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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 孤島 四

處女作 孤島

每年一度的祭江節使雷公嘴在揚子島小有名氣,但離大紅大紫還差得很遠。雷公嘴從來也沒有做過在這個島上大紅大紫的美夢。但天地風雲不測,雷公嘴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壓住了鰣鱗會這塊碼頭,而且碼頭成了英名蓋世的「公嘴港」。
「你小子一個人拜把子,算你老幾?拿下!」
江里的一場惡鬥太陽出江時才見分曉,上了岸來兩位好漢的臉上一個勁地煞白。張大了嘴喘氣,臉部像一隻螺絲,全部的內容只剩下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兄弟我沒走過碼頭,可分得清五陰六陽。你襠里夾的要是河蚌,回艙里墊漢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參干來,按江里人規矩,兄弟陪你水裡說話!」
「——放人。」
雷公嘴深提了口氣,肚皮上凹出一塊黑亮的田字。把黑搭膊收緊,飄頭塞進去。攤出一隻手,「——刀。」
雷公嘴突轉過身去,用七寸子指往來人,粗大的辮子左晃右動,傲起頭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雙眼猛地噴出毒來:
「是好漢割下你的黑銅板,了事。」強人頭用指尖搗了搗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說兩水話。」
「雷某在,碼頭就得叫公嘴港。」
雷公嘴在強人頭的身邊吐乾淨黃水,弓著腰晃悠晃悠撐起身來,胸部像一張歪著臉的怪獸,右眼緊閉左眼圓瞪,在朝暉中一片金光燦燦,威懾聖靈如下凡祓災的獨眼金剛。
雷公嘴read.99csw.com叉開人群,上衣掛在肩頭,在強人頭的對面分腿而立。
福德皇水正神
具體的打鬥場面你可以參見《水滸》的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斗浪里白條》。你一定注意到這件事和《水滸》的情節有一種內在的互補程序,只是弄不清它們之間的卜筮讖驗。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絹搭膊平放在灘上,脫下粗布褲,赤條條朝江里走去,兩瓣結實的屁股蛋一前一後輪番著向這個世界發動挑釁。強人頭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一頭扎進了江去。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節過後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過來一幫強人,大清早將老闆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綁,於水邊的一隻破船旁站住,幾十個大漢排成兩行持械而立。
「想吃大刀面?」強人頭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頭。
鰣鱗會成立的那會兒雷公嘴還是個虎愣虎愣的愣頭青。除了一身的好氣力好水性外,拋頭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節」。祭江節是揚子島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紅翠綠的節日。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所有的島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著鎦金神龕,大慈大悲普度生靈的觀音菩薩腳著蓮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執楊柳,兩行籀文七拐八彎幽靈古怪:楊柳枝頭凈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read•99csw.com四炷大香八柱高燭把匍匐在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盤子里,牛頭、羊頭、豬頭雙目緊鎖,苦苦地思索一件有頭無尾的可怕故事。兩碟蒸魚不屈不撓,雙目圓瞪,大有精衛銜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氣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對跪,對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紙錢一張一張丟進紙錢盆。紙錢在逢雙的日子用雄黃酒浸過,晒乾,五張一組,分別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紙錢被火舌頭一舔,片刻間化為灰燼。灰黑、猩紅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鬼舞神馳。濃烈的熏煙壓得你的鼻孔伸出一隻手來,痙攣著在半空亂舞亂抓。
「鍾釁——」大鼓司師這麼高吼一聲,雷公嘴就赤|裸著水銹油亮的背脊,繫緊紅絹搭膊了——他平時愛用純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邊的白羊,輕輕一個滑刃,羊頭立即在離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邊做誇張艱難的呼吸。雷公嘴隨後平身,在豎立的牌位后灑上羊血。「九磕頭——」黑壓壓的人頭立即被一種神聖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台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顛動。牌位的正面標準的宋體朱紅大字:
「兄弟們聽著,」強人頭用七寸子頂住老闆仙的咽喉,「讓出島東read.99csw.com的三里場,立下字據,放人;要是咽不下這口烏魚湯,吃魚肚時留神,當心吐出這老東西的骨頭。」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里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江歸海,都要從這裏調弶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几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里的揚子島,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檯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愛聽說書,神往已久神話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漢故事。浪里白條張順勇斗黑旋風李逵,是他最為仰慕的英雄偉績。逞才使氣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過青枝昭華。因整天在江里頂風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長成通身水銹油亮的黑漢。粗大黑亮的辮子在堅硬鼓實的天靈蓋背後,像盤地而立的眼鏡蛇。光緒二十四年,有人親眼目睹黑辮子叉出猩紅的蛇信子。——那時候鰣鱗會早已成立。「鰣鱗會」的會名起源於島上見過世面闖過碼頭的老闆仙。老闆仙以一身鱗狀的瘦紋和捕過一條十六斤重的鰣魚,使他從此五毒不染。他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揚子島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鰣魚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多年以後,他在船中壽終正寢時,手背上神奇地長出了十六read.99csw.com張鱗甲,相傳那十六張鱗甲可以使他碧落黃泉逢凶化吉。「鰣鱗會」成立時,大夥向他尋求會名,老闆仙沒有立刻交底,老闆仙不動聲色地在雞血會上講述了他講過千遍的鰣魚故事: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天晴得像鋪滿魚鱗一樣鋥亮,老闆仙在江中撒開大網。這一天老闆仙的胳膊里湧出一股柱體的氣力,他歪過頭看一眼魚鱗狀的天空,突然預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頭,網邊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寶氣耀眼奪目的鰣魚浮出了水面。那個打魚的沒有做過美麗的鰣魚夢!名貴的鰣魚精貴自己的鱗皮勝於孔雀之於尾巴人類之於眼睛,它害怕掙紮起來漁網碰破了華貴的鱗皮,所以一動不動,靜卧在大網的木浮旁邊,等待漁人的捕捉。老闆仙大為震動,鰣魚那種玉金鱗皮瓦碎生命的鎮定,使他動了側隱之心。他悄悄收緊網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進卧艙那樣,把鰣魚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鰣魚,不論什麼秤稱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這絕對意義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數學範疇里的標量意義,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個大數目,但對於鰣魚,就如同你人長到了二百歲。「十六兩的刀子十六斤的鰣魚」,正是這個道理。老闆仙對蒼天行了九九大禮,把鰣魚放回了江中。漁船披紅掛綠熱鬧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鰣鱗更精九_九_藏_書貴的?」老闆仙在講完故事後一臉肅穆,「這會,該叫鰣鱗會!」老闆仙的話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大便可以煉出黃金就得有黃金,煉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問題。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頭,悶下頭去,接過匕首比劃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頭立即在他手裡鬆軟下來,煞時變得慘白,周圍圍上了碗口大的藍光圈。刀口裡紅紅的肉絲絲伴著心臟不慌不忙地微笑並且跳動,每一次顫動都吐出一口血來,叉出四五股流向搭膊。
「兄弟明白人。一開口就是三里場。那裡是我等命根,不給。他事聽便。」
光緒二十四年,歷史學家會正確地指出——1898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綁赴京都宣武門外的這一年(作者這樣寫全是為了賣弄一下歷史知識,絕無暗示朝政弄權之事,諸君如硬要從以後的文字里作某種聯繫,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本作者無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歡脫|光馬褂背心,將胸部兩塊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來,兩隻奶頭又溜圓又平整,在銅錢大小醬紫的奶盤上鐵犟突凸。厚布褲腰在肚帶眼處扎得很妥當,用上好的黑色絹搭膊繫緊,掛下八九寸的結頭,走路時襠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氣概。少愛頭髮老愛須,雷公嘴不愛,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搭膊,就喜歡這麼個神氣,這麼個味兒。
「聽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