「冰川在輕輕流動呀，彷彿巧手撥動了冬不拉。我唱了這首歌呀，遠方的人請你留下。」一個略為沙啞的女聲在唱，聲音低沉而纏綿。唱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回鶻大娘，旁邊幾個留小鬍子的中年人在用手鼓和羌笛伴奏。

雪鴻卻忽地笑了：「丁少將軍，你不說，你手上的倚天劍可代你先說了。」

丁寧沒有帶一個隨從，孤身來到了酒泉郡上任，懷中揣著公函與文書——邊關的將士誰也不會料到，在幾日之後，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將會成為他們的統帥。

丁寧忍不住低聲嘆息：看來，無論身在何處，他永遠忘不了過去了。

那女子就是眾人口中的「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她一身緋色舞衣，頭插雀翎，罩著長長的面紗，赤足上套著銀釧兒，在踩著節拍婆娑起舞。

丁寧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腦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一切，彷彿都成了昨夜一夢。

他本不是來這兒吃東西的，他來這兒，是為了維護邊陲的安定。

阿娜兒古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我本是漢人，只不過住在胡地罷了。」她起身，指著牆上幾句詩，淡淡道，「我姓趙，名字就叫雪鴻。」

當然，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之外，還有一個無法言說的真正理由。那就是……為了能死在那個牢籠之外！

窗外的梅花開了，開在漫天的飛雪中，一樹樹如冰雕玉琢。

「冰梅已經死了。」過了許久，那個年輕人才淡淡道，聲音冷靜，「我很明白，她永遠不會回來了。」他驀地回身，目光閃亮如星，語音里也有一絲無法抑止的顫抖：「可我……我不知怎的，一見梅花就……就……」

年輕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濺出了一點。

「還在想著她嗎？」那個聲音又問。

在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

那是她留在他httｐs://rｅａｄ•９９cｓw•com記憶里最美的影像。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在想什麼？」

她唱得雖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則是那邊跳舞的女子。

其實，她不說丁寧也明白，一個在屋檐下伴著風鈴的女人心中又是多麼的孤寂。也許她也是在中原有過什麼傷心事，才會來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獨的生活。

窗前站著一個年輕人，他披著貂裘，執著金杯，靜靜地站在鏤花的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擱映在他的臉上，蒼白得隱隱透出淡淡的藍色。

這時，街上突然起了一陣喧鬧，人們紛紛讓出了一條路來。

他在廊下停住，看著房門內的一切。房中一切均為石砌，簡潔大方，卻又實用。他的目光在入門的那道牆壁上停住，看著石上面寫的幾句詩——

那首詩寫得清秀挺拔，有衛夫人的風骨，顯然是自幼受到過名家的指點，竟然不比任何帝都里的貴族子弟遜色。

風鈴之下，靜靜坐著一個白衣女郎。

「客官要找她？她可不是煙花巷子里那些女人，用錢也買不到的。」小二古怪地笑了，「打聽一個大姑娘的住處，有些不大方便吧？」

——這個年輕人就是丁寧，朝廷一等威靈侯、鎮國將軍丁毅之子。丁大將軍權傾朝野，聲望極高，連當今天子都親口稱其為「吾兄」。而丁寧是他的獨生子。虎父無犬子，將門無懦夫。這個年輕人從生下來開始，就註定了要投身從戎，在邊疆的金戈鐵馬之中，終其一生。

難道說……難道說，冰梅她轉世在了這個塞外的小城？

丁寧沉默，他不知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

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丁寧抬起了頭。看樣子，似乎是什麼貴人來了。剛想到這裏，猛然聽得一陣音九_九_藏_書樂之聲，店鋪內外的所有人忽然一齊合拍歡歌，嚇了他一跳。

他看了許久，不由開口：「你寫的？」

雪鴻笑笑抬起頭，只是道：「丁少將軍，既已對我有了敵意，你還是回去吧！」

阿娜兒古麗微微點頭：「一年前寫的。」

丁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臉上，好像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紗，看見她的真容似的。她彷彿看見了丁寧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紗，忽然對他微微笑了笑。

他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滿耳是異域的吆喝聲和叫賣聲，胡人在地上攤放著許許多多銀制的小刀小劍，藥材，以及各種遠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寶，沿街叫賣。有胡女當壚賣酒，跳著胡旋舞——這些，都是和中原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走的時候，檐下的風鈴又無風自動，在荒寂中搖響。

丁寧微微吃了一驚，不等他開口詢問，卻聽她凝望城中燈火，嘆道：「本來我是住在中原的，幾年前才到這兒來，唉……」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丁寧已離開了開封，進入了酒泉郡。中原已經在身後了。離開中原越遠，他心中越平靜。這一年來一直困擾他的陰影，在越來越粗糲的風中淡去。關於江南，關於冰梅……

她是誰？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又怎麼會穿白衣？

丁寧說不出話來——奇怪，她的相貌居然不像回鶻人，反而像是漢人？

「阿娜兒古麗來了！」「阿娜兒古麗來跳舞了！」眾人紛紛歡呼，涌到了門外。

雪鴻問：「你叫什麼名字？」

丁寧走到十步之外時，那一串風鈴無風自響了起來。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比鈴聲更美的聲音——「你是誰？剛才在街上你就一直在看我，現在又跟到這兒來，安了什麼心？」白衣女郎轉過了頭。她的面紗已除去，黑髮如水般披在雙肩上，面色清秀美麗九_九_藏_書，一雙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靜靜看著他：「你是剛來這裏的吧？我從未在城裡看到過你。」

「寧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為你擔心了。」老人嘆息著說，「你變得消沉了。」

舊日的江南小鎮。一幢臨水的大宅子。一個白衣少年在院外搖著手，喊：「梅，梅！」

又過了許久，他突地抬頭，把金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澀聲道：「師傅，您不必擔心，我不會這樣軟弱！」他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了紅暈，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聲音，亦回復了往日的鎮定：「如今西夏王反，父親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護，去關外任駐邊大將。我三天後起程。」

丁寧點點頭，握劍起身欲走。小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許多人打她的主意，可從來沒一個人得了好處。公子你小心了！」

樓上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女孩的頭伸了出來，笑著應道：「儂來了哦？」於是，過了一會兒，後園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寧哥，吃石榴！」

「好男兒當為國出力。」老人頷首，嘆息，「你身為大將軍之子，更應成為國之柱石，撐住一方天際，不讓葉夷擾亂中原。」

他撫了撫身邊的長劍。劍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長劍倚天外」，後來，就往往以「倚天長劍」來比喻鎮守邊關的名將。這把劍是皇上親手賜給丁將軍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這劍贈給了他的兒子。他已老了，不能馳騁疆場、為國出力了。他把這把倚天劍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冰梅啊……」他陡然低嘆了一聲。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紅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彷彿是冰梅被逼跳樓而死時，那一地的鮮血！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紅艷艷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臉映著紅紅的石榴，彷彿五月的榴花。

「丁寧。」他淡淡九*九*藏*書道。

她已在送客，語氣很決絕，也很果斷。她在說話之時，竟也隱隱有著難言的氣勢，讓人不敢稍有拂逆。丁寧發覺自己錯了——她並不像冰梅，完全不像。冰梅溫婉柔順，笑語可心；她卻是端莊穩重，行事果斷，隱隱然有王室之風。

丁寧嘆道：「不想你也會漢文。」

丁寧驀地抬頭，眼神已如刀般鋒利——一個邊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認得這把劍？她是誰？他一字一字地問：「你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是誰？」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她雙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禮。然後，又開始跳舞，舞過長街，舞過鬧市……所到之處，人山人海。

「驚艷吧？新來的人都這麼問！」小二笑了，帶著自豪和誇耀，「她呀，是酒泉郡方圓幾百里聞名的舞神——從兩年前起，每月月初，她總來集上跳舞，只跳三個時辰，然後回去，關門一個月不出來。」

她的舞姿如夢，全身的關節靈活得像一條蛇，可以自由地扭動。在歌聲里，一陣戰慄從她左手指尖傳至肩膀，又從肩膀傳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銀釧也隨之振動，彷彿水波一樣的叮咚作響。她完全沒有刻意做作，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然而流暢，彷彿出水的白蓮。

他剛放下小刀，用手巾拭著手上的油漬，老闆娘已端上了一盤子石榴。他默默剝開一隻，抓了幾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尚未盛夏，石榴略微有些酸，又帶著一絲甜，彷彿是舊日的回憶。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黃沙。偶爾有幾株仙人掌，長得與人一般高。

日近正中，他隨便尋了個小店坐下吃飯。當壚的是個回鶻大娘，雙眉描成一線，高鼻深目，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她端來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盤饢和一瓶馬奶|子酒。丁寧只嘗了一口，眉頭已微微皺起，這辛膻十足的東西，實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卻read.99csw.com仍是慢慢地全部吃了下去。

丁寧沒回答，只用了一個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小二馬上不繞彎子了，躬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裡，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見。」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不知為何雪鴻卻是微微一怔，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閃過極為古怪的表情，又過了許久，才問：「你是什麼人？從中原到這兒，又是為了什麼？」

正月初十，將軍府。

房中還坐著一個白髮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軟椅中，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面放著一隻紫銅的火爐，他正把一雙枯葉般的手放在爐上取暖。他已是風燭殘年，彷彿一位遠離紅塵的智者。

觀舞的眾人歡聲雷動，一起鼓掌擊節，大喊：「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舞神啊！」在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一個長者把一串石榴籽和白玉串成的項鏈掛在了她的脖子上，親吻她的額頭：「阿娜兒古麗，願主保佑你，永遠美麗！」

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中，丁寧才從沉思中驚起，忍不住問：「剛才那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他嘆息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梅花，低聲：「告別江南，去了塞外，也許會忘了冰梅，忘了這段往事。」

這樣也好，他默默地想——就握著倚天，戰死在這塞外吧！

丁寧看著桌上的石榴，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她……住在什麼地方？」

那一瞬，丁寧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極為相似的眼睛！那頑皮天真而又嫵媚嬌憨地低頭一笑，雖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樣！

丁寧在烈日下，卻毫無汗漬。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築成的屋。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黃色中，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塊石頭皆方方正正，在這大漠中，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