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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 孤島 二

處女作 孤島

一千年或者一百年前——反正不是德宗皇上愛新覺羅·載湉登基帝國的光緒年間,那時文廷生和熊向魁的破屁股挂鉤船還沒有停泊公嘴港——江龍王白龍家族端發一起內訌,白龍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你要是屬龍的你一定會知道,龍家總譜有紅、黃、黑、白四個門戶,分卧珠江、黃河、黑龍江、長江四個水系。一千年或一百年前的內訌,發生在長江水系的白龍家族。白龍家族的三太子稟承了天精地英山靈澤秀,少年氣盛,意欲割江而治,獨尊一方。他選擇了洞庭湖的支流湘江,瀟湘女用斑竹皮為他裝貼好了龍宮龍榻,並做好了懷孕心理及生理上的全部準備。「不行,」龍王爺回答三太子時用了鐵硬的口氣,「湘江受天孕已久,將自生一條天龍來,你到時自不是他的對手。」「——你給我岷江!」三太子記起了許多年前遇見過的娥媚女,對父王說:「岷江受地孕已久,你同樣不是地龍的對手。」白龍王冒著五雷read.99csw.com轟頂之災向愛子泄露了天機,「天龍、地龍為奪長江尊位,必有一番爭鬥,等他們鷸蚌之爭到了尾后,你方可收漁人之利!」三太子年少急功,認定父龍的行徑實屬「不容他人酣睡」,一怒之下出走龍宮,借了鱘魚的一張皮甲,從此雲遊四方。具體的出走日期現已無從考證。歷代所有的正、野汗青都沒筆錄記載,你只能把它理解成所有的神話故事慣用的時間概念——從前。但這件事本身絕對不是神話或者傳說故事,這件事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不久之後這些事全要在揚子島得到應驗。你要不信你可以找一本《成語字典》來翻翻,「白龍魚服」這個條款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只不過現在的意義被一些語言學家魚目混珠,弄得你真偽難辨。
在揚子島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塊石頭。他的寬大額頭反彈出四月陽光精亮的光點,濃黑的長辮從後腦一直掛到后腰,遠望去使他像一塊碩壯的頑石灌注了read.99csw•com靈性。三里場漁場的漁船在他視線的那端,遙遠得星星點點,像一隻只小魚左晃右動。他的眼睛慢慢眯起來,目光收網似地把三里場的漁船緊緊罩住。
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複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挂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成人。他聽江湖藝人說,順江水東去,有一塊長江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江水裡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凶的浪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性https://read.99csw.com,尾部分成兩半,從後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兩瓣的)。破屁股踩著樓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他今天沒有下江和下面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實際上兩樣東西放在一起並不意味著有什麼內在關聯。許多作家就這樣,他們總是把這個世界弄出許多前因後果來。下面這件事和「他今天沒有下江」沒有一點關係——但你不能把這件事跳過去。你最好往下看。你要是跳過去你八成是存心想和藝術對著干。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聳碰及雲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江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碩大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軟飄飄卻又疾迅無比地向文廷生威逼過來。大江晃動著掙扎了幾下,江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江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捲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夾在喉管里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九九藏書彎八叉的「龍」連同整個破屁股挂鉤船,一同發瘋似地旋轉著上了天……
江浪依舊在江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江浪的嘩啦聲生生髮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髮正纏在斜長在江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邊的淺水裡順著江浪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吁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捲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麼東西轟了一下: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卧在他的對面,衝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九九藏書頭,流著淚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複著剛才龍捲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地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開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裏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稜稜地搖晃。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股挂鉤船進入江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陽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後身,手把舵柄目注遠方。江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江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衝著正在艙里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你現在當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這種時候你最好不要離開,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