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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 孤島 十二

處女作 孤島

十二

她是女人。女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人附帶的其他東西。而對小六吆,男人以外的東西她一下子全有了,失去的恰恰是男人,——所有的男人。她心裏明白,那個男人是不會屬於她的。那個男人天生不會屬於任何人。有更多的事需要他。他幾乎整天都在想,想想想,長江幾乎被他想出個洞來。她實在不曉得天下哪有那麼多東西給他想的。他的身邊的空氣里,似乎到處都是鋼刀鐵劍,他整天都警惕著,嚴防著那些他以為能傷害他,而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去路是苦海,回頭才是岸。」
四狗兒的聲音,——她是娘娘的丫頭,「老爺……」
「鐵仙,你曉得天下有多大?」門一關上湯狗的眼睛活像黑夜裡叫春的貓眼,一閃一閃地綠亮。
鐵仙從鐵匠鋪子出來時已是黃昏。沿著小河,獨自哼著全島盛行的《東海宮》。剛淬火的雌雄寶劍削鐵如泥。他得意似孫大聖當年得了如意金箍棒。
一個和尚突然從樹后竄將出來,耷拉著眼皮,立在鐵仙的對面。
「出家人,施主。」湯狗端坐在石階之上紋絲不動。
鐵仙的兩隻眼立即睜得好圓好大。
水面漸漸恢復了平靜。一條魚從水底飛出了水面,在鐵仙的腳邊圓瞪著眼睛顛來覆去。
鐵仙站起身來,兩眼直直地望著湯狗。
「是,娘娘。」
「罪過。佛主在心,施主,有心在即有佛在。」
鐵仙關上門,拴好,把松明子的光亮全關在屋裡頭。門外黑得像瞎子。
傳鐵仙的,不是老爺,是娘娘。是刀馬旦娘娘小六吆。
「你聽好!」湯狗抓起酒盅揚起手,彷彿對鐵仙有三世仇恨,「文廷生就他媽文廷生,不是別的什麼屌東西九*九*藏*書!真龍天子,是他奶奶的泥巴巴!」
鐵仙給湯狗倒酒,桌子上灑得汪汪一灘,他從湯狗的臉上多少發現,湯狗這一回回來來者不善。「狗子哥,文……」
「聽口音,師傅曾是島上人?」
「你走不過去。」
「傳鐵仙,到我這邊來。」她放下茶盅,「回來,」她壓低了聲音:「就說老爺喚他。」
小六吆當然不會讓小河豚在自己的面前風光,這小騷|貨!
小六吆黑得端的與別的不一般,小六吆黑得俏麗、黑得靈巧,好像她的所有的嬌美都是沖了她的「黑色」而來的。皮一黑,眼明、齒亮,一個眼波、一個微笑,都呈現出別樣的耀眼炫目來。加上她多年的戲台底子,一伸手一抬腳,總有個模樣,站有個站相坐有個坐相的,好看。
「——狗子兄真的瘋了,天下你說會有多大?」
鐵仙半蹲在原地,慢慢鬆開拳頭,被眼前的事弄得莫名其妙。
要說命好確是命好。一場龍捲風,揚子島接來了真命天子,文老爺的咄咄雄風吹得雷公嘴魂飛魄散。雷公嘴的一籌莫展正給小六吆送來了天賜良機。湯狗在一個狗叫聲不絕於耳的夜晚,來到島東,找到正在練功的小六吆。經過一場安排,決定了血網之後的一場大戲推出小六吆的《東海宮》。「不管你認識不認識,」湯狗緊盯著小六吆低聲說:「你只要裝著一個失手,事就成了,——我坐在誰的身後,你的飛鏢就飛向誰的頭……事成之後,老爺重賞;你當心,要是你遲遲不下手,老爺就在你的幕後!」
「揚子島,必須是揚子人的!」湯狗的禿腦瓜像你褲襠里挺出來的雞頭,一陣一陣地泛出青九九藏書光。
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面,但一天下來小六吆和文廷生難得見面,她起了床,他才酣然入睡;她上了床去,他剛吃了夜飯……
血網的日子說來就來,小六吆腰插飛鏢威然登場。一段唱腔一場武戲過去之後,小六吆發覺自己的手腳被一雙眼睛緊緊叉住,這雙眼睛有不同於常人凡人的目光,滿蘊蒼天氣魄。小六吆被這雙眼叉得陣腳大亂,直到她還過神來,才看清湯狗正死死地逼在其後。她知道那就是如雷貫耳的「文大哥」了。她叫了聲「文大哥,有人害你」!隨即發現大幕背後一道寒光沖台而出,她的飛鏢嗖地出手,哨的一聲擊中了即將飛出的匕首,隨後再也不省人事。
「和尚,你再不躲開,我動手啦!」
「噓,狗子兄……」
鐵仙執住酒盅,對著湯狗不停地眨巴眼睛:
「鐵仙兄弟,我們被那三個狗雞|巴耍了!奶奶,什麼他娘屌天子……」
「四狗兒,四狗兒!四狗兒!!」
「島上沒佛,你來作甚?」
你可能已經猜到,這個和尚正是第七章里出走的湯狗。你千萬別以為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完全出於《孤島》技術結構上的需要。你不能這樣想,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完全因為湯狗確實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某一個神秘角落回到揚子島的,這一點揚子島的檔案館有如斯記載。作者除了這樣安排,別無選擇。
傳說小六吆是給月亮晒黑的。月亮晒黑的不同於太陽,冬天一過又雪白如初。月亮晒黑了的一輩子褪不掉。多年以前,揚子島有一位梁上君子,每天夜裡月白風清時竄出家門,時間長了身上竟像江里的黑魚,後來流出來的血也全像烏魚的墨汁九*九*藏*書,連鼻涕、拉尿也全黑得一團,直到有一次偷東西時遭了火災,才在火里燒得雪白粉|嫩。
「出家人,施主。」
卸了裝的小六吆比滿臉脂粉加倍楚楚。卸了裝的小六吆立即被文大哥叫進了他的草房。小六吆穿著平常衣服站在文老爺的對面。松明子的光芒從小六吆的臉上反彈過來與小六吆一同恍惚柔媚。文老爺坐在她的對面默不作聲,兩眼緊盯著小六吆足有一個時辰。就在那塊松明子的光輝底下,兩人的眼光禮尚往來彼此激勵。爾後,文老爺走過來,像用木盤捧著一盤魚湯似的,把小六吆抱進了自己的卧室。整個夜晚他倆一言不發,發瘋地卻又按部就班地乾著屬於他倆的事。直到文老爺累得眼皮都使喚不動,文老爺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不許嫁人。」
「怕個球!老子要不是拴在這島上,活在幾百年以後,老子比他們能耐!這些年我總算明白,你要想別人信你,跟在你屁股後頭轉悠,就他媽得弄出點什麼屁謊子來。」湯狗滋滋札札地呷下一口酒,噴出一口酒氣,「就像老子當和尚,你要別人相信和尚。你就得讓別人信菩薩,——別人信了菩薩,他就他媽的信了和尚。菩薩是根屌!老子有一天打碎了一尊菩薩,嚇得了得!細一看,他奶奶的泥巴巴一大塊!」
門外有人敲門,敲門聲震得鐵仙的肚皮咚咚直響:「鐵仙老爺,鐵仙,文老爺命你快去!」
她沒有嫁人。刀馬旦成了島上惟一尊貴的婦人。
「聞她奶奶狗屁!」湯狗紅著眼惡狠狠地點頭,「奶奶娘個操!」
「阿彌陀佛。」
「你是誰?」熊向魁倏地站了起來。
「你是誰?」
「瘋和尚。」鐵仙伸出手來,read.99csw•com撥了撥和尚。
鐵仙明白了一切。這個島上,能空手在水下拿魚的,只湯狗一個。他把湯狗從水面上扶上來,「狗子兄,文……廷生要認出你來,會砍你的頭。」
「揚子島的人活得可憐,活得像螞蟻。外面的人,已經活到了幾百年以後了。」
鐵仙半天來大氣不敢出,木著眼神似聽非聽地望著湯狗說瘋話,他不知道湯狗的這些瘋話是從哪一隻江龜的肚子里冒出來的,要不就是湯狗的屁|眼堵上了,屁反衝進嘴,噴出來成了人話。
湯狗披上青灰色的長袍:「貧僧出家人,不是什麼狗子兄。」
鐵仙一陣緊張,本能地朝門口望了望,門關得鐵緊,門拴拴得紋絲不動。
順著鱷魚的目光,一條小船從遠方駛向孤島。在廷生港邊,小船上走下一個面目不清的禿頭男人。和所有具有這種面目的男人一樣,你一時弄不清他的年紀到底屬於哪一個層次。不過這不要緊,這並不妨礙他走下船尾踏上揚子島的岸邊。
「出家人無根,施主。貧僧來到此地,全為了多年以前的一項願諾。善有因,惡有果,因果相連,善惡相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施主,貧僧受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之託到此,全為了應驗一樣因果。」
當然有一點同樣重要,揚子島並不知道這個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你所以能知道這個和尚是湯狗全因為這故事是我說給你的。你要處於某一歷史中,你就不能正確地看待這段歷史,你會把歷史看得異常神秘,只有回過頭去,你才知道歷史正如你吃飯拉屎一樣簡單。這種錯位正是歷史的局限,即使精明如熊向魁,也無法知道對面面目全非的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
「天下大得很哪,」湯狗死九-九-藏-書勁晃了晃腦袋。「揚子島……」湯狗豎出了小拇指,「揚子島這個玩意兒都不如。這些年我總算明白了……」湯狗張開兩臂,一個勁地向外擴張,「天下……」
和尚笑了笑,猛地轉過身去,跳進了小河,靜靜的水面被和尚的禿頭砸得四分五裂。
湯狗閉上雙目,兩手合十于胸:「阿—彌—陀—佛—」
她的命不壞。早在雷公嘴時候,小六吆在揚子島就唱紅了半個天。但五行運轉終有一缺,小六吆始終不能找上一個妥妥帖帖的如意郎君。雖說和幾個唱小生的幾度雲翻雨覆,到底總有雨過雲散。
然而她愛他。他不知道,也不需要,愛,感情那些玩意兒,是馬頭魚或者金針鱔才會有的東西。他需要的僅僅是女人。標準意義及生物功能意義上的女人。過去是小六吆,今天是小河豚。
和尚冷冷看了鐵仙幾眼,解了衣服。鐵仙以為和尚要交手,立即往後退了兩步,擺了個門戶。
直到了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苦。
這種虎視眈眈持續了漫長歲月。
「娘……娘。」
「阿彌陀佛,施主,貧僧告退了。」
和尚轉過身去,他的眼睛忽暗忽明,對揚子島似乎懷著一種刻骨的仇恨。揚子島在他的瞳孔里晃動著緊縮了幾回。落日在江面上只剩下半個,血腥腥的陽光涌動在江面,使江水泛起了紅紅的血腥味。
「你來幹什麼?」
傍晚時分的一隻母鱷向江心拖去了一具男屍。這具男屍昨天清晨在小河邊撒滿了他五天來捕到的所有魚蟲,那些魚蟲使八大缸餓得發昏的鯽魚浮在水邊久久不肯離去。現在,這具男屍在鱷魚的血管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在鱷魚的兩隻瞳孔里對孤島虎視眈眈。
「和尚,何故攔住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