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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後新作 玉秀

2000年後新作

玉秀

玉秀不停地來到烈日底下,陽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這裏翻一下,那裡翻一下。動作相當地輕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種很厚實的熱。玉秀能感覺到樟腦的氣味蓬勃的勁頭,在太陽下面熱烘烘的、一個勁地瀰漫。玉秀用力地嗅著樟腦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實也不完全因為樟腦的氣味,說到底還是因為別的。這麼些年來玉秀一直和玉米較著勁,可是,給玉米跪下去之後,玉秀真的服帖了,踏實了,成了別樣的快樂,別樣的幸福。服帖其實也是有癮的,服帖慣了,會很甘心,很情願。滋味越來越好。當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來,家裡頭終歸是要簡單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了,就她那脾氣,不等到下鄉插隊的事情鬧過去,怕是不會回來的。就算是回來了,離她到紡織廠的日子也不遠了。這麼一想玉秀感覺到往後的日子又有了盼頭,嘴裏都哼起曲子來了,是電影里的插曲,還有淮劇好聽的唱腔。
小唐和玉秀的師徒關係到底是附帶的,主要還是朋友。小唐已經開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裡帶了。小唐的家在國營米廠的附近,走到國營米廠的院后,玉秀終於看到了機房上面的那個鐵皮煙囪了,原來每天夜裡蒸汽機的響聲就是從這個煙囪里傳出來的。煙囪里噴出一口煙,蒸汽機就「嗵」的一聲。進了家小唐格外熱情了,領著玉秀四處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帶進了卧室,著重介紹了「紅燈」牌晶體管收音機、「蝴蝶」牌縫紉機和「三五」牌鬧鐘。都是緊俏的上海名牌。這幾樣東西是殷實人家的標誌了,也許還是地位的象徵。玉秀不識貨,不懂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麼,有了對牛彈琴的感覺。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小唐的熱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裡坐著說話的,而是在卧室,兩個人坐在床沿上,小聲地扯一些鹹淡。玉秀也感覺出來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得相當快,已經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連自己男人的壞話和自家兒子的壞話都在玉秀的面前說了。玉秀當然是懂事的,這樣的時候並沒有順著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兒子辯解,說了幾句好話。小唐很高興了,極其懊惱地嘆息:「嗨,你可不知道他們。」其實都是扯不上邊的,玉秀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面。這一天下午玉秀終於在小唐的家裡見到小唐的兒子了。玉秀吃了一驚。小唐的兒子居然是一個大小伙了,高出玉秀一個頭,很碩健,卻有一種與體魄不相稱的靦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面前「小偉」「小偉」的,玉秀還以為「小偉」是個中學生呢。人家已經是國營米廠的工人了,還是基幹民兵呢。小唐把「高偉」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規矩地說:「這就是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不再是機關里的「小唐」,而是很講家道,很有威嚴的。小唐隨即換回原來的口氣,對玉秀說:「這就是我那呆兒子。」小唐這種口吻上的變化讓玉秀有點彆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個輩分,成了高偉的長輩了。玉秀一陣慌,總算是處驚不亂,說:「阿姨你瞎說什麼,人家哪裡呆。」小唐接過玉秀的話,對高偉說:「小偉,人家玉秀替你說過不少好話呢。」不說還好,小唐這麼一說玉秀真的是無地自容了。高偉顯然很害怕女孩子,局促得很,臉都憋紅了,又不敢走。而玉秀的臉也紅了。玉秀低下頭,心裏想,小唐在家裡肯定不是機關里的樣子,肯定是大事小事都不鬆手,說一不二的,兒子都被她管教成這種樣子了。小唐的這一點給了玉秀完全嶄新的印象。
攤牌的日子終於來臨了,玉秀還蒙在鼓裡。這一天郭家興到縣城去開會,家裡頭一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裡沒有一點動靜,有了短兵相接的壓迫性。吃完了早飯,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廚房裡答應過,匆匆趕到堂屋,十個手指頭都還是湯湯水水的。一進門架勢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變的那個座位。玉米蹺上腿,不說話,玉秀的心裏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卻不看她,只是望著自己的腳。玉米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拿出兩塊錢,放在桌面上,說:「玉秀,這是給你的。」玉秀望著錢,鬆了一口氣,有了峰迴路轉的好感覺,說:「大姐。我不要。我伺候大姐怎麼能要錢。」話說得很得體了。玉米卻沒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張十塊的,捻過了,壓在兩塊錢的邊上。說:「你把這十塊錢帶給媽媽。」玉米丟下這句話,一個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個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過來了,「把錢帶給媽媽」,這不是命令玉秀回王家莊是什麼?玉秀一陣慌,跟在玉米的身後,跟進了卧室。玉秀脫口說:「姐。」玉米不聽。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對著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著窗戶的外頭。玉秀到底冷靜下來了,說:「姐,我不能回王家莊了,你要是硬逼我回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聰明,這句話說得也極有講究。一方面是實情;一方面又是柔中有剛的。話說得雖然軟,甚至帶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對自己的親姐姐來說,卻又暗藏了一股要挾的力量。玉米回過了頭來,面帶微笑了,客客氣氣地說:「玉秀,你去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壽衣。」這樣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雖然憤怒,更多的卻是無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著她的大姐。姊妹兩個就這麼望著,這一次的對視是漫長的,嚴酷的,四隻眼睛一眨都不眨,帶上了總結歷史和開創未來的雙重意義。玉秀的眼睛終於眨巴了,目光開始軟了,徹底軟了,一直軟到心,軟到了膝蓋。玉秀「咕咚」一下,給玉米跪下了。玉秀是知道的,跪這個東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來了。你永遠比別人矮了一截子了。玉米還是不說話。玉秀跪在玉米的跟前,眼淚早已經汪開來了,對著玉米的腳背胡亂便是一頓磕。時間過去很久了。玉米放下胳膊,蹲下來,一隻手撫在了玉秀的頭上,慢慢地摸,一圈又一圈地摸,玉米的眼眶裡頭一點一點地濕潤了,湧上了厚厚的淚。玉米托起玉秀的下巴,說:「玉秀,你怎麼能忘了,我們才是嫡親的姊妹。我才是你嫡親的姐姐。」分外地語重心長了。慢慢把玉秀摟進了懷抱。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玉米決定打開窗子說亮話了。玉米斷斷續續的,有句無章的,從自己相親的那一天說起,一直說到如何盤算著把玉秀接過來,如何才能讓玉秀在鎮上混出一副模樣。玉米越說越傷心,眼淚一行一行的。玉米說:「玉秀,弟弟還小,她們幾個一個都指望不上,姊妹幾個就數你了。你怎麼能不知道大姐的心哪?啊?還這樣妖里妖氣的?啊?還和大姐作對,啊?!」玉米的話里有了幾分的凄涼了。玉米說:「玉秀,你要出息。一定要出息!給王家莊的人看看!你可不能再讓大姐失望了。」玉秀仰著頭,望著她的大姐,從心窩子裡頭發現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負了大姐,對不起大姐了。玉秀「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說:「姐,我是個吃屎的東西。我對不起你。」玉米說:「你的心裏怎麼能沒有家?啊?——不是這個家,是我們的那個家。」玉秀放開大姐的腿,靜靜地聽,早已是泣不成聲了,心中充滿了慚愧和悔恨。感到自己這一次真的長大了,是個大人了。玉秀暗地裡下定了決心,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大姐失望了。玉秀一下撲在玉米的懷裡,發誓了:「姐,都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讓大姐失望了。我要是再對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玉秀其實是驚魂未定的,心裡頭並沒有玉米那樣穩當。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玉秀的心思卻一天天沉重了。出門的時候玉秀一心光想著離開王家莊,卻沒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萬一玉米不松這個口,真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麼一想玉秀相當后怕。形勢很嚴峻了。問題是,玉秀要面對的不只是玉米,還有郭家興,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這一來形勢就更嚴峻了。不過玉秀很快就發現了,決定自己命運的並不是玉米,而是郭家興,甚至可能是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別看玉米在王家莊的時候人五人六的,到了這個家裡,玉米其實什麼都不是。屁都不是。這一點可以從飯桌上面看得出來的。吃飯的時候郭家興總是坐在他的藤椅裡頭,那是他固定不變的位置,朝南。吃飯之前總要先抽一根煙,陰著臉,好像永遠生著誰的氣。郭巧巧又不同了,這個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在外頭瘋瘋撒撒的,說話的嗓門比糞桶還要粗,一回到家,立即變了。臉拉得有扁擔那麼長,同樣永遠生著誰的氣。那肯定是衝著玉米去的了。飯碗盛上來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興,右手是郭巧巧,玉米總有些怯。生怕弄出什麼出格的動靜。尤其在伸筷子夾菜的時候,總要悄悄睃一眼郭家興,順帶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們的臉色。這一點已經被玉秀看在眼裡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興。不過怕得卻又有點蹊蹺,七拐八拐地變成怕他的女兒了。玉米總是巴結郭巧巧,就是巴結不上,玉米為此相當地傷神。所以說,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們能容得下,玉米想趕也趕不走的。對付郭家興,玉秀相信自己有幾分心得。男人到了這個歲數,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馬屁,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親王連方就是一個最顯著的例子。而應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踐自己,再配上一臉的下作相,不會有問題的。雖說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踐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過轉一想,玉秀對自己說,又有什麼不甘心的?你本來就是一個下作的爛貨。
這是一個星期天。郭巧巧沒有上學。午飯之前,玉秀決定給郭巧巧做頭。這正是玉秀的長項了。玉秀在這上頭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有想像力,有創造性。玉秀先替郭巧巧洗了,洗下一臉盆的油。玉秀望著臉盆,直犯噁心。頭還沒有洗完,玉秀已經在骨子裡頭瞧不起這個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腦袋,用油汪汪的豬頭湯淹死她。但是這丫頭關係到玉秀的命運,所以玉秀輕手輕腳的,每一根指頭都孝順得要命。洗完了,晾乾了,玉秀開始給郭巧巧做頭,重新設計了辮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獨辮,很肥,侉樣子,有一股霸道的蠻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頭髮分開來,在頭頂的兩側辮出兩個小辮子,然後,盤下去,卡牢了。兩條辮子的尾巴卻對稱地翹在了耳朵的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頑皮,又波俏,很像電影上大漢奸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很顯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條辮子,看上去幾乎就是一個男人。現在,經過玉秀這麼一拾掇,有點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滿意得很。玉秀站在旁邊,做出極其羡慕的樣子,還添油加醋地說:「巧巧,我要是有你這樣的頭髮就好了。」很傷感了。馬屁一旦拍到傷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興了,合不攏嘴的,腮幫子笑得比額頭還要寬。像一個河蚌,整個腦袋只是一張嘴。玉秀看在眼裡,知道時機到了,「哎」了一聲,說:「巧巧,我要是能給你做丫鬟就好了。沒這個福。」郭巧巧正對著鏡子,上身一側一側的,美得不輕。郭巧巧脫口說:「這個沒問題的。」
春節剛剛過去,喜訊來臨了。這個喜訊不是別人帶來的,而是玉米的女兒。玉米終於生了。是一個丫頭。一家子都歡天喜地的。玉米的臉上也是蠻高興的,而在骨子裡頭,玉米極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個男孩,沒結婚的時候就痛下了這樣的決心了。頭一胎一定要生男的。在這個問題上玉米的母親對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親生了一輩子的孩子,前後七個丫頭。為什麼?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玉米時常想,如果自己是一個男的,母親何至於那樣?她的一家又何至於那樣?真是萬事開頭難哪。看起來母親的厄運還是落在自己的頭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當怨,生女兒的氣,生自己的氣。卻也不好對別人說出來。好在郭家興倒是喜歡,是那種老來得子的真心喜悅。玉米想,郭家興居然也會笑了,他什麼時候對自己有過這樣的好臉。這麼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貴,郭家興這般疼女兒,自己將來的日子差不到哪裡去,還是值了。再接著生吧。真正讓玉米覺得意外的是玉秀對小侄女的喜愛。玉秀喜歡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侄女摟在懷裡,臉上洋溢著母親才有的滿足。玉米好好觀察過的,玉秀不是裝出來的,絕對不是拍自己的馬屁,是打心窩子裡頭疼孩子。她眼睛裡頭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兒,裝不出來的。目光可是說不起謊來的。玉米想,沒想到這個小騷|貨還有這麼重的兒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還真是的呢。玉米坐著月子,也替玉秀請了假。玉秀便專門在家裡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購站的工作也清閑下來了。說起來玉秀對孩子也真是盡心了,主要是夜裡頭。孩子回家之後,玉秀睡覺就再也沒有脫過衣裳。玉米隨叫隨到。看起來這個狐狸精這一次開竅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裏,乾脆讓玉秀把床擱在了堂屋,夜裡頭除了餵奶,別的事情一古腦兒都交給了玉秀。主要的當然還是尿布了。玉秀對待尿布的態度讓玉米非常滿意。玉秀不怕臟。一個人是真喜歡孩子還是假喜歡孩子,尿布是檢驗的標準。什麼樣的臟都不怕,那才是真的,親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夠不嫌棄。只要隔了一層,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這一點上相當好,像一個嫡親的姨娘,許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個母親。玉秀這丫頭就好像是一夜長大了。好幾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黃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諱,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髒得不像樣子了,玉米好幾次要把郭家興前妻的呢大衣送給玉秀,勸玉秀換下來洗洗。玉秀卻轉過了身去,對著孩子拍起了巴掌,說:「寶寶的屎,姨媽的醬,一頓不吃饞得慌。」姊妹兩個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對姊妹了。閑下來的時候都拉拉家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東西,說起來親,其實是仇人,結了一屁股的仇,到最後還是親。玉米和玉秀守著孩子,慢慢地都已經無話不說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談論起玉秀將來的婚嫁了。玉米說:「不要急,姐一直都幫你留意呢。」玉秀在這個問題上卻從來不接大姐的話。玉米寬慰玉秀說:「沒事的,只要是女人,遲早要過那一道關。」這已經是一個過來人的口氣了。聽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幾次都被大姐的熱心腸感動了,想哭。就想一把撲在大姐的懷裡,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她,傷心地哭一回。不過玉秀每一次都強忍住了。玉秀就擔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氣玉秀是有數的,好起來了,是一個菩薩;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臉,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太陽懶懶的。曬來曬去,玉米的頭皮都有些癢了。王連方還在和外孫女「開會」,玉米則不停地撓頭,越撓越癢。玉米想,還是洗個頭吧。這個決定是心血來潮的。玉米把玉秀喊到天井裡來。這丫頭今天更懶,整個上午都無精打採的,一有空就躺在了床上。玉秀不是懶,而是肚子疼了。玉米讓玉秀給她倒水。玉秀走路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痛苦的神色,像忍著什麼。玉秀給玉米架好洗頭盆,開始給玉米洗頭了。她的兩隻手放在玉米的頭上,三心二意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手指頭也不利索,一會兒特別賣力,一會兒又軟綿綿的,還要停下來歇會兒。一旦停下來了,玉秀的喉嚨總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出很困難的聲音。最終又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只是不停地喘氣。玉米有些不耐煩,說:「玉秀,怎麼啦?」玉秀沒有開口,嗓子里「嗯」了一聲。玉米真正發現玉秀不對頭是在汰洗頭髮的時候。到了第二遍,玉秀本來該把臉盆里的水潑了,玉秀卻沒有,反而蹲下了身子,目光直直的,一動不動。嘴裏的動靜倒是相當大,像是被燙著了。玉米注意到玉秀的額頭上掛著幾顆汗珠,說:「你還蹲著做什麼?」玉秀沒有動,目光卻特別地固執,慢慢地向牆邊退。玉秀一到了牆邊好像找到了什麼依靠,歪在牆上,閉上眼,嘴巴張得大大的,還是沒有一點聲音。玉秀把她的雙手伸到了大衣的裏面去了,在大衣的裏面慌亂地解,扯,拉。是一根布帶子。玉秀就那麼閉著眼睛,張著嘴,一點一點地把布帶子往外拽,越拽越多,越拽越長,都有點像變魔術了。後來玉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一次出聲了。玉米聽見玉秀「哦」了一聲。既像痛苦不堪,又像快樂萬分。隨後又忍住了,沒了動靜。玉米發現不對頭了,覺得事情大了,走到玉秀的跟前,披著頭,頭上不停地滴水。玉米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玉秀這一回沒有掙扎。玉米厲聲說:「玉秀,你站起來。」玉秀強忍著,閉著眼睛光顧了扭動她的脖子。玉米一把拉起玉秀,說:「你站起來。」玉秀硬撐著,站了起來。褲帶子已經鬆開了,剛剛起立褲子已經滑下去了。玉米掀起大衣,掀起玉秀的襯衣,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駭人地鼓在玉米的面前,被陽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玉米失聲說:「玉秀!」玉秀歪著腦袋,斜著眼睛看玉米,只顧了換氣。玉秀扶著玉米,慢慢地跪在了玉米的面前,輕聲說:「姐,不行了。」玉米一把掀起玉秀的頭髮,說:「誰的?」玉秀說:「姐,不行了。」玉米揪著頭髮往下摁了一把,玉秀的臉仰起來了,玉米瘋狂地問:「誰的?」王連方在玉米的身後說話了,王連方說:「玉米,別問了,反正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爛稻草一樣的玉秀最後是被玉米攙回家的。同時被玉米攙回家的還有玉葉。玉葉到底還小,哭了幾聲,說了幾聲疼,擦洗乾淨了也就睡了。玉秀卻不同,十七歲的人了,懂了。玉秀被玉米摟在懷裡,一夜都沒有合眼。玉秀不停地流淚。到了下半夜玉秀的眼睛全都哭腫了,幾乎睜不開。玉米一直陪著玉秀,替玉秀擦淚,陪玉秀流淚,十幾年從沒有這樣親過,都相依為命了。第二天玉秀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一個又一個的噩夢。玉米拿著碗,端過來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來。玉秀一口都沒有沾邊。第四天的上午玉秀終於把她的嘴唇張開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痂。玉米一手碗,一手勺,一口一口的,慢慢地喂。吃完了一小碗糯米粥,玉秀望著她的大姐,突然伸出雙臂,一把箍住了玉米的腰,不動。玉秀的雙臂是那樣的無力,反而箍得特別的死,像屍體的拳頭,掰都掰不開。玉米沒有掰,而是用指頭一點一點捋玉秀的頭髮,捋完了,又梳好了,開始替玉秀編她的兩條長辮子了。玉米命令玉秧端過一盆洗臉水,給玉秀洗了,拉起玉秀的手,說:「起來,跟我出去。」聲音不算大,但是,充滿著做姐姐的威嚴。玉秀散光的雙眼籠罩著她的大姐,只是搖頭。玉米說:「就這麼躲著,你要躲到哪一天?我們家的人怕過誰?」玉米從抽屜里掏出剪刀,塞到玉秀的手上去,說:「把辮子絞了,跟我出去!」玉秀還是搖頭。不過這一次搖頭的意思卻和上一次不一樣了,第一次是膽怯,而第二次卻是捨不得那兩根辮子。玉米說:「留著做什麼?要不是你妖里妖氣的,怎麼會有那樣的事?」玉米一把奪過剪刀,「咔嚓」一聲,玉秀的一根辮子落地了,「咔嚓」一聲,玉秀又一根辮子落地了。玉米撿起玉秀的辮子,扔進馬桶,把剪刀塞到懷裡,拉起玉秀就往天井的外面走。玉米說:「跟我走。誰敢嚼蛆,我絞爛他的舌頭!」玉米領著玉秀在村子里轉悠,玉秀的腳板底下飄飄的,缺筋少骨的,一點斤兩都沒有,樣子也分外地難看。因為剪去了辮子,玉秀一頭的亂髮像一大堆的草雞毛。玉米揣著剪刀,護著玉秀,眼裡的目光卻更像剪刀,嗖嗖的,一掃一掃的,透出一股不動聲色的凜冽。村裡的人看著這一對姊妹,知道玉米的意思。他們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不是轉過身子,就是抬腿走人。玉秀跟在玉米的身後,玉米不停地命令她,抬起頭來。玉秀抬起了頭來。雖說是狐假虎威,好歹總算是出了門了,見了人了。玉秀對玉米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激,卻又夾雜了一股難言的恨。這股子恨是沒有來頭的,不合情理的,然而,夾在玉秀的骨頭縫裡。斗過來斗過去,最終還是要靠玉米,仰仗她的威嚴,仰仗她的可憐了。玉秀想,玉米為什麼是個女的呢,她要是個男的,變成自己的大哥哥該有多好哇。玉米終究不是大哥,還是大姐。一轉眼玉米都出嫁了。玉米的喜船就在石碼頭上。玉秀沒有去送她,說到底還是害怕。恨歸恨,玉秀還是希望玉米不要離開王家莊。離開了玉米這隻虎,玉秀這一條小狐狸什麼也不是了。現如今玉秀再也沒有膽量站在人縫裡看熱鬧了。玉秀一個人悄悄來到了村東的水泥橋上,遠遠地,扶著欄杆,在那裡等。玉秀好看的雙眼十分憂戚地望著遠處的石碼頭,心中布滿了擔憂。石碼頭喜氣洋洋的,不過那裡的喜氣和玉秀沒有半點關係了,隔著長長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亂地閃爍著太陽光,又瑣碎,又刺眼。小汽艇開過來了。臨近水泥橋的時候玉米已經看見橋上的玉秀了。姊妹倆一個在船上,一個在橋上,就那麼遠遠地打量。她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小快艇很快從水泥橋的橋底下穿越過去了。姊妹倆轉過身,依然在打量,只不過這一次卻是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了。玉秀後來看見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來,對著她,大聲吆喝什麼。風把玉米的聲音吹過來,玉秀聽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刀子!」
玉秀帶著玉葉,沒有鑽到人群里去,而是站在了外圍,人群的最後一排。玉葉個子小,看不見,王財廣的媳婦倒不是勢利眼,還是蠻客氣的,招手叫她們過去,客客氣氣地讓出了座位,把玉葉拉上了板凳。財廣家的幾年之前做過王連方的姘頭,事發之後財廣家的還喝了一回農藥,跳了一回河,披頭散髮的,影響很不好。好在這件事也過去好幾年了。玉秀站在財廣家的身邊,一心一意看電影了。天有些冷,夜裡的風直往脖子里灌。玉秀抄著手,脖子都縮到衣領子裏面去了。電影過半的時候玉秀本想去解一回小便,但是風太大了,銀幕都弓起來了,電影里的人物統統彎起了背脊,一個個都像羅鍋子。玉秀想了想,還是憋住了,回家再說吧。「風寒脖子短,天冷小便長」,這句話真是不假呢。
玉秀一連三四天病歪歪的。幾乎去掉了半條命。她在等。可內衣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解決了問題的痕迹。看起來還是不行。玉米正懷著孩子,慵懶得很,脾氣卻見長了,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著玉米,身子軟綿綿的,相當地不聽使喚。玉米的臉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讓玉米看出來。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個麻煩就大了。只能硬撐,臉上還弄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好幾回都差點支不住了。好在玉秀還是相當頑強的,居然也挺過來了。只不過內衣上還是乾乾淨淨的,太惆悵人了。終歸是壓在心頭的心思。
郭左看上去很高興,和一個姑娘這樣呆在一起,郭左還是第一次。而玉秀更高興。這樣靠近、這樣百無禁忌地和一個小夥子說話,在玉秀也是絕無僅有的。再怎麼說,以郭左這樣的年紀,玉秀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說是應該有幾分的避諱才是。可玉秀現在是「姨媽」,自然不需要避諱什麼了。顧忌什麼呢?不會有什麼的。怎麼會有什麼呢。但是,玉秀這個「姨媽」在說話的時候不知不覺還是拿郭左當哥哥,自然多了一分做妹妹的嗲,這是很令人陶醉的。這一來「姨媽」已經成了最為安全的幌子了,它掩蓋了「哥哥」,更關鍵的是,它同樣掩蓋了「妹妹」。這個感覺真是特別了。說不出來。古怪,卻又深入人心。
玉米在回去的路上想,怪不得這幾天廚房裡有炒瓜子的氣味,原來是這兒來的。炒完了,玉秀好再一次跑到唐會計的那邊去,邊嗑邊聊。是這麼一回事了。看起來玉秀這丫頭真是一隻四爪白的貓,不請自到,家家熟呢。玉秀這丫頭活絡得很,有頭緒得很,這才幾天,已經在機關大院里四處生根了。照這樣下去,她這個做姐姐的還有什麼用?哪裡還能壓得住她?這麼一想玉米不免有了幾分的擔憂,得小心了。玉米的分析可以說抓住了要害了。玉秀在小唐那裡實在不是嗑瓜子、拉家常,而是有著深遠的謀划。玉秀想學手藝。想把小唐阿姨的那一手算盤學到手。學好了做什麼,玉秀還是很盲目的,到時候再說。畢竟一樣手藝一樣路,玉秀得為自己打算了。依靠玉米絕對是靠不住的。玉秀也不想靠玉米了。玉秀原計劃不想和小唐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的,怕傳到玉米的耳朵。玉米是不會成全她的。玉秀只想偷偷地看,偷偷地學。玉秀有這樣的自信。以往玉秀織毛線也是這樣的,平針、上下針、元寶針、螺紋針、阿爾巴尼亞針,玉秀也沒有專門學過,只是靜下心來,偷偷地看幾眼,也會了,手藝出來了還能勝出別人一籌。玉秀的心頭有這份靈,手頭也有這份的巧。然而,算盤到底不一樣,玉秀看了一些日子了,光聽見響聲,看不出名堂。沒想到小唐卻主動對玉秀開口了。這一天小唐突然說:「玉秀,我教你打算盤玩吧。」玉秀吃了一驚,沒想到小唐說出這樣的話,脫口說:「我這麼笨,哪裡學得會?——學了也沒用。」小唐笑笑,說:「就當替我解解悶吧。」玉秀這才學了。玉秀並不貪,打算先學好加減。乘除放一放再說——玉秀算術上的乘除還沒有過關呢。不過小唐阿姨都說了,加減法足夠了,除法連她自己都不會,用不著的。小唐阿姨說,加上一些,減掉一些,會計就是那麼一回事。玉秀聽出來了,小唐這樣說,說明她對玉秀的想法心裡頭是有數的。她不說破,玉秀自己就更沒有必要說破了。玉秀學得相當好,進度特別地快。說起來玉秀讀三年級的時候算術老師還教過幾天算盤,老師在黑板上掛了一隻很大的毛算盤,玉秀聽了一節課,沒興趣,交頭接耳了。玉秀想,看來學東西還是要有目的性,有了目的,興趣就有了。小唐發現玉秀這丫頭的確聰明,記性好,膠水一樣粘得住東西。就說口訣,蠻複雜的,幾天的工夫玉秀都記牢了。比小唐當初快多了。小唐直誇玉秀,玉秀說:「還不是師傅教得好。」碰上好徒弟,師傅的積極性有時候恐怕比徒弟還要高些。小唐讓玉秀每天來,一天不來,小唐還故意弄出很失落的樣子。
郭左沒有呆滿他的假期,提前上路了。郭左走的時候沒有和任何人招呼,一大早,自己走了。臨走前的那一個下午郭左做完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把玉秀摁在廚房,睡了。郭左反反覆復追問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玉秀了?郭左沒有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他迴避了自己。而玉米的那句話卻一點一點地佔了上風:「玉秀呢,被人欺負過的,七八個男將,就在今年春上。」郭左越想越痛心,後來甚至是憤怒了,牽扯著喜愛以及諸多毫不相干的念頭。似乎還夾雜了強烈的妒意和相當隱蔽的不甘。郭左就是在當天的夜裡促動了想睡玉秀的那份心的。這個想法嚇了郭左自己一大跳。郭左翻了一次身,開始很猛烈地責備自己。罵自己不是東西。郭左這一個夜晚幾乎沒有睡,起床起得反而早了。迷迷糊糊的。郭左一起床便看見玉秀站在天井裡刷牙。玉秀顯然不知道夜裡郭左的心中都發生了什麼,刷得卻格外地認真,動作也有些誇張,還用小母馬一樣漂亮的眼睛四處尋找。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回,郭左立即讓開了。郭左突然一陣心酸。熬到下午,郭左決定走,悄悄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收拾完了,玉秀正在天井裡洗衣裳。玉秀揪著頭,脖子伸得很長,而她的小肚子正頂著搓衣板,胳膊搓一下,上衣裡頭的乳|房也要跟著在晃動一下。郭左望著玉秀,身體裡頭突然湧上了一陣難言的力量,不能自制。郭左想都沒想,閂上天井的大門,來到玉秀的身後一把便把玉秀摟進了懷裡。兩個人都嚇壞了。玉秀就在他的懷裡,郭左很難受,難受極了。這股子難受卻表現為他的孟浪,一口親在了玉秀的后脖子上。胡亂地吻。https://read•99csw•com玉秀沒有動,大概已經嚇呆了。玉秀的雙手後來慢慢明白過來了,並沒有掙扎,潮濕的雙手撫在了郭左的手背上,用心地撫摸。緩慢得很。愛惜得很。玉秀突然轉過身,反過來抱住郭左了。兩個人緊擁在了一起。天井都旋轉起來了,晃動起來了。他們來到廚房,郭左想親玉秀的嘴唇,玉秀讓開了。郭左抱住玉秀的腦袋,企圖把玉秀的腦袋往自己的面前挪動。玉秀犟住了,郭左沒有成功。胳膊扭不過大腿,胳膊同樣扭不過脖子。僵持了一會兒,玉秀的脖子自己卻軟了,被郭左一點一點地扳了回來。郭左終於和玉秀面對面了。郭左紅了眼,問:「是不是?」他想證實玉米所說的情況到底「是不是」,卻又不能挑明了,只能沒頭沒腦地追問,「是不是?」玉秀不知道什麼「是不是」,腦子也亂了,空了,身體卻特別地渴望做一件事。又恐懼。所以玉秀一會兒像「妹妹」那樣點了點頭,一會兒又像「姨媽」那樣搖了搖頭。她就那樣綿軟地點頭,搖頭。其實是身體的自問自答了。玉秀後來不點頭了。只是搖,慢慢地搖,一點一點地搖,堅決地搖,傷心欲碎地搖。淚水一點一點地積壓在玉秀的眼眶裡了,玉秀不敢動了,再一動眼眶裡的淚珠子就要掉下來了。玉秀的目光從厚厚的眼淚後面射出來,晶瑩而又迷亂。玉秀突然哭出來了。郭左對準玉秀的嘴唇,一把貼在了上面,舌頭塞進玉秀的嘴裏,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後其實是由腹部完成的。他們的身子緊緊地貼在對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腦子裡頭一個閃念又一個閃念,迅捷,激蕩,卻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對方。郭左開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動作迅猛,蠻不講理。玉秀的腦子裡頭滾過了一陣尖銳的恐懼。是對男人的恐懼。是對自己下半身的恐懼。玉秀開始抖。開始掙扎。郭左所有的體重都沒有壓住玉秀的抖動。玉秀在臨近崩潰的關頭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體一下子鬆開了。像一聲嘆息。顫抖變成了波動,一波一波的,是那種無法追憶的簡單,沒有人知道飄向了哪裡。玉秀害怕自己一個人飄走,她想讓郭左帶著她,一起飄。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摟緊郭左,拼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婚禮極為倉促,都近乎寒磣了。但是,因為石碼頭上靠著公社的小快艇,這一來反倒不顯得倉促和寒磣,有了別樣的排場,還隱含了一股子霸氣。玉米的花轎畢竟是公社裡開來的小快艇哪。玉米的臉上並沒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亂和害羞,那種六神無主的樣子,而是鎮定的,凜然的,當然更是目中無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種有依有靠的模樣。玉米新剪的運動頭,很短,稱得上英姿颯爽,而她的上衣是紅色的確良面料,熨過了,又薄又艷又挺括。總之,在離開家門走向小快艇的過程中,玉米給人以既愛紅裝又兼愛武裝的特殊印象。玉米走在秘書的身邊,誰也不看。但是,從玉米的神情來看,卻是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秘書是一個體面的男人,卻點頭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郎。村子里的人都看出來了,玉米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來頭。玉米走上小快艇,沒有到艙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長椅上。夾河的兩岸全是人,玉米大大方方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莊的人了。這時候玉米的父親王連方過來了,嘰嘰喳喳的人群即刻靜了下來。王連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書,幾個月之前剛剛被開除了職務和黨籍。他「上錯床」了。說起「上錯床」,王連方在二十年裡頭的確睡了不少女人,用王連方自己的話說,橫穿了「老中青三代」。不過幾個月之前的這一次卻嚴重了,「千不該,萬不該」,王連方在一次大醉之後這樣唱道,「不該將軍婚來破壞」。王連方來到石碼頭,對著小快艇巡視了幾眼,派頭還在,威嚴還在,一舉一動還是支書的模樣,臉上的表情也還在黨內。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撣了撣手,說:「出發吧。」馬達發動了。馬達的發動聲像一塊骨頭,扔了出去,一群狗又開始洶湧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趕的。小快艇向相反的方向開出去幾十丈,轉了一大圈,馬上又返折回來了。小快艇再一次駛過石碼頭的時候速度已經上來了,速度變成了風,風把玉米的短髮托起來,把玉米的的確良上衣扯動起來,玉米迎著風,像宣傳畫上大義凜然的女英雄,既嫵媚動人,又視死如歸。司機又是一陣喇叭,小快艇遠去了,只有玉米的紅色上衣在速度中飄揚,宛如風中的旗。
星期天的正午太陽特別地火爆,玉米決定把家裡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櫃里畢竟經歷了霉雨季節,為了防霉,講究的人家還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陽里出出潮。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櫃,衣裳掛了一天井,花花綠綠的,滿天井都是樟腦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歡樟腦的氣味的,今年卻有些特別,聞不來了。玉米想,看來還是害喜的緣故,所有的氣味都不大對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裡頭對自己產生了一絲憐惜,很滿意了,有一種取得最後的勝利才有的感覺。看起來玉米還是笑到了最後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開動郭家興,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個下午都坐在郭家興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眯著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後來閉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磚上。玉秀連忙走上來,替玉米扇了一會兒風。玉米小睡了幾分鐘,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靜靜地懷孕吧,閑著也是閑著。
天雖說很熱,郭家興偶爾還是要和常委們一起喝點酒。郭家興其實不能喝,也不喜歡喝。但是,一把手王主任愛喝,又喜歡在晚上召開常委會。這一來常委會就難免開成了宴席。王主任的酒量其實也不行,喝得並不多。但是貪,特別的好這一口,還特別的愛熱鬧。這一來幾個常委只好經常湊在一起,陪著王主任熱鬧。王主任的酒品還是相當不錯的,並不喜歡灌別人的酒。然而,王主任常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關鍵是幹勁不能丟」,「喝酒最能體現這種幹勁了」,人還是要有點精神的。為了「精神」,郭家興不能不喝。
午飯的時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說說笑笑的,郭家興也覺得奇怪,女兒的性格這樣嘎咕,這樣方,和玉米彆扭,反而和玉秀投得來。說起來巧巧這丫頭也可憐了,才這個歲數,就死了母親,也難怪她要和玉米做對頭。郭家興難得看見女兒有這樣的興緻,一高興,多吃了半碗飯。玉秀把飯碗遞到郭家興的面前,知道最關鍵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連忙說:「姐夫,我和巧巧說好了,我給她當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頓飯!」話說得相當俏皮,相當撒嬌,其實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緊張了。玉秀在那裡等。郭家興端起碗,盯著郭巧巧的腦袋看了兩眼,心裏有了七八分的數了。郭家興扒下一口飯,含含糊糊地說:「為人民服務吧。」玉秀聽出來了。心裡頭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卻還是放心了。玉米聽著,一直以為玉秀開開玩笑的,並沒有往心裏去。玉秀卻轉過臉來和玉米說話了。玉秀說:「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這個小騷|貨真是一張狗皮膏藥,居然就這麼貼上來了。玉米一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候郭巧巧剛好丟碗,離開了飯桌。玉秀望著郭巧巧的背影,伸出胳膊,一把握住玉米的手腕,手上特別地用勁,輕聲說:「我就知道大姐捨不得我。」這句話在姊妹兩個的中間含義很深。骨子裡是哀求了。玉米是懂得的。可玉米就是看不慣玉秀這樣賣乖。然而,玉秀這麼一說,玉米愈發不好再說什麼了。玉米抿著嘴,瞥了玉秀一眼,很慢地咀嚼了兩三下,心裏說:「個小婊子,王家呆不下去,在這個家裡反倒比我滑溜。」玉秀低著頭。沒有人知道玉秀的心口這一刻跳得有多快。玉秀慌裡慌張地直往嘴裏塞,心往上面跳,飯往下面咽,差點都噎著了。眼淚都快出來了。玉秀想,總算住下來了。這時候玉米的飯碗見底了,玉秀慌忙站起身,搶著去給玉米添飯。玉米擱下碗,擱下筷子,說:「飽了。」
這是一個暖和的星期天下午,玉米、玉秀、王連方正圍著孩子在天井裡曬太陽。郭家興是沒有星期天的,他喜歡辦公室,喜歡辦公桌,有事沒事都在那裡獃著。天井裡春光融融的。玉秀還是穿著她的黃大衣,都有點像「捂屍」了。玉秀的骨架子小,主要還是因為年輕,體型的變化並不大,勒得又緊,從外觀上還真是看不出什麼來。當然,讓玉米疑心的地方並不是沒有,其實還是有蠻多跡象的。比方說,有一陣子玉秀的確瘦了,有一陣子玉秀又慢慢地胖了,有一陣子玉秀特別地能吃,有一陣子玉秀總是迷迷糊糊的,睡不醒的樣子,偶爾筷子掉在了地上,玉秀從不彎下腰去撿,而是從桌子上拿起一雙筷子,再用手上的筷子把地上的搛過來。這些都是徵兆,沿著任何一條線索都能發現問題的。玉米就是沒有往心裏去。關鍵還是腦子裡頭沒有那根筋。許多事情就這樣,事後一想,都能對得上號,越想越有問題的。玉秀能矇混這麼久,最大的問題還是天天和玉米在一起。就說玉秀的胖吧,其實玉秀比當初胖多了。可是,這種胖並不是一口吃出來的,而是循序的,漸進的,並沒有突發性,帶有寓動于靜的特色,這就不容易了。
離家之前玉秀髮過毒誓,前腳跨出去,後腳就再也不回王家莊了。再也沒有臉面在這個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賬了。個個有仇,等於沒仇,真是虱子多了不癢。不說它了。玉秀認了。玉秀不能放過的倒是玉穗這個×丫頭。玉秀在王家莊這樣沒臉沒皮,全是玉穗這個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臉上放了那兩個最陰損、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於這樣?不能放過她。越是親姊妹越是不能放過。這個仇不能不報。拿定了主意,玉秀說動就動。天還沒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著煤油燈,悄悄來到玉穗的床前。玉穗這個小婊子實在是憨,連睡相都比別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東一榔頭西一棒的,睡得特別地死,像一個死豬。玉秀擱下煤油燈,掏出剪刀,玉穗的半個腦袋轉眼就禿了,卻又沒有禿乾淨,狗啃過了一樣。古怪極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頭髮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順手又給了玉穗兩個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門檻的時候終於聽到玉穗出格的動靜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頭髮嚇傻了,又找不出緣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腳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幾丈,玉秀想起玉穗緊握頭髮的古怪模樣,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輕了,卻差一點笑岔了氣。玉穗這個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這麼老半天才曉得喊疼。足見這個小婊子腦袋裡裝的是豬大腸,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發現家門口聚集了十幾個女孩子,圍成了一個圈。玉秀走上去,發現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間,身上穿著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顯擺。這件春秋衫有來頭了,還是當年柳粉香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小翻領,收了腰,看上去相當的洋氣。春節過後飛行員彭國梁回鄉,到王家莊來和玉米相親,玉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柳粉香便把這件衣裳送給玉米了。柳粉香是王連方的姘頭,方圓十幾里最爛的浪蕩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個爛貨和王連方正黏糊著呢,兩個人「三天兩頭就要進行一次不正之風」。她穿過的衣裳,玉米怎麼肯上身。不過玉米倒也沒有捨得扔掉,想來還是太漂亮了。玉秀不一樣,好幾次動過這件春秋衫的心思,俗話說,「男不和酒作對,女不和衣作對」,管它是誰的,好衣裳總歸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諱。玉秀所以沒敢碰,說到底還是怵玉米。沒想到玉米前腳走,後腳卻被玉穗搶了先。這樣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餓狗叼住了尿橛子,咬住了決不會鬆口的。玉秀站在巷口,遠遠地覷著玉穗,收住腳,眯著眼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麼就那麼缺斤少兩的呢!玉秀的臉上難看了。玉米剛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當家人的樣子了。她這個次貨,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玉秀越看越覺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竅,把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都給糟蹋了。玉秀撥開人,走到玉穗的身邊,說:「脫下來。」玉穗正在興頭上,反問說:「憑什麼?」玉秀的口氣里沒有半點討價的餘地,說:「脫下來。」玉穗有些軟了,嘴上還在犟,說:「憑什麼?」玉秀霸道慣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氣勢上來了。玉秀正色說:「脫不脫?」玉穗知道搶不過玉秀,左右看了幾眼,人太多,一時下不了台,卻還是脫了。玉穗提著衣領,一把摜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邊跺一邊大聲說:「給你!神氣個屁!多少男人上過了!——尿壺!茅缸!」
郭家興不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只習慣胸懷祖國,同時放眼世界。郭家興瞧不起生老病死,油鹽醬醋就更不用說了。那些都是瑣事,相當地低級趣味,沒有意義。,可是郭家興近些日子卻被「瑣事」拴住了,都有點不能自拔了。事情還是由革委會的另一位副主任引發的,那位副主任見了玉米一面,拿郭家興開玩笑,說:「中年男人三把火,陞官、發財、死老婆。郭主任趕上了。」這是一句老話了,舊社會流傳下來的,格調相當地不健康。話傳到郭家興的耳朵里,郭家興很不高興。但是,郭家興玩味再三,私下裡覺得大致的意思還是確切的。郭家興沒有陞官,沒有發財,卻死了老婆,照理說郭家興應當灰頭土臉的才是。出乎郭家興自己的意料,沒有,反而年輕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為什麼?就因為死了老婆。舊的去了,新的卻又來了。不僅如此,新娘子的年紀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兒,還漂亮,皮膚和緞子一樣滑。郭家興嘴上不說,心裡頭還是曉得的,他的快樂其實還是來自床上,來自玉米的身上。要是細說起來,這些年郭家興對待房事可是相當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門熟路的,每一次都像開會,先是布置會場,然後開幕,然後作一作報告,然後閉幕。好像意義重大,其實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絕症,會議其實也就不開了。要是細說起來,郭家興已經一兩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興在這上頭並不貪,不上癮,戒了也就戒了。誰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鐵樹再開花呢。郭家興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這個歲數,反而來勁了。說到底還是玉米這丫頭好,在床上又心細又巴結。玉米不只是細心和巴結,還特別地體貼,郭家興要是太貪了,玉米會把郭家興的腦袋摟在自己的乳|房上面,開導郭家興,說:「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細水長流呢,這樣丑的老婆,還怕別人搶了去。——要是虧了身子骨,我怎麼辦?我可什麼都沒有了。」話說到這兒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淚,有了幾分的傷感,卻並不是傷心,很纏綿了。郭家興就覺得怪,自己本來都不想的,玉米這麼一來,反而又想了。郭家興一「想」,玉米當然擋不住,只有全力配合,順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窩裡頭濕乎乎的。玉米再也弄不明白,怎麼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玉米吃力得很,後來又這樣說了:「你到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個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話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是,枕頭邊上的話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興愛聽。年過半百的郭家興特別地喜愛這句話。這句話表明了這樣一個意思,郭家興並不老,正當年呢。為了煥發床上的青春,郭家興已經悄悄練習起俯卧撐了。開始勉強只有一個,現在已經有四五個了。照這樣下去,堅持到年底,二十幾個絕對不成問題。依照郭家興的意思,結了婚,玉米還是呆在家裡,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比較好。郭家興把這個意思和玉米說了,玉米低著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婦隨的樣子。郭家興很滿意。玉米一直呆在家裡,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風調雨順。沒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調皮了。郭家興和常委們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著酒力,特別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態,卻犟了。說:「不。」郭家興什麼都不說,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沒有抗爭,讓他扒。等郭家興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卻把郭家興握在手上,說:「偏不。」玉米的樣子相當好玩,是那種很端莊的浪蕩。這孩子這個晚上真是調皮了。郭家興沒有生氣,原本是星星之火,現在卻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搖蕩,恨不得連頭帶腦一起鑽進去,嘴裏說:「急死我了。」玉米不聽。一把扭過了腦袋。不理他。郭家興說:「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興,雙乳貼在郭家興的胸前,說:「安排我到供銷社去。」郭家興急得舌頭都硬了,話也說不好。玉米說:「明天就給我安排去。」郭家興答應了。玉米這才捋一捋頭髮,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張在那兒。郭家興的浪興一下子上來了,卻事與願違,沒做好,三下兩下完了。玉米墊著郭家興,摟住郭家興的脖子,輕聲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玉米一連說了好幾遍,越說越傷心,都流下眼淚了。其實玉米是用不著說對不起的。事情是沒有做好,郭家興的興緻卻絲毫沒受影響,反而相當地特別,比做好了還令人陶醉。郭家興喘著大氣,突然都有點捨不得這孩子了。還真是喜歡這孩子了。
玉秀現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為郭巧巧梳妝打扮。郭巧巧經玉秀一撩撥,似乎突然犯過想來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個女兒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願望高漲起來了。可是手拙,不會弄。玉秀當然是行家了。迫於玉米的威懾,玉秀自己不敢打扮了,卻把所有的花花腸子一古腦兒放在了郭巧巧的頭髮上、髮夾上、鈕扣上、編織的飾物上。玉秀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情特別地舒暢,特別地有才華,又積極,很有成就感了。暗地裡卻又格外地感傷。越感傷手裡的手藝卻越是精細。郭巧巧的模樣很快就別具一格了。要不是她的父親是副主任,早被人罵成妖精了。至於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氣,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鳳仙花,搗爛了,加進了一些明礬,十分仔細地敷到郭巧巧的手指甲上去,一層一層的,連腳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葉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都裹了起來,幾天過後,效果出來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腳趾悄悄改變了顏色,紅紅的,艷麗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舉手投足都華光四射的。郭巧巧一天一個樣。這變化是顯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變」做高度的概括。機關大院有目共睹。最顯著、最根本的變化還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動作上,也就是姿態上了。郭巧巧過去一直有一個毛病,特別地莽撞,像衝鋒陷陣的勇士,每一個動作都是有去無回的。現在好了,眼神和手腳裡頭多了一分迴環與婉轉的餘地。雖說有些做作,究竟是個女孩子了。郭巧巧經常和玉秀在機關大院里進進出出的,走路的時候兩個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樣子,很甜蜜的樣子,像一對親姊妹了。這是玉秀所渴望的。機關大院里所有的人馬上都認識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幾分的冷,幾分的傲,並不搭訕別人。尤其在一個人走路的時候,腳步輕輕的,腦袋歪在一側,頭髮蓋在臉上,時常只露出半張臉,一隻眼睛。有點沒有來頭的怨,那種恍惚的美。要是面對面碰上什麼人了,玉秀會突然驚醒過來,把半面的頭髮捋到耳後,慢慢地衝著你笑。玉秀的笑容在機關大院里是相當出名的,很有特點,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種樣子,而是有步驟的,分階段的,由淺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後退讓,還沒有聲音,很有風情了。是一種很內斂的風騷。浪,卻雅緻。
下午的三點多鍾天井的大門突然響了。大門原來是開著的,玉米關照玉秀,這麼多的衣裳,這麼高級的料子,又是府綢又是咔嘰又是平絨,還有那麼多的毛線,讓機關里的人看見了不妥當。還是關上門,掛起來,悶聲大發財的好。天井裡的衣裳雖說都是郭家興的前妻留下來的,現在自然是玉米的了。這個是該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們,但是,帶到王家莊,尺寸改一改,姊妹幾個一人一身新,終究是個去處。穿在姊妹們的身上,露臉面的當然還是玉米。她們享的畢竟還是玉米的福。天井的門響了,玉秀走上去,拉開門閂,門口卻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夥子。台階上還放了一隻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體的「上海」字樣。小夥子很帥,有一種很有文化的氣派,襯衫束在褲帶的裡頭,口袋裡頭還有一支筆。衣冠齊整的,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有一種難得的抖擻。玉秀仔細看了半天,小夥子也對著玉秀仔細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道:「大姐,是郭左回來了!」玉秀幫郭左拎回皮包,一個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已經來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對面了。玉米望著郭家興的大兒子,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哎呀」了一聲,跨下來一步,又「哎呀」了一聲。郭左笑著說:「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紀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時有點難為情,卻沒想到郭左這樣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幾下。這時候玉秀已經把洗臉盆端過來了。玉米連忙從水裡撈起毛巾,擰成把子,對郭左說:「擦擦汗,快擦擦汗。」
小唐再也沒有盤問過玉秀,這是玉秀特別感動的地方。事實上,小唐已經從多方面照料起玉秀來了。比方說,營養。小唐警告過玉秀,不管你有沒有成親,懷孕終究是女人的大事,馬虎不得。事情最終如何去料理,以後再說,身體可不能垮下去。要是在這個問題上虧空了身子,落下病根,什麼樣的大魚大肉都補不回來的。玉秀不住地點頭。玉秀沒有一點主張,所以乖得很,一心一意聽小唐的話。小唐開始為玉秀補身子了,熬了雞湯,排骨湯,鯽魚湯,蹄子湯,偷偷地帶到會計室來,命令玉秀喝。喝完了,再命令玉秀吃。小唐為玉秀補身子花了不少錢,態度上卻極為嚴格,是慈母才有的苛求,沒有半點還價的餘地。小唐逼著玉秀,越是呵斥,越是顯現出母親般的疼愛了。玉秀再不懂事,在這一點上還是明白的,喝著喝著就流下眼淚了。玉秀一流淚小唐總是陪著,眼淚有時候比玉秀還要多。玉秀對自己其實不擔心了。有小唐,就是有靠山了。玉秀的眼淚主要還是因為小唐。人生難得一知己。玉秀有這樣的朋友,值了。玉秀對小唐的那份感恩和依戀,就是面對親生的母親也不一定有。小唐說了,沒事,「有我呢。」就差拍胸脯了。
美女蛇的腰肢只是扭到了1971年的春天。春天的那個寒夜一過,玉秀自己都知道,她這條美女蛇其實什麼都不是了。事發的當天村子里歡天喜地的,公社裡的電影放映船又靠泊在王家莊的石碼頭了。這是王連方雙開除之後村裡的第一場電影,村子里蕩漾著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慶。有電影看,玉秀蠻開心的。王連方被雙開除了,在這個問題上玉秀和玉米反倒不一樣。玉米看起來也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那是做出來的,放在臉上,給人家看的。真正不往心裏去的反而是玉秀。玉秀漂亮,一個人的漂亮那可是誰也開除不了的。所以,電影開映之後,玉秀去看了,玉米卻沒有。當然,玉秀到底是一個聰明的姑娘,該收斂的地方還是收斂一些了,這一次看電影玉秀就沒有去搶中間的座位。以往村子里放電影,最好的座位都是玉秀她們家的。誰也不好意思和她們家搶。如果打狗都不看主人,那就不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了。
但是,隔夜飯不香,回頭草不鮮。玉米對玉秀的馬屁顯然不領情了。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盛飯,郭巧巧離家之後,玉米拒絕了玉秀的伺候,什麼事都自己動手,平時也不怎麼搭理玉秀。這對玉秀的威懾力相當巨大了。玉秀的感覺非常壞,好像是被清除出隊伍了。不過這一回玉秀倒沒有怪玉米,說到底還是自己錯了,站錯了隊伍,認錯了方向,傷了大姐的心。玉米對自己這樣失望,也是報應,不能夠怪她。玉秀想,自己還是要好好表現,少說,多做,努力改造,爭取在大姐的面前重新做人。只要重新做人了,大姐一定會消氣的,一定會原諒的,一定會讓自己伺候她的。怎麼說都是嫡親的姊妹,玉秀有這個信心。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問為什麼,就像老鼠見到了貓,黃鼠狼遇到了狗,一見面就有。玉秀暗地裡很高興。只要有人對玉米出手,玉秀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裡頭開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雖說玉秀在玉米的面前還是那樣謙卑,但是,終究是裝出來的了,骨子裡頭又有了翻身鬧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玉秀了,玉秀並不急於答應,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無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顧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實是通知玉米,有意識地告訴玉米,故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個無底洞,讓玉米猜,讓玉米摸不著頭緒,探不到底。這一來她和郭巧巧之間就愈發深不可測了,有著隱蔽的、結實的同盟關係,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玉米要是盤問起來了,玉秀則特別地無知,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沒有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對我說什麼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後台了。玉米暗地裡打量玉秀的時候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警惕。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還恨自己,還拿自己當一個對手,對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說明她們還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要她可憐。這當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寧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賤相,反而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這個軟。誰讓她們是親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終於起來了。就那麼一點點,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己是摸得出來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擔心的當然還是被人看出來。為了保險,剛剛過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還是厚著臉皮跟玉米討過來的。衣服一上身玉秀便走進了玉米的卧室,站在大鏡子的面前,仔細認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擺。下擺有些翹,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擺的兩隻角,捏住了,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轉過身去,側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松,下擺卻又像生氣的嘴巴,噘了起來。為了對付這兩個該死的下擺,玉秀一個人站在大鏡子的面前,扭過來扭過去的,折騰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經從大鏡子的深處看見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裡頭,冷冷地打量鏡子里的玉秀。玉秀在鏡子裏面專心致志,對自己挑挑揀揀的,顯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麼,挑逗什麼,透出一股無中生有的浪蕩氣。玉米看了兩眼便把她的腦袋轉過去了,想說她幾句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玉秀這丫頭看起來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幾天,又作怪了。這條小母狗的尾巴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遮住屁股,動不動就翹,一逮到機會就要衝著公狗的鼻子搖,都不管露出了什麼。玉米對自己說,什麼毛病都好改,水性楊花這個病,改也難。
《鐘山》2001年第6期發表
方向在任何時候都是重要的,不能出半點錯。比方說,馬屁的方向。玉秀現在已經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了。自從來到斷橋鎮,她小心翼翼地在郭巧巧的身上為人民服務,可以說全心全意了。現在看起來寶押得不是地方,還是得不償失了。玉米懷上了,在家裡的地位穩中有升,看起來往後的日子還是要指望玉米了。郭巧巧再霸道,在這個家裡終究不能長久,玉秀真是昏頭了,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拍馬屁真是太不容易,光靠不要臉皮顯然不夠。政策和策略是馬屁的生命。這個策略就是方向。玉秀不能再迷失了。既然郭巧巧都離開這個家了,路只有一條,迷途知返,回頭才有岸。玉秀要回過頭來再巴結玉米。
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縣城的人民醫院生下了她的兒子。玉米懇求醫生替玉秀引產,醫生卻拒絕了。過了時機,這個時候引產太危險了。玉米到底是玉米,並沒有亂。她捏九*九*藏*書著郭家興寫給縣人民醫院院長的介紹信,什麼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的。但是玉米有玉米的心病,她要親耳證實玉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一路上玉米都在嚴刑拷問,她在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幾個耳光。抽累了,又拽玉秀的頭髮,甚至揪下了一把。玉秀犟得很,就是不說。玉秀的兩個嘴角都流血了,就連玉米都下不去手了,玉秀卻死都不說。玉米一邊哭一邊罵:「沒見過你這麼賤的×!」把玉秀送進了產房之後玉米人也乏了,靜靜地和小快艇的司機坐在過廊的長椅上。玉米從司機的手裡接過自己的女兒,嘆息了兩聲,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但是玉米的眼睛卻又睜開了,回過臉來望了一眼司機,慢慢站起了身子,突然對著司機跪下了。司機嚇了一跳,正想扶她起來,玉米卻說話了。玉米說:「郭師傅,替我們瞞著,拜託了。求求你了。」司機連忙跪在玉米的跟前,慌忙說:「郭師娘,你放心,我以黨性做保證。」玉米聽到這句話,站了起來,重新坐下去,腦子裡卻開始盤算醫生的問題:孩子生下來之後怎麼「處理」呢?怎麼處理呢?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呢。
玉秀的腦子雖然好,還是碰上難處了,主要在手上。玉秀過於求快了,恨不得一上來就在自己的手指頭上插上羽毛和翅膀,立馬變成供銷社的女會計。不行。手指頭這東西真是怪,它們平時都是以「手」的形式統一意志、統一行動的,在單獨出面的時候,不靈了,甚至會張冠李戴,需要靜下來確認一下,指派一下,這才知道到底要動那一根。玉秀的手指頭怎麼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呢。
玉米原先的選擇並不是供銷社,而是糧食收購站。玉米選擇收購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購站在河邊上,那裡有斷橋鎮最大的水泥碼頭。全公社往來的船隻都要在那裡靠泊,在那裡經過。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購站去做上司磅員,很威風,很神氣了。王家莊的人只要到鎮上來,任何人都能看得見。玉米什麼都不用說,一切都擺在那兒了。但是司磅員終究在碼頭上工作,樣子也粗,到底不像城裡人。比較起來,司磅員還是不如營業員了。收購站體面,而供銷社更安逸。玉米想過來想過去,琢磨妥當了。自己還是到供銷社去。雖說都是臨時工,工資還多出兩塊八毛錢呢。說到收購站,那當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慮的是玉穗。可玉穗這丫頭蠢不靈光。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利索,又聰明又漂亮,在鎮上應該比玉穗吃得開。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來,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墊在床上賣×,卻讓玉秀這個小婊子討了便宜,還是虧了。不過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這般的,還不就是為給自己的家裡掙回一份臉面。值得。現在最要緊的,是讓郭家興在床上加把勁——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儘快懷上孩子。趁著他新鮮,只要懷上了,男人的事就好辦了。要不然,新鮮勁過去了,男人可是吃不準的。男人就那樣,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麼?做女人的,心裏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斤。
郭家興最近喝酒有了一個新的特點,只要喝到那個份兒上,一回到床上就特別想和玉米做那件事。喝少了無所謂,過了量反而也想不起來了。就是「那個份兒上」,特別的想,狀態也特別的好。究竟是多少酒正好是那個份兒上呢,卻又說不好了。只能是碰。
玉秀還是決定死。你這樣死皮賴臉地活著究竟做什麼?怎麼就那麼沒有血性?怎麼就那麼讓你自己瞧不起?死是你最後的臉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後的臉面了。玉秀,你要點臉吧。玉秀再一次來到碼頭了。天氣不太好,刮著很大的夜風。四周都是夜風的哨音,夜顯得更凄厲,更猙獰。玉秀剛剛出門就怯了三分的膽了。儘管如此,玉秀卻平靜得多了。這也是一個敢死的人應該具有的態度了。玉秀站到水泥碼頭的水邊,畢竟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玉秀並沒有慌張,反而沉著了許多。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看起來能成功了。玉秀想,還是先把肚子上的帶子解下來吧,讓小寶貝鬆動鬆動,溜達溜達,要不然也太委屈了孩子了。玉秀的前腳剛剛進水,肚子里突然一陣暴動。小東西震驚了,憤怒了,怒不可遏,摔摔打打的。玉秀收住腳,脫口說,我可憐的孩子。小東西把他所有的憤怒一古腦兒扔向了玉秀。玉秀愣在那裡,鐵一樣的決心又軟了。小東西一直在動,手腳卻慢慢地輕了,像無助的哀求。玉秀感覺到自己的體內往上拎了一下,湧上來一股東西,沖向了嘴巴。玉秀「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玉秀一邊嘔,一邊往岸上退。吐完了,玉秀的目光也硬了,直了,憤怒了。玉秀仰起頭,惡狠狠地說,我就不要臉了!我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給我下刀子!
事態安靜了一些日子。玉秀除了算盤上有所進益,各方面都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不過小唐不想拖了,得找個機會給小偉和玉秀挑開了。只要挑開了,小唐就可以抽身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自己的事,他們自己去消受。重要的是讓他們自己點破了。男男女女的,總是捉迷藏也不是事。要趁熱打鐵。「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國際歌》正是這樣唱的,可見國際上都是提倡趁熱打鐵的。小唐又把玉秀喊到家裡去了。玉秀面有難色的樣子,知道這一回是什麼意思了。一下子有點吃不準。小唐卻不由分說,拉過來就走。小唐是過來的人了,懂得這個,女孩子哪裡能不忸怩一下子。所以要強迫。女孩子的這種事就這樣,你越是強迫,她越是稱心如意。小唐這一次選擇的路線沒有從外面繞,而是直接從國營米廠的裡頭穿了過去。國營米廠一半的地盤都是寬敞的磚瓦房,其實就是大米的倉庫了。玉秀望著這些青磚青瓦、紅磚紅瓦的房子,感受到國營米廠遼闊的氣派。小唐自言自語地說:「老高就在這裏頭。」玉秀知道,「老高」正是高偉的父親、小唐的男將了。「老高不是一把手,」小唐放慢了腳步,輕聲說,「不過呢,老高在廠里說出的話,不亞於一把手的分量。」玉秀一聽到這句話心裡頭突然便是一陣緊。以小唐說話辦事的風格,玉秀猜得出,這句話已經有了很明確的暗示性了,其實已經把自己牽扯進去了,卻又是很直接的,關係到自己的前程了。小唐表面上說的是老高說話的分量,而在玉秀聽來,小唐的話才更有分量,具有掌握命運的能力。玉秀想,機關到底是一個不一般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決定別人的一生。
究竟年輕,不到半個小時玉秀就把孩子生下來了。順當得很。醫生走到門口,拉下臉上的大口罩。玉米走上去,一把拉住醫生的手,問:「男的女的?」醫生說:「男的。」玉米不說話了,心裏滾過一陣難言的酸楚。玉米對自己說:「下作的東西,你倒有本事。」醫生望著她,還在那裡等。玉米的嘴唇動了幾下,嘆了口氣說:「還是送了吧。」一切都關照好了,玉米走進了病房,青著臉,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無血色,臉色比紙還要蒼白,整個人也沒有一絲力氣。玉秀的手卻從被窩裡伸了出來,輕聲說:「姐,讓我看看孩子。」玉米沒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張臉即刻就漲紫了,脫口說:「玉秀,你要點臉吧!」玉秀喘著氣,咽了一口說,人卻格外地固執。玉秀說:「姐,求求你。」玉秀無力的指頭已經抓住玉米的胳膊了。玉米甩開了,說:「死了。扔在茅坑裡頭。——你能生出什麼好東西來!」玉秀聽完玉米的話,目光白花花的,直了。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撐住了床面,想起來,脖子卻沒了力氣,腦袋掛在那兒,滿頭的亂髮也掛在了那兒。玉秀歪著腦袋,說:「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一把甩開了,冷笑一聲,說:「死,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還支撐了一會兒,但那一口氣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動了。徹底的安穩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奇地亮。玉米看著這個嫡親的妹妹,突然湧起一陣絕望,太傷心了,到底沒有忍住,眼淚全下來了。玉米捂上臉,在巴掌的背後咬著牙齒說:「臉都給你丟盡了。」
馬達的轟鳴聲遠去了,小快艇在遠處拐了一個彎,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濤平息下來,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橋面上,還在看,彷彿全神貫注,其實很恍惚了。太陽已經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陽照得紅紅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長,飄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顫動不已。玉秀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錯覺來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隨著波浪向前遊動了。不過一凝神,影子還是在原來的地方,並沒有挪窩。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變成一條小快艇就好了,那樣就能離開王家莊了,想開到哪裡,立即就能開到哪裡。
玉秀住在天井對面的廚房裡頭,而骨子裡,玉秀時刻都在觀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機會,玉秀會提出留在斷橋鎮這個問題的。關鍵是火候。關鍵是把握。關鍵是方式。關鍵是一鎚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沒有打通的餘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最讓玉秀難受的是玉秀「想」郭左。開始是。心裡頭想,過去了一些日子,突然變成身子「想」了。玉秀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原本是最害怕那件事的,經歷了郭左,又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怎麼反而喜歡了的呢。都好像有癮了。時光過去得越久,這種「想」反而越是特別,來勢也格外地兇猛。都有點四爪撓心了。——可是郭左在哪兒呢?玉秀躺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的。只好把枕頭抱起來,壓在自己的身上,這一來身上才算踏實一點了。還是不落實。玉秀不停地喘息,心裏想,看起來自己真是一個騷|貨,賤起來怎麼這麼不要臉的呢。
好在玉秀現在還算自覺,沒有很特殊的情況一般是不會往人群里鑽的。這樣心緒是安穩一些了,人卻寂寥了,相當地難忍。玉秀到底風光慣了,終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里最蹩腳的丫頭們交往了。那些丫頭平時沒有什麼人答理,要不家裡的成分不好,要不腦子裡缺根筋,要不就是瘋瘋癲癲的。總之,換了過去,玉秀看也不會看她們一眼的。玉秀和她們混在一起,相當地不甘,甚至有點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這樣了。玉秀和這幾個丫頭處得倒也不錯,關鍵是,她們依然抬舉玉秀,以玉秀為榮,拿玉秀當模子,做榜樣,玉秀還是很稱心了。她們跟在玉秀的身後,一腔一調都學著玉秀,好像找到了隊伍,臉上的表情因為自豪而變得更加愚昧。在和別人發生爭執的時候,她們動不動就要引用玉秀的話,拿玉秀的話做武器,向別人宣戰。「人家玉秀說的」,「人家玉秀也是這樣的」,口氣是激烈的,有恃無恐的,當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這個脾氣,很在乎自己的影響力的,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做得好好的,沒有料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玉秀出了大大的丑,都鬧到在王家莊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張懷珍的身上。張懷珍的家離玉秀的家並不遠,只隔了一條巷子。以前倒沒有怎麼交往過。張懷珍倒也不屬於少一竅的那一路,人還是蠻聰明的。關鍵是出身不好。相當不好。怎麼一個不好法,又複雜了,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起來張懷珍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可是,說一個,壞一個。再說一個,再壞一個。媒婆想,還是門當戶對吧,給張懷珍說了一個漢奸的孫子。漢奸的孫子倒是同意了,送來了一斤紅糖,一斤白糖,二斤糧票,六尺布證,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見面禮了。張懷珍斷然拒絕。怎麼勸都不行,母親勸都不中用。退還了彩禮,張懷珍幾乎成了啞巴,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村子里的人說,主要還是媒婆的話傷透了張懷珍的心。媒婆丟了臉面,指著路邊的一條小母狗,大聲說:「就你那大腿根,還想叉開來拉攏群眾,做夢呢。」張懷珍鐵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張寡婦臉,誰來提親都閉門不理。不過張懷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來一去的,談得來了。張懷珍有玉秀這樣一個朋友蠻自豪的,話也多了起來,人前人後說玉秀的好。這一天的傍晚張懷珍收工回來,扛著釘耙,在橋頭剛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圍的人多,張懷珍這一天特別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為了顯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關係,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來了。剛好對面走過來幾個小夥子,玉秀忙著弄姿,甩了甩頭髮,頭髮卻被張懷珍的胳膊壓住了。玉秀說:「懷珍,胳膊拿下來。」張懷珍沒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緊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張懷珍的胳膊擠歪了,扯拽得一點衣相都沒有了。這是玉秀很不高興的。玉秀擰緊了眉頭,說:「懷珍,你胳肢窩裡的氣味怎麼這麼重?」這句話許多人都聽見了。張懷珍萬萬沒有料到玉秀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聲不響的,拿下胳膊,一個人回家去了。吃晚飯的時候玉秀的災難其實已經降臨了。只不過玉秀自己不知道罷了。玉秀捧著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過來一支小小的隊伍,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十來個。他們每個人捏著一把蠶豆,來到玉秀的家門口,一邊吃,一邊喊:「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玉秀開始沒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壺」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確的。毒就毒在「王」尿壺,還「王」茅缸。玉秀端著碗,捏著筷子,只有裝傻。她沒法阻止人家的。孩子們的動靜相當大,很快便有幾個孩子自願地站到隊伍里去了,跟著起鬨。隊伍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只要有動靜,不愁沒有人跟進去。隊伍越來越長,聲勢也越來越浩大,差不多是遊行了。孩子們興高采烈的,臉紅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好玩。說的人當然是不明白的,然而,聽的人都明白。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滿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戲一樣。說說笑笑的,熱鬧非凡了。尿壺,還有茅缸,原來只是一個暗語,一種口頭的遊戲。現在不同了,它們終於浮出了水面,公開了,落實了,成了口號與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還不好說什麼了。臉上的顏色慢慢地變了。比光著屁股還不知羞恥,就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王家莊的天空殘陽似血。玉秀站在巷頭,想咬人,卻沒了力氣,嘴裏的粥早已經從嘴角流淌出來了。「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蠻上口的,蠻好聽的,都像唱了。
其實,關於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兩回了。死不是一條好路,但好歹還是可以稱作一條路。說一萬句,死終究還是一個去處。剛開始想起來的時候玉秀的確有些害怕,可是,怕著怕著,心裡頭一下子打開了一道門,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閉,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怕什麼?這麼一想玉秀特別的輕鬆,慢慢地都有點高興了。這真是出人意料。主意定下來之後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機關大院裏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的。玉秀想來想去還是放棄了,覺得井裡的漆黑比死亡還要瘮人。那就上弔吧。可是上弔這個法子玉秀又有點不甘。她在王家莊見過弔死鬼,屍體很難看,相當的難看。鼻孔里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兒,舌頭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應。玉秀這樣的美人坯子,不能那樣糟蹋自己,就是做鬼也還是應該做一個漂亮的女鬼。想來想去還是水了。那就到收購站的大門口吧。那裡還是不錯的。寬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單位,水泥碼頭也工整漂亮。
沒有到石碼頭送玉米的還有三女兒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張羅了兩眼,沒有找到玉秀。玉米心裡頭有數,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玉秀不會來了。要是細說起來,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數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對,用母親施桂芳的話說,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歡玉秀,玉秀不喜歡玉米,姊妹兩個一直繃著力氣,暗地裡較足了勁。因為長時間的敵視,七姐妹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兩大陣營,一方是玉米,領導著玉穗、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另一方則勢單力薄,只有玉秀這麼一個光桿司令。玉米是老大,長女為母,自然要當家做主。她說什麼,姊妹們只能聽什麼。玉秀偏不。玉秀不買玉米的賬。玉秀膽敢這樣有她的本錢。玉秀漂亮。玉秀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隻漂亮的鼻子,兩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為一個姑娘家,玉秀什麼都不缺,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嬌氣得很,傲氣得很。玉秀不止是漂亮,還一天到晚在漂亮上頭動心思,滿腦子花花朵朵的。就說頭髮吧,玉秀也是兩條辮子,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別別竅,動不動就要在鬢角那兒分出來一縷,纏在指頭上,手一放,那一縷頭髮已經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繚繞在耳邊。雖說只是小小的一俏,卻特別地招眼,特別地出格,騷得很,有了電影上軍統女特務的意思了。玉秀成天做張做勢的,喬模喬樣的,態度上便有了幾分的浮浪。總的來說,王家莊的人們對王支書的幾個女兒有一個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樣子,玉穗憨,玉英乖,玉葉犟,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無疑問是一個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對,當然不止是漂亮,還有一個最要緊的本錢,玉秀有靠山。父親王連方就是她的靠山。王連方只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然而,卻喜歡玉秀。關鍵是玉秀招人喜歡,所以做支書的老子總是偏著她。有這樣一個老子護著,就算玉秀是軍統的女特務,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斃了。人們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說的是做父母的不偏不倚。這句話其實是一句瞎話,你要是不信你伸出自己的手看看,手心是肉,手背卻不是。手背只是骨頭,或者說,是皮包骨頭。玉秀才是王連方手掌心裏的肉。仗著自己的模樣,又會作態,越發有恃無恐了。欺負了小的,還要再欺負大的,欺負完了則要歪到父親的胸前,把自己弄得很委屈的樣子,很孤立的樣子,嬌滴滴的,很可憐了,同時也就很可愛了。玉秀惡人先告狀,每次都有理,姊妹們最咽不下去的其實正是這個地方。這一來姊妹幾個反而齊心了,更加緊密地團結在玉米這個核心的周圍,一心對付這個騷狐狸。不過玉米到底是做老大的,並不莽撞,在對待玉秀的問題上還是多了一分策略。需要一致對外了,玉米當然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玉秀是籠絡的、爭取的;外面的事情一旦擺平了,關起門來了,那還是要一分為二,該打擊的則堅決打擊。不管是拉攏還是打擊,一正一反其實都樹立了玉米「家長」的身份,這也正是玉米所盼望的。所以,說起來是兩大陣營,骨子裡卻不是,只是玉米和玉秀的雙雙作對。在這一點上玉秀其實是瞧不起玉米的,玉米最擅長的也只是發動群眾罷了,要是單挑,玉米不一定是對手。玉米有一群狗腿子,玉秀當然是寡不敵眾了。好在玉秀在這個方面並沒有花太多的心思,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不僅如此,玉秀還想當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蛇芯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裡腰肢就不聲不響地扭到哪裡。
恨是恨,但愛終究是愛。都是血肉相連的。玉秀時而想著自己,時而想著孩子,時而幸福,時而揪心,弄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還是揪心了。沒了主張了。依照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開開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時光也不算太長了。等過了年,心一橫,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點拖不下去了。玉秀實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盡了,耗盡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了,那就不拖了吧。還是早一點了斷了省事。吃過晚飯,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務,還哼了幾句淮劇,陪玉米說了一會兒話,靜靜地把自己關在廚房裡了。玉秀開始給自己梳頭。辮子扎得特別地牢,不要風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裏面瘋瘋癲癲的,那就不好了。玉秀料理好頭髮,把所有的工資用布包好了,掖在枕頭底下,好讓玉米替她準備幾件像樣的衣裳。放下鑰匙。滅了燈。玉秀一個人來到了糧食收購站的水泥碼頭。天已經黑透了,寒得很。收購站面前的水面相當的闊大,遠處就是湖了。湖面上萬籟俱寂,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兩盞漁燈,一閃一閃的。透出來的全是不動聲色的凜冽。陰森森的。玉秀打了一個寒噤,沿著水泥階梯一級一級地往下走。玉秀來到了水面,伸出右腳,試了一下,一股透骨的嚴寒一下子鑽進了她的骨頭縫,傳遍了全身。玉秀立即縮回來了。玉秀沒有讓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聲,對自己說,還好意思怕冷。死去吧你。
除了吃飯,玉秀不肯到堂屋裡去了。怎麼說自己也是「姨媽」呢。這樣的局面一下子持續了好幾天。一切都風平浪靜的,可玉秀一直在和平靜做最頑強的搏鬥,這是怎樣一種寂靜的熱烈,太要命了,人都快耗盡了。玉秀反而盼望著家裡頭能多出一個人,熱鬧一點,可能反倒真的平靜了。然而,大姐和姐夫總是要上班的。他們一走家裡頭其實就空了,只留下郭左,還有玉秀。屋子裡立刻變得像窗戶上的玻璃一樣靜寂,亮亮的,經不起碰。除了自己的心跳,就是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臨近中午,玉秀擔心的事情到底發生了,郭左突然走進廚房了。玉秀的心口一下子收緊了,不知羞恥地狂跳。郭左來到廚房,樣子很不自然。卻沒有看玉秀,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把翠綠色的牙刷。郭左把牙刷放在方杌子上,關照說:「不要再用你姐姐的牙刷了。合用一把牙刷不好。不衛生。」郭左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廚房,回到堂屋看書去了。玉秀把翠綠色的牙刷拿在手上,用大拇指撫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裡頭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玉秀一下子恍惚了,帶上了痴獃的癥狀。玉秀就那麼拿著牙刷,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取過牙膏了。玉秀擠出牙膏,站在床邊慢慢刷牙了。神不守舍的。就那麼一個動作,位置都沒有換。玉米在這個時候偏偏回來了,比平時早了一個多小時。玉米走進廚房,看見玉秀正在刷牙,有些奇怪。玉秀每天早上都是從玉米的手中接過牙刷,跟在玉米的後面刷牙的。玉米把玉秀上下打量了一遍,小聲說:「玉秀,怎麼了你?」玉秀一嘴的牙膏泡沫,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文不對題地說:「沒有。」玉米有些疑惑了,愈發放低了聲音,說:「怎麼又刷牙?」玉秀說:「沒有。」玉米警惕起來,發現了玉秀手上的新牙刷。玉米說:「剛買的?」玉秀嘴角的泡沫已經淌出來了,說:「沒有。」玉米說:「誰送給你的?」玉秀迅速地從窗口瞥了一眼對面的堂屋,說:「沒有。」玉米順著玉秀目光望過去,郭左正在堂屋裡看書。玉米有數了,點了點頭,說:「快點,做中飯吧。」當天的晚上玉米躺在床上,很均勻地呼吸,一點動靜都沒有。玉米的眼睛開始是閉著的,後來郭家興已經打起呼嚕了。玉米聽見呼嚕慢慢地均勻了,睜開眼睛,雙手枕在了腦後。玉秀讓她傷心。是真傷心,傷透了心了。看起來這個賤貨天生就是風流種,王連方的一把騷骨頭全給了她了。這丫頭扶不起來。指望不上的。這丫頭走到哪裡都是一個惹是生非的貨,骨頭輕,一見到男的就走不動路。不行,得有個了斷了。這樣下去絕不是事。侄子和姨媽,這是哪兒對哪兒?他們要是鬧起來了,萬一傳出去,王家的臉還往哪裡放?郭家的臉還往哪裡放?瞞不住的。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不行,天一亮就叫小騷|貨回去。一天都不能讓她呆。玉米打定了主意,又猶豫了。王家莊還是不能讓她回,狐狸精要是回去了,郭左再跟過去,又沒人管,還不鬧翻天了。這也不是辦法。玉米嘆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頭疼了。看起來只有叫郭左走了。可是,怎麼對郭左開這個口呢?也不能對郭家興說這件事,空口無憑,鬧大了就不好看了。玉米想不出辦法,頭都大了,只好起來。
進了九月玉米的肚子已經相當顯了,主要還是因為天氣,天熱,衣裳薄,一凸一凹都在明處。走路的時候玉米的後背開始往後靠,一雙腳也稍稍有了一點外八字,這一來玉米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點昂首挺胸的意思了。好像有什麼氣焰。機關里的人拿玉米開玩笑說,「像個官太太」了。玉秀就是被玉米昂首挺胸地領著,到糧食收購站報到的。玉秀不那麼精神,但好歹有了出路,每個月都拿現錢,還是很開心了。玉秀一心想做會計,玉米卻「代表郭主任」發了話,「希望組織上」安排玉秀到「生產的第一線」去,做一個「讓組織上放心」的司磅員。玉秀還是做了司磅員。正是九月,已經到了糧食收購的季節了,經常有王家莊的人來來往往的。玉秀每次都能看到他們。玉秀的心裏一直有一點忐忑,可恥的把柄畢竟還捏在人家的手上。不過沒幾天玉秀又踏實了,王家莊的人一見到玉秀個個都是一臉羡慕的樣子,玉秀相當地受用。玉秀在岸上,他們在船上,還是居高臨下的格局。玉秀想,看起來還是今非昔比了。這麼一想玉秀的身上又有了底氣,他們是給國家繳公糧的,自己坐在這裏,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國家。
玉米都看在眼裡。雖說玉秀不敢放開手腳再做狐狸精了,而從實際情況來看,吃屎的本性沒變。骨子裡反而變本加厲了,很危險了。玉米早晚是要敲敲她的警鐘的。但是以她現在和郭巧巧的關係,玉米很難開口。然而,正是她與郭巧巧的關係,玉米必須開口。從結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還是「前世的冤家」。
玉米懷上孩子,原計劃再過些日子告訴郭家興的,家裡頭卻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家興鬧了起來。天天吵,卻沒有結果。依照郭家興的意思,郭巧巧高二畢業之後還是下鄉插隊的好。帶頭送女兒下鄉,他這個做父親的臉面上好看,在機關裡頭也好說話了。到鄉下去鍛煉一兩年,有個好基礎,履歷上過得硬,將來到了哪裡都方便,年輕人還是要有遠大理想的。郭家興反反覆復講這個道理,可以說苦口婆心了。郭家興拿郭左做例子,郭左當初就是先插隊,先做知青,利用做農民的機會入了黨,後來招工了嘛,到大城市的國營廠去了嘛。郭巧巧不聽。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關於紡織女工的電影,被電影上花枝招展的紡紗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門心思要到安豐公社的紡紗廠去做紡紗女工。一個小集體的社辦廠,又是紡紗,弄不好就是一身的關節炎。有什麼去頭?還有一點是郭家興說不出口的,安豐公社到底不是斷橋鎮,不歸郭家興領導,將來終究是有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這一層意思來了。但是玉米沒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家興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不說話了;郭巧巧站在東廂房的房門口,也不說話了。就這麼沉默了好半天,郭家興接上一根飛馬煙,說:「先去插隊,哈,思想上通了沒有?」郭巧巧倚著門框,憨頭憨腦地說:「沒有!我下了鄉,萬一你手裡沒權了,誰還來管我?我還不在鄉下呆上一輩子!」這句話玉米聽見了,心口咯噔了一下。玉米想,看起來郭巧巧這丫頭還是有幾分的遠眼光,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傻。郭家興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會說這樣的話。這是什麼話嘛!郭家興對著桌面「啪」地一巴掌。動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還是個傻丫頭,做官的人最忌諱人家說他「萬一」「沒權」了。怎麼能這麼說呢。玉米聽見郭家興把藤椅推開了,用指頭點著桌面,「篤篤篤」的。郭家興憋了好大一會兒,大聲說:「紅旗是不會倒的!」話題一旦扯到「紅旗」上頭,態勢當然很嚴峻了,玉米都有點怕了。郭家興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說過話,看來生的不是一般的氣。堂屋裡又是很長的寂靜。郭巧巧突然關上東廂房的兩扇房門,「咚」地一聲,「咚」地又一聲。東廂房裡https://read•99csw.com接著傳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出來了,媽死了,你娶了小老婆,變得封資修!為了討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鄉!」玉米聽得清清楚楚的,心裏說,這丫頭蠻不講理了,好好的把我扯進去!郭家興臉色鐵青,叉起了腰,一個人來到了天井,突然看見玉秀正在廚房裡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興看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頭,隔著窗欞給玉秀頒布了命令:「不許再為她搞後勤!大小姐派頭嘛!剝削階級作風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嚇短了。小快艇的司機恰恰在這個時候推開天井的大門,看見郭主任生氣,站在一邊等。郭巧巧卻從東廂房裡沖了出來,對司機說:「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機還在那裡等。郭家興似乎想起什麼了,大聲對郭巧巧說:「還有畢業考試呢!」口氣卻已經軟了。郭巧巧沒有搭理,拉起司機便走。司機不停地回頭,郭家興無力地對他揮了揮手,司機這才放心地去了。
主意一旦定下來,玉秀反而不急著死了。趁著輕鬆,玉秀要好好活幾天。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還賺一天呢。就當自己已經死了。玉秀終於睡上安穩覺了,吃得也特別的香。米飯好吃,麵條好吃,饅頭好吃,花生好吃,蘿蔔好吃,每一日都好吃,什麼都好吃,喝開水都特別的甜。玉秀想,看起來還是活著好。這麼多的好處,以往怎麼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顯得很特別,讓你流連忘返。格外地纏綿了。真是難捨難分。這一來玉秀又有點留戀了,重又傷心了。死亡最大的敵人真的不是怕死,而是貪生。活著好,活著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願在世上挨,不往土裡埋」。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當然是不在乎的。但是,還真是往心裏去了。「不喜歡你」,這四個字有點鬧心。是那種說不出來的鬧。強迫人回味的鬧。熄燈瞎火的鬧。郭左反而有意無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飯的時候還特意瞟了玉秀兩眼。玉秀很不高興,甚至有了幾分的憂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氣,不過還是提醒自己,這個家是特殊的,還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剛剛上班,郭左便把書放到自己的膝蓋上,主動和玉秀搭訕了。郭左說:「我教你普通話吧。」玉秀並沒流露出大喜過望的樣子,甚至沒有接郭左的話茬,一邊擇著菜,一邊卻和郭左拉起家常來了。問郭左一個人在外面習慣不習慣,吃得好不好,衣服髒了怎麼辦,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個姨媽了,和昨天一點都不像了。郭左想,這個女孩子怎麼一天一個樣子的?郭左閑著也是閑著,便走到玉秀的身邊,幫著玉秀擇菜了。玉秀抬起頭,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當地重。甚至是兇悍了。玉秀嚴肅地命令郭左說:「洗手去。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擇好菜,玉秀把手洗乾淨,來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隻手。郭左不解,說:「做什麼?」玉秀說:「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說:「為什麼呢?」玉秀說:「我剛才打了你一下,還給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說:「沒事的。」玉秀說:「不行。」郭左拖長了聲音說:「沒事的。」玉秀走上來一步,說:「不行。」有些刁鑽古怪了。郭左纏不過她,心裡頭卻有些振奮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們過家家了。其實是調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從郭左的手上接過香煙,用中指和食指夾住,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閉上眼睛,緊抿著嘴,兩股香煙十分對稱地從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來。緩緩的,不絕如縷的。玉秀把香煙還給郭左,睜開眼說:「像不像女特務?」郭左意外了,說:「怎麼想起來做女特務?」玉秀壓低了聲音,很神秘了,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出門就是汽車,說話還能打電話,——誰不想做?」都是大實話。卻很危險了。郭左聽得緊張而又興奮。郭左想嚴肅,卻嚴肅不起來,關照說:「在外頭可不能這樣說。」玉秀笑了,「哪兒跟哪兒,」極其詭秘的樣子,漂漂亮亮地說,「人家也就是跟你說說。」這句話有意思了,好像兩個人很信賴了,很親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話了。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緊張地說:「你不會到你爸爸那裡去告密吧?」郭左莞爾一笑。玉秀卻十分擔憂,要郭左保證,和她「拉拉鉤」。郭左只好和她「拉」了,兩個人的小拇指貼在一起,「一百年不變。」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長了。只能重來一遍,那就「五十年不變」吧。都有點像海誓山盟了。兩個人的神情都相當地滿足。剛剛分開,可感覺還纏在指尖上,似有若無。其實是惆悵了。都是稍縱即逝的瑣碎念頭。
「五月不娶,六月不嫁」,庄稼人忌諱。其實也不是什麼忌諱,想來還是太忙了。王連方的大女兒玉米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號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號,小滿剛過去六天,七天之後又是芒種,這個時候的庄稼人最頭等的大事就數「戰雙搶」了。先是「搶收」,割麥、脫粒、揚場、進倉;接下來還得「搶種」,耕田、灌溉、平池。插秧。忙哪。一個人總共只有兩隻手,玉米不選早,不選晚,偏偏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兩隻手嫁出去,顯然是不識時務了。村子里的人平時對玉米都是不錯的,人們都說,玉米是個懂事的姑娘,可是,懂事的庄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親的?難怪巷口的二嬸子都在背地裡說玉米了。二嬸子說:「這丫頭急了,夾不住了。」
玉秀的想法當然是很好的,策略上卻還是不對路子。玉米這樣給她臉色,是希望玉秀能夠自我檢討,當面給她認個錯。說到底是要讓玉秀當面服了這個軟。主要是態度。所謂態度,就是不要考慮自己的臉面。只要玉秀的態度端正了,玉米不會為難她,還是她的大姐姐,還能夠在這個家裡頭住下去。玉秀偏偏就沒有留意到這一層,主觀上想做出痛改前非的樣子,而實際上卻成天拉了一張寡婦臉。這在玉米的眼裡是很不好的,有了抗拒的意思,有了替郭巧巧抱不平的意思,顯然是頑固到底了。玉米對自己說,那好,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死心塌地,那就別怪我給你顏色。玉米的臉上不是一般的凌厲了。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擱筷都帶上了動靜,每一巴掌都帶上了鎮壓的力度。家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不消了。不敢多說話。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發像抗拒。認錯實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要搞清楚你的當家人喜歡什麼樣的方式。方式對了,你的「態度」才算得上「端正」。
這一天的下午學校裡頭勞動,郭巧巧沒有參加,提前回來了。郭巧巧喊過玉秀,把家裡的影集全搬了出來,坐在天井裡,一頁一頁和玉秀翻著看。玉秀很自豪,覺得自己已經走進這個家的深處,走進隱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這樣高級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興年輕的時候,郭巧巧母親年輕的時候,還有郭巧巧兒時的模樣。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媽,集中了兩個人最難以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臉上。玉秀看一張,誇一張,好話說了一天井。玉秀很快從影集里發現一個小夥子了,和郭家興有點像,又不太像,比郭家興帥,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馬的眼睛。有一點濕潤,卻又有幾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樣子,穿著很挺的中山裝。玉秀知道不是郭家興,精氣神不是那麼一回事。玉秀故意說:「是郭主任年輕的時候吧?」郭巧巧說:「哪兒,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車廠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還有個哥哥,在省城的汽車廠呢。正說到投機的地方,玉米卻回來了。玉米看見玉秀和郭巧巧頭靠著頭,捧著什麼很秘密的東西,比和自己還要親,很入神的樣子。她們在看什麼呢?玉米的好奇心上來了,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長了一雙眼睛,玉米剛走到玉秀的身後,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個人回到了東廂房。玉米討了個沒趣,尤其當著玉秀的面,腳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心裏卻不甘,立在窗口的內側無聲地打量起玉秀來了。玉秀隔著窗欞,看見玉米的臉色了,是惱羞成怒與無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樣子。玉秀沒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一邊,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裏想,這又不關我的事。玉秀的舉動在玉米的眼裡無疑具有了挑釁的意味。郭巧巧卻又在東廂房裡喊了:「玉秀,過來!」玉秀過去了,過去以前故意搖了搖頭,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顯然是做給玉米看的了。玉米一個人被丟在窗前,想,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允許玉秀再這樣吃裡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飯的時候到底去了一趟廚房,回頭看一眼天井,沒人。玉米用搌布假裝著抹了幾下,轉過臉說:「玉秀,你可是我的親妹子。」這句話過於突兀了。聽上去沒有一點來頭。玉秀拿著勺子,望著鍋里的稀飯,心裏知道玉米說的是什麼,聽出意思來了。玉米的話雖說突兀,意思卻是十分明確的。彷彿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誡,其實軟得很。廚房裡的空氣開始古怪了,需要姊妹兩個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沒有抬頭,只是不停地攪稀飯,想了想,說:「姐,我聽你的話,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話說得很乖巧,其實綿中帶著剛,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頂回去了。玉米無話了。面對郭巧巧,玉米能讓玉秀做什麼?玉米又敢讓玉秀做什麼?玉米捏著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了好大一會兒,對自己說,好,玉秀,你可以,你能。這一次的衝突並沒有太大的動靜,然而,意義卻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這一頭,有了鹹魚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給玉秀敲一敲警鐘的,沒想到這一記警鐘卻敲到了自己的頭上,玉米看出來了,這個人一旦得到機會還是要和自己作對的。
八點鐘之前,斷橋鎮的街道其實是一個菜市場,從頭到尾都是氣味。八點一過,街道的另一面立即顯現出來了,變得乾淨了,規整了。沒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了命令,幾乎是鐵律,雷打不動。中學里的高音喇叭開始報時了,「滴」的一聲,那是一個無比莊嚴的時刻,「北京時間八點整。」北京時間,它遙遠,親切,神聖,蘊含了統一意志,蘊含了全國人民有計劃、有紀律的生活。它不僅是北京人民的,同樣是全國人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在天安門城樓上日理萬機了。小鎮上婆婆媽媽雞零狗碎討價還價的時間到此結束。陽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生太陽的反光。紅彤彤的。這時的街道籠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寧,甚至是闃寂,似乎是必備的醞釀。然後,雜貨鋪的大門打開了,供銷社的大門打開了,郵局,信用社,公社機關,醫院,農具廠,鐵木社,糧管所,糧食收購站,搬運站,文化站,生豬收購站,總之,一切與「國家」有關的單位緩緩敞開了它們的大鐵門。這時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場,而成了「國家」的一個部分,開始行使「國家」的職能與權力。在所有的大門一起打開的過程中,街道上有一種靜悄悄的儀式感,當然,那也是鎮里的人難以察覺的,帶上了懶散隨意卻又有一點肅穆莊嚴的氣氛。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開始了。
美國的轟炸機飛過來了,它們在鴨綠江的上空投放炸彈,炸彈帶著哨聲,聽上去像哄孩子們小便。鴨綠江的江水被炸成了一根一根的水柱子。總攻就要開始了,電影越來越好看了。玉秀突然被人在身後用手蒙住了眼睛。這是鄉下人最常見的玩笑了。電影這樣好看,要是換了以往,玉秀早把他的祖宗八代罵出來了。這一次玉秀反而沒有。玉秀笑著說:「死人,鬼爪子冷不冷。」但是玉秀很快發現那雙手過於用力,不像是玩笑了。玉秀有點不高興,剛想大聲說話,嘴巴卻讓稻草堵上了。玉秀被拽了出去,一下子伸過來許多手,那些手把玉秀架了起來,雙腳都騰空了。腳步聲很急,很亂。玉秀開始掙扎。玉秀的掙扎是全力以赴的,卻又是默無聲息的。電影里的槍炮聲越來越遠了,玉秀被摁在了稻草垛上,眼睛也裹緊了,褲子被扒了開來。玉秀的下身一下子袒露在夜風中,突然一個激靈。玉秀再也沒有料到自己在扒光了之後居然會撒尿。稻草垛的四周寂靜下來,只有混亂而又粗重的喘息。玉秀能聽得見。玉秀的腦袋已經空了,可還是知道愛臉,想憋,沒憋住。玉秀甚至都聽見自己撒尿的哨聲了。玉秀尿完了,四周突然又混亂了,一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厲聲說:「不要亂,一個一個的,一個一個的!」玉秀聽出來了,有點像財廣家的,只是不能確定。雖說還是個姑娘家,玉秀已經透徹地覺察到下身的危險性了,緊緊夾住了雙腿。四隻大手卻把玉秀的大腿分開了,摁在那兒。一根硬梆梆的東西頂在了玉秀的大腿上,一古腦兒塞進了玉秀。
玉秀坐在大磅秤的後頭,一旦閑下來了,牽挂的還是郭左。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外面怎麼樣了。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那個下午。「那件事」玉秀其實是無所謂的,反正被那麼多的男人睡過了,不在乎多一個。讓玉秀傷心的是郭左的走。他不該那樣匆匆離開的,那麼突然,連一聲招呼都沒有。就好像玉秀纏著他不撒手似的。這一點傷透了玉秀的心。怎麼說玉秀也是一個明白人,就算郭左願意,玉秀也不能答應。一個破貨,這點自覺性還是應該有的。怎麼可以纏住人家呢。想得起來的。
小唐雖說行事機敏,不落痕迹,不過玉秀還是看出來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偉的意思。玉秀還在那裡自作聰明,想偷偷地學小唐的算盤手藝。其實小唐的網張得更大,已經把玉秀一古腦兒都兜進去了。從一開始便鑽進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玉秀想,到底是鎮上的人哪。高偉的模樣還是說得過去的,關鍵是,人家是工人,能和高偉那樣的小夥子撮合,玉秀其實是求之不得的。當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玉秀自己知道,自己畢竟被男人睡過了,有最致命的短處。小唐阿姨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萬一將來知道了,退了親,那個臉就丟大了。這麼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陣心寒。玉秀想,自己也這個歲數了,難免會有人替你張羅婚姻方面的事。還麻煩了。玉秀不免有些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一早醒來郭家興便發現玉米早已經醒了,已經哭過了,一臉的淚。郭家興看了玉米一眼,想起了昨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事,有些恍然若夢。郭家興拍了拍玉米的肩膀,安慰她說:「往後不那樣了。不那樣了。」玉米卻把腦袋鑽進了他的懷中,說:「什麼這樣那樣的,我反正是你的女人。」郭家興聽了這句話,心裡頭湧上了一種很特別的感動,這是很難得的。郭家興看著玉米臉上的淚,問:「那你哭什麼?」玉米說:「我哭我自己。還有我不懂事的妹子。」郭家興說:「這是怎麼說的?」玉米說:「玉秀一心想到糧食收購站去,對我說,姐夫的權力那麼大,對他算不上什麼事。我想想也是,都沒有和你商量,就答應了。這些天我總是想,權再大,也不能一手遮住天。先把老婆安排進了供銷社,又要把小姨子送到收購站去,也太霸道了。我不怕玉秀罵我,怕就怕老家的人瞧不起我,說,玉米嫁給了革委會的主任,忘了根,忘了本,嫡親的妹子都不肯伸手扶一把。」郭家興想起了昨天的夜裡,玉米的要求說什麼也不能不答應的。郭家興側著腦袋,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過幾天吧。哈,過幾天。太集中了影響也不好。再等等,我給他們招呼一聲。哈。」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親的藤椅裡頭,拿起父親的煙,點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裡都是衣裳,花花綠綠的。玉米吩咐玉秀趕緊收拾衣裳,自己卻走進廚房了。玉米要親手為郭左下一碗清湯麵。再怎麼說,自己是做母親的,還是要有點母親的樣子。玉秀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經坐在藤椅裡頭靜靜地看書了,是磚頭一樣厚的書。玉秀今天的心情本來不錯,這會兒愈加特別特別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覺美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樣的心情雖說有點說不上來路,可高興是千真萬確的,瞞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裡頭卻在唱,不只是淮劇的唱腔,還帶上鑼鼓。怎麼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進忙出的過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無意的,瞥上那麼一眼。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點看不住自己了。郭左顯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陽底下,這時候已經戴上了一頂草帽。寬寬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題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郭左和玉秀對視的時候玉秀突然衝著郭左笑起來了。沒有一點由頭,只是抽象的高興與熱情,特別地空洞,卻又特別地由衷,像是從心窩子裡頭直接流淌出來的。這時候太陽剛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裏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閃一閃的。郭左想,這個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一點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生氣。母親去世的時候郭左原本應當回來一次的,順便把這些年積餘下來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興忙得很,母親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屍體送進了焚屍爐。回過頭來給郭左去了一封信,相當長,都是極其嚴肅的哲學問題。郭家興著重闡述了徹底的唯物主義,生與死的辯證法,很有理論質量了。郭左就沒有回來。郭左這一次回來倒不是因為休假,而是工傷。糾察隊訓練的時候腦袋被撞成了腦震蕩,只能回來了。傍晚時分郭家興下班了,父子兩個對視了一下,點了一個頭,郭家興問了一兩句什麼,郭左回答了一兩句什麼,然後什麼都不說了。玉秀想,這個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卻都是同志般的關係。就連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產的樣子。這樣的父子關係真是少有的。
心一旦死了,麻木了,日子反而好過了。天上不會下刀子的。就這麼過吧。日子又不是磨盤,用不著你去推它的,它自己會一天一天地往前走。隨它去。玉秀只是把自己當成孩子的一張床,一床被子,別的什麼都不是了。玉秀想,只要別拿自己當人,神仙也不能拿你怎麼樣的。
這一天的晚上郭家興顯然是喝到了好處,正是所謂的「那個份兒上」,感覺特別的飽滿。回到家,家裡的人都睡了。郭家興點上燈,靜靜地看玉米的睡相。看了一會兒,玉米醒過來了,郭家興正衝著她十分怪異地笑。玉米一看見郭家興的笑容便知道郭家興想做什麼了。郭家興在這種時候笑得真是特別,一笑,停住了,一笑,又停住了,要分成好幾個段落才能徹底笑出來。只要笑出來了,這就說明郭家興想「那個」了。玉米的腦袋擱在枕頭上,心裡頭有些犯難。倒不是玉米故意想掃郭家興的興,而是前幾天玉米剛剛到醫院里去過,醫生說,「各方面都好」。只不過女醫生再三關照「郭師娘」,這些日子「肚子可不能壓」。實在憋不住了,也只能讓郭主任「輕輕的」、「淺淺的」。玉米聽懂了,臉卻紅得沒地方放。玉米對自己說,難怪人家都說醫生最流氓呢,看起來真是這樣,說什麼都直來直去的,一點遮攔都沒有。不過玉米沒有把女醫生的話告訴郭家興,那樣的話玉米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玉米想,他反正生過孩子,應當懂得這些的。
玉秀一直嚴守著自己的秘密,沒料到卻讓小唐發現了。這個女人的眼睛真是厲害,真是毒,真的是火眼金睛。那一天中午其實挺平常的,玉秀來到機關大院的公共廁所,蹲在那裡小解。小唐進來了。小唐進來得相當突然,玉秀的嘴裏正銜著褲帶,說是褲帶,其實就是一根布條子。看見了小唐,玉秀總要招呼一下。可玉秀終究有些慌亂,一定是過於熱情了,話還沒有出口,嘴裏的褲帶已經掉進糞坑了。小唐也蹲下來了,一起扯了幾句閑話,起身的時候小唐卻把自己的褲帶送給了玉秀。布條子不值兩分錢,可到底是一份情分,所以玉秀謙讓了一回,無意中卻把小肚子裸|露了出來。玉秀當然是高度警惕的,剛露出來,立即提了一口氣,把腹部收住了。玉秀到底年輕,到底無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小肚子上有一道褐色的豎線,淺淺的,自下而上,一直拉至玉秀的肚臍眼。玉秀哪裡能知道這一道褐色的豎線意味著什麼。小唐可是過來的人了,吃了一驚,一下子看清了玉秀體內的所有隱秘。小唐立即朝玉秀的臉上看了一眼。雖說極其迅速,卻帶上研究和挖掘的性質。有把握了。四個月左右了,看起來還是個男胎。小唐肚子里一陣冷笑,心裏說,玉秀,恭喜你了。小唐斜著眼睛,責怪玉秀說:「怎麼不來坐了?嘴上倒甜,一天到晚阿姨阿姨的,我看你的眼裡早就沒我這個阿姨了。」玉秀一直賠著笑,系好褲子,一同和小唐離開了廁所,說了好多的客套話。玉秀想,自己老是躲著小唐,還是小心眼了,人家可能都把那件事忘了,還是拿自己當朋友的。玉秀再一次來到會計室是一個中午。小唐要做賬,在機關食堂里吃過中飯,遇見了玉秀。順便把玉秀叫過來了。玉秀乏得厲害,想睡個午覺的。但是小唐這樣熱情,還是過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對面吃著水果糖,小唐十幾分鐘就把手上的活計做完了。她們又開始聊天了,口氣還是和過去一樣,絲毫看不出有過什麼疙瘩。雖說有點困,玉秀還是很開心了。小唐還是和過去一樣對玉秀蠻關心的。話說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說話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小唐認認真真地說:「玉秀,看起來我們還是不知心,你沒有拿我當朋友。」小唐的話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領,一時摸不著頭緒,不停地衝著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卻乾脆,單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說:「玉秀,你要是有什麼難處,不該瞞著我。——你想想,我不幫你,誰幫你?你不讓我幫,我幫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已經沿著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陣狂跳,肚子上「噬」的一聲,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開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腸子一樣淌了出來。臉上當即失去了顏色。小唐悄悄掩上門,做好了秘密交談的所有預備。重新回到座位的時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來到玉秀的身後,雙手擱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輕輕撫摸了兩下。玉秀的心頭一熱,轉過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裏有底了。輕聲問:「誰的?」玉秀仰起臉,張大了嘴巴,一個勁地搖頭,卻不敢哭出聲來,就那麼張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憐她了,俯下上身,對著玉秀的耳朵說:「誰的?」玉秀只顧了哭,鼻涕拉得多長,哭得都快岔氣了。小唐的眼睛也紅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哀求說:「姨,幫幫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淚,又替玉秀擦了一把淚,小聲說:「誰的?」玉秀說:「姨,求求你,你幫幫我!」
玉秀還是到會計室去了。想來想去玉秀還是願意賠一把,押上去了。再怎麼說這也是自己的一個機遇,要把握好的。前往會計室之前玉秀精心打扮了一回,還鬼使神差地拿了郭巧巧的兩隻紅髮卡,對稱地別在了頭頂的兩側。玉秀花枝招展卻又默然無聲地來到小唐阿姨的面前,想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覺。很彆扭。臉上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玉秀幾乎沒有說上幾句話,悶著頭只是撥弄算盤。總是錯。唐會計望著玉秀頭上的紅髮卡,心裡頭有底了,說明玉秀這丫頭什麼都知道了。這丫頭不笨,響鼓到底是不用重捶的。小唐的心裏發出一絲冷笑,對自己說:「呆丫頭,你打扮給我看又有什麼用!」小偉的事這一回看起來是八九不離十了。遺憾當然也是有的,那就是這丫頭的農村戶口。再怎麼說,農村戶口到底還是低人一等的。不過轉一想,小偉要是能娶上郭主任的小姨子,她小唐好歹和郭主任沾親帶故了。這是很好的。小唐突然犯過想來了,自己還高出郭主任一個輩分呢。這麼一想小唐來了幾分精神,都有點緊張了。——這可怎麼說的呢,——這可怎麼好呢。
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來了,玉秀到斷橋鎮來,並不是玉秀聰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這個斷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莊呆不下去了。這個是肯定的了。玉秀這個丫頭,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麼樣的屁。玉米望著低三下四的玉秀,想,這樣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購站的想法告訴她,再緊一緊她的懶骨頭也是好的,再殺一殺她的傲氣也是該派的。不管以前怎麼樣,說到底玉米現在對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該好好學著怎樣做人了。就憑玉秀過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現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壞事,反而促使這丫頭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壞事還是變成了好事。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後不打算再到會計室去了。玉秀想了想,這樣也不妥當,還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這個意思,並沒有正式給自己提出來,自己先忸怩起來,反而說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於不打自招了?那樣不好。一旦把事情推到明處,反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難辦了。還是裝糊塗吧。玉秀想,就憑自己現在的狀況,哪裡還敢有那樣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過的甘蔗誰還願意再嚼第二遍?直到這個時候玉秀才算是對自己有了最為清醒的認識,作為一個女孩子,自己已經很不值錢了。這個無情的事實比自作自踐還讓玉秀難過。玉秀對自己絕望了。這分凄楚可以說欲哭無淚。玉秀一側腦袋,對自己說,不要想它了吧。
這一天的晚上玉秀卻「想」出了新花樣,又變成嘴巴「想」了,花樣也特別了,非常饞。饞瘋了。恨不得在自己的嘴裏塞上一把鹽。玉秀只好起來,真的吃了一口鹽了。鹹得喘不過氣來,卻不解饞。玉秀只好打開碗櫃,仔仔細細地找。沒有吃的,只有蒜頭,蔥,醬油,醋,味精,還有香油。挑了半天,玉秀拿起了醋瓶。玉秀剛拿起醋瓶嘴裏已經分泌出一大堆的唾液了。玉秀輕輕地喝了一小口,這一口是振奮人心的,一直酸到了心窩子,特別地解饞,通身洋溢著解決了問題才有的舒坦和暢快。玉秀仰起脖子,「咕嘟」就是一大口。「咕嘟」又是一大口。玉秀想,看起來自己不光是騷|貨,還是個饞嘴貓。難怪王家莊的老人說,「男人嘴饞一世窮,女人嘴饞褲帶松。」
玉米在床上的努力沒有白費。房事也是這樣,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玉米有了。玉米沒有說,但是,感覺到自己的體內發生了變化,是史無前例的。這種變化不只是多了一些什麼,而是全面的,深刻的,具有了脫胎換骨的性質。玉米很安心了,在郭巧巧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分氣勢。當然,這股子氣勢玉米並沒有表現出來,尤其沒有放在臉上,反而放到肚子里去了,變成了大度、沉著和自如。等孩子生下來了,玉米是不會再在郭巧巧的面前委屈自己的了,就算郭家興給她撐腰也是這樣。同樣是郭家興的種,他郭家興沒有理由近一個、遠一個,香一個、臭一個。沒這個說法。孩子抱在手上,那就由不得他們了。怎麼說母以子貴的呢。現在的問題反而是玉秀。對玉秀玉米倒是要好好考察一番的。她到底擁護哪一邊,站在哪一邊。這是一個立場的問題,關係到她自己的前程和命運。玉米還是要做到仁至義盡。玉米的考察卻很意外,玉秀卻有了新動向了。這丫頭現在不怎麼在家裡頭呆,動不動就要往外面跑。主要是下午。玉米知道這個小婊子耐不住的。觀察了一些日子,看出眉目來了。玉秀一閑下來就要串到機關的會計室里,和唐會計又熱乎上了。唐會計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女同志,不過機關里的老少還是叫她「小唐」。小唐的皮膚很自,長了一張胖臉。這樣的臉天生就四季如春,像風中盛開的向日葵,隨時都可以笑臉相迎的樣子,很討喜的。玉秀對小唐的稱呼很有意思,也喊她小唐,卻叫她「小唐阿姨」,既懂事,又不拿自己見外。玉秀和小唐熱乎什麼呢?玉米特地追究過一次九*九*藏*書,故意拐到會計室的窗前,有了新發現了。玉秀和唐會計的面前各自放了半個西瓜,正用回形針往外挑著吃。西瓜子也沒有捨得扔掉,歸攏在玻璃台板上。她們邊吃邊說,邊說邊笑,動靜很小。雖說沒有人,還是保持著一種耳語的狀態。看得出,關係私密,不一般了。玉秀背對著窗戶,一點都沒有發現玉米的眼神有多警惕。還是唐會計先看見窗外的玉米了,立即站起身,笑著對玉米說:「郭師娘,吃西瓜!」西瓜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唐會計這樣說,顯然是一句客套話了。不過玉米並沒有覺得唐會計虛情假意,相反,心情陡然好了,原來機關大院里的人背地裡都喊玉米「郭師娘」呢。玉米原先是不知道的。這樣的稱呼很見涵養了。水漲船高,玉米自然就有了搖身一變的感覺。玉米也笑起來,關照玉秀說:「玉秀,什麼時候帶小唐到家裡頭坐坐。」玉米對自己的這句話相當地滿意,覺得這句話說出了身份,只有「郭師娘」才能夠說得出。小唐對這句話顯然是受寵若驚了,一邊笑,一邊用舌頭處理嘴裏的西瓜子,臉上笑得相當亂。
玉米不喜歡玉秀遊手好閒的浪蕩樣子,尤其是在供銷社裡頭。發話了,不許玉秀再過來。玉秀不明白,問玉米為什麼。玉米回得倒也乾脆。玉米說:「不是你呆的地方。」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對這樣的稱呼相當滿意了。他這樣稱呼玉米,反而避開了許多尷尬,有了別樣的親和力,好相處了。郭左看上去還是要比玉米大上一兩歲,名分上是母子,畢竟還是同輩。玉米喜歡。玉米當即便對郭左產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大學生到底是大學生。比較起來,郭巧巧這丫頭嘎咕,是個不識好歹的貨。郭左這樣多好呢。
玉秀的呼吸都有一點急促了,腦子轉得飛快,都是自己和國營米廠之間的可能性。玉秀稀里糊塗的,走進了小唐的家門。高偉在家,顯然在等待了。這是玉秀預料之中的。因為預料到了,玉秀並沒有過分地慌張。高偉可能等得時間長了,按捺著一股焦慮,反而窘迫得很,有些受罪的樣子。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大方,具有駕馭自己的能力。高偉面南,玉秀朝北,在堂屋裡坐下了,小唐臉對著東,陪著,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閑話。氣氛相當地輕鬆,卻又出奇地緊張。就這麼枯坐了片刻,小唐似乎想起什麼了,站起身,說:「怎麼忘了,我去買個西瓜回來。」玉秀看見小唐站了起來,也跟著起身了。小唐一把摁住玉秀,說:「你坐!你坐你的!」小唐拿了一隻尼龍網兜,握在手心裡頭,轉身便往門口跑。小唐都已經出門了,卻又回過身來,把兩扇大門掩上了。玉秀回過頭,正好和小唐對視上了。小唐讓開目光,對著高偉笑得相當地特別,是做母親的特有的自豪,那種替兒子高興的樣子。小唐說:「你們聊,你們聊你們的。」屋子裡只剩下玉秀和高偉了,除了蒸汽機,四處靜悄悄的。這陣安靜很突兀,很特別,有了脅迫的勁道。玉秀和高偉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安靜顯然缺少準備,想擺脫這種安靜,卻無從下手。空氣驟然嚴峻了。高偉的臉上漲得厲害,玉秀也好不到哪裡,想說話,一時不知道嘴巴在哪兒。高偉都有些嚇壞了,很莽撞地站起來,說:「我,我。」卻又說不出什麼,只有越來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麼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邊混亂的喘息聲,想起自己被強|奸的那個夜晚了。高偉邁開了腳步,可能是想去打開門,卻像是朝玉秀的這邊來了。恐懼一下子籠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來,伸出胳膊,擋在那兒,脫口說:「別過來!別過來!」玉秀的叫喊太過突然,反過來又嚇著高偉了。高偉不知所措,臉上的神情全變了,只想著出去。玉秀搶先一步,撒腿衝到了門口,拉開門,拼了命地逃跑。慌亂之中玉秀卻沒有找到天井的大門,扶在牆上,往牆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小唐走出去並不遠,聽到了玉秀的尖叫聲,立即返回來了。小唐一進天井就看見玉秀扶在那裡拍牆,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唐把玉秀拉到門口,玉秀奪門而逃,只留下高偉和他的母親。高偉怔怔地望著他的母親,好半天才說:「我沒有。」是那種強烈地申辯。高偉極其慚愧地說:「我沒有碰她。」小唐把她的兒子拉進堂屋,左右看了幾眼,家裡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小唐想了想,膽小如鼠的兒子說什麼也沒那個膽子碰她的。他要有那份膽,倒好了。可怎麼會這樣的呢?小唐坐下來,蹺上腿,一巴掌把手裡的尼龍網兜拍在桌面上,說:「別理她!我早看出來了,這丫頭有癔症!——農村戶口,還到我家裡來假正經!」
玉秀在郭家興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個舉動就令郭巧巧大為感動。一大早靜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馬桶給倒了。這個呆丫頭真是邋遢得很。越是邋遢的丫頭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馬桶幾乎都滿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倒過的了。晃一下就溢出來了,弄得玉秀一手。這個舉動的功效是立竿見影的,郭巧巧都已經和玉秀說話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飯的時候,玉秀的機靈發生了作用,眼裡的餘光一直盯著別人的碗,眼見得碗里空了,玉秀總是說:「我來,姐夫。」要不就是說:「巧巧,我來。」玉秀不只是機靈,每一頓飯還能吃出一點動靜。玉秀採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賭博了。一到吃飯的時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別地高興,興高采烈的,不停地說話,問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問題。比方說,她把腦袋歪到了郭家興的面前,眨巴著眼睛,問:「姐夫,當領導是不是一定要雙眼皮?」問:「姐夫,公社是公的嗎?有沒有母的?」問:「姐夫,黨究竟在哪兒?在北京還是在南京?」諸如此類。玉秀問蠢話的時候人卻特別地漂亮,亮亮的,有些爛漫,純得很,又有點說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卻又是故意的了,是玉秀想出來的,可以說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親做過二十年的支書,這才想得起來,這才說得出。玉秀的愚蠢讓玉米難堪,好幾次想擋住她。出人意料的是,郭家父女卻饒有興緻,聽得很開心,臉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噴過好幾次飯。這樣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興了。郭家興在一次大笑之後甚至用筷子指著玉秀,對玉米說:「這個小同志很有意思的嘛。」
郭左哪裡都沒有去,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裡頭看書。玉秀想,看起來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個悶葫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玉秀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郭左不是那樣,很會說笑的。這一天的下午郭家興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個人坐在父親的藤椅裡頭,膝蓋上放了一本書。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煙冒出一縷一縷的煙,藍花花地升騰,擴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沒了。玉秀午睡起來,來到堂屋裡收拾,順便給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來也是剛剛午睡的樣子,腮幫上頭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張臉像是用燈芯絨縫補起來的。玉秀想笑,郭左剛剛抬頭,玉秀卻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說:「笑什麼?」玉秀放下胳膊,臉上的笑容卻早已無影無蹤,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乾咳了一聲。郭左合上書,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麼?」玉秀眨巴幾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說:「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雙眼皮有韭菜的葉子那麼寬,還雙得特別的深,很媚氣。郭左的臉上流露出很難辦的樣子,說:「這個困難了。」玉秀提醒說:「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麼了,我總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來,又做出思考的樣子,說:「玉什麼呢?」玉秀說:「秀。優秀的秀。」郭左點了點頭,記住了,又埋下頭去看書。玉秀以為郭左會和她說些什麼的,郭左卻沒有。玉秀想,什麼好看的書,這樣吸引人?玉秀走上來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書的角落,彎下腰,側著腦袋,嘴裏說:「斯——巴——達——克——斯。」玉秀看了半天,個個字都認識,卻越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玉秀說:「是英語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說:「肯定是英語了,要不然我怎麼會看不懂。」郭左還在笑,點點頭說:「是英語。」郭左已經發現這個女孩子不只是漂亮,還透出一種無知的聰明勁,一股來自單純的狡黠。相當有意思。很好玩的。
從表面上看,玉秀抱著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裡頭,玉秀還是當成自己的孩子、郭左的孩子了。這是一個迷亂的錯覺,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兒在懷裡睡得安安穩穩的,可自己的孩子呢,還沒有出生,在肚子里活蹦亂跳的,其實等於死了。同樣的姊妹,同樣是郭家的種,沒法說的。玉秀最害怕的還是抱著小侄女的時候胎動。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肚子裡頭,一陣一陣的,嬌得很,嗲得很,刁蠻得很,老是惹著玉秀,撩撥著玉秀。玉秀在這樣的時候真的是肝腸寸斷了,又不敢哭,只是睜大了眼睛到處找,找什麼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來找去卻四顧茫茫了。四顧茫茫。
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麼會那樣的。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傷心得很。小唐阿姨對自己這樣好,鬧出了這樣的動靜,往後在小唐阿姨的面前還怎麼做人。再也沒有臉面見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見小唐阿姨了。出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買菜的時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來是小唐阿姨故意守著自己的了,要不然怎麼就那麼巧。玉秀想躲,沒有躲掉,反而讓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想把話岔開來,小唐卻先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也預備好了,說:「玉秀,中午吃什麼呢?」玉秀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小唐順便拉過玉秀的菜籃子,玉秀的籃子里還是空的。小唐關照說:「天熱了,韭菜也老了,別再讓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玉秀想起來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時候都要從嘴裏摳出一些東西來,看起來是假牙了。玉秀「噯」了一聲,直點頭,笑。小唐阿姨的臉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沒有昨天的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看起來小唐阿姨不會再提昨天的事了,永遠都不會再提了,這多少讓玉秀有些釋懷。不過玉秀很快發現小唐的嗓子比平時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大,就連平時不大顯眼的魚尾紋也都出來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對自己這樣笑,顯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見外了。和她的關係算是到頭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卻格外吃力,都難過了。玉秀匆匆告別了小唐,站在韭菜攤子的面前,卻發起了傻。玉秀很意外地從菜場的混亂之中聽到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這刻兒聽起來是那樣的遠,那樣的不真實。難言的酸楚和悔恨湧上來了。玉秀憋住淚,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錯什麼葯了!搭錯什麼筋了!少了哪一竅了!發的哪一路的神經病!好好的一條路硬是讓自己走死了。連算盤也學不成了。玉秀恍恍惚惚的,丟下韭菜,一個人走到了小街的最南端。斷橋鎮的南面是一片闊大的湖,湖面上煙波浩渺,一路看不到頭的混沌模樣。玉秀想,這樣也好,還是這樣乾淨,本來也不是你的,無所謂了。就算是做了高偉對象,萬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時候還是麻煩。玉秀對自己說,別費勁了,就這樣了。只是有一點,玉秀怎麼弄也弄不明白,什麼都想開了,怎麼反而更難受的呢。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夠換回玉秀的女兒身呢,要是能換回來,玉秀就是斷了一條胳膊都願意,就是摳了一隻眼睛也行啊。
玉米的爺爺、奶奶,玉米的妹妹玉穗、玉英、玉葉、玉苗、玉秧都站在送親的隊伍里,甚至連不到半歲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過來了。沒來的反而是母親。母親施桂芳只是把玉米送出了天井的大門,轉身回到了西廂房。屋子裡空了,靜得有些異樣。施桂芳坐在馬桶的蓋子上,卻想起了玉米兒時的光景,她吃奶的樣子,她吮手指頭的樣子。那時的玉米一吃手指頭就要流口水,賊一樣四處張望。玉米的口水亮晶晶的,還充滿了彈力,一拉多長,又一拉多長。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後拍一下巴掌,玉米立即就會轉過腦,由於腦袋太大,脖子太細,用力又過猛,玉米碩大的腦袋總得晃幾下,這才穩住了。玉米笑得一嘴的牙花,而兩隻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這邊來了——這一切彷彿就在昨天,一轉眼,玉米都出嫁了,替人做婦、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湧起了一股無邊的酸楚。施桂芳想哭,卻不想在女兒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這裏,還有更深的一層。玉米前幾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訴母親的,這就是說,關於出嫁,玉米瞞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親。施桂芳一直以為玉米和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還在談著,幾個月之前彭國梁還從部隊上回來相過一次親,兩個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關在廚房裡頭,一步都不曾離開。現在看起來,那隻不過是玉米的一場夢。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對母親說:「媽,我要結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脫口就問:「和誰?」玉米說:「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郭家興。」原來是做補房了。施桂芳吃驚不小,想問個究竟,但是不能問,也不敢再問了。玉米的臉色已經在那兒了。但是,施桂芳終究是做母親的,哪裡能不知道女兒的心。玉米的心裏栽的是什麼果,開的是什麼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連方雙開除,家裡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玉米和飛行員的戀愛肯定還在談著。就算飛行員的那一頭吹了燈,憑玉米的模樣,哪裡要走這一步?玉米一定會利用嫁人的機會把家裡的臉面爭回來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陣揪心,捏起一張草紙,捂在了鼻子上。做兒女的太懂事了,反而會成為母親別樣的疼。
一貫肅穆的家裡頭熱鬧起來了。當然,是秘密的。帶有「地下」的性質。往暗地裡鑽,往內心裡鑽。玉秀很快就發現了,只要是和玉秀單獨相處,郭左總是有話的,特別的能說。有時候還眉飛色舞的。郭家興玉米他們一下班,郭左又沉默了。像他的老子一樣,一臉的方針,一臉的政策,一臉的組織性、紀律性,一臉的會議精神,難得開一次口。整個飯桌上只有玉米給郭左勸菜和夾菜的聲音。玉秀已經深刻地感受到這種微妙的狀況了。就好像她和郭左之間有了什麼默契,已經約好了什麼似的。這一來飯桌上的沉默在玉秀的這一邊不免有了幾分特殊的意味,帶上了緊張的色彩,隱含了陌生的快慰和出格的慌亂,不知不覺已經發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帶有鼓舞人心的動力,同時也染上了催人淚下的溫馨。秘密都是渴望朝著秘密的深處緩緩滲透、緩緩延伸的。而延伸到一定的時候,秘密就會悄悄地開岔,朝著覆水難收的方向發展,難以規整了。玉秀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古怪了,可以說莫名其妙。郭家興和玉米剛走,郭左和玉秀便都活動開了。最莫名其妙的還是玉秀的荒謬舉動,只要郭家興和玉米一上班,玉秀就要回到廚房,重新換衣裳,重新梳頭,把短短的辮子編出細緻清晰的紋路,一絲不苟的,對稱地夾上蝴蝶卡,再抹上一點水,烏溜溜的,滑滴滴的。而劉海兒也剪得齊齊整整的,流蘇一樣蓬鬆松地裹住前額。玉秀梳妝好了,總要在鏡子的面前嚴格細緻地檢查一番,驗收一番,確信完美無缺了,玉秀才再一次來到堂屋,端坐在郭左的斜對面,不聲不響地擇菜。郭左顯然注意到玉秀的這個舉動了。家裡無端端地緊張了。一片肅靜。空氣黏稠起來了,想流動,卻非常地吃力。但是緊張和緊張是不一樣的。有些緊張死一般闃寂,而有些卻是蓬勃的,帶上了蠢蠢欲動的爆發力,特別地易碎。需要額外的調息才能夠穩住。郭左不說話。玉秀也不說話。可玉秀其實還是說了,女孩子的頭髮哪一根不會訴說衷腸?玉秀在梳頭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混亂,充斥著猶豫,警告,還有令人羞愧的自責。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一直命令自己停下來了。以玉米的口吻命令自己停下來。但是,欲罷不能。玉秀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是情竇初開了。春來了,下起了細雨,心發芽了。葉瓣出來了,冒冒失失的。雖說很柔弱,瑟瑟抖抖的,然而,每一片小葉片天生就具有頑固的偏執,即使頭頂上有一塊石頭,它也能側著身子,探出頭來,悄悄往外躥。一點。又一點。
住下就住下吧。雖然玉秀在這件事上沒有把大姐放在眼裡,說到底玉米還是對玉秀抱有厚望,先不管她。關鍵玉秀和郭巧巧熱乎上了,這一點玉米不能接受。郭巧巧這個呆丫頭不好辦。玉米心裡頭有數,自己是怕她的。玉米誰都沒有怕過,現在看起來還是栽在她的手上了。郭巧巧偏偏不是工於心計的那一路,暗地裡使壞的那類。郭巧巧不是。這丫頭的身上帶有凶蠻暴戾的嘎小子氣,一切都敢說在明處,一切都敢做在明處,這是玉米相當吃不消的。比方說,玉米剛過門的時候,郭巧巧放學了,當著機關大院里那麼多的人,玉米為了顯示她這個繼母的厚道,立即迎了上去,接她的書包,笑吟吟地說:「巧巧,放學啦?」郭巧巧憨頭憨腦地說:「呆×!」當著那麼多的公社幹部,太沒頭沒腦了。玉米的臉都丟盡了。玉米在枕頭上面曾經對郭家興說過這個事,玉米說:「巧巧怎麼弄的?怎麼一見到我就跟見到鬼似的?」郭家興對這個問題沒興緻,隨口說:「還是孩子。」玉米說:「孩子?我才比她大幾歲?」但是這句話玉米沒敢說出口,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對自己說了。這麼一想玉米心酸得很,自己大不了郭巧巧幾歲,她成天沒心沒肺的,自己死乞白賴做她的「后媽」,賠光了臉面,還落不到好。玉米看出來了,做父母的都這樣,一旦死了原配,轉過臉去會覺得對不起孩子,越發地嬌寵,越發地放縱。玉米躺在郭家興的身邊,心裡頭涼了,全是怨。想來想去男人還是不可信的。趴在你的身上,趁著快活二斤肉能說出四斤油來,下來了,四斤油卻能兌出三斤八兩的水。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對誰親,對誰疏,男人一肚子的數。男人哪,拔|出|來之前是一個人,拔|出|來之後又是一個人。這是很讓人寒心的。玉米一直想和郭巧巧好好聊一回,給她把話挑明了——玉米可不指望巧巧喊她一聲「媽」,玉米有這樣的自知,擔不起。喊「姨」總行了吧?實在不願意,叫「姐姐」也可以,退一萬步,喊一聲「玉米」總是應該的。郭巧巧屁都不響一個。天天在一個屋子裡頭,撞破了嘴唇都不說一句話,擔著「母女」的名分,還烏雞眼,這算什麼?郭巧巧偏偏不給玉米機會。除非玉米討罵。郭巧巧的那張嘴是標準的有娘生沒娘教的嘴,什麼都出得來,七葷八素的。都是在哪兒學來的?玉米算是怕了。玉米有時候想,自己對「女兒」的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掃帚,掃帚也該哼唧一聲了。玉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想,後妻好做,后媽難當哪。
玉秀和郭左的私下談話戛然而止了。堂屋裡安靜得很。兩個人誰也不會輕易開口。就好像空氣里有一根導火索,稍不留神,那裡便會冒出一股青煙。這種狀況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沒有原因。出現了。玉秀偷偷地瞄過郭左幾眼,兩個人的目光都成了黃昏時分的老鼠,探頭探腦的,不是我把你嚇著,就是你把我嚇著。要不就是一起嚇著,毫無緣由地四處逃竄。不過玉秀到底還是發現郭左的心思了。玉秀昨天晚上特地看了一眼《斯巴達克斯》,郭左看到了二百八十六頁。第二天的上午郭左一直在那裡看,專心致志地看模樣,看了一個多小時。後來郭左拿香煙去了。郭左剛離開,玉秀悄悄地走了上去。拿起來一看,還在二百八十六頁。這個發現讓玉秀的心口突然便是一陣慌。看起來郭左早已是心不在焉了,在玉秀的面前做做樣子罷了。玉秀想,他的心裏還是有自己了。他的心裏到底裝著自己了。玉秀以為自己會開心的。沒有。反而好像被刺了一下。玉秀躡手躡腳地走開了,淚水卻汪了出來,浮在眼眶裡頭,直晃。玉秀回到廚房,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傻在了那裡。
肚子還在長。不停地長。雖說穿著黃大衣,玉秀每天早晨還是要用布帶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狠狠地纏幾道。不能大意。千萬不能出什麼紕漏的。布帶子纏在肚子上,雖然不疼,有時候卻比疼還要難受。主要是呼吸上頭。鼻子里的氣出得來,卻下不出,郁在那兒,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呼吸到底不同於別的,你歇不下來,分分秒秒都靠著它呢。玉秀的日子其實是活受罪了。不亞於酷刑。到了夜間,玉秀總要放鬆一下自己,悄悄地把腰裡的布帶子解開來。只要解開了,一口氣吸到底,那個舒服,那個通暢,每一個毛孔都親娘老子地亂叫。千金難買呀。人是舒坦了,可玉秀不敢看自己了。那哪裡是肚子?那哪裡是玉秀哦?可以說觸目驚心。玉秀看不見自己的腳,中間沒頭沒腦地橫著一大塊,鼓著,肚皮被撐得圓圓的,薄薄的,黑糊糊的,像一個醜陋的大氣球,針尖一碰都能炸。肚子鬆開了,小東西在肚子裡頭也格外地高興,不停地動。撒歡了,尥起了小蹄子。小東西頑皮得很,都會逗玉秀了。玉秀要是把手放在肚子的左側,小東西馬上趕來了,上來就是一腳,告訴玉秀,我在這兒呢。玉秀要是把手放到右側去了呢,小東西也不閑著,立即趕到右邊,又是一腳,好像在說,進來吧,到我們家來玩吧。玉秀就那麼一左一右的,一前一後的,小東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腳亂了。到後來小東西終於累了,不高興了,不再理會玉秀了。玉秀在心裏說,來,再來,到媽媽的這邊來。玉秀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說話,嚇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脫口而出,居然稱自己媽媽了。玉秀愣在那裡,玉秀是叫自己媽媽了。玉秀本來就是媽媽了。玉秀的心裏突然柔了,肩頭無力地鬆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個又一個的漩渦。玉秀差不多都快癱下去了。心裏想,玉秀,你也是做媽媽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這麼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緊了,碎了。玉秀無法面對自己,沒有能力面對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從床上拿起布帶子,繞在了肚子上,拼了命地往裡勒。往死里勒。玉秀在心裏對肚子說,你再動!我叫你再動!都是你!我勒死你!
玉米剛剛到供銷社上班,還沒有來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興提出來,玉秀自己卻來了。一大早,九點鐘不到,玉秀來到了郭家興的辦公室門口,一頭的露水,一臉的汗。郭家興正坐在辦公室里,捧著報紙,遮住臉,其實什麼也沒有看,美滋滋的,回味著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樣,滿腦子都是性。郭家興撫摸著禿腦門,嘆了一口氣,流露出對自己極度失望的樣子,心裏說:「老房子失火了,沒得救!」其實並不是懊惱,是上了歲數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頭。郭家興這麼很幸福地自我檢討,辦公室的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丫頭。面生得很,十六七歲的樣子。郭家興收斂了表情,放下報紙,乾咳了一聲。郭家興乾咳過了,盯著門口,門口的丫頭卻不怕,也不走。郭家興把報紙攤在玻璃台板上,挪開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嚴肅地指出:「誰放你進來的?」門口的丫頭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說:「同志,你是姐夫吧?」這句話蠻好玩的,連郭家興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興沒有笑。站起來,把雙手背在腰后,閉了一下眼睛,問:「你是誰?」門口的丫頭說:「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從王家莊來的,今天上午剛剛到。——你是姐夫。門口的人說的,你是我姐夫。」這丫頭的舌頭脆得很,一口一個姐夫,很親熱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看出來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細看看眉眼裡頭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這丫頭像歪把子機槍,有理沒理先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興走到門口,用手指頭向外指了指,然後,手指頭又拐了一個彎。說:「在供銷社的鞋帽櫃。」
玉秀七點多鍾便趕到斷橋鎮了,已經在鎮子的菜市場上轉了一大圈了。玉秀這一次可不是來串門的,有著十分堅定的主張。她鐵下心了,一心來投靠她的大姐。王家莊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說起來還是因為玉穗。玉穗送給了玉秀兩頂帽子,尿壺,還有茅缸,都傳開來了,玉秀在王家莊一點臉面都沒有了。這不是別人說的,可是嫡親的姊妹當著大伙兒的面親口說的,怨不得人家。尿壺,還有茅缸,現在已經成了玉秀的兩個綽號了。綽號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時候,綽號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處、疼處,一出口就能剝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萬條褲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綽號當然是當事人的忌諱。問題是,這種忌諱並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測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這個。比方說,尿壺,它可以牽扯進瓶,缸,壇,罐,瓢,盆,缽,碗,瓷器,瓦。這些東西本來和玉秀扯不上邊,現在不同了,一起帶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無情地揭露出玉秀體內不可告人的可恥隱秘。問題是,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這就是說,玉秀的羞恥無處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說話的人一旦涉及到這些東西,會突然停下來,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說錯了的樣子,臉上浮上意味深長的神色。這樣的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確認能力,把那些扯不上邊的東西毫無緣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靜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來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讓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圍的人當然是可憐你的。出於同情,他們一起沉默了,約好了一樣,一起做出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護著你,所以沒有笑出來。但是,她們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來是那樣地無聲無息,而無聲無息比大聲叫罵更兇險,像隨時都可以夾擊的牙齒,體現出上齶骨和下齶骨相互聯動的爆發力,一口就能將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腦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這樣的場合是防不勝防的。這樣的防不勝防並不局限於外部,有時候,它甚至於來自於玉秀自身。比方說,茅缸,這同樣是玉秀所忌諱的。玉秀現在連解手、大便、小便、倒馬桶都一起忌諱了。忌諱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帶著自作自賤的哨聲,聽上去特別地不要臉,太不知羞恥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於做一回賊。玉秀白天憋著,夜裡也憋著,好幾次都是被解小便這樣的噩夢驚醒了的。玉秀在夢中到處尋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無人的高粱地,剛剛蹲下來,卻又有人來了。她們小聲說:「玉秀,茅缸。」玉秀一個激靈,醒了。到處都是人哪。哪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一張嘴巴?哪一張嘴巴的上方沒有兩隻笑眯眯的眼睛。
臨近春節,玉米腆著大肚子,帶領玉秀回了一趟王家莊。時間相當的短。因為有小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卻又回來了。玉米的這一次回門沒什麼動靜,一點也不鋪張,一點也不招搖。玉米甚至都沒有出門。等玉米的小快艇離開石碼頭的時候,村裡人意外地發現,玉米的一家子都出來了,全家老少都換了衣裳,從頭到腳一人一身新。這個人家的人氣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玉米不在村裡,可村裡的人就覺得,玉米在,玉米無所不在,一舉一動都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霸道得很。這正是玉米現在的辦事風格,玉米只會做,卻不會說。這個風格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郭左還沒有睡。郭左睡得晚,起得晚,每天晚上都磨磨蹭蹭的,不熬到十點過後不肯上床。玉米拉開西廂房的門,朝廚房那邊看了一眼,廚房門縫裡的燈光立即熄滅了。玉米知道了,就在眼皮子底下,玉秀其實天天在搗鬼呢。玉米在心裡頭罵了一聲不要臉的東西,笑著說:「郭左,還看書哪。」郭左點上一根煙,「噯」了一聲。玉米坐在郭左的對面,說九-九-藏-書:「一天到晚看,這世上哪裡有這麼多的書。」郭左說:「哪裡。」顯然是心不在焉了。玉米心裏說,郭左,沒想到你也是一肚子的花花腸子,這一點你可不像你的老子。玉米和郭左談了一會兒揚州,談了一會兒插隊的地方,夜也深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郭左倒是蠻和氣的,和玉米一問一答的。玉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開始打聽郭左中小學的同學來了。主要是男生。玉米說:「要是有合適的呢,你幫我留心一個。」郭左有些不解,只是看著玉米。玉米「嗨」了一聲,說,「還不是為了我這個妹子,玉秀。」郭左聽明白了,玉米是想讓郭左替玉秀物色一個對象。玉米說:「只要根正,苗紅,就是缺一個胳膊少一條腿也沒有關係。不痴不傻就行了。」郭左直起了上身,極不自然地笑起來,說:「那怎麼行。你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玉米不說話了,側過臉,臉上是那種痛心的樣子,眼眶裡已經閃起淚花了。玉米終於說:「郭左,你也不是外人,告訴你也是不妨的。——玉秀呢,我們也不敢有什麼大的指望了。」郭左的臉上突然有些緊張,在等。玉米說:「玉秀呢,被人欺負過的,七八個男將,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張開了,突然說:「不可能。」玉米說:「你要是覺得難,那就算了,我本來也沒有太大的指望。」郭左說:「不可能。」玉米擦過眼淚,站起來了,神情相當地憂戚。玉米轉過臉說:「郭左,哪有姐姐糟蹋自己親妹妹的。——你有難處,我們也不能勉強,替我們保密就行了。」郭左的瞳孔已經散光了,手裡夾著煙,煙灰的長度已經極其危險了。玉米回過身,緩緩走進了西廂房,關上門,上床。玉米慢慢地睡著了。
玉秀卻一直不知道自己體內的隱秘。玉秀確信自己懷孕都已經是閉經后的第三個月了,那已經是十月中旬的事了。玉秀到底年輕,害喜的反應一直不太重,時間也短,加上剛剛到糧食收購站上班,一忙,居然就忽略過去了。按理說玉秀第一個月閉經應該有所警覺的,可那時候玉秀滿腦子都是郭左,在心裡頭和他說悄悄話,和郭左吵架,和解,又吵架,整天做的都是郭左的白日夢。偏偏把自己忘了。第二個月倒是想起來的,轉一想,春天裡被那麼多的男人睡了,都沒事,這一次就是郭左一個人,當然不會有問題了。人多力量大,郭左再怎麼說也不會比那麼多的人還厲害,不會有什麼的。放心了。放心之餘玉秀還對自己撒了一回嬌,對自己說,懷上一個小郭左才好呢。我剛好到揚州去找他。這麼一撒嬌玉秀的心情反而好了。疑惑倒是有一些,不過玉秀堅信,沒事,過幾天身上一定會來。到了第三個月,都過去五六天了,玉秀終於有點不踏實了,卻始終存了一分僥倖。直到玉秀確認自己懷孕之後,玉秀一邊害怕,一邊還是僥倖:不要緊的,會好的,過幾天也許自己會掉了呢。話是這麼說,其實玉秀每一天都心思沉重的,彷彿斷了一條腿,每一步都一腳深一腳淺的。
郭巧巧走了,司機走了,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了。很突然的樣子。郭家興站在天井,大口大口地吸煙。玉米悄悄跟出來,站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又嘆氣,心情很沉重了。郭家興對玉米說:「我一直強調,思想問題不能放鬆。你看看,出問題了嘛。」玉米陪著郭家興嘆了一口氣,勸解說:「還是孩子。」郭家興還在氣頭上,高聲說:「什麼孩子?我這個歲數已經參加新民主主義革命了嘛!」玉秀隔著窗戶,知道玉米這刻兒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裝得像,玉米就是斂得住。玉秀想,這個女人像水一樣善於把握,哪裡低,她就往哪裡流,嚴絲合縫的,一點空隙都不留。玉秀還是佩服的,學不上的。玉米仰著頭,望著郭家興,一直望著郭家興,眼眶裡頭貯滿淚光了,一閃一閃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興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說:「但願我們不要惹你生氣。」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場買菜。買完了,並不急著回去,而是要利用這一段空閑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銷社。說起來供銷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歡的地方了。以往進鎮,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銷社蹓躂好半天,並不買什麼。事實上,供銷社是一個很不錯的歇腳處,供銷社可能還是一個很不錯的觀光場所。那些好看的貨架就不用再說了,僅僅是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會計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個營業員之間都連著一條鐵絲,一條一條的。鐵絲上掛了許多鐵夾子,營業員開了票,收了現金,把它們夾到鐵夾子里去,用力一甩,「嗖」的一聲,鐵夾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車頭,沿著懸浮鐵軌開到會計的那邊去了,稍後,小小的火車頭又「嗖」地一聲,開了回來,帶著零找和收迄的票據。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郭家興顯然是懂得的,並沒有「壓」玉米,說白了,他並沒有真正地「做」。然而,他的手和牙在這個晚上卻極度地凶蠻,特別的銳利。玉米的乳|房上面很快破了好幾塊皮了。玉米的嘴巴一張一張的,疼得厲害,卻不敢阻擋他。憑玉米的經驗,男人要是在床上發毛了,那就不好收拾了。玉米由著他。郭家興喘著氣,很痛苦。上上下下的,沒有出路,繼續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這怎麼好?」郭家興噴著酒氣說,「這可怎麼好?」玉米坐起來了,尋思了好半天,決定替郭家興解決問題。玉米從床上爬下來,慢慢給郭家興扒了。玉米跪在床邊,趴在郭家興的面前,一口把郭家興含在了嘴裏……玉米用力地抿著嘴,轉過身,掀開馬桶的蓋子突然便是一陣狂嘔。郭家興的問題解決了,酒也消了一大半,特別的銷魂,對玉米有了萬般地憐愛。郭家興像父親那樣把玉米摟住了。玉米回過臉,用草紙擦一擦嘴角,笑了笑,說:「看來還是有反應了。」
天井裡還是陽光,火辣辣的。這一天的下午太陽照得好好的,天卻陡然變臉了,眨眼來了一陣風,隨後就是一場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雨點在天井和廚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當賣力,一會兒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滿雨霧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經掛上了水簾。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簾。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隻手。暴雨真是神經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後後也就四五來分鐘,說停又停了。檐口的水簾沒有了,變成了水珠子,一顆一顆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更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雨雖然短,天氣卻一下子涼了,爽得很。玉秀的手還伸在那兒,人卻走神了。走得相當的遠。眼睛好像還看著自己的手,其實是視而不見的,烏黑的眼睫毛反翹在那兒,過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也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也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後來玉秀突然還過神來了。一還過神來就很不好意思地對著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沒有一點出處,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臉卻紅了,越紅越厲害,目光還躲躲藏藏的。內心似乎剛剛經歷了一次特別神秘的旅程。郭左說:「我該喊你姨媽呢。」這一說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並不是沒有關係的,是「姨媽」呢。自己才這麼小,都已經是人家的「姨媽」了。只是一時弄不清「姨媽」到底是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了還是推遠了。玉秀在心裏默默地重複「姨媽」這句話,覺得很親昵,在心頭繞過來繞過去的,如縷不絕的。不知不覺臉又紅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見自己臉紅,又希望他能看見,心口「突突突」的,無端地生出了一陣幸福,有那麼一點悵然。話頭一旦給說開了,接下來當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來越投機了。玉秀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城市」和「電影」這幾個話題上。玉秀一句一句地問,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來了,玉秀雖說是一個鄉下姑娘,心其實大得很,有點野,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近乎神話般的幻想。是那種不甘久居鄉野的張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鳥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沒有腳,不知道棲息在哪兒。玉秀已經開始讓郭左教她說普通話了。郭左說:「我也說不來。」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說:「瞎說。」郭左說:「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瞎說。」玉秀拉下臉之後目光卻是相當崇敬的,忽棱忽棱地掃著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了,想走。玉秀背著手,堵在郭左的對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認認真真地說:「我也不會。」玉秀不答應。郭左笑笑說:「我真的不會。」玉秀還是不依不饒。事到如此,「普通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樣一種對話關係。這才是玉秀所喜歡的。郭左光顧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氣了,一轉身,說:「不喜歡你!」
王連方住在女兒的家裡,也就是機關的大院了。郭家興一肚子的不高興,可到底是自己的岳丈,也不好說什麼。一天到晚板著一張臉。因為郭家興的面孔平時都是板著的,反而看不出他真實的心思了。郭家興不理他,這個無所謂,玉米也不理他,這個同樣無所謂。王連方現在有外孫女了,那就和外孫女談談心,給她讀一讀《人民日報》。外孫女躺在搖籃里,慢慢習慣王連方的聲音了,只要王連方讀報紙的聲音一停下來,她就哭,鬧。王連方一讀,又好了。王連方讀報紙都讀成一件事了,動不動就要坐到搖籃的旁邊,揚一揚手中的報紙,說:「同志們注意了哈,哎,乖——,開會了。開會了哈。」
玉秀年輕,能吃,能喝,不到一個月的光景突然發現不對路子了。肚子發了瘋一樣,拼了命地長,一下子鼓出來一大塊。肚子里的胎兒似乎也得到了格外地鼓勵,開始頑皮了,小胳膊小腿的,還練起了拳腳,一不小心就「咚」地一下,一不小心又「咚」地一下。小東西的拳腳讓玉秀滋生了一股說不出的憐愛,更多的卻還是說不出的恐慌。肚子里的小東西那可是忘了,還是拿自己當朋友的。玉秀再一次來到會計室是一個中午。小唐要做賬,在機關食堂里吃過中飯,遇見了玉秀。順便把玉秀叫過來了。玉秀乏得厲害,想睡個午覺的。但是小唐這樣熱情,還是過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對面吃著水果糖,小唐十幾分鐘就把手上的活計做完了。她們又開始聊天了,口氣還是和過去一樣,絲毫看不出有過什麼疙瘩。雖說有點困,玉秀還是很開心了。小唐還是和過去一樣對玉秀蠻關心的。話說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說話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小唐認認真真地說:「玉秀,看起來我們還是不知心,你沒有拿我當朋友。」小唐的話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領,一時摸不著頭緒,不停地衝著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卻乾脆,單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說:「玉秀,你要是有什麼難處,不該瞞著我。——你想想,我不幫你,誰幫你?你不讓我幫,我幫誰?」小唐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已經沿著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陣狂跳,肚子上「噬」的一聲,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開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腸子一樣淌了出來。臉上當即失去了顏色。小唐悄悄掩上門,做好了秘密交談的所有預備。重新回到座位的時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來到玉秀的身後,雙手擱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輕輕撫摸了兩下。玉秀的心頭一熱,轉過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裏有底了。輕聲問:「誰的?」玉秀仰起臉,張大了嘴巴,一個勁地搖頭,卻不敢哭出聲來,就那麼張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憐她了,俯下上身,對著玉秀的耳朵說:「誰的?」玉秀只顧了哭,鼻涕拉得多長,哭得都快岔氣了。小唐的眼睛也紅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哀求說:「姨,幫幫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來又轉暖了幾天,黃大衣終究不扎眼,並沒有引起過分的盤問。沒有人盤問當然好,可是玉秀心頭的壓力並沒有減輕,相反,愈發沉重了。關鍵是小唐的這一頭指望不上了。小唐為這件事專門找過玉秀,一見面玉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唐的眼皮腫得老高,把所有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給玉秀交了底。小唐到醫院去過了,都找了人家院長了,剛剛開口,還沒有來得及說起玉秀,院長就懷疑了。小唐說,院長問我,是不是你的兒子在外面「胡搞」,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小唐說,玉秀,我也是個做母親的,還敢再說什麼?小唐說到這裏特別傷心,表現出了一個母親的自私。她為此而內疚,難過得不敢看玉秀的眼睛。玉秀絕望了。可雖說絕望,到底還是個懂事的姑娘,非常理解小唐。再怎麼說,總不能為了自己把人家的兒子賠進去。哪個做母親的也不能。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作風」問題,關係到人家一輩子的前程呢。上一次在人家的家裡那個樣子,驚天動地的,影響很不好,都已經對不起人家了。再讓人家高偉背這樣的黑鍋,真的要天打五雷轟的。小唐沒有能夠幫上玉秀,在玉秀的面前哭了好半天,一點聲響都沒有,臉上全是淚。玉秀看在眼裡,反過來內疚了。特別地痛恨自己,可以說惡火攻心。小唐的這條路死了,玉秀的路其實也等於死了。玉秀替小唐擦乾眼淚,心裏想,姨,玉秀只有來世報答你了。
玉秀的心裏一直有一個小秘密,那就是喜歡看坐在高處的女會計。從小就喜歡看。羡慕得很。那個女會計坐在那裡已經很多年了,她一手的小算盤讓玉秀著迷,噼里啪啦的。手指頭跟蝴蝶似的,跟幺蛾子似的,點水而過,撲棱撲棱的。一旦停下來了,卻又成了蜻蜓,輕輕地棲息在荷葉上面。那裡頭有一種難言的美。女會計的手成了玉秀少女時代的夢,在夢中柔若無骨。只是很可惜,那個女人不漂亮。玉秀總是想,要是自己長大了能坐在那裡就好了。玉秀一定會把自己打扮得像過河而來的小花蛇,在全公社老老少少的眼裡吱吱歪歪地扭動。玉秀從小其實就是一個有理想的姑娘了,有自己很隱秘的志向。玉秀相信,自己反正不會在王家莊呆上一輩子的,絕對不可能在這樣的一棵樹上弔死。玉秀對自己的未來一直蠻有信心的。當然,玉秀的這份心思現在反而死了,那絕對是不可能的。由此看來供銷社其實是玉秀的傷心地了。然而,人這個東西就是怪,有時候恰恰喜歡自己的傷心地,特別地迷戀,願意在那裡流連忘返。
《小說選刊》2001年第11期轉載
玉秀一夜都沒有睡好。夜深人靜了,斷橋鎮的夜間靜得像一口很深的並,真的是深不見底。這一來國營米廠蒸汽機的聲音突出出來了。蒸汽機不像柴油機,響聲並不連貫,而是像鎚子,中間有短暫的間隙,「嗵」的一下,又「嗵」的一下。玉秀平時蠻喜歡這個聲音的,因為隔得比較遠,並不鬧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反而是個伴,有了催眠的功效,讓人睡得更安穩,更踏實。可是這一夜不一樣了,蒸汽機的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捶她的耳朵。玉秀想,還是把自己的實情全都告訴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哪一天才是盡頭?轉一想玉秀便罵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說出去,她什麼都完了。事情黃了不說,還白白地送給別人一個把柄。不能夠那樣。這方面的苦頭玉秀在王家莊算是領教了。再說了,小唐阿姨只是這個意思,人家並沒有把話挑白了,你吼巴巴的發什麼騷?
轉眼已經是三月了,玉秀什麼都不想,人卻是一天比一天困,坐在磅秤的後面都能打起瞌睡。這一天的下午父親王連方卻來到糧食收購站的大門口了。他是搭王家莊的順便船來到斷橋鎮的。王連方提著人造革的手提包,來到玉秀的面前,笑眯眯的。玉秀一抬頭,看見了父親,醒了。王連方的脖子伸得很長,衝著玉秀,笑眯眯的。臉上是那種自豪的模樣。玉秀再也沒有料到會在這個地方看見父親,心裡頭怪怪的,蠻高興的,但是,當著身邊這麼多的人,卻不喜歡父親如此親昵的樣子,故意板下臉來,說:「你怎麼來了?」王連方也不回答,一腳站到磅秤上去,說:「看看,我多重。」玉秀左右看了幾眼,說:「你下來。」王連方不理這一套,說:「看看,我多重。」玉秀不高興了,說,「你下來。」王連方還是不下來,笑眯眯的,說:「我多重?」玉秀說:「二百五。」王連方笑得一臉的花,說:「個死丫頭。」王連方就那麼站在磅秤上,回過頭,很多餘地對著身邊的人解釋說:「我女兒,我的三丫頭。」口氣是驕傲的,同時也是慈愛的。王連方走下磅秤,發了一圈香煙,開始和玉秀的同事說起閑話了。問了問人家的出身,年紀,哪一年參加的革命,兄弟幾個,姊妹幾個。答案都令他滿意。笑眯眯的。王連方用胳膊在半空中揮了一回,號召大伙兒說:「你們要團結!」口氣已經是作形勢與任務的政治報告了。大伙兒只是吸煙,不聲不響地回過頭來看玉秀。王連方卻不動,掏出香煙,又發了一圈,笑眯眯的。
十月的中旬玉秀有些著急了。玉秀不能不替自己仔細地謀劃了。關鍵中的關鍵是不能讓玉米知道。玉米要是知道了,那就死透了。出路只有一個,趕緊把肚子里的東西弄出去。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去醫院。然而,去了醫院,事情終究會敗露。這一來等於沒去,比沒去還要壞。玉秀開始考慮自行解決的辦法了。玉秀決定跳。當初在王家莊的時候,王金龍的老婆小產過的,就因為和婆婆吵架的時候跳了一回。金龍家的在天井裡拍著屁股,又是跳,又是罵,後來「哎喲」一聲,掉了。玉秀想,那就跳。玉秀說做就做,一旦閑下來便躲到沒人的地方,找一塊水泥地,一口氣跳了四五十個。後來長到了七八十個,再後來都長到一百七八十個了,還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的。連續跳了十來天,把飯量都跳大了,身上卻沒有半點動靜。玉秀想,看來還是要拍著屁股。玉秀用王金龍老婆的方法試了四五回,對潑婦的行為徹底絕望了。玉秀只能做另外打算。又想起來了,張髮根的老婆也流過一回,是打擺子,吃了合作醫療的葯,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沒了,都三個半月了。赤腳醫生說了,一定是治瘧疾的喹啉片惹的禍,藥瓶子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呢,「孕婦不宜」。玉秀的問題現在簡單了,找到喹啉片就簡單了。喹啉片是常用藥了,為了找到它們,玉秀還是費了不少心思,「大姐」「大姨」地交了一大串的朋友,花了四五天的工夫,總算找到了。玉秀一大早上班拿著了藥瓶,這一回安心了,解決問題了。玉秀偷偷地溜進公共廁所,倒出來一把,一口捂到了嘴裏。因為沒有水,咽不下去,只能幹嚼了。玉秀「嘎嘣」「嘎嘣」的,像一嘴的炒蠶豆,嚼得滿嘴的苦,眼淚差一點掉下來。玉秀伸長了脖子,一口咽了下去。這一口下去玉秀總算踏實了,相當高興,坐回到磅秤的後面,和別人說說笑笑的。一支煙的工夫藥性起作用了。玉秀的嘴唇烏了,目光也慢慢地散了,像一隻瘟雞,脖子撐不住腦袋,東南西北四處倒。玉秀的腦子卻還沒有糊塗。她擔心身邊的人把她送進醫院,笑著站了起來。玉秀一個人走向倉庫,靠近倉庫的時候玉秀有些支不住了。玉秀扶著牆,慢慢摸了進去。吃力地爬上糧食堆,一倒頭就睡著了。玉秀在倉庫裡頭一直睡到天黑,做了無數的古怪的夢。玉秀夢見自己把自己的肚子剖開了,掏出了自己的腸子。玉秀把自己的腸子繞在脖子上,一點一點地擠,擠出了郭左的一根手指頭。玉秀再擠,又是一根。一共擠出九根來。玉秀捧著手指頭,說,郭左,都是你的,裝上吧。郭左看了看,挑出來一根,擰到自己的手上去了。郭左的手上其實就缺這麼一根。玉秀望著手裡多出來的八根指頭,想,怎麼會多出來的呢?怎麼會多出來的呢?玉秀很不好交待了。郭左只是看著她,不說話。玉秀急了。這麼一急玉秀的夢便醒了,而郭左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玉秀鬆了一口氣,很開心,一蹦一跳地對郭左說,你終於回來了,我夢見你了,我剛剛夢見你了。——其實還是在夢裡頭。
每天上午八點,八點整,郭家興準時來到辦公室。坐下來,泡好茶,蹺上二郎腿,開始閱讀「兩報一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興整天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關注著北京的一舉一動。比方說,領導同志誰的名字挪前了,誰的名字靠後了,這個絕對是不能忽視的。比方說,去年陪同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的一共有七位領導,今年卻換了,換了三個,——從前幾天的報紙上看,一個去了坦尚尼亞;一個在內蒙,「與牧民們親切交談」;另一個呢,不知道了。郭家興總要把這個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裡,一放就是好幾十天。如果時間太長了,郭家興就要和公社的幾個常委提起這件事,口氣相當地鄭重,「某某某」好長時間「沒有出來」了。直到下一次的報紙上出現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興才能夠放心,並把這個消息通知其他的常委。郭家興習慣於把「兩報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國家」。關心他們,其實就是關心「國家」了。郭家興這樣關心,並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興不是這樣。當領導當到這個份兒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錯誤,能在公社機關里呆上一輩子,郭家興對自己很知足、很滿意了。郭家興只是習慣,多年養成的了,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個樣。
玉秀沿著水泥階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個台階。水到膝蓋的時候,玉秀停下來了。立在那裡,望著黑森森水面。什麼也看不見,卻有一種空洞的浩渺,一種滅頂的深。波浪小小的,拍著她的褲管,像一隻又一隻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把。玉秀突然覺得水的深處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齊齊地向玉秀伸過來了,每一隻手上都長著數不清的手指頭,毛茸茸地塞滿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陣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因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階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終於站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這一次玉秀沒有走得太深,腦子裡複雜了,越想越恐懼。好不容易下去了兩個台階。玉秀命令自己:撲下去,你撲下去!撲下去一切都好了。玉秀就是撲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臨頭。玉秀早已經是渾身哆嗦了,就希望後面有一個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裡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氣也幾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絕望了。比生絕望的當然是死,可比死絕望的卻又是生。收購站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這就是說,斷橋鎮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為別人不知道,而別人知道,玉秀卻不知道別人知道。所謂的隱私,大抵上也就是這樣的一回事。隔著一張紙罷了。紙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紙又是最堅固的,誰也不會去碰它。只有鄉下人才那麼沒有涵養,那麼沒有耐心。一上來就要看謎底。鎮上的人可不這樣。有些事是不能夠捅破的,捅破了就沒有意思了。急什麼呢?紙肯定包不住火,它總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謂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壯觀,更好看。斷橋鎮的人都在等。鎮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絕對會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著吧,用不了幾天的。人家自己都沒急,你急什麼。不急。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購站里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曠了,四面都是風。中午閑下來了,年紀大一些的職工們喜歡站到朝陽的牆前,晒晒太陽。年紀輕一些的呢,不喜歡那樣,他們有他們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來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繩,再不就是老鷹抓雞。玉秀「不會踢毽子」,但是,在跳繩和老鷹抓雞方面,玉秀是積極的,努力的,只有積極才能夠顯示出自己是和別人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動起來,那分臃腫的笨拙就顯露無疑了。很可愛,很好看的。跳繩的時候還稍好一點,因為跳繩是單打獨鬥的。老鷹抓雞就不行了。老鷹抓雞需要協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夾雜在人堆裡頭,一比較,全出來了,成了最遲緩的一個環節,總是出問題,總是招致失敗。人們不喜歡看玉秀跳繩,比較起來,還是「老鷹捉雞」更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後,那個熱鬧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鷹攻擊的目標,而「老鷹」並不急於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縱,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時候,「老鷹」會突然放棄,向相反的地方全力進攻。這一來玉秀只能是疲於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最為常見的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撲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時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卻吸不到位。只能張大了嘴巴,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總是調息不過來。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臉上笑開了花,就是爬不起來。像一隻很大的母烏龜,翻過來了,光有四個爪子在空中撲棱,起不來。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個滾,俯下身子,撐著先跪在地上,這才能夠起立。真是憨態可掬。大伙兒笑得很開心,玉秀也跟著笑,嘴裏不停地說:「胖了,胖了。」沒有人接玉秀的話茬,既不承認玉秀「胖了」,也不否認玉秀「胖了」。這一來玉秀的「胖了」只能是最無聊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因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們也該回來了。這正是玉米所擔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說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錯,可難免架不住玉秀這麼一個狐狸精,你也不能整天看著,鬧出什麼荒唐的事來也是說不定的。要是細說起來,玉米對郭左的擔憂反而更勝出郭巧巧一籌了。依照玉米的意思,當然是看不見他們的好。可是,這個家終究是他們的,只要他們回來,玉米也只有強顏歡笑,盡她的力量把這個后媽當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郭巧巧的那一頭沒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頭也沒有任何消息,玉米的擔心反而變味了,都好像變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來了。令玉米奇怪的還是郭家興,郭家興從來都不提他們,就好像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他們。這樣當老子的也實在是少有了。郭家興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著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實了,老是拎在心裏。到底忍不住,問了一次玉秀。玉秀拉著臉,說:「他們不會回來了,郭巧巧早就到紡紗廠去了。」玉秀就說了這一句,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玉秀只說了郭巧巧,可她怎麼知道「他們」都不會回來的呢。玉米還想問的,玉秀已經離開了。但是不管怎麼說,玉秀的預言是正確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連個影子都沒有,而郭左更是沒有半點消息。
最讓玉秀難以面對的還是那幾個男人。他們從玉秀身邊走的過程中,會盯著玉秀,咧開嘴,很淫|褻地笑,像回味一種很忘我的快樂。特別地會心,你知我知的樣子,和玉秀千絲萬縷的樣子。一旦來人了,他們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經,跟沒事一樣。真是太噁心了。玉秀心裡頭其實也有了幾分的數了,知道他們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聯繫。因為恐懼,卻更不敢說破了。他們當然也是不會說破了的。這一來玉秀和他們反而是一夥的了,共同嚴守著一份秘密,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了。
其實玉米冤枉了。玉米什麼時候出嫁,完全取決於郭家興什麼時候想娶。郭家興什麼時候想娶,則又取決於郭家興的原配什麼時候斷氣。郭家興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五月二十八號,已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興傳過話來,他要做親。郭家興並沒有蒞臨王家莊,而是派來了公社的秘書。秘書把小快艇一直開到王家莊的石碼頭。小快艇過橋的時候放了一陣鞭炮,鞭炮聲在五月的空中顯得怪怪的,聽起來相當地不著調。不過還是喜慶。人們看見小快艇的擋風玻璃上貼了兩個大紅的剪紙雙喜。司機猛摁了一陣喇叭,小快艇已經靠泊在石碼頭了。小快艇在夾河裡衝起了駭浪,波浪是「人」字形的,對稱地朝兩岸嘩啦啦地洶湧。它們像一群狗,狗仗人勢,朝著碼頭上女人們的小腿猛撲過去。女人們一陣尖叫,端著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秘書鑽出了駕駛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