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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偷渡客

一 偷渡客

連續兩天,大風同時從四面八方吹來,接著就開始下雨。大雨從乖戾的天空傾盆而下,蕩滌著這邪惡的世界。碩大的雨點像鴿蛋似的在甲板上炸開。入選的動物代表們從入選者大院移至指定的方舟:整個場面宛如強制性集體婚禮。接著,他們旋緊了艙蓋,我們全都開始學著適應黑暗、禁閉和臭味。剛開始我們對這些倒還不怎麼在意,因為我們為能夠活命而興奮不已。雨下個不停,有時變成冰雹,砸在木船上劈啪作響。有時我們可以聽到外面的雷聲,時常還能聽到被遺棄的動物們嚎啕慟哭。沒多久,哭聲逐漸停息:我們知道大水開始上漲了。
這倒讓我想起含的老婆那件事。他們說那全是謠言,你由此可知,這類謠言是怎麼開始的。含的老婆在方舟上不算是最受歡迎的;我已經說過,醫護船的丟失一般都認為跟她有關。她仍很有風韻——發大水時她才一百五十歲,但她任性急躁。可憐的含肯定全得聽她的。好了,下面是事情的真相。含和他的老婆有兩個小孩——也就是兩個男孩,他們就是這麼算的,名叫古實和麥西。他們的第三個兒子弗是在方舟上生的,第四個兒子迦南是登陸後生的。挪亞和他老婆長著深色頭髮和褐色眼睛;含和他老婆也一樣;要說起來,閃、法拉第,還有那個以J打頭的都是如此。閃、法拉第以及那個以J打頭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深色頭髮和褐色眼睛。古實、麥西和迦南也一樣。可是,方舟上生的那個弗卻是紅頭髮。紅頭髮,綠眼睛。這些都是事實。
再說那傢伙的怪味……濕毛皮長在某種看重儀錶的動物身上是一碼事;但從某個不修邊幅的動物脖子上掛下一張不屬於它的皮,又從不清理,濕漉漉地結上一層鹽巴,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就是在風平浪靜時,老挪亞好像也幹不了(我說的這些都是鳥兒們告訴我的,鳥兒們是可以信賴的)。他身上帶著潮氣和陰霾,像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往事或者未來惡劣天氣的徵兆。
對了,有件事我要說清楚,是關於這方舟的使命。你們多半還以為,不管挪亞有哪些不是,本質上說,他是個早期的保護主義者,他把動物搜集起來是不想讓它們死光,他不能忍受再也見不著一隻長頸鹿,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們。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把我們搜羅到一起是因為他的榜樣要他這麼做,也是出於他的自身利益,甚至是因為玩世不恭才這麼做。他想著在洪水退走後得有東西吃。我可以這麼告訴你:水裡淹了五年半之後,菜園大多數沖光了,只有水稻長得很旺。所以,我們都很清楚,在挪亞眼裡,我們不管是兩條腿,四條腿,還是多少條腿,都是日後的美餐。不是現在,就是將來;不是我們,就是我們的後代。這種感覺很不好,你可以想象得到。挪亞的方舟上籠罩著偏執和恐怖的氣氛。下一次,他會找我們中的哪一個?你今天得罪了含的老婆,明天晚上說不定就成了醬汁肉丁。命運如此捉摸不定,便導致最反常的行為。我記得有一對旅鼠在準備跳船時被逮住——它們說,它們想一了百了,這麼拖著受不了。可是,閃正好逮到它們,把它們關在裝貨箱里。在他覺得無聊時,他時常打開箱蓋,拿把大刀在箱里亂舞。他覺得這是逗趣。可是,這樣做沒叫整個物種遭受精神創傷才怪呢。
你們這一族也不太會說真話。你們老是健忘,或者假裝健忘。法拉第和他的方舟失蹤了,有誰提起過?我知道這樣視而不見可能有它好的一面:不去理會壞事可以活得更輕鬆些。可是,不理會壞事,到頭來你們就以為壞事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有壞事出現,你們就大吃一驚。槍炮殺人,金錢腐蝕,冬天下雪,你們都大驚小怪。唉,這樣天真幼稚會很討人喜歡,但也會有滅頂之災。
要我說,他這是從他的榜樣那兒學來的。上帝會怎麼想?他嘴裏老是這麼個問題。挪亞對上帝的忠心有點邪惡:叫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他肯定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我想,一個人要是被上帝指定為受寵的倖存者,知道地球上只會剩下他這個王朝,免不了要頭腦發昏的,是不是?說到他的兒子們——含、閃,還有那個以J打頭的,這對他們的個人心態也沒什麼好處。在甲板上趾高氣揚,儼然皇室一家。
接下來丟失的是儲藏船。那是一個寥無星辰的夜晚,風已平息,觀察哨睡眼矇矓。次日早上,挪亞旗艦後面拖著的就只剩一段被咬斷的粗繩子,咬斷繩子的傢伙既有利牙,又能緊附濕繩而不舍。我可以告訴你,這事可引來一番相互指責,也許就因為這事,第一次有一個物種從船上消失了。此後不久,醫護船也丟失了。私下議論認為這兩件事有聯繫,含的老婆脾氣不太好,就把氣出在動物們身上。看來她一生製作的繡花毯都已隨儲藏船沉入汪洋。但沒有一項指責得到證實。
我前面說過,我們出方舟時欣喜萬分。別的先不說,我們吃下去的歌斐木就足夠我們享用一輩子了。這就又多出一個理由要挪亞設計船隊時別那麼邪門:我們當中有一些本來可以換換胃口的。當然啦,挪亞才不會管那麼多,因為本來就沒有安排我們上船。幾千年後再回頭看,把我們排斥在外的這種做法顯得比當年更嚴酷。我們一共七個偷渡客,如果當時把我們當做可以漂洋過海的物種,那也只會發兩張登船卡,我們也只有認了。說真的,挪亞那時也無法料定航海之旅會持續多長時間。但是,想想我們七個在五年半時間里才吃那麼一點點,就是放我們兩個上船實在也沒什麼大關係。說到底,生為木蠹,不是我們的錯。
獻給帕特·卡瓦納
不難看出,我們其他動物更關心眼前的事。譬如,動物生了病,處理起來一概毫不留情。這可不是一條醫護船,當權者老對我們這麼說:不能生病,不能裝病。這顯得不太公道,也不現實。但你還是知趣點好,有病不要上報。剛有點疥癬,不等你伸出舌頭檢查,你就被扔下船去。你以為你的配偶會怎樣呢?用來傳種接代的一對剩下一半有什麼用?挪亞可不是重感情的人,才不會勉勵不幸喪偶者活夠自己的天年。
精明些的動物們看透了挪亞半包伙食的把戲,它們走向山林中,依靠自己的技能獲取水和過冬食物。我們不免注意到,馴鹿是最早離開的,急急忙忙逃離「海軍上將」和他所有的子孫後代,仍舊懷著神秘的不祥預感。順帶說一句,你們把逃離的動物(按挪亞的說法是忘恩負義的叛徒)看做是比較高貴的物種,這是有道理的。豬能算高貴?羊呢?雞呢?要是你見過那獨角獸……這是挪亞上岸后演說的另一個可以爭議的方面。他對還在欄圈邊流連的動物說,上帝給我們彩虹,實際上是許諾讓世上的萬般奇迹登峰造極。如果我沒聽錯,這明明白白是針對航海之旅中從挪亞的船上扔下海或被他一家吞下肚去的幾十種原始神奇動物。用彩虹來替代獨角獸?上帝幹嘛不幹脆讓獨角獸起死回生?那樣我們動物們還更高興。不要雨一停,天上就來個大大的標記,暗示上帝恩澤浩蕩。
不用我來告訴你,動物們對該聽誰的也有很多分歧。譬如,有一種說法認為,那隻公的紅髮綠眼類人猿興許跟含的老婆有親密的肉體關係,而這在哺乳類動物是無法接受的。儘管我們無從知道哪怕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內心深處在想些什麼,但哺乳類動物卻敢起誓,要有這樣的事,它們就不是哺乳類動物。它們自稱太了解那公猿了,可以擔保它的高風亮節。它們暗示,那公猿甚至還有點勢利眼。就算——只是假設——他想稍稍放縱一下,有的是更誘人的尤|物,哪裡輪得上含的老婆。幹嘛不找一隻小小可愛的黃尾猴,只要給一小團肉豆蔻泥誰都可以搞到手的。
不得不說,不管雨天還是晴天,挪亞都不是什麼航海能手。選上他是因為看中了他的虔誠,而不是航海技能。風暴來了他就犯傻,海浪平靜時他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有什麼資格評頭論足?我還是報道鳥兒們說的——鳥兒們可以在空中一呆就是幾個星期,可以從地球的一頭飛到另一頭,它們的導航系統跟你們發明的一樣精巧。鳥兒們說,挪亞不懂行,他只會咋唬和祈禱。他做的那些事有什麼難的?暴風雨一來,他就避風頭苟且偷生;風平浪靜時,他確保九*九*藏*書我們不漂離原定的地圖標記太遠,不致最後流落到類似撒哈拉那樣的沒法居住的地方。如果要替挪亞說好話,最多就是他歷經風雨而大難不死(不過,他不用操心礁石和海岸線,這就省心多了);還有,待大水最後退走,我們沒有因為什麼過錯而處於某個大洋的正中。不然,真不知道我們還要在海上再呆多久了。
換句話說:你以為挪亞及其家人在方舟上到底吃些什麼?當然是吃我們啦。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如今的動物王國,你不會以為以前也就像這樣吧?好多動物看起來相差不大,然後一個大缺口,後面又是很多動物模樣差不多?我知道你們有一些理論可以把這一切說通——諸如和環境的關係、遺傳技能,等等,但是,有一種簡單得多的說法可以解釋造物譜表中難以理解的跳躍現象。地球上物種的五分之一隨法拉第一起沉沒;其餘那些失蹤的,都叫挪亞一夥吃了。他們真的吃了。譬如,有一對北極鴴,很漂亮的鳥兒。它們上船時羽毛還是藍褐兩色相間,幾個月後,它們開始換羽。這完全是正常的。待夏季羽毛褪盡之後,它們亮出全身純白的冬裝。當然,我們不處於北極緯度,因而技術上無此必要;但你無法左右自然,是不是?你也無法阻止挪亞。他一見鴴變白就認定它們生了病。出於對全船其他動物健康的體恤,他叫人把鴴加些海藻一鍋煮了。挪亞在很多方面孤陋寡聞,當然也不是什麼鳥類學家。我們發起請願,又向他做一些解釋,有關換羽什麼的。最後他好像聽進去了。可是北極鴴已無處可尋了。
下面我要對你講的這些,我不是很有把握;不過,我覺得我有必要講出來。我們有時懷疑這不斷的殘殺背後有某種系統性。如果是單純地滿足營養需求,根本用不著這麼多的殺生,遠遠用不著。同時,有些殺死的動物身上也沒有什麼好吃的。再說,海鷗時有報告,它們看見船尾丟棄的屍骨架上還帶著大塊大塊好端端的肉。我們開始懷疑挪亞和他那幫子人無緣無故就是和某些動物過不去,譬如,蛇怪早早地就被扔下船去。那模樣是不怎麼好看,但我覺得有責任記錄在案,那鱗片底下是沒什麼可吃的,而且當時它肯定沒有生病。
再譬如,你們甚至不承認挪亞的真正本性,他是你們的元祖,虔誠的父王,堅定的保護主義者。我得知,你們的早期希伯來神話里說,挪亞看到山羊吃了發酵的葡萄以後醉了,這樣才知道醉酒是怎麼回事。這樣變著法地把責任全推到動物身上,也太厚顏無恥了;要命的是,這還成了一種模式。墮落歸罪於蛇;誠實的烏鴉變成好吃懶做;山羊誘使挪亞變成酒鬼。聽著:你聽我的不會錯,挪亞不需要分趾動物告訴他怎樣發現葡萄釀酒的秘密。
航海途中,除了被當做午餐吃掉,還有別的危險。就拿我們這一族來說吧。我們上了船,安頓停當之後,感覺還挺得意。你要知道,那時根本沒有灌滿苯酚酒精溶液的噴葯槍,沒有雜酚油,沒有金屬環烷酸鹽,沒有五氯苯酚,沒有苯,沒有聚二氯苯,沒有鄰二氯苯,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有的。我們命大福大,沒有撞上郭公蟲科,或者蒲蟎科的蟎,或者繭蜂科的寄生黃蜂。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有個敵人,非常耐心的敵人:時間。時間一拖,我們非得變,這可怎麼辦?
有那麼一天,我們認識到時間和自然對我們的近親報死竊蠹發生了什麼作用,我們算得到一次嚴重警告。可把我們嚇得不輕。那是航海之旅後期,海面也算平靜,我們無所事事,消磨日子,等待上帝心情變好。半夜裡,方舟上一片寧靜——很難得、很凝重的那種靜,所有動物都屏息凝聽,這一來,就靜得更加深沉——我們很驚奇地聽到報死竊蠹發出的咔嗒聲。四五下尖銳的咔嗒聲,停一會,遠處傳來一聲回應。我們這些卑賤、懦弱、不起眼但很識相的家居竊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卵變成幼蟲,幼蟲變成蛹,蛹再變成成蟲,這是我們一成不變的自然法則:化蛹是天經地義,無可非議的。但是,我們的近親在變成成蟲之後,什麼時候不行,偏要在這一刻做出種種求愛的表示,幾乎難以置信。我們正漂流海上,生死未卜,朝不保夕,而報死竊蠹卻一門心思只想著性|愛。想必是因為害怕滅絕什麼的而引起的神經質的反應。就算如此吧……
話就這麼傳開了。但跟以往一樣,他們還是那德性,不對我們講真話。你以為地球上每種動物都有代表正好住在挪亞宮殿(喲,那位挪亞可不算窮)附近?拉倒吧。他們只好做廣告,而後從應徵者中選擇最佳配對。因為不想造成普遍恐慌,他們宣布組織一次結伴競賽(類似選美比賽),像伴有專家小組加上一對慈祥老夫婦即席回答問題的那種活動,要求參賽者在某個月份到挪亞的門前報到。你可想象那一大堆的問題。首先,不是所有的人都生性好勝,所以赴賽者弄不好都是些最熱衷於爭名奪利的。那些沒有機靈到悟出其中奧妙的動物覺得,它們本來就不想賺一個雙人免費航海豪華游,多謝啦。挪亞和他手下一幫人也不顧及有些動物每年到時要冬眠,更不理會各種動物行動速度有快有慢這個更顯而易見的道理。譬如有一隻特別慢悠悠的樹懶——是個很不錯的傢伙,我可以發誓——還沒磨蹭到樹底下就被上帝復讎的怒濤捲走了。這你該怎麼講——自然淘汰?我說是專業能力所限。
他是個大塊頭——這個挪亞,跟大猩猩差不多,但他們的相似之處僅止於此。船隊隊長(航海半途中他自作主張晉陞自己為海軍上將)是個醜陋的老傢伙,動作笨拙,又不講個人衛生。除了臉上長毛,他都不懂怎麼長毛髮;其餘的遮蓋就全靠其他動物的皮了。把他和大猩猩放在一塊,你一眼就看出誰更優越:當然是動作靈巧、肌肉發達,而且生來就會抓虱子的那個。我們在方舟上老是弄不明白,上帝怎麼不選更合適的物種,偏要選人做他的門徒。他本來會發現別的大部分動物要忠誠得多。如果他選了大猩猩,我就不信會有這麼多犯上作亂,興許根本就不需要來一場洪水。
說到這,我意識到還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你們這一族有自己百講不厭的說法,連懷疑論者都被迷住了,而動物們也有許多浪漫的神話故事。但它們畢竟不會惹是生非吧?它們被當做英雄,它們無一例外可將自己的宗族譜系一直追溯到方舟,有這等榮耀,何苦還要惹是生非。它們被選中,經歷磨難而存活下來,因此它們掩飾難堪的往事,為省事省心而淡忘也不足為奇。可我就不在此限。從來沒人選中我。事實上,我和其他幾種動物都屬特意不選的。我是個偷渡客,也存活下來,又逃離(離舟一點不比登舟容易),而且活得很好。我同其餘的動物社會有點兩樣,它們還會重聚懷舊,有些從不心存芥蒂的動物甚至還辦個老水手俱樂部。我回首那次航海絕不感到有什麼義務,也不會因感恩戴德而歪曲真相。我的說法你儘管相信。
你們的第一本能總是怪罪別人。如果不能怪罪別人,就說這問題本來就不是個問題。重定規矩,修改目標。有些終生研究《聖經》的學者甚至試圖驗證,方舟上的挪亞和那個酗酒裸身、名聲不佳的挪亞本不是同一個人。上帝怎麼可能選一個酒鬼呢?所以,你看,他不是個酒鬼。不是那個挪亞。很簡單,別人搞錯了。沒問題了。
你可以想象,上帝這種區別對待的政策引起很大義憤。說真的,剛開始,連潔凈動物自己都覺得這麼做整個不自在;他們知道自己沒做什麼事配受如此特別的恩惠。不過,他們很快領悟到所謂「潔凈」不完全是福。「潔凈」意味著它們可以食用。七隻動物迎上船,有五隻註定要進廚房下鍋,這是授予它們的一種怪異的榮譽。不過,這至少意味著,它們在遭受例行的屠宰那天之前佔有了最愜意的艙位。
我有時覺得這番情景很有趣,身為被拋棄者也只一笑了之。可是有些動物很把自己當回事,生出各種各樣扯不清楚的嫉妒來。豬天性沒有抱負,不https://read.99csw.com會爭社會地位,覺得無所謂;但其他一些動物則把不潔凈這種說法看做是人身攻擊。應該說,這種做法——至少按照挪亞的理解——是沒有什麼道理的。爪趾類反芻動物有什麼特別的?大家會問。為什麼給駱駝和兔子二等地位?帶鱗的魚和不帶鱗的魚為什麼要區別對待?天鵝、鵜鶘、蒼鷺、戴勝鳥不算最優秀的物種嗎?可它們沒有被授予潔凈獎章。幹嘛要和老鼠、蜥蜴(你或許會覺得它們已經問題成堆)過不去,進一步打擊它們的自信心呢?我們就是看不出其中的邏輯性,哪怕是一點點,挪亞也硬是沒有解釋清楚。他就知道盲目服從。你一定聽別人說了很多很多次了,挪亞是個非常敬畏上帝的人;再想想上帝那德性,這大概是最穩當的辦法了。可是你只要聽聽貝殼類動物的抽泣,龍蝦低沉而茫然的抱怨,你只要看看鸛所受的令人痛心的羞辱,你就會懂得我們的一切都不會再是從前那樣了。
你們可以看出,這支船隊從一開始就是個不祥之物。我們當中有的為被遺棄者悲痛;有的為其地位憤憤不平;有的名義上享有潔凈稱號,卻不無道理地擔心烤爐之禍。此外,還有挪亞和他的一家。
我要揭示的真相到此差不多說完了。這些都是出於好意,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你如果認為我這是故意挑起爭端,那很可能是因為你們這一族武斷得不可救藥——但願你不會在意我這麼說。你們只相信你們願意相信的,然後就一直相信下去。想想也不奇怪,你們都有挪亞的基因。毫無疑問,這也就是為什麼你們常常出奇地漫不經心,不想刨根究底。譬如,你們對自己的早期歷史從來不問一句:那隻烏鴉後來怎麼樣了?
可是,最令人沮喪的莫過於獨角獸了。為這事,我們難受了好幾個月。不用說,像往常一樣,又是一大堆卑鄙的謠言——什麼含的老婆拿它的角派不正經的用場之類。它死後,當權者又按照慣例搞一場運動將它批臭。但是,這麼做只會讓我們更反感。無法迴避的事實是挪亞的嫉妒。我們都很敬重獨角獸,而他受不了。幹嘛不對你明講了呢?挪亞脾氣很壞,體臭難聞,不可信賴,好妒又膽怯。他連航海也不在行:風大浪高時他就躲進自己的客艙,癱倒在歌斐木床上,爬起來也只是為了到歌斐木洗漱盆前嘔吐,幾乎把胃都吐出來,隔個甲板你都聞得到那惡臭味。與此相反,獨角獸強健,誠實,無所畏懼,儀錶整齊,而且從不暈船。有一次起大風,含的老婆在欄杆旁一個失足,差點翻下船去。獨角獸因為大家替它遊說而享有登甲板的特權,此時飛奔過去,用它的角頂穿她的斗篷,將它釘死在甲板上。它一番壯舉可得了好報了:在一個開航紀念星期日,挪亞一家將它用沙鍋燉了。我擔保這是真的。我本人跟搬運工老鷹談過,它送了一鍋熱的給閃的方舟。
我想我對你們講過,出方舟不見得比登方舟容易。唉,入選動物中也有告密的。所以,挪亞不可能就這麼放下跳板,大喊一聲「平安靠岸」。每個動物都要經過嚴格搜身才能放行,有些還要在有焦油味的水盆里浸一浸。有幾隻母獸抱怨,閃硬要給它們做體內檢查。他們還抓到好幾個偷渡客:一些過於顯眼的甲蟲,幾隻不太明智地在航行中貪吃以致太胖的老鼠,還有一兩條蛇。我們下船時——我想這沒有必要再保密了——是躲在公羊角的空心頂端里。這頭公羊體型高大,性情乖戾,一身反骨,我們過去三年在海上有意識地跟它套近乎。它根本不服挪亞的管,所以樂得幫我們在登陸時騙過他。
我想這也不全是挪亞的不是。我是說,他那上帝就是個十分霸道的榜樣。挪亞不管做什麼都得先盤算一下上帝會怎麼想。這可沒法過日子。一天到晚掉過頭來看別人的臉色,這還像個大人嗎?挪亞也不能以年輕作為借口。按你們的標準推算,他已六百多歲了。活了六百年,腦子總該有點靈活性,總該看到問題的兩方面了。沒那麼回事。就拿建造方舟來說吧。他幹些什麼?他用歌斐木造方舟。歌斐木?連閃都反對,但不行,他要用歌斐木,而且必須用歌斐木。附近沒長多少歌斐木,他才不管呢。毫無疑問,他只是按照他榜樣的指示辦;但即便如此,也不行。只要懂一點木材的——在這方面,我的話可是帶點權威的——都會告訴他,還有其他幾十個樹種都一樣可以用,即便不算更好;再說,船上的所有部件都用一種木材做,這種想法很荒唐。選材應根據用途,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老挪亞就是這個樣子——腦子頑固不化。只看問題的一個方面。歌斐木浴室用具——你聽說過比這更荒唐的嗎?
挪亞,或者說是挪亞的上帝,改變了這一切。你們墮落,我們也一樣。不過,我們是迫於無奈。我們最初發覺到這一點是在選拔動物進入選者大院的過程中。每樣選兩個這種做法倒沒錯(你會發現這裏面還有點基本道理),但事情並不到此為止。我們在大院里開始覺察到有些物種不是篩選到只剩一對,而是七個(又是對七的癖好)。開始,我們以為多餘五個是旅途中做後備用的,預防原先一對病倒。可是,事情慢慢開始清楚了。挪亞——或者說是挪亞的上帝——宣布動物分為兩個等級:潔凈的和不潔凈的。潔凈動物允許七個上方舟,不潔凈的上兩個。
甚至在發大水之前就已經出現了令人擔憂的跡象。我知道你們這一族總是瞧不起我們的世界,認為我們野蠻欺詐,自相殘殺(其實這一來,我們倒更接近你們,而不是區別更大,你們應該能接受這種觀點)。但是,我們動物彼此之間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平等意識。的確,我們互相吞噬,如此等等;弱小動物心裏很清楚,路上遇到比自己大而又餓肚子的動物會是什麼結果。我們只是把這看做萬物之道。此動物可以置彼動物于死地並不說明此尊彼賤,只是更具危險性罷了。這也許是你們難以搞懂的概念,但我們之間還是互尊互敬。吞掉另一動物並不能作為瞧不起它的依據;受害者——或其家庭——也不會因為被吞噬而格外欽佩吞食它們的動物。
航海一結束,上帝自然就正式授予挪亞以進餐權。一路順從的回報是,挪亞從此以後想吃我們當中的哪一個全由他挑。這是他們兩個拼湊的協議或叫立約的一部分。要叫我說,這是個空洞的契約。說到底,地球上別的人都滅絕了,就剩下這一家拜神的,上帝也只好將就了,不是嗎?總不能說,不行,你也不夠格。挪亞多半意識到了,他可以擺布上帝(發了這場大水之後,如果迫不得已又廢黜第一家庭,豈不是承認失敗);我們思量,有沒有這立約,他都會把我們吃了。在這個所謂的立約中除了我們的死刑宣判書絕對沒有我們的好處。哦,對了,也給了我們一點小意思——挪亞和他那一幫不能吃已經懷胎的母獸。這麼個空子,在已靠上海灘的方舟周圍掀起一陣忙亂,還帶來一些奇特的心理副作用。你有沒有想過毫無控制地懷孕的起源是什麼?
對我們來說,這整個航海之旅是在我們得到邀請在某時到某地報到時開始的。那是我們第一次得知有這麼個計劃。我們對其政治背景一無所知。上帝對自己的造物發怒在我們聽來是件新鮮事,我們糊裡糊塗捲入其中。我們沒有任何過錯(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那蛇的故事吧?那只是亞當的黑色宣傳),可後果對我們一樣嚴重:每樣物種都被滅絕,只留一對續種,而且發配到公海,受一個活了七百多年的貪酒老無賴管制。
有時,挪亞幾乎要瘋了。方舟工期延誤,工匠們得挨鞭打,許多受驚的動物聚集在他的宮殿旁邊,誰也不知道雨什麼時候開始下。上帝連個日子都不告訴他。每天早上我們都觀察雲彩:是跟往常一樣西面颳風就下雨,還是上帝要從一個罕見的方向刮來這次非同尋常的大暴雨?天氣逐漸陰暗,暴亂的可能性也隨之增長。有些落選者企圖強佔方舟以自救,另一些則想乾脆毀了它。喜歡動腦筋、會盤算的動物開始提出相反的選拔原則,要按體型或實用性標準,而不是只看數量;可是挪亞傲慢地拒絕談判。他心胸狹窄,自以為是,聽不進別人的話。
事實上,當我們事後回過頭來看,我們開始找出一種規律。這規律開始於蛇怪。當然,你們從沒見read.99csw.com過蛇怪。但如果我說出它四腳公雞加蛇尾巴的樣子,又說它目光可怕,生下的蛋奇形怪狀,還要叫蛤蟆來孵,你就知道它不是方舟上最吸引人的動物了。可是,它同其他動物一樣,有它自己的權利,不是嗎?蛇怪之後就輪到獅身鷹頭獸,然後是獅身人面獸,然後是鷹頭馬身有翅怪獸。你或許認為這都是胡思亂想,是不是?一點也不是。你有沒有看出它們的共同之處?它們都是些雜交動物。我們認為是閃——但說不定是挪亞本人——熱衷於純種之說。傲慢加偏見,沒的說。就像我們以前在一起議論時說的那樣,你只要看看挪亞和他的老婆,或看看他們那三個兒子和媳婦,就知道人類到頭來基因會有多雜亂。他們又何苦要對雜交動物如此吹毛求疵呢?
第二種說法——我還是只報道而不加評論——涉及的是更隱秘的事了。可是,既然這直接關係到你們這一族中的很大部分,我不得不說出來。在含的方舟上有一對絕頂漂亮圓滑的類人猿。個個都說它們智力非同尋常,儀錶無可指摘,你會發誓它們生動多變的臉好像隨時都會說話。它們也有柔順的紅毛皮和綠眼睛。這一物種已不復存在:它沒能活到航海結束,在船上的詳細死因也沒搞清楚。掉下一根帆桁之類的……但我們總覺得這也太巧了,一根帆桁掉下來就正好把這種特別靈活的動物一下砸死兩個。
挪亞的一個兒子聽見響聲過來察看,我們那些傻乎乎的近親真是不可救藥,只顧沉湎於性|愛表白,一個勁地用上下頷敲擊洞穴的牆壁。好在「海軍上將」的後代對由他們託管的動物王國不甚了了,他把有規律的咔嗒聲聽成是船木在吱嘎作響。不久,風又大起來了,報死竊蠹可以太太平平地幽會了。家居竊蠹以全部七票贊成通過決議,只要還沒上岸就不化蛹。
你大概知道「方舟」不只是一條船吧?這是我們用來稱呼整個船隊的名字(你不能指望把整個動物王國塞進長不過三百肘尺的東西)。雨下了四十個日日夜夜,是嗎?喔,當然不是這麼回事——要是這樣,那就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英格蘭夏天了。不是四十個日日夜夜,按我的演算法是下了一年半。大水淹沒世界一百五十天,是嗎?應該把這個數字加到大約四年。如此等等。你們這一族算日期總是不行。我看問題出在你們對七的倍數特有的癖好。
有時,挪亞和他的兒子們是相當歇斯底里的。這和你們的說法不一致,可不是嗎?你們一直聽人說,挪亞賢明正直、敬畏上帝,而我則把他描繪成一個嗜酒成性、歇斯底里的無賴。這兩種看法並不矛盾。這麼說吧:挪亞是很糟糕,但你還沒見到別人呢。上帝決定來一次洗劫,我們一點不大驚小怪;鬧不懂的只是造物主造出這麼一個物種本來就很沒有光彩,倒還要留下它。
當然,還不止這些。對挪亞及其家人而言,我們就是水上餐廳。在方舟上,潔凈不潔凈對他們都是一回事。先吃飯,后敬神,這就是規矩。你們無法想象挪亞使你們損失了多少野生動物資源。確切地說,你們可以想象,因為這恰恰是你們做的事:你們想象得出來。在過去的幾世紀里,你們的詩人虛構了那麼多的神秘動物:你是否以為這些動物要麼是有意杜撰,要麼是狩獵時午餐吃撐了,在林中恍惚瞥見什麼動物,便來一番恐怖的描繪?事情恐怕沒那麼複雜:是挪亞和他那幫子人把它們給吃了。我說過,航海出發時,我們艙里有一對巨大的河馬象。我自己沒有好好看上一眼,但聽說它們很雄偉。可是,看來是含、閃或那個名字以J打頭的在家庭議事會上提議,有了象和河馬,可以不要河馬象了,再說——按照原則性和實用性相結合的觀點——這兩個龐然大物夠挪亞一家吃上幾個月。
但是,最糟糕的災難要數法拉第的丟失。你熟悉含、閃和另一個名字以J打頭的,但你不一定知道法拉第吧?他是挪亞幾個兒子中最年輕力壯的,當然這樣一來他在家裡就不是最討人喜歡的了。他還有幽默感,至少是笑口常開,這在你們這一族通常就能說明問題了。不錯,法拉第整日興緻勃勃。有時可見他在後甲板大搖大擺地踱步,肩上一邊一隻鸚鵡;有時他會溫柔地拍拍四足動物的屁股,動物們就會發出會心的吼叫以示回應。據說他那隻方舟比別的船管得要寬鬆得多。可是,你看:一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法拉第的船從海平面上消失了,連同五分之一的動物王國一起消失了。我想你應該喜歡那智慧鳥,喜歡它那銀灰色的頭和孔雀的尾;可是巢居智慧樹的鳥抵禦海浪的能耐一點不比花斑鼠強。法拉第的兄長們咬定是他的航海技術不行,說他把時間全花在和獸類廝混上了。他們甚至暗示可能是上帝懲罰他,因為他在還只是個八十五歲的孩子時不知犯了什麼過錯。不管法拉第失蹤的真相如何,這對你們這一族是個重大損失。他的基因本來可以幫你們的大忙。
現在,我們要離開事實的港灣而進入謠言的公海(順帶一句,挪亞就是這樣講話的)。我自己不在含的方舟上,所以我只是不帶感情|色彩地報告鳥兒們帶來的消息。主要的有兩種說法,你自己決定相信哪一種。你還記得有個工匠在儲藏船上為自己鑿了個藏身洞?據說——但未經正式確認——他們在搜查含的老婆的住宿區時發現一個無人知曉的隔間。平面圖上肯定沒有標。含的老婆一口咬定說不知道,但好像在那兒的挂鉤上發現掛著她的一件氂牛皮貼身內衣,再仔細檢查地板,又發現木板縫中夾有幾根紅頭髮。
他們把巨大的河馬象連同犀牛、河馬和大象都關在艙內。用它們來壓艙倒是個合情合理的主意,不過你可以想象那股惡臭。也沒人去打掃畜舍。男人們輪班餵食已忙得不可開交,而他們的女人又太嬌貴,其實在那些動物不斷躍動的火舌發出的臭氣中,她們身上的味道跟我們一樣難聞。所以要打掃畜舍,就只有我們自己來了。每隔幾個月他們用絞盤吊起后甲板的厚艙蓋,放進清垢鳥。不過,先要把臭氣放出去,沒有幾個願意去開蓋的。七八隻不太講究的小鳥先在艙蓋四周小心翼翼地撲騰一會,然後一個猛子扎進去。我記不得這些鳥叫什麼,事實上,其中一種已經是絕種的了,不過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種。你有沒有見過河馬張大嘴,伶俐的小鳥像口腔清潔師一般忙不迭地在它牙縫間剔垢?試著把那景象放大,畫面也更加齷齪,你就可以想見了。我並不是個容易噁心嘔吐的人,但一看到那甲板下的境況也會毛骨悚然:一長溜兩眼眯斜的怪獸在陰溝洞里讓人修剪指甲。
對公眾的說明當然就完全是另一套了,沒有秘密隔間,沒有雜交混種。砸死類人猿的帆桁非常之大,還幹掉一隻紫麝鼠、兩隻侏儒鴕鳥和一對扁尾土豚。弗的奇怪顏色是上帝的神跡。不過,其寓意人們當時是無法猜透的。後來,它的意義明白了:這是諭示航海之旅已經過半。這麼說來,弗是受主保佑的孩子,沒有理由懼怕和受罰。挪亞自己也這麼說。上帝託夢到他身邊,叫他不要傷害那嬰孩,挪亞這個自稱正直的人就按上帝講的做了。
當然,鳥兒們也說挪亞可以隨時利用它們的專長,但他太傲慢了。他看不上鳥類的專業技能,只分派它們幾項簡單的偵察任務——觀察漩渦和旋風。他又叫一些沒有這方面能力的物種在惡劣天氣里高空飛行,讓它們白白送死。鵝叫起來確實不好聽,特別在你想睡覺時。挪亞卻指派它向九級大風進發,飽經暴風雨考驗的海燕自告奮勇去代替鵝,卻橫遭拒絕。這樣一來,鵝完蛋了。
方舟上紀律嚴明,這是第一點要強調的。這可不像你小時候在兒童室里玩彩色積木時見到的景象——一對對動物喜氣洋洋,住著乾淨舒適的棚圈,隔著柵欄向外張望。別以為我們是在地中海游輪上玩那種令人倦怠的輪盤賭,晚餐時一個個都要衣冠楚楚。方舟上只有企鵝才穿燕尾服。要記住這是一次漫長read•99csw•com而危險的航海,哪怕事先訂好了一些規則也仍有危險。還要記住整個動物王國都在船上:你該不會把獵豹放在羚羊近旁,一跳就能夠著吧?一定程度的保安措施是少不了的,採用雙銷鎖,檢查畜廄並實行宵禁,但可悲的是還有懲罰和禁閉室。頭頭腦腦中有人特別著迷於搜集情報,同路的就有願意充當告密者的。說起來令人傷心,有時向當權者通風報信的事還相當普遍。我們那隻方舟可不是什麼自然保護區,有時倒更像囚船。
蠑螈也是一樣的下場。我說的是真正的蠑螈,不是你們以同名稱謂的平庸無奇的蠑螈。我們的蠑螈生活在火中。這是一種獨特的動物,毫不含糊。可是,含,或者是閃,或者是另外那一個,老說木船上這種危險實在太大,於是,蠑螈和它們棲身的兩團火都只好捨棄了。寶石獸也送了命。全因為含的老婆聽到一種怪誕的說法,說是寶石獸的頭骨里有寶石。含的老婆向來愛打扮。於是他們抓來一隻寶石獸,把頭剁下,劈開頭骨,卻什麼也沒發現。說不定只有母寶石獸腦袋裡才會有寶石,含的老婆提示說。於是,他們又撬開另一隻,結果還是沒有。
說實在的,挪亞和上帝訂立的赫赫有名的上岸條約有些什麼實際內容呢?他的氏族諸多犧牲,一片忠誠(且不提動物王國做出的更大犧牲),他又換回些什麼呢?上帝說——這是挪亞在往最好處解釋——他許諾不再發洪水,並立彩虹為記。彩虹!哈!當然很漂亮,上帝為我們造的第一條彩虹,一個五彩繽紛的半圓,邊上還有一條色彩淡些的姐妹虹,在湛藍天空中比翼生輝。我們當中有很多不由自主地停止吃草,仰天觀望。你可以看出這其中的意思:雨漸止而日復出,這絢爛奪目的象徵每一次都提示我們,這雨不會下個不停而泛濫成洪水。就算是這樣吧。也沒什麼了不起。法律上能強制執行嗎?叫彩虹到法庭上去對質試試看。
方舟停在山頂后(事情當然要比這複雜,但我們暫且放過細節),挪亞放出一隻烏鴉和一隻鴿子,看看洪水是否已從地球表面消退。按你們現在傳下來的說法,烏鴉沒做多少事;他只是飛來飛去,沒啥作用,你們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與此相反,鴿子的三次飛行則被渲染成英雄壯舉。我們為她無處歇腳而傷心流淚;我們為她銜橄欖枝飛回方舟而興高采烈。我知道,你們是抬高這隻鳥,賦予她象徵價值。所以,讓我挑明這一點:烏鴉堅持說是他發現了橄欖樹,是他把橄欖葉帶回了方舟,可是挪亞認定應該說是鴿子發現的才「更加合適」。以我自己而論,我一直相信烏鴉。不說別的,烏鴉的空中飛行能力比鴿子強得多。而且,在動物中挑撥離間正是像挪亞這種人做的事(又是學他那上帝的榜樣)。挪亞傳言烏鴉沒有一看到退了水的陸地就立即返回,而是詐病,甚至看到他(誰看到了?就是有心向上爬的鴿子也不至於這樣缺德,這樣無中生有去誣衊)津津有味地吃腐肉。不用我來說,面對這種對歷史的隨意篡改,烏鴉感到被傷害,被出賣。有的說(是那些耳力比我好的這麼說),直到今天你還可以從他的鳴叫中聽出聲聲哀怨。那鴿子正好相反,打我們下船的時候就開始沾沾自喜地叫著,真讓人受不了。她已經想到自己的形象會印在郵票和信箋頭上。
馴鹿的情況就更複雜了。馴鹿總是很緊張,但這不全是因為怕挪亞,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你知不知道我們有些動物有預見力?接觸我們的習性幾千年以後,就連你們都覺察到這一點了。你們會說:「看啊,奶牛蹲在地里,要下雨了。」當然,這比你們想的要微妙得多,而其用意也絕不是給人類做廉價的風向標。不管怎樣……馴鹿的心病不止是對挪亞的恐懼,它比一般暴風雨帶來的緊張更怪,而且……持續的時間更長。它們在廄中大汗淋漓;一陣陣悶熱難耐時,它們神經質地嘶鳴;它們踢歌斐木的隔牆,而這時又看不出有什麼危險,後來也沒有發現什麼危險,而且這時挪亞的表現在他還算是相當克制的。但是,馴鹿有所預感。這種預感超出我們當時所知道的一切。它們似乎在說:你以為這是最糟糕的了?沒那回事。可是,不管它是什麼,連馴鹿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某種遙遠的東西,重大……長遠的。
船隊接近完工,晝夜都要有人守衛。企圖偷渡的人不在少數。一天,有人發現一個工匠試圖在儲藏船下部鑿一個藏身洞。還有些叫人傷心的場面:閃的方舟欄杆上弔著一隻年幼駝鹿;鳥兒俯衝撞擊防護網;如此等等。偷渡者一經發現立即處死,但這些示眾場面絕不足以威懾偷渡者。我很自豪地告訴各位,我們這一族登船既不靠賄賂也沒用暴力。不過,我們不像小駝鹿那麼容易被發現。我們怎麼做的?我們的一個家長有先見之明。動物們通過登船跳板時,挪亞和他的兒子們對它們胡亂搜身,粗手笨腳地探摸他們蓬亂可疑的毛髮,實施最原始最不合衛生的前列腺檢查。就在他們忙著搜身時,我們早已躲過了他們的目光,安安穩穩上了船。一個造船的木匠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我們帶到安全地帶。
我們一直巴望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開始,我們以為是最後剩下的象、犀牛、河馬之類的厚皮動物在垂死掙扎,硬往方舟上擠,或至少是把它掀翻。可是,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而是大水開始將船從支架上托起,船傾向一邊。要我說,這可是整個航海之旅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此時此刻,動物之間的手足親情和對人類的感恩戴德如同挪亞餐桌上的美酒一樣流淌。至於後來……也許動物們從一開始就過於輕信挪亞和他的上帝。
方舟起初有八條船:挪亞的大帆船拖一條儲藏船,四條稍微小一些的船由挪亞的幾個兒子各任船長,之後是醫護船,保持一定安全距離(挪亞一家對疾病有本能的恐懼)。第八條船一時間讓人迷惑不解:這是一條靈巧的單桅小帆船,整條船後部檀香木上鑲金嵌銀,行船時溜須拍馬似的緊隨含的方舟。如果你在下風,有時會聞到陣陣怪異的香水味,像是在挑逗你,有時夜間暴風雨變小了,你會聽到悠揚的音樂和尖笑聲。這些聲音令我們感到費解,因為我們以為挪亞所有兒媳都安置在各自的船上。不過這條香氣四溢、笑聲陣陣的船並不結實,它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下沉了。此後幾星期,含一直悶悶不樂。
上帝怎麼可能選一個酒鬼呢?我已經告訴你了——因為其他所有的候選人都更不入眼。挪亞實在是在矮個子當中挑出的將軍。要說他的嗜酒:實話告訴你,是那次航海把他拉下水的。登舟之前的日子里,老挪亞就總愛喝上幾盅好酒:誰不是這樣?可是,航海之旅使他變成了酒鬼。他就擔不了這麼重大的責任。他在導航決策上犯了錯誤,八條船丟了四條,委託給他的動物也丟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他本該送軍事法庭的,問題是找不到人開庭。儘管咋咋唬唬,他丟了一半船隊心裏總不好受。不好受,不成熟,一直硬撐著做你無法勝任的事——合起來實在夠嗆,你們這一族再有誰來也一樣會被拖垮的。我想,你甚至可以說,是上帝逼挪亞喝酒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那些學者迫不及待地要把兩個挪亞區分開:結果是不倫不類。可這「第二個」挪亞的故事——酩酊大醉,不知羞恥,隨意處罰孝順兒子——在我們看來沒什麼奇怪,我們了解方舟上的「第一個」挪亞。恕我直言,這純屬酗酒墮落,叫人沮喪,但也不出所料。
當然,後來的事情發展並不是這樣。幾周之後,就有發牢騷的了:天天晚餐都是河馬象,早吃膩了。於是,就因為要換換胃口,只好犧牲其他一些物種了。在節儉持家方面,時不時會出點差錯。但我可以告訴你:旅途結束時還剩下好多腌河馬象。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講,但挪亞不是個好人。我明白這種說法很難堪,因為你們統統是他的後代,然而,情況就是這樣。他是個怪物,是個自命不凡的老昏君,一半的時間討好上帝,另一半時間拿我們出氣。他有一根歌斐木杖用來……得了,有些動物至今還斑痕累累。恐懼的威力真是不可思議。我聽說,你們這九九藏書一族中有的受強烈刺|激,幾個小時內頭髮全白。方舟上的恐懼效應就更奇特了。譬如,有一對蜥蜴,一聽到挪亞的歌斐木屐從升降口下來,真的就全身變色。我親眼見到的:它們的皮膚顏色一變,融入背景色中。挪亞經過它們的棲息所,會停下腳步,納悶一會工夫這裏為什麼空空如也,然後再往前踱步。待他的腳步聲遠逝,嚇壞了的蜥蜴才慢慢變回正常顏色。方舟之後的年代里,看來這已經是一種靈驗的技法,但開始時這隻是對「艦隊司令」的一種慢性反應。
當然你不一定非要信我,但你們自己的檔案又是怎麼說的?就說挪亞裸身的故事吧——你記得不?這是登陸之後發生的事。挪亞比先前更得意了,這也不奇怪——他挽救了人類,確保了王朝的興旺,領受了上帝的立約。因此,他決定在其最後三百五十年的餘生中享享清福。他先是在山坡上建一個村莊(你們稱之為阿古里),繼而整日里挖空心思為自己想出種種新的封號:暴風驟雨聖騎士,旋風大統帥,如此等等。你們的《聖經》上說,他在自己的莊園里種了一個葡萄園。哈!就是腦子再不靈光的也能識破這種婉轉說法:他一直都是醉鬼。有天夜裡,喝了特別烈性的酒之後,挪亞剛脫完衣服就癱倒在卧室的地上,這也不是什麼希罕事。含和他的弟兄正好經過「帳篷」(他們還是用過去沙漠裡帶感情|色彩的詞來形容他們的宮殿),就進門看看酒鬼老爸有沒有喝出問題。含走進卧室……這麼說吧,六百五十多歲的人了,一|絲|不|掛躺在地上,爛醉如泥,實在不算雅觀。含做了一件很體面、很孝順的事:他叫弟兄們遮蓋老爸。作為一種尊敬的表示(儘管這種習俗在當時就已差不多消失),閃和那個以J打頭的倒退著進入老爸卧室,設法把他安頓在床上,而他們的目光居然避而不看那總是莫名其妙令你們這一族害羞的生殖器官。你會覺得這完全是孝順、光彩的舉動。可是,當挪亞醒來之後,醉后反應使他頭痛欲裂,他又是怎麼想的呢?他詛咒看到他醉酒裸睡的兒子,宣判所有含的後代都要在那兩個屁股先進他房間的弟兄家裡做奴僕。這當中有什麼道理?我能猜到你的解答:醉酒影響了他的判斷能力,我們應該憐恤他,而不是譴責他。這也許有道理。但我只想提一句:是我們在方舟上認清了他。
好吧,好吧,挪亞也有他的功德。他是倖存者,而且不局限於航海這層意義。他還破解了長壽之謎,但後來失傳,你們已一無所知了。可是,他不是個好人。你知道那次他把驢子放到船底下去拖的事嗎?你們的檔案里有記載嗎?那是第二個年頭,規矩稍微放鬆了些,允許入選旅行的動物們雜交。可是,挪亞撞見那驢子正往母馬背上騎。他暴跳如雷,大罵這種交配絕沒有好結果(這倒驗證了我們關於他懼怕雜交的說法),揚言要拿這傢伙開刀,殺一儆百。於是,他們把它的四蹄綁在一起,在洶湧的波濤中吊下船去,拖過船底,在船的另一側再吊起來。我們中的大多數認定這是出於性嫉妒,就這麼簡單。叫人吃驚的倒是那驢子怎麼看這件事。那幫傢伙很清楚驢的耐力。他們把驢拉上船時,它已不成樣子了。耳朵破破爛爛,像海藻葉片,尾巴像一段爛濕的繩子。有些動物到這時已不太買挪亞的賬,它們向驢子圍攏過來,我記得是山羊輕輕頂它的身側,看它是否還活著。那驢子睜開一隻眼,眼珠轉了一圈,瞅一下四周神情關切的動物們,然後說了句:「我現在知道做海獅是什麼滋味了。」情況還不錯是吧?不過,我可要告訴你,你們差一點又失去了一個物種。
放下跳板前,「海軍上將」對他方舟上的動物們訓話,他的話再傳達到我們這些在其他船上的動物。他感謝我們的合作,對有時食品定量不足表示歉意。他還許諾,既然我們這頭沒有爽約,他會在下面幾輪談判中向上帝討回最佳報酬。我們當中有一些聽了有點懷疑地笑笑:我們還記得驢子從船底下拖過、醫護船的丟失、殺光雜交動物的政策,還有獨角獸之死……我們看得很清楚,挪亞裝出一副好人樣,因為他知道頭腦清楚的動物一踏上陸地會做什麼:直奔森林山野。很明顯,他是想用甜言蜜語把我們留在挪亞新宮殿周圍。他同時宣布要興建這個新宮殿。宮殿提供的福利將包括為動物免費供水和嚴冬增加飼料。很明顯,他害怕兩條腿、四條腿或者不管多少條腿的動物們一走,他就不能像在方舟上吃慣了的那樣頓頓有葷,挪亞一家又要以漿果和堅果為生了。令人驚奇的是,有些動物認為,挪亞提出的條件不賴:它們說,無論如何,他總不會把我們都吃了,他大概只剔去那些老弱病殘。於是,它們中間有一些(說起來都不是最聰明的)留下來等著宮殿蓋好,等著水似酒一般流淌。有豬,有牛,有羊,一些比較蠢的山羊,還有雞……我們警告過它們,至少是努力了。我們曾經嘲笑說:「小火煨還是大火煮啊?」但沒有用。我說過,它們腦子不靈,多半還害怕再回野生世界;它們已離不開囚牢和看守了。接下去幾代發生的事情就不難推算了:它們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而是徒有其表了。你今天看到四下里走動著的豬和羊,跟它們在方舟上活靈活現的祖先相比簡直是行屍走肉。它們的身子裏面已經被掏空了。它們當中有些,譬如火雞,還得忍受更多的屈辱,掏空身子還要再塞進填料,然後才拿去煨或煮。
我們七個從山羊角里爬出來后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們活下來了。我們偷渡,倖存,逃脫——全沒有和上帝或挪亞訂什麼靠不住的契約。我們自己干。我們覺得自己成了崇高的一族。你也許會覺得這很好笑,但我們確實感覺自己崇高。那次航海使我們學到很多東西你也看到了,其中主要一條是:比起動物來,人的進化非常落後。我們當然不否認你們的聰明和可觀的潛力。可是,你們現在還只處於初期發展階段。舉個例說吧,我們從來都有自我:已經進化的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我們知道應該是什麼。你不會指望貓突然開始狗叫,或者豬突然開始哞哞牛叫,是不是?但是,可以這麼說,我們這些方舟航海過來的已經學會怎麼看你們這一族。你們一會狗叫,一會貓叫;一會想變得狂野,一會又想變得溫順。只有在這一方面我們知道和挪亞在一起我們處於什麼狀況: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和他在一起會是什麼狀況。
接著又生出另一個小麻煩。也算我們不走運,我們這一族有七個偷渡上船。我們不光是偷渡客(招來厭恨),不光是不潔凈(已開始招來鄙夷),還居然套用那些既潔凈又合法的動物的神聖數目,把它們戲弄一番!我們立馬決定謊報我們的上船數目,我們也從不在同一地點集體露面。我們摸清了船上哪幾處對我們友好,哪幾處需要避開。
老實說,事情組織得亂七八糟。挪亞建造方舟拖了工(工匠們得知沒有足夠艙位供他們搭乘,事情就沒那麼好辦了),這麼一來對選拔動物的事就管不了那麼多了。過來一對只要看著還說得過去,就選定了——就是這麼個選法,最多再瞄一眼家譜。還有,他們說是每種動物帶兩個,但真做起來……有些壓根就不準同行。我們就是這種情況,所以只好偷渡。不知多少動物論理論法都完全應該單獨算一個物種,但沒人理睬。它們得到的回答是,你們免了吧,我們已經有兩個了。得了,尾巴上多幾個圈,或是脊背上多幾簇毛,這都算什麼?你們這一種我們已經有了,抱歉。
還有些很漂亮的動物,因為沒有配偶同行,也只好被留下了;也有的一大家子不肯與子女拆散,寧可死在一起;還有那醫檢,常常是對人身的野蠻侵擾;挪亞的柵欄圍圈外一片落選動物的哀號聲,徹夜可聞。等到最終搞清楚為什麼要用這種裝模作樣的比賽來折騰我們,你能想象那種局面嗎?你可以想象,少不了嫉妒和不良行為。有些高貴動物索性揚長而去,進了叢林,拒絕按照上帝和挪亞有辱尊嚴的條件保全性命,情願在洪水中滅絕。對魚類有各種尖刻和嫉羡的議論;兩棲類開始洋洋自得;鳥類加緊鍛煉長時間續飛能力。不時能看到有些猴類為自己製作簡陋筏子。有一個星期,入選動物大院內莫名其妙地爆發了食物中毒,有些不太強壯的物種只好再來一次選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