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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滿天山 第三篇 第一章 危機

雪滿天山 第三篇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第一章 危機

她有意提起這兩個人,是為了讓葉青麟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兩人再有任何瓜葛。
那是一截箭羽——鵰翎箭。
「將軍,地勢兇險,伸手不見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處!」后軍的首領馳馬來報。這時,外圍的左右兩軍以弓箭與西夏軍對射,箭矢也漸漸用完。
「如今一切還來得及,」葉青麟緩緩道,彷彿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五兒已經死了。我也準備解甲歸田,你……你還跟我去嗎?以雪鴻的身份?」
「真是冠冕堂皇!」琵琶公主卻不禁冷笑起來:「只怕你對她根本無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濟私,才有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葉青麟,方將軍已經切斷了你們歸路,只怕你的丁大將軍和未央郡主都早已橫屍疆場了!」
這一箭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眼看便要直取對方咽喉!
未央郡主和雪鴻完完全全是兩個人,她高貴、典雅,矜持而有禮有節,完全是個無缺的貴族小姐。可是,他卻從這樣尖銳的對比中,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她心裏的掙扎和痛苦。
葉青麟冷冷道:「馬革裹屍乃是大丈夫之榮,何必多言!」
「那好,」左賢王右手一揮,軍士架出了一名紅妝少女,微微冷笑:「那你連老婆也不要了嗎?」
他竟在馬上怔住了——《十面埋伏》,竟然是《十面埋伏》!葉青麟心中有難以言喻的狂喜,脫口喚道:「雪鴻!」——是的,那個擊鼓的人,竟是她!
他跪在雪地里,忽然間感到了出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痛——那種撕裂心肺的痛苦,幾乎在一瞬間就擊潰了他自幼苦苦建立起來的所有樊籬和堤壩,令他痛恨曾經的自己。
葉青麟的手指緩緩扣緊了劍柄,因為戴了面具,沒人看得見他的表情。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漢族又有一句古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國家須割捨私情——左賢王,你殺我家室,徒令我立誓滅亡西夏,無補於今日之事。」
似乎被那樣不同尋常的注視所震懾,未央郡主這才發覺自己倚在他懷中,蒼白的臉上有一陣不自然,努力地微微挪動身子,斷斷續續:「這……不太好。別人見了……會說閑話。葉將軍……丁寧怎麼了?五兒又在哪裡?」
方才夜裡的鼓聲,如一盞長夜孤燈,給瀕於絕境的戰士以生的希望——那鼓點的節奏,敲擊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聽過未央郡主彈過這一曲。他聽得出在谷口擊鼓的人正是她。然而,在指引他帶軍衝出包圍圈后,那鼓聲便在黑夜裡斷絕。
「求你……帶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屍體……帶給他。我們……趙家是天族,說過的話……決不反悔。」一句話未畢,血色迅速從她的唇上和雙頰褪去,她的聲音,亦緩緩低了下去。
不知道跪了多久,突然,他視線一轉,發覺雪地中露出了一截東西。
她的語氣微弱而堅決,似乎也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未央郡主。
「一個走了,一個死了。」葉青麟的臉色鐵青,話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斷。他的眼中,也有閃電一般的光芒閃動,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而我,差點找不到你。」
葉青麟的思緒卻飛到了很久以前……那飲馬溪邊的初次相見,王府中美麗頑皮的小郡主;武功驚人的郡王父女,為他而反目成仇;兩年來,那個冰冷而又溫暖的馬房;還有她哭泣著離去那一夜,塞外的滿天大雪……一切彷彿遠不可及,卻歷歷浮現在眼前。
在這樣強大的畏懼之下,他選擇了放棄。他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將她推開,否定著她的真心,也否定著自己的內心——他並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分一分地殺死那個雪鴻,直到她忽然離開,又忽然以未央郡主的身份回到他眼前。
眾人大九-九-藏-書驚回首,只見西南方向火光衝天而起,有無數人馬果然已包抄到了他們後方。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齒在格格作響,聲音已上氣不接下氣。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顫地說:「很好……你終於……承認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他畏懼那些樊籬、那些規矩,不敢逾越一步——因為他心裏清楚,如果一旦逾越了本分,他將再也無法在這個世界里立足。如果選擇了她,他就無法安穩地生活、從軍,更無法考取功名,立下戰功,更無法一步一步地按照父母的期望走下去,成為光宗耀祖的人物。
葉青麟猛然一驚——他這才發覺,不知何時,鼓聲已停歇!
話音未落,只聽得「嗖嗖」聲如雨而下,千萬支箭從峭壁上射了下來!耳邊立即響起了一片呼號慘叫之聲,大軍在毫無還手餘地的情況下受襲,登時亂了陣腳,軍士們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時,又分不清方向,一時之間陣勢大亂,個個爭先逃命。
葉青麟的目光閃了一下,但仍伸手接過了自己的妻子。
「雪鴻,你怎麼了!」葉青麟在心中狂呼,一遍遍地舉頭四望,想看清谷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只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飄下,只聽到天上傳來一陣陣雁唳,卻是毫無聲息——他心下漸漸冰冷:難道,他和一萬將士,就要在此陣亡嗎?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發箭的是隆密國的琵琶公主。
葉青麟率眾朝鼓聲起處衝殺,一路上屍橫遍地,血染戰衣。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沖入了一隊人馬之中,猛聽有人大喊:「葉青麟,是你嗎?」
惡戰方休,戰場相逢,真恍如隔世!
她蒼白的雙頰,泛上了奇異的血潮,蒼白的臉突然有了生氣。
他頭也不回的跟上了追擊西夏的大軍——他是統帥,在這樣的時候,是不可以顧及這些個人恩怨的。大隊人馬過處,荒原上騰起了滿天的黃塵。
是的……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接受?
「葉青麟,你苦戰了一夜,體力已不支,先帶餘下人馬回營休息。追擊西夏潰軍之事,就交給我吧!」丁寧拍拍他的肩,看見同去的一萬名士兵只餘下二千多人突圍,而且一個個都渾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難為你們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賊拖住,來得遲了,對不住。」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不得不痛苦地正視自己的內心。然而……已經晚了。她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就如雪中的孤鴻杳杳飛去,再不復返。
葉青麟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問:「你怎麼樣?」
葉青麟用力咬牙,雙手發抖。畢竟,五兒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子,照顧他母親多年,為葉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沒有等到夫榮妻貴、坐享榮華的一天,便血染沙場,怎能不讓他心中愧疚不已。
葉青麟在找人,心慌意亂地在死屍堆中跋涉。
他臉色蒼白地笑笑:「同是為國出力,還客氣什麼。」
「雪鴻。」葉青麟緩緩拉下了面具,凝視著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壓抑了太久,心裏的那個聲音在呼嘯著,要穿透鋼鐵一樣的壁障衝出胸臆。
他嘆息了一聲:「我自小一心想從軍隊中出人頭地,為家門增輝。我實在不想……不想自毀前程。」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在這一刻,他喊破了喉嚨,卻再也聽不到她一句回答。
一眼看到她,葉青麟雙膝突然失去了力氣,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緩緩俯下身把她從地上抱起。她的臉色和雪一樣白,似乎是透明的。漆黑的長發沾滿了白雪,從耳後垂到了地上。雖然是昏迷不醒,但手中卻還緊緊握著那支鼓槌。
「哈哈,葉青麟,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來祭刀!」左賢王大笑,「大家給我取九*九*藏*書了他首級!」
——這樣的話……還以為畢生都不會有機會再聽他親口說出來了。而他畢竟說了。
在惡戰方休的黎明,年輕的將軍長跪在空谷的深雪裡,將頭埋入雙手,頹然失聲。
葉青麟忽然間覺得心裏一空,全身再也沒有絲毫力氣,緩緩跪倒在深雪裡,埋頭髮出了絕望的嘶喊。
這時,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齊熄滅,谷中一下子變得漆黑。大軍的火把已漸漸燃盡,谷中地方狹小,又伸手不見五指,軍隊一旦遇到了攻擊,必將自相踐踏而死!
葉青麟已下了必死的決心,他手持辟疆劍,一路奮力砍殺過去,大呼:「殺敵!殺敵!」他在馬上大呼,渾身浴血,彷彿遠古的戰神。一人一騎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大軍隨我來,一起殺出去!」他在谷中賓士了幾個來回,殘餘的人馬漸漸彙集了起來,跟在了他的周圍。
「各人搭箭上弓,拉滿勿發。」他一字字下令。大軍聽見將領毫不驚慌的語聲,心下稍安,紛紛立住了腳,引弓欲發。此時,西夏方面的箭矢滾木,仍不斷地從壁上攻下,大軍傷亡已過半。
極其緩慢,卻極其有力。官兵個個精神一振,又開始朝那個方向拚命殺過去。
丁寧不再多說,一聲令下,點起人馬急赴前線,但剛剛奔出幾步,又勒馬回身,在葉青麟耳邊低聲問:「未央……未央怎麼樣了?你有見到她嗎?」他的語氣中,有難掩的焦急與關切:「她去找你了!你有看到她嗎?」
率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時,路旁忽遇西夏軍伏擊,他下令軍隊改為分陣後退,但是因為夜黑不分左右,而軍中一部分將領以被西夏買通,故意引錯隊伍的方向,不知不覺中,全軍竟退入了一處峽谷之中。大軍一進入峽谷,谷中突然鼓聲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間熊熊燃起!
兩人緩緩牽馬走了過去,各自表情都有些凝重。
鼓聲在西南方。
他撇了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傷讓他幾乎失去知覺,可他仍以長劍拄地,一步步地踏著積雪走了上去。
她靜靜的俯卧在雪地里,身邊的血已經凝結成冰。兩支箭射中了她的後背,一支從肩后穿入,鎖骨下穿出;另一支則釘在了她的脊背上。
一句話未說完,又劇烈地喘息起來。
戰場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戰友之情,讓兩位男兒也不由熱淚盈睫。但戰情緊急,兩人都沒有浪費時間,丁寧很快恢復了常態,用極為簡潔的話語問明了戰情,與葉青麟商量了幾句,馬上確定新的部署。
剛才萬軍壓境不動聲色的他,聲音中卻有無法控制的顫抖。
「雪鴻,雪鴻!」葉青麟終於忍不住大聲呼喚,用力搖著她的肩。她卻只是毫無知覺地搖晃著,一動也不動。葉青麟連忙從懷中取出金瘡葯,敷在她的傷口上,又在腰間解下酒囊,給她一連灌了幾口。酒是極烈的燒刀子,據說可以當油點燈,她卻毫無感覺地咽了下去。
葉青麟手撫辟疆劍,聲音鬱郁:「我和丁寧不一樣。他是將門之子,一生下來就是統帥……可我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來。我不能隨便放棄,如果放棄,我的一生便將碌碌無為。」
「不……」她忽然間微弱地開口了,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用盡了全力喃喃,「不要說了。」
燈一旦射落,西夏軍也失去了目標,谷上谷中一起陷入了混戰之中。
「唰」的一聲,白翎沒入了風雪的夜幕。
火把下映出了西夏的軍旗,旗下眾軍簇擁的正是西夏左賢王耶律重元。他身邊的一個黃衫女子,卻正是琵琶公主。葉青麟按劍環顧左右,只見谷中幾丈之外便漆黑不見五指,士兵們大半已有了退縮之意,當即決然下令:「取出火把,點火照明!」
冷月還在頭頂高懸,折射著血光,映read•99csw.com得山谷發亮。
「唰」的一聲,左右軍士拔出長刀,架在了五兒的頸上。鄉下長大的五兒何曾見過這種場面,當即嚇得「哇」地哭了出來。左賢王有些得意:「葉青麟你枉稱英雄,怎麼你的老婆竟這麼不中用?」他頓了一下,繼續揚聲道:「葉青麟,本王聽說你出身貧賤,曾為馬夫。你們漢族有一句古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見她被亂刀分屍嗎?」
那一天,風沙真大,吹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葉青麟在營門前下了馬,正準備扶下馬背上的人,只見一騎從北方奔來,也在十丈外下了地,正是丁寧。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丁寧從馬背上橫抱下一個人,對著吃驚的人道:「五兒她沒有死,只是腦後被擊打,受了輕傷,暫時昏了過去而已。」
風雪吹在他臉上,彷彿割裂了他的靈魂。他狂呼著登上了山口,然而,在那個最後的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他絕望地張開口,想要對著山谷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嘶啞的喉嚨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那一瞬,眼前雪原蒼莽,冷月高懸之下只有他一個人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里,彷彿這個世界已經空空蕩蕩,一切都離他遠去。
在那樣長的歲月里,為什麼他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離自己身邊?——是為了所謂的門第、禮教、道義和責任嗎?
「草料場被燒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時軍中一陣騷動。更有些軍士心系妻兒,再無戀戰之心。葉青麟回望軍營,握住韁繩的手不由微微發抖——未央郡主……雪鴻……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陣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悲哀,反手拔劍,大喝:「開戰!眾軍退後者斬!」
然而形勢險惡,他無暇去想個人的事,傳令下去:「左軍與右軍各自結成青龍陣,擋住兩側敵軍進攻,前後軍互變,后軍緩緩移出谷口,找一個空曠的地方再戰!」他明白此地地勢兇險,敵方居高臨下,如果兩翼合圍,便勢如瓮中捉鱉,對大軍不利至極。
「住口!」葉青麟突然火了,脫口低喝:「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只因為不喜歡一個人,就巴不得她死嗎?」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嗎?」她橫刀一揮,只見寒光一閃,五兒已慘叫倒地!
「我不知道這一來你是否更加為難,但……你知道我必須帶她回來。」丁寧有些猶豫地道。
「什麼?」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殺氣,一跺腳,又是一箭射去——但是這一次,鼓聲只是略略頓了一下,又繼續緩緩地響起。雖然緩慢,卻極其堅定有力。
她的眼中流出了淚,晶瑩的淚流過蒼白的雙頰,在頰邊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葉青麟溫暖有力的手中——這樣溫暖的一雙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養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如今已經太遲了嗎?
鼓聲一消失,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亂沖亂撞,又亂了陣腳。
葉青麟回頭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進擊!」他率先撥轉馬頭,殺入了敵陣。敵方箭如雨下,軍士紛紛中箭落馬。葉青麟揮劍砍翻了幾名西夏人,又抬頭一箭射向了左賢王。
「不,我要說。」他聲音微顫卻堅定,彷彿是在告訴她,又彷彿只是在對自己自語,「雪鴻,我是愛你的。從第一次在溪邊見到你起就愛你——可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一個馬夫、囚犯,憑什麼對一個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況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禮之想?」
忽然之間,一聲,又一聲,鼓聲又響了起來!
葉青麟抬頭看著插在雪中的辟疆劍,臉上浮出一絲苦笑:「不,我可以歸隱。」
她長嘆了一聲,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他看到了一面軍鼓,一半埋在雪中的軍鼓!——鼓的read.99csw.com一面,牛皮已被擊破。可見擊鼓的人下手有多重。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兒呢?葉青麟放眼四顧,只見白茫茫一片。他瘋了一樣的在齊膝的大雪裡跋涉,叫著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寒鴉和風聲,沒有任何人回應。
她吃力地睜開雙眼,卻一眼看見了一個猙獰可怖的面具。一絲慌亂閃過了她的眸子:「你是誰?」話一出口,她馬上又想起來了,笑笑:「葉將軍。」她的臉色仍極其蒼白,語音也微弱至極。
左賢王倉皇躲避,從帥椅上翻滾而下。吃了這一嚇,不由惱羞成怒,下令:「全力進攻,別讓一個漏網!有斬得葉青麟人頭者,賞金千斤,陞官三級!」此語一出,西夏軍攻得更是兇猛。中原官兵已傷亡過半,但是仍擁著主帥全力朝鼓聲傳來之處殺去。
葉青麟再一次舉頭四顧,驀地舉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賢王頭頂上那一串燈籠應手而落!方才他就已注意到了這串唯一的燈籠——那是西夏的指明燈,谷中的大軍往哪個方向沖,燈便指往哪個方向。是故敵我兩軍雖然都處於黑暗之中,大軍的動向卻完全處於西夏的掌握之中!
他一驚抬頭,見火把之下有一個人向他疾衝過來。火把明滅之中,他認出了那張年輕卻沉毅的臉。「丁將軍!」他一把拉下了青銅面具,大呼,策馬迎了上去。在馳近之時,兩人在馬上緊緊擁抱在一起,同時熱淚盈眶。
丁寧看著忽然間情緒失控的同僚,眼神里微微有些驚訝,又彷彿洞察。頓了頓,葉青麟略略壓了壓自己的情緒,低聲道:「我也帶了一個人給你。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確定她能不能活下來。」
「這些……我都明白。我不怪你。」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雙美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微微喘息了幾口,低低道:「好像……突然……忽然很冷……」她單薄的身體,已如風中的枯葉一般發起抖來。
在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放低了姿態,幾乎是卑微地祈求著他的關注,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王府千里追隨而來。然而,一貫「持身端正」的他被禮教束縛,幾乎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她的名字,甚至從來不敢正眼去注視她一眼。
鼓聲彷彿是一盞長夜明燈,一直指引大軍的方向。
「你們,全……全脫險了嗎?」她輕輕問,「那一戰,可真……慘烈。」
這時,忽聽西南角上廝殺聲大作,一個探子跑過來稟告:「大王,丁寧已經平定了方統帥的軍隊,正移師來攻擊我軍的外圍!」
葉青麟這時才發覺自己的戰甲上有多處血痕,雙肩、左肋、后腰上都受了傷,鮮血從傷口汩汩湧出。他剛才瘋狂般地砍殺,竟渾然不覺疼痛。
葉青麟低頭看她,目中亦含了淚。傷心處別時路有誰不同?
未央郡主虛弱至極地笑笑,卻搖了搖頭。緩慢而又堅決。
突然,又一聲弦響,另一支箭閃電般射到!雙箭對擊,雙雙落地!
他將成為家門之恥,被這個世界放逐。
不……不是的。他只是在畏懼而已。
他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了一處避風處,抱著她坐了下來,解開戰甲,把全身冰冷的她擁在懷中。他明白要害中箭,又在雪地里埋了一夜,她的傷有多重!
未央郡主怔怔看著他,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在夢中。
湛藍的天空中,有一對白雕展翅掠過蒼穹。
他彷彿忽然間回過了神,幾步沖了過去,扒開了那支箭附近的雪——雪只有薄薄的一層,雪中有一個蓮花般美麗的人。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雪鴻……已經死了。
「不可以……你決不……不可自毀……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攔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後,史冊上……有你的名字,我會……很高興。」她嘴角微現笑意,斷斷續續地道,說一句https://read.99csw.com,喘一口氣,「丁寧……丁寧是個……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氣——我……我不想……為將軍府和郡王府……丟臉。」
軍情如火!葉青麟又一次回顧西南方向,心知丁寧未必能馬上趕到救援,而自己以區區幾千人馬和西夏十萬大軍對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然而,一旦明白自己身處絕境,他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逼人,映著那猙獰可怖的青銅面具更是令人膽戰心寒!
「雪鴻!雪鴻!」他用盡全力呼喚著,一尺一尺地翻檢過戰場,聲音在空谷里回蕩。
那邊危機剛過,而此時的葉青麟亦陷入了極其險惡的境地!
在她千里追隨而來的時候,為什麼他要將她拒之門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分明他心裏也是欣喜的!在她委身以求的時候,他為什麼要冷言以對?在她主動說出可以做妾侍的時候,分明他心裏痛苦地明白她是何等痴愛自己,可以不惜一切。
左賢王大吃一驚,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還誇口一定能活捉丁寧!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的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寧與葉青麟均是一代將才,如今一旦內外合攻,我軍絕對不是對手!還是趁著天還黑,馬上退兵,還可以保全實力。」
那支箭……是琵琶公主用的白翎箭羽!
葉青麟領著一騎精銳四處衝殺,試圖找出山谷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荒馬亂,一時間又如何找得到?戰甲上已濺滿了鮮血,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了下來,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馬上凝成了冰碴。他身邊的將士不斷地倒下,只是幾個來回,一行騎兵只剩下了十多人。
葉青麟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動!取盾護衛,引弓準備作戰!」
丁寧看到了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從馬上抱下她,奔入了營中,他邊走邊吩咐士兵:「快!快請御醫!」
「什……么?」未央郡主驚訝地看著他:「解甲……歸田?你……你的志向,你的夢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個……名垂史冊的……一代名將?而去做……去做農夫嗎?」
可及至她再次以未央郡主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時,她已是快要成為將軍夫人了。
「葉青麟!」左賢王坐擁大軍,俯視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大軍,大笑,「你一向號稱疆場無敵,不料也會有今日!——怎麼樣,投降吧!」
這時,懷中的未央郡主動了一下。葉青麟從沉思中醒來,忙低頭看她。
鼓聲更急,如雨點般穿透夜色傳了過來。
懷裡的她真像是個冰雕的美人。晶瑩剔透,卻毫無生氣。
眼看谷口防守的情況越來越嚴峻,大軍不斷結集,朝著谷口方向突破,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麼,那賤人她居然還沒有死?」她躊躇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摒聲斂氣地聽清了鼓聲傳來的方向,緩緩舉起弓,向鼓聲傳來之處一箭疾射過去。
終於,他還是承認了這一點怯懦和私心了嗎?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沒……沒什麼,我不怪你。好男兒……好男兒當掃除天下……咳,咳……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對不對?」
登上了谷口那險峻的山頂,他的目光忽然一亮!
黑暗之中,鼓聲果然中斷了!
好熟悉的節奏!……是……?
黑暗中,葉青麟正不知往何處衝去,忽然之間,竟隱隱聽到了一陣鼓聲!
「雪鴻!」他大喊一聲,撥過馬頭向谷中疾馳。丁寧臉色亦是一變,心知她一定是出了事。可只一遲疑,他又回過頭去,厲聲:「馬上急行軍!」
剛剛撤退的戰場上一片血肉模糊。許許多多屍體胡亂的堆在地上,有的沒了頭,有的缺了手腳,也有的開膛破肚。許多寒鴉與鷹在上空盤旋,叼著死人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