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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死亡

直面死亡

科學使什麼都改變,包括死亡

被執行者叫查理·布魯克斯,他在試圖偷汽車時殺死了一名修理工。他的死亡時間為七分鐘。一位現場目擊者為這七分鐘留下了一段記錄:「一種化學液體通過針管流入了犯人的體內。當透明的液體流進他的身體時,他一直大睜著眼睛,目光充滿了緊張。突然,他開始緊張,透不過氣來,儘管被皮帶捆綁著,他的右臂劇烈抖動。隨後,他打了一個大哈欠,閉了眼睛,又困難地喘息了約十五秒,最後,一切都停止了。」資料顯示,這種致人死亡的針劑由三部分組成:第一是使人喪失意識的硫噴妥鈉,第二是麻痹心臟和中止肺部活動的溴化雙哌雄雙酯,最後是用來終止心臟跳動的氯化鉀。這種死刑要求專業人員的積极參与,於是,醫生便被推向了前台,來充任劊子手或劊子手助手的角色。
我在寫了《生而為人》后,才決定來寫這篇文章,與大家一起直面死亡。但是,我還在猶豫是不是要在青春的波光里投射下死亡灰色的陰影。
我們都知道雙腎是人體中的一對毒素過濾器,雙腎功能衰竭的人,會很快被自體中的毒素殺死。現代醫學的器官移植術,可以把另一個人體內的腎臟移植過來,以此延續生命。這其實是中止了一個機體的自然過程,用人工的方式來使個體的存在時間得以延長。還有人移植了另一個人的手,當這隻手向我伸過來,我會想到另一個生命。更何況,由於基因技術的發展,在不久的將來,一隻豬身上可能長出一顆適宜移植到人體的心臟。前一段時間比較引人注目的科技新聞中,有一條就是在一隻老鼠身上長九九藏書出了人的一隻耳朵,這張照片曾經在媒體上廣為傳播。
慣於沉默的他,沉思良久,說:也許只有死亡才能展示生命的價值,生命中天賦才華的價值。
比如,一個人的心臟一旦停跳,血液循環便會終止,因為失去了動力,肺部也停止工作,呼吸系統也隨之停止工作,大腦因為缺血與缺氧而窒息。這個人便完全死亡了。但醫學技術的進步,可以給心臟安一個用乾電池作為動力的起搏器,使疲憊的心臟像一隻水泵一樣恢復工作。一旦電池耗盡,就必須另一次手術,來更換一隻電池,否則,這個生命系統便會停止運轉。於是,一個疑問便產生了,這個因一個起搏器而延續的生命,算是一個人工的生命,還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那麼這個人工的生命,與未來社會中可能出現的高度智能化的仿生機器人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與我們這些自然生命又有著什麼樣的分別?
一般而言,一項完備的法律中,有來自於醫學界的關於死亡的精確定義:所有生命機能的永遠停止。這就是死亡。也就是說,人的某些機能的失去,可以理解為一個生命的部分死亡。比如,失去雙腿,是行走的死亡;失去眼睛,是觀察的死亡。
人性中有善惡正邪,生活中便有對生命個體的褒揚懲戒。最嚴厲的懲罰就是死刑。人性本身的複雜性使得人類一方面拚命研究延長生命的方式,一方面又用強行結束一小部分人生命的方式來保障整個群體的利益。我看過一本書,便總結出了40多種處死人的方法。
用更長遠的眼光看,因為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體會變成一台機器,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九-九-藏-書都可以像機器部件一樣隨時更換。那時的人會遇到一個難題,那就是以一個什麼樣的標準來判定人的死亡。是全部器官都已經更換了一遍、兩遍,還是三遍;或者說那時就像消滅了某些疾病一樣消除了死亡。死亡太多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死亡的消失則更為可怕。生命的規律就是由死亡給新生騰出空間,換句話說,沒有死亡便沒有新生。人人都不願死亡,懼怕死亡,也便杜絕了新生命誕生的權利。所以,我們說,是科學教會了我們正視死亡,同時,也迫使我們以更嚴肅的方式思考死亡對於世界的意義。
但是今天的死亡早已不是這樣。

面對生命:醫生的兩難選擇

在另一種情況下,醫生面對著死亡時,那種境況也相當微妙,那就是安樂死的問題。醫生的使命從古至今到將來都是救死扶傷,但是,有些時候,被醫療技術維持著生命形式的絕症病人,其實是在極度的痛苦中苟延殘喘,這時生命延長其實是延長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而不是生命的美麗。於是,有很多病人便要求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時,就需要醫生出來幫忙了。這樣,也就對醫療這個行業的古老定義發起了巨大的挑戰。正因為如此,全世界只有極少數的國家開始施行安樂死。
總體說來,隨著文明的進展,死刑的執行是從公開血腥變得隱秘與痛苦較少。最新的一種方式是注射致死。這種死刑不再像過去的死刑一樣,由專門的劊子手拿起屠刀或絞索,而是由具有醫學知識與技能的人像注射抗生素一樣,給臨刑的人注射致命的毒藥。這成為醫學界面臨的一個悖論。
一位醫生對我https://read.99csw.com說,現在一個垂亡的老人不可能那樣平靜地與世界、與親人清醒地告別了。現在一個垂死的人往往是在昏迷狀態下辭別人世的。鼻子、嘴巴,甚至靜脈都插上了各種管子。有時,身體上的一些部位被切開,再插上一些管子。生命就這樣在現代科學的支持下又延長了一些時候,但是,很多生命是在昏睡,或者是在充滿痛苦的條件下被延長的。也就是說,病人失去了對於生命的自主能力。
前不久,應邀去某市簽名售書,中途被一位中學校長請去,要我務必跟她的學生們見上一面。我去了。與學生們見面,談談科學,談談幻想,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直到在日本結識了作家窪島誠一郎先生,才堅定了我的想法。窪島的父親水上勉是日本當代的著名小說家,初中語文第三冊便選用了他的散文《母親架設的橋》。在京都拜會水上勉先生,我們談他的話劇《瀋陽月亮》時,他突然問我在長野是否見到了他的兒子窪島誠一郎。我告訴他,在長野的兩天都是由窪島先生導遊的。在這兩天的導遊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位作家創辦的兩家美術館,專門陳列早夭的青年人的作品。在窪島先生的美術館里,沒有傑作,但可以感到這些畫家有朝一日可能成為大師。可是,當他們20多歲,青春與生命剛剛展開,並在畫布上尋找最適合的展開方式時,死神降臨了。就像美術館門前的那樹櫻花,還未到達最盛的花期,就被一夜暴烈的風雨無情蹂躪了。
出現這種狀況,是因為現代科學正在使死亡的定義發生變化。在古代或一個較為原始的民族那裡,死亡是相對簡單的,每一個人都可九_九_藏_書以判定另一個生命是否已經走向了終結。而在現代社會裡,死亡變得複雜了。也許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生命如何在一個軀體中委頓,直至終止。但從法律上講,你無權判定並宣布這個人的死亡。在這個事事都正標準化的社會裡,死亡也需要特別的定義。
真正的死亡在醫學上是特指兩種現象:大腦功能、血液循環系統和呼吸系統自發功能的停止。是的,這就是真正的死亡。這個死亡是一個平常人無權鑒別的。這要醫生來嚴肅地宣布。但是,最高明的醫生有時也會面臨一些看來簡單,細想起來卻是有些棘手的問題——一些正在改變生命定義的問題。
第一個注射死刑於1982年由善於創造的美國人在得克薩斯州施行。
是的,人有生存權,但是人也許真的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
在長野車站道別的時候,窪島說:請徑直走吧,我不習慣告別。
這使我突然想起哲學家蘇格拉底臨死時的情形。他不得不飲下了統治者賜予的毒藥,蘇格拉底躺在朋友們面前,感到毒藥馬上就要進入心房了,他說出了一生中最平實的一句話。他說:「我還欠阿斯喀琉修斯一隻公雞,不要忘了還給他。」
這位有著新鮮教育思想的校長,就這樣把死亡很切近地呈現於花樣年華面前。對於這些學生來說,最富有的大概就是時間,大多數情況下,學生的放任與懈怠正是因為覺得來日方長。現在,這個假設使死亡之神一下站到面前,使你不得不像老人一樣回首往事,對自己的一生做一個總結。結果,陳校長說,學生們寫有關理想的命題作文時那種高調大多都消失了。在作文里,學生大多都是要成企業家、政治家、藝read.99csw.com術家和科學家的,當學生們被誘導著在想象中反觀自己的一生時,每個人對自己的評價變得真切實在了。有學生說,我是一個孝順的人;有學生說,我的親人們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有學生甚至設想自己因公死亡,並希望他的同事們說,這是一個踏實的人。
當我們要認知死亡時,第一個問題便是給這個詞語一個明確的定義。在文學作品中,在電影里,死亡出現得各式各樣。燭光照耀,一個人臉色蒼白而安詳,家人與親友們圍滿了床前,有誰發出了隱忍的啜泣。深陷在白色枕頭中的人發出最後一聲嘆息,好像滿足,又好像有些遺憾。燭光搖動,一絲笑容浮出並且凝固。是的,這是生命壽終正寢時的應有場景。死亡令人悲傷,但是,我在想象自己的死亡時,會自動選擇這樣的場景,因為這其中包含著很多的美感。

為什麼討論死亡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離去,高大的身體有些傴僂,多少年了,他就這樣行走在日本列島,尋訪搜集那些未及展開才華與生命全部美麗便辭別了人世的早死的藝術家的遺作與事迹。坐在時速200多千米的現代化火車裡,我又想起了這篇文章,並且再次確認:要認知生命的價值就應該直面死亡。
我停下來,問他:為什麼要建築這樣的美術館。
朋友問他還有什麼願望,毒藥已進入了心臟,蘇格拉底再也不能回答。
陳校長談到她如何對學生進行正面教育時的一些事例也很有意思。其中一件,她給學生這樣假設:如果你剛剛死亡,想象你的親人或朋友會用怎樣一句話評價你?
人選擇死亡是為了使生命更完美、更具尊嚴,而不是為了選擇更多無謂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