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想那麼多的，可是……有時候控制不住。」未央郡主顫聲道，語氣裡帶著茫然無助，「比如說，我知道你會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將來的日子那麼長，又該怎麼過呢？」

「那她要殺你，又做何解釋？」丁寧蹙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擊了一下，依舊如擊枯木。她忽然不再動了，靜靜倚在床頭，把臉轉向床內。過了許久，才低聲問：「我的腿廢了嗎？」

未央郡主單薄的身子微微發抖，過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未央心知說錯了話，心下不知怎的一痛，也凝視著他說不出什麼來。過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上天對我們何其不公，分別將我們所愛的人從身邊奪走；但上天對我們也何其寬容，可以讓我們遇到彼此。」

丁寧一節節折著草枝，沉吟：「還沒有最後決定，但軍隊已經做好了準備。」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這是軍中之事，可別來問我，丁大將軍。」

她輕輕地把手放在了丁寧的手中。同樣是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

他嘆了口氣，望向天際的白雲深處：「以前，我從未想過我會接納一個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說，我願意和你相守白頭——未央，你呢？」

血一般紅的箭頭。這一條硃筆劃出的調兵路線，一步步都將是用鮮血鋪成！

丁寧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馬。

「你知道五兒為什麼還能活著？」許久，丁寧問。

葉青麟蹙眉，手指敲著桌沿，忽然道：「只有一個地方有問題——她為什麼要殺未央郡主？當時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卻一連射了兩箭！你說，這又因為什麼？」

他反而覺得驚詫：「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不知為何，他心裏陡然有一種刺骨的疼痛，不自禁地抬起手，為她拭去了淚痕。他的手指已被刀劍所磨粗，可他的動作卻十分溫柔。她驚愕地看著他，彷彿被「丈夫」這樣反常的舉動驚住，卻沒有反抗。丁寧低下頭細細地擦拭著她的淚水，竟似在呵護一件連成的至寶。

她潤了潤喉嚨，便低低地唱：「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葉青麟毫不猶豫：「當read.99csw.com然會。她是我妻子。」

「真的嗎？」丁寧還是有些懷疑。

「那是因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著看著他，「真是愚蠢——你沒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嗎？她崇拜你，喜歡你，當然不肯讓任何人成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兒恩怨分明，她對我懷恨，一箭射殺情敵也是理所當然。」

「天生勞碌命唄！」五兒笑了一笑，露出一對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結實的很，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我不該射殺它的……」她聲音微微哽咽，在他懷裡發著抖，如同一隻怕冷的鴿子，「它原本在這天空下，飛的那麼自由自在——比我們都自在多了。我怎麼會和那個琵琶公主一樣射殺了它呢？」

葉青麟搖了搖頭。他明明親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殺了她。

丁寧走入西廂時，不由呼吸為一窒——房中爐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丁寧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柔聲道：「不要多想了。」

兩人相視而笑，一任駿馬在草原上漫跑。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兒給你聽。」

丁寧不說話。他不說話之時，往往就是默認。

「因為你將不得不娶一個你不愛，而且又殘廢的妻子——這本不是你應該承受的。」未央郡主的聲音已有無法控制的顫抖，似是側頭向內，拚命咬住了牙，「很抱歉，要給你添麻煩了。」

葉青麟過了很久，才道：「八成。」

同時，又加封未央郡主為秦國夫人，柳氏五兒為廣平縣君。

她真誠明快的臉，如同一朵爛漫的山花。葉老夫人愛撫地撫著她的頭髮：「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們葉家有福，有你這麼個好媳婦。青兒有你照料著，娘死也閉眼了。」

「怎麼？不答應？」她卻覺得有些氣惱起來，挖苦，「放只鷂子有什麼費力的？丁大將軍還要推三阻四，實在是太不爽快了！」

葉老夫人點點頭：「也是，我還要抱孫子呢。青兒軍務繁忙，你也多多體諒他。」

「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覺，」未央郡主撇嘴，「你以為我很愛誇你是個會討女人歡心的人嗎？」

丁寧沉吟：「我那天帶兵追擊西夏部隊，殺得他們丟盔棄甲。等到我追近之時，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ｈｔｔｐｓ://ｒｅaｄ•99cｓｗ.ｃom。當時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護心鏡上——可低頭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頭，箭上系著一卷帛書！」

「五兒，你好一點沒有？」葉老夫人走進房中，一邊問道，「雞湯喝了嗎？」

五兒羞澀的低下了頭：「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爺的，他們沒有家室，我乾脆替他們洗了。他……他管那麼多人不容易，我只能這樣幫幫他。」

「娘，我在這兒呢！」冷不防一個清脆的語聲從庭外響起。五兒正在井邊滿頭大汗地洗著衣服，一邊大聲應著，「我早就沒事啦！」

她極目遠望草原與藍天交界處，喃喃：「能遇見你，實在是我的運氣。」

沉默許久，丁寧低下了頭，緩緩道：「你出去吧。」

落款是「隆密琵琶女頓首泣告」。

「大夫，郡主的病情怎樣了？」丁寧撩開了帳子，低頭觀看她的氣色。帷幕中的人臉色依舊蒼白平靜，彷彿冰雪塑成，沒有絲毫生氣。御醫擦擦頭上的汗，直起腰來，嘆了口氣：「箭傷倒無大礙。只是郡主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體又弱，以致寒氣侵入肺腑經脈，只怕……只怕……」

丁寧頷首：「我也這麼想，隆密國王一向謹慎恭順，不是圖謀叛亂之人。」

「我們既然已隨波逐流，還是好好相處吧。我們有的是時間——也許，有朝一日我們都會明白，原來除了珍藏舊日的回憶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

「沒什麼，你又不是我的『外人』。」文雅端莊如丁寧，竟也會開玩笑。

他只是笑，沒有回答。

「她說過，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屍體帶給你。」外面大事已定，葉青麟在中軍帳中對丁寧緩緩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天使受了這一場驚嚇，下破了膽，不等再次舉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報天子了。同時，一份關於此次叛亂及平叛的奏章，也傳向京城。

「還好。昨天已經醒了，她身子健壯，恢復得很快。」葉青麟道，語氣也是欣慰，「我娘已叫人燉了雞湯給她補身子。」

一個月之後，西夏內亂的消息傳來：左賢王被斬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擁立為王。隨後，隆密上表向中原請求歸附。聖旨下，傳令邊塞將士：驃騎將軍丁寧、副都統葉青麟平亂有ｒｅａｄ•9９cｓｗ•ｃom功，加封丁寧為倚天大將軍，葉青麟為辟疆大將軍，賜黃金千斤，牛酒若干。

五兒捧住她的手，柔聲道：「娘你身子還硬朗，別這麼說。」

「未央。未央。」他低聲呼喚，似乎怕驚醒了她，雖然明知她不可能聽見。

「丁……寧？」她呻|吟似的說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雙腿，卻又彷彿失去了知覺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掙扎著坐起，可是怎麼都做不到。她一陣心驚，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然而觸手之處肌膚僵冷如冰，竟然毫無知覺！

她嫣然一笑，低頭洗衣。

丁寧怕她不高興，騰出左手從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的手拉滿了弓弦，一放手，「嗖」的一聲，鷹應聲落地。丁寧微笑著放開了手，準備誇獎她幾句逗她高興，卻聽得未央郡主嘆息了一聲，不由柔聲問：「怎麼了？」

未央郡主王顧左右而言他：「你真的準備攻打隆密？」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看著他的妻子。

她本是江南柳葉下的一隻黃鶯兒，如今卻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長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布帛，攤在桌上：「你看。」

丁寧沉聲道：「直說無妨。」

丁寧緩緩苦笑。對於一個剛剛凱旋的大將，這種笑實在太不合時：「可我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鴻，則在你當年叫她走之時，已經死去了。對於我來說……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遠失去了。」

今日，藍天碧草之下，他們相握的手，便是許下了這生以後所有的風雨和榮辱——她一直是個雙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鴻也是她。生於那個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許已經找到了讓兩者統一的最好方法。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寧坐在她身後，含笑更正。未央郡主輕輕咬著左手小指頭，突然道：「我真想放一個大風箏！」她回頭，笑靨燦爛如花，「什麼時候在這草原上，放一隻大大的風箏！」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對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直覺。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一開始就對我有敵意。果然，她在洞房裡先擊昏了五兒，又冒充五兒制住了我。不過，看她故意在戰場上不和你直接衝突，又放了五兒九_九_藏_書一條生路，可見她是有誠心的與中原合作的。她的敵意，只不過是針對我一個人而已。」她側頭望著天際，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侃侃而談。

葉青麟看著這一封血書，久久不曾開口。丁寧繼續道：「我當時立即派人去谷中，尋找五兒姑娘，果然發覺她沒有死。」頓了頓，他望向葉青麟，「依你之見，書中所言幾成是真？」

「何嘗不是我的運氣。」丁寧微笑，縱馬向草原深處奔去。

「什麼？」丁寧吃驚地問，他實在是想不到這個古怪的理由。

似乎是心有靈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緩緩睜開了眼睛！不知為何，那樣明凈如水的眼神，讓丁寧心中一顫。這一次，使他心顫的，並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他手按傷口，咳嗽了幾聲，目光蕭瑟寂寞之意更濃：「對了，五兒還好吧？」

暮色中，號角在營外連綿吹起。

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變了。殺傷未央郡主，的確把兩位手握重兵的將軍惹火了——丁寧沉吟著，手中的硃筆在羊皮地圖上一劃，血紅色箭頭直指隆密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移師擊破隆密！」

「可這一切，難道又是你應該承受的嗎？」丁寧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不顧她反抗用力轉過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滿臉的淚痕。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甚至在她離開葉青麟那一夜，她以手掩面，沖入茫茫風雪之中時，誰也沒有見過她一滴眼淚。

藍天下，一對白雕掠過天宇。未央郡主倚在丁寧懷中，含笑看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寧靜和舒暢。

「是嗎？」他也笑了起來，「那我真是榮幸。」

這時，突聽長空一陣凄號，只見一隻鷹追逐著一隻小鳥，已抓落了它好幾處羽毛。那隻鳥凄厲地叫著，飛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邊的弓，搭箭要射那隻鷹。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沒有力氣，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對不起。」沉默許久，未央郡主忽然低低說了這一句話。

她本是個很要強的人。

未央郡主一怔，忍不住地笑：「那是裝給別人看的——現在，我覺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裝了。」

「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葉青麟，你是英雄嗎？」

「嗯，五兒都懂。hｔtｐｓ://ｒeaｄ•99cｓw•ｃom」五兒搓著牛皮般硬的軍服，低聲靦腆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人呢。雖然那一夜被胡蠻抓了去，他沒有顧上我，其實我……我一點也不怪他。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兒……五兒能嫁給葉家，也……也是……」

丁寧終於大笑起來，搖著頭：「未央郡主會這樣子說話嗎？以前，在我沒見過你之時，我聽說未央郡主是一個很有教養，十分守禮的名門閨秀，皇室典範。」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實，我認為琵琶公主所說的倒是真話——她沒想過要真的和中原為敵。」

「只怕郡主的雙足已凍僵壞死，醒后也必成廢人。」御醫顫聲道，一邊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襪——她的腳不盈一握，足踝纖美如同細瓷。可御醫以手指輕叩，足踝竟發出脆響，如冰般的脆響！這已非血肉之軀所能發生。她的雙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凍僵成冰！

春到邊塞，牧草泛青，青草連綿至天邊。

葉老夫人嘆了口氣：「你呀你……怎麼一刻也閑不住。」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氣的漢文：「驃騎大將軍容稟：隆密與中原邦交數十年，誠心歸附，不敢有異心。此次協同作亂，情非得已。吾父已被西夏囚于羅普，不敢不為虎附翼。但妾身終不願與天朝為敵，待一有時機，便殺左賢王以救吾父。今特留葉副統帥之妻活命，以表妾之誠心。」

綠草如海，群山逶迤，兩人一騎在藍天下盡興遊玩，自由自在。

帳中又許久無言。不知兩位統率心中各自想著什麼。

丁寧嘆了口氣：「她也夠不幸的了——你以後一定會好好待她的，對不對？」

庭外，一個正準備進門的人靜靜聽著，目中竟漸漸泛起了淚光。

「好了也不該馬上幹活兒呀……這衣服是青兒的吧？」葉老夫人笑著，「你也太操勞了。」

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未央郡主獃獃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思索著丁寧走時留下的那幾句話，覺得內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轟然倒坍。

丁寧恍然：「那麼，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對隆密用兵？」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驚喜地喊。這一個多月來，她氣色好了很多，只是雙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寧看不得她悶在房裡，便時常抽空帶她出來玩。

丁寧微笑起來：「怎麼？你想回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