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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代序

然而——又是然而,既然已經當面告知,那麼,關於正教授一事,就不存在「大大地出我意料」,或「絕沒有想到」了。這兩個詞,只能限定在「東方語言文學繫系主任,和文科研究所的導師」。
然而,此番面對重慶出版社送來的列印稿,愕然發現,上述三種說法都與日記有出入。出入在何處?且讓日記說話。
按北大當時的規定,國外歸來的留學生,不管拿到什麼學位,最高只能定為副教授。清華大學沒有副教授這個職稱,與之相當的是專任講師。至少要等上幾年,看你的教書成績和學術水平,如夠格,即升為正教授。我能進入北大,已感莫大光榮,焉敢再巴蛇吞象有什麼非分之想!第二天,我以副教授的身份晉謁湯用彤先生。湯先生是佛學大師,他的那一部巨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集義理、詞章、考據於一體,蜚聲宇內,至今仍是此道楷模,無能望其項背者。他的大名我仰之久矣。在我的想象中,他應該是一位面容清癯、身軀瘦長的老者;然而實際上卻恰恰相反。他身著灰布長衫,圓口布鞋,面目祥和,嚴而不威,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暗想在他領導下工作是一種幸福。過了至多一個星期,他告訴我,學校決定任我為正教授,兼文學院東方語言文學系的系主任。這實在是大大地出我意料。要說不高興,那是過分矯情;要說自己感到真正夠格,那也很難說。我感https://read•99csw•com愧有加,覺得對我是一種鼓勵。不管怎樣,副教授時期之短,總可以算是一個記錄吧。
我去北大是陳寅恪介紹的,這個問題我提過,當時陳寅恪是清華的教授,為什麼他不介紹我去清華,介紹我到北大,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不過當時啊,北大那個門檻很高。我們去見……當時胡適不在國內。湯用彤文學院長,兼管這個學校的,那時候北大六個學院,文理法,農工醫,北大六個學院,湯用彤是文學院的院長。是不是院務委員會主席,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去見湯用彤,在路上走的時候,中間有傅斯年,傅斯年是北大的副校長,代理校長,胡適的校長。路上走,他主要介紹北大這個門檻怎麼怎麼難,講到別的大學教授要進北大,要降一級,教授改成副教授。就是介紹這個門檻高。一路就講這個。到了那個,那時候是在城裡,在這個啊,不是紅樓,那時候是在北大圖書館後面,一個北樓,北樓就是辦公的地方。陪我去見湯用彤,一路上就講這個北大門檻怎麼高,那個意思就是給我一個副教授,就已經是天恩高厚了。反正我記得一路上,就講這個玩意兒。見到湯用彤,還沒有進入正常的談話階段,他就先講,我讓你當一個禮拜的副教授,立刻給你改成正教授。當然出我意外啊,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不過當時我這個,你要說我沒有資格,我https://read•99csw•com1941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拿到哲學博士學位。這是1946年了。
你看,一個星期後,季羡林由副教授轉為正教授,這事如板上釘釘,確鑿無疑。
1946年9月16日,從上海乘海輪北上。
據《季羡林自傳》,1946年,季羡林從歐洲返回祖國,因陳寅恪推薦,進了北大。他寫到:
1946年1月23日,在瑞士:
那麼,季羡林為什麼會有「一星期轉正」之說呢?竊以為,22日,湯用彤院長雖然當面告訴他已被聘為正教授,但不是正式任命,所以在潛意識裡,自己還是副教授。
(本文作者卞毓方先生為季羡林國際文化研究院院長)
第二天,少曾(陰法魯號)陪我到設在北樓的文學院院長辦公室去謁見錫予先生,他是文學院長。這是我景仰多年以後第一次見到先生。把眼前的錫予先生同我心中幻想的錫予先生一對比,當然是不相同的,然而我卻更愛眼前的錫予先生。他面容端嚴慈祥,不苟言笑,卻是即之也溫,觀之也誠,真藹然仁者也。先生雖留美多年,學貫中西,可是身著灰布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望之似老農老圃,沒有半點「洋氣」,沒有絲毫教授架子和大師威風。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渾身感到一陣溫暖。晚上,先生設家宴為我接風,師母也是慈祥有加,更增加了我的幸福之感。當九*九*藏*書時一介和一玄都還年小,恐怕已經記不得那天的情景了。我從這一天起就成了北大的副教授,開始了我下半生的新生活,心中陶陶然也。
當時正值第二次革命戰爭激烈進行,交通中斷,我無法立即回濟南老家探親。我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個夏天。在南京曾叩見過陳寅恪先生,到中央研究院拜見過傅斯年先生。1946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秦皇島,轉乘火車,來到了暌別了11年的北平。深秋寂冷,落葉滿街,我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陰法魯先生到車站去接我們,把我暫時安置在北大紅樓。第二天,會見了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湯先生告訴我,按北大以及其他大學規定,得學位回國的學人,最高只能給予副教授職稱,在南京時傅斯年先生也告訴過我同樣的話。能到北大來,我已經心滿意足,焉敢妄求?但是過了沒有多久,大概只有個把禮拜,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定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時年35歲。當副教授時間之短,我恐怕是創了新紀錄。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望。
1946年9月21日,到北平,入住沙灘紅樓。
夜裡雖然吃了安眠藥,但仍沒睡好。早晨很早就起來了,洗過臉,到外面澡堂里去洗了一個澡,回來,陰(法魯)同孫(衍炚)在這裏等我。我們一同出去到一個小飯館里喝了碗豆漿,吃了幾個燒餅,陰就領我去看湯錫予先生。我把read.99csw•com我的論文拿給他看,談了半天。臨出門的時候,他告訴我,北大向例(其實清華也一樣)新回國來的都一律是副教授,所以他以前就這樣通知我,但現在他們卻破一次例,直截請我作正教授,這可以說是喜出望外。
季先生曾教導我「做學問要在不疑處存疑」,我今現躉現賣,也算是對先生的一份作業報告。
可見日記畢竟是有史料價值的,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承重慶出版社寄來《此心安處是吾鄉:季羡林歸國日記1946~1947》書稿,讓我作序。翻閱幾遍,惶惑之下,不知從何著手。
早晨七點起來,洗過臉,吃過早點,就出去到中央研究院去見傅斯年。這位先生也半官僚化了,說話有點不著邊際,談了談北大的情形。我覺得他們沒有誠意聘我,他們當然高興我去,不過沒有我也行。
寫給湯用彤先生一封信,因為陳寅恪先生寫信告訴我說北大想設東方語言系,讓我把學歷著作寄去。
這裏又憑空冒出個傅斯年,證之以前引三種說法,尤其是他當年、當天的日記,可見純粹是記憶混亂,把南京的談話搬到了北平。至於「見到湯用彤,還沒有進入正常的談話階段,他就先講,我讓你當一個禮拜的副教授,立刻給你改成正教授」云云,也是「積非成是而無從知,先入為主而惑以終身」的了。
1946年9月22日:
寫到這裏,還得贅一筆。2008年11月18日,季羡林作口述史時講到這https://read.99csw.com一段,他說:
同一場面,季羡林在《回憶湯用彤先生》一文中說:
忽然想起一則疑團。
1946年5月24日,在上海:
1946年6月19日,在南京:
1946年6月25日:
正在閑談的時候,忽然接到北大寄來的臨時聘書。
卞毓方
2014年11月21日
看明白了吧。留學生回國,先當副教授的規定,的確是有的。季羡林在南京接到的臨時聘書,應該就是副教授的聘書。但是9月21日到了北平,第二天晉謁湯用彤,立刻就得知被破例聘為正教授。因此,若從6月19日接到臨時聘書算起,到9月22日被告知聘為正教授為止,間隔是三個月零三天,若從9月21日到北平算起,到第二天被告知聘為正教授為止,則幾乎沒有間隔,所謂一個禮拜從副教授轉為正教授的記錄,純粹是子虛烏有。
虎文回來,帶了一大批信,居然有叔父他老人家的,我真是大喜過望。同時湯用彤先生通知,我已經被任為北京大學教授,可謂雙喜。
同一內容,還可舉出第三個版本。季羡林在散文《我的心是一面鏡子》中回憶:
我可絕沒有想到,過了一個來星期,至多不過十天,錫予先生忽然告訴我:我已經被聘為北京大學正教授兼新成立的東方語言文學繫系主任,並且還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