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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 孤島 七

處女作 孤島

文廷生執意要按揚子島的風俗走入洞房。這是事到臨頭時突發出來的主意。這時人們一致想起熟諳婚嫁風尚的湯狗,也只有到了這分光景,人們才想起湯狗的確很久沒有在島上露臉了。
「願為文老爺肝腦塗地!」
熊向魁毫無表情地站在一邊,他突然從腰裡抽出魚刀,眨眼間刀刃已經滑過了黑江豬的手指,黑江豬嗷叫一聲,僅剩的四個指頭已齊刷刷地栽倒在地上,泥鰍一樣跳躍。
「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哥是真龍天子,大哥是……」
「虛則靈,空而妙,施主,佛眼廣開,已知你六塵之中陽壽殆盡,想得一命,還是隨我去吧。」
一隊鬼怪從東邊的大樹底下走了過來。三腳馬、八尾魚、巨頭龜、雙翅麒麟……對著廣場緩緩而行。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綵帶在兩邊飄拂。二三丈高的雲鑼一路咣當咣當地響成一片,竹簫、青笛、馬頭琴七拐八彎的音響昏頭轉向。緊跟其後的,翻跟頭、豎蜻蜓,簇擁過來。在行至文廷生面前七八丈遠的地方,所有的家當戛然而止,隨即在文廷生面前齊刷刷地跪下。文廷生知道,這是島上的戲班子,前排跪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撲稜稜盯著自己的小六吆。
「哪裡來的什麼真龍天子,你我念過幾天子曰詩云,心裏都明白:我你一樣,凡胎!」
現在就抹了熊向魁當然不行,否則將亂了人心。
姓熊的!文廷生很快狠狠地點了點頭。
大喜的日子文廷生請來了舊日鰣鱗會的所有舊部。雷公嘴如一尊朽木蹲在客席的主位。他的八寸長的目光在他的鼻尖上交叉掃射,八寸之處依然看得清晰目光上面的刀砍痕迹。昔日的英雄氣概在文廷生的面前蕩然無存,恰好成了英氣勃發的文廷生的極好陪襯。
「出家人無根無葉,生不留姓死不留名,道驢便是驢道狗便作狗。倒是施主陽氣不盛,腎虛肝旺,五行不順哪……」「師傅神人,一定知道島上……」
「文老爺……」旺貓兒跪下身去。
「快……快……救我……蛇在我肚子里……天老爺說,不殺蛇王,我難逃一命……」
「萬萬歲!!!」這一聲使大江狠狠地吃了一驚。
一個閃電把天空扯成好幾塊,隨後又恢復了漆黑。
得找一個轉嫁這個危機的人,九-九-藏-書否則,我文廷生大事不保。誰呢?雷公嘴——不,他已是一個廢人,去打死鱷魚會被後人恥笑。——他老婆或者女兒,也不。婦道人家當了替死鬼不能驚天動地。
「天老爺托冰雹告訴我,說有人害我,都怨我自己……大意,不聽天老爺勸告……」
騷動的氣氛中誰也不會注意突然出現的外地人。除了三三兩兩的小孩外,幾乎沒有人理會酒肆前香椿樹底下的破衣和尚。破衣和尚耷拉著光頭,樹枝上滴下來的水珠濺在他的戒疤上發出木魚清脆的聲響。「阿彌陀佛」,每一顆水珠滴到頭上,破衣和尚都合起掌心嘰咕一聲。這和尚的來歷一如下午突如其來的雷聲和冰雹沒有緣由沒有道理。
文廷生把9mm6發裝填日野——26式手槍放進口袋,表情平淡地在跪在他面前的人群中走過。這支手槍是旺貓兒多日失蹤的最終原由。當然,旺貓兒也好,文廷生也好,他們知道只是一把手槍。上述細緻完整的命名還是本文的作者最近加上的。為了這支槍,本文作者特意走訪了北京武器發展史專家。這支手槍是1893年日本研製成功的新式左輪。至於這支手槍由何人轉賣給旺貓兒,旺貓兒出了多少銀子或多少河豚,這個問題只能留給公正而科學的歷史學家了。在此,本文作者只能與公正而科學的史學家道一聲再見,完成歷史進程里的文學使命。
湯狗的失蹤使絕頂華貴的婚禮充滿不祥。當然這沒有半點理由,誰也沒有看出半點。這個不祥的預感直接導致了後來的悲劇。文廷生妻子小六吆終於難逃厄遠,成了水神寺里玄妙師傅的私物。這個玄妙師傅按照小說的發展你可以推測,他就是失蹤多年的湯狗。筆者曾設法使小說的後半部不落窠臼,但歷史就是這樣,你實在不可違抗。
「為兄宏才大略,小弟一定效忠大哥,」熊向魁直挺挺地再一次跪身下去,這一回更加用心而虔誠,「為大哥盡犬馬之勞。」
所有的目光漸漸地恍然大悟了,並且慢慢集中到黑江豬的身上。黑江豬的表情木然,顯然,他沒有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事。更沒有明白他自己處境的危險。
「文老爺……」門外旺貓兒的聲音摻雜在雨聲里。
文廷生的目光從https://read•99csw.com眼角滑過去,落在熊向魁的額角上。熊向魁慢慢抬起頭來,隨著他的抬頭,他感到自己的兩張眼皮越來越重,那兩道目光簡直像兩根木棍死死摁在他的眼皮上。熊向魁鼓足了勇氣,抬起眼來看了文廷生一眼,那兩道目光在他的眼裡一下子陌生異常:這就是我平日叫慣了的廷生兄嗎?熊向魁的腦海里一時懵懵懂懂:膝下的地面越來越使他感到不安全。
「文老爺萬歲!」
湯狗滿身的酒氣使他的腳步有點騰雲駕霧,從酒肆里走出時一路的高低不平。
「黑江豬。」男的高聲回報了自己的姓名。他為文老爺正眼看著自己激動得微微發抖。他從媳婦手裡接過酒碗,放在地上,從腰裡拔出漁刀,對準自己的小拇指橫下一刀,小拇指應聲墜入酒碗中。一股紅殷殷的血柱立時衝進碗里。小拇指在酒中宛如出水的蝦子活蹦亂跳,這位壯實的漢子用島上對神靈的最高禮儀,九個指頭托起碗來,在文廷生的面前長跪過頂。
讓他姓熊的吞得下去吐不出來才算厲害!
文廷生坐下,兩隻眼依舊緊盯著熊向魁:「誰會稀罕這塊彈丸之地?要不是一場龍捲風,你我都無眼相這鬼不下蛋的地方。說不準這也是天意,這裏需要換換天,這裏的人需要換個樣。老天爺說不準把這活給我了。我毫無辦法。不過,」文廷生的眼睛看著門外的一個遠處,「這塊巴掌地既姓了文,就得有另外一副樣子。」
「湯狗眼生,師傅……」
雨繼續地下,文廷生站起身來在堂屋裡踱著方步,四面幽暗的牆壁上他巨大的身影不停地變更位置與面積。媽的,這一場冰雹實在不是時候,他當然明白冰雹與自己的事沒有必然聯繫。但現在,他必須信,而且必須比別人更信。可憐的揚子島,在這裏,對於已經智慧的人來說學會愚昧才是真正的智慧。
人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誰害文老爺?」黑江豬滿身水浸擠到文廷生的身邊。
熊向魁第一個衝進堂屋。「有人害我——」文廷生捂著肚子在太師椅上鬼叫,「有人……害我。」
「有我害我!」文廷生的慘叫突然間劃破了夜空,「有人害我!」
「萬歲!!」許多聲音從樹上、桅杆上、牆頭上飄來。
人們九-九-藏-書面面相覷,似乎在這一瞬間,島上所有的人都成了妖怪,或者說所有的妖怪變成了人,甚至連自己是不是人,都一時沒了把握。在自己的老爺被害之時,他們實在找不出什麼證據來證明自己是人還是別的怪物。
「文老爺……文……」黑江豬瞪著死白的眼睛慢慢倒了下去,拉泡尿的工夫,黑江豬的內臟全部開始在他身體的外部蠕動了,黑雞|巴倒在腳邊的血泊里,昂起頭做了個深呼吸,掙扎著挺了挺身子,重重地垂下了頭去……
「進來。」
「老爺,」旺貓兒瞟了一眼黑江豬的手,似乎明白了什麼,長期以來,旺貓兒習慣於讓自己的生命變為文老爺的一種補充,他細聲地問,「老爺,蛇有多大?」
黑江豬一聲瓮聲瓮氣的喊聲過後,五六個黑漢在他身後跪了下去。依次是紅鯉、鐵仙、石板、龐大頭。這個順序正好說明了除雷公嘴和湯狗之外,舊日鰣鱗會的座次順序。
「你這毒蛇,」鐵仙立即從熊向魁的手裡奪過魚刀,直挺挺地插|進了黑江豬的肚皮,黑江豬的眼睛里疼出了火苗。黑江豬的腸子從吶喊著的刀口裡邊嘩啦啦地噴涌而出,在地上前後扭動亂作一團,宛如一隻大盆里放滿了鮮活的黃鱔……
「萬歲!」江邊所有的人呼應道。
屋子裡一片死靜。
「哦——」文廷生有點意外,沒想到這島上居然也有人長的是人腦袋。
十幾把松明子立即湧進了室內,夜黑里,這個消息如同蝙蝠飛快地流傳,一袋煙工夫,墨黑墨黑的蓑衣壓滿了舊時鰣鱗會前的廣場。黑江豬排開眾人,拚命地往裡面擠壓。
「不不不不不,」熊向魁的神情叭的一下散了架,「不不。」
堂屋裡很安靜。文廷生一個人坐在豆油燈的對面,屋外的雨珠聲顯得異樣清脆。「黑江豬……」文廷生自語道,那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不停地閃現在他的眼前。
「外面有人說……說文老爺當初得罪過白龍王爺,壞了家風,今天文老爺到島上來放肆,天老爺發威來了,用冰雹趕走人不算,還陰不陰陽不陽地一邊下雨一邊出太陽。」
誰呢?
哦,這麼黑的天……這麼黑。文廷生記起了黑江豬。文廷生記起了給他獻酒的黑江豬。
「給文老爺下跪!」
人們擁向文廷生,所有的聲音都以文老爺作為中九-九-藏-書心。他們用狂熱的幾乎是失去控制的熱情表達對文老爺的崇敬。一對年輕的夫婦走上前來,在文廷生面前行了大禮。
湯狗在揚子島的消失同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喝醉了酒之後身上蹦走了一隻跳蚤肯定不會引起你的注意。直到文廷生花燭之夜人們才想起湯狗確有多日不見。順便說一下,花燭之夜文老爺的新娘是刀馬旦小六吆。文廷生與小六吆的這段姻緣實在是突如其來,揚子島的老人們回憶這件事至今找不到一點預示的痕迹。筆者曾試圖從史書中找出一點佐證,來論證這次婚姻的合理成分,未果。
傍晚時分江灘上和大街上熱鬧還沒退盡,一個喝得半醉的漢子正學著公雞追趕母雞的模樣,斜著雙臂追趕一隻母豬。太陽依舊掛在天空,但許多烏雲已經躡手躡腳悄然登場。天空躲在大樹的背後,神秘兮兮幽幽藍藍地眨巴。不過誰也沒注意到天空的變化。直到一個巨雷滾遍天空的每一個角落,人們才從狂熱與麻木中清醒過來。追趕母豬的漢子流著口水最終發現母豬原來不是自己的老婆。雷聲的尾巴還在轉來轉去,冰雹已經驢子下糞蛋似的丟了下來。眨眼工夫整個廣場被沖得嗷嗷亂叫四方鼠竄——太陽依舊照耀,無動於衷地看著哭笑不得的人們。
「我知道,」文廷生慢悠地說,「整個揚子島惟一瞞不過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兄弟——你。」文廷生突然笑了笑,這微笑在熊向魁的心坎上壓起了一條一條的皺紋。
「知道了,下去吧。」文廷生對門外擺了擺手。
「不……知道。」
「謝老爺。」
得找一個替死鬼。
「哦……」文廷生半閉上眼喘了口氣。
「萬萬歲!!」
「萬歲!!」
那隻倒在文廷生26式左輪底下的可憐母貓,使揚子島的人們徹底相信了真龍天子的存在。他們目睹了文老爺的魔法與天威,「砰」地一聲火光四起煙香瀰漫,一條生命就得當即嗚呼。他們恐怖並且興奮。和所有圖騰時代的種族一樣,能做上真龍天子的奴隸是他們生存的一大意義和一大樂趣。揚子島的臣民們把漁網擱在了江邊上,用三月初八祭江節的規格慶賀自己的文老爺。所有的漁船停泊江邊,參差的桅杆,五顏六色的彩旗點綴出了揚子島佳年華會的氣氛。小孩們和read•99csw.com小狗們相互追逐,太平盛世時無限美好的景象出現在揚子島人的面前。中午陽光正射時分,文廷生被十幾個童身男子相擁著走向江邊。女人們用筷子敲擊竹筒,竹筒上響起了生脆有力的節奏,銅喇叭的叫聲在竹筒的節奏里鑽來鑽去,火香的煙霧繚繞不散,在文廷生的耳邊絲帶一般忽聚忽散。天空燦爛,文廷生的微笑與陽光同等燦爛。男人們用彩色綢搭膊圍上了腰際,手拉手在女人們圍成的空地舞蹈,他們野蠻的表情和興奮的身軀上都抖動著肥肥的橫肉。
「幹嗎這樣?」文廷生走向前扶起熊向魁,「你我多年兄弟了,不必這樣,你起來。起來。」
「你起來,」文廷生微笑著,親切得像對孫子。
「怪不得。」鐵仙想起下午突如其來的冰雹和半陰不陽的太陽,恍然大悟地說。
「小拇指……小拇指那麼大,」文廷生哇地噴出一口血來,「不殺蛇王,我難逃一命!」
「閃開,禿狗。」湯狗在破衣和尚面前挺出了醉意朦朦的指頭。
「誰說的?」
鐵仙?紅鯉?湯狗?龐大頭?不,鰣鱗會的舊部都碰不得,越是兇惡的狗馴良了越是賣死力。我要等馴良了榨乾你們的油!
天色說黃就黃。在淡黃色的雲霧底下天色說不準是暗還是亮。長江依舊按照過去的速度向東奔去,不定的風向把江面上的波浪卷得橫七豎八。整個揚子島漸漸安靜了,只有雷公嘴的鼾聲在江波之上由近及遠。又一陣悶悶的雷聲過後,閃電在天空的遠處如同被打的狗,甩了甩尾巴,再把尾巴夾在屁股溝里逃得無影無蹤。
「說。」
揚子島騷動起來了。
破衣和尚不急,轉過身在湯狗的後腦勺上擰了一把,湯狗的後頸上慢慢漲出了兩塊紫紫的指印。湯狗甩了甩腦袋,酒醒了八分,破衣和尚的戒疤在湯狗的瞳孔里放出了七彩。「冷酒傷胃,熱酒傷肺;悶酒攻心,苦酒散神。施主,你的酒熱不到點冷不到位,又苦又悶,留神留神……」
文廷生滿意地笑了,接過酒來用一個指頭在碗里蘸了蘸,對天空彈去,爾後仰起脖子一口飲下。小拇指滑進他的肚子前,在嗓眼裡頭左衝右突,你站在六丈遠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楚。
「蛇……蛇……」文廷生忍著巨痛捂著肚子,「肚子里有一條蛇……」
「叫什麼?」文老爺關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