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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速之客

二 不速之客

「他們要我向你們解釋一些事情。解釋你們——也就是我們——怎麼會深陷目前的處境。我不是中東政治方面的專家,但我盡量把事情講清楚。也許我們應該從十九世紀講起,那時離以色列建國還早著呢……」弗蘭克林放慢節奏,如同打保齡球時擲一個長手球。他感覺聽眾也開始放鬆。他們的處境異常,但有人給他們講故事,他們就跟千百年來聽故事的人一樣任由講故事的人擺布,想知道事情發展結果如何,想叫人把這世界上的一切解釋給他們聽。休斯描繪了田園般的十九世紀,游牧民族如何以牧羊為生,素有好客的傳統,你可以在別人的帳篷里呆上三天,還沒有人問你為何而來。他又講到早期猶太定居者以及西方的土地所有權概念。貝爾福宣言。歐洲猶太人移民。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人因為阿拉伯人為納粹大屠殺付出代價而感到內疚。猶太人從納粹迫害中領悟到,要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是學納粹的樣子。他們的軍事化,擴張政策,種族主義。他們在六日戰爭開始時向埃及空軍發起先發制人的進攻,從道德理念上講,同珍珠港事件如出一轍(這時,以及在此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弗蘭克林有意不朝日本人——或美國人——看去)。難民營。掠奪土地。美元對以色列經濟的扶持。對被掠奪者犯下的殘暴罪行。美國的猶太人遊說團體。阿拉伯人要求西方大國的只是和猶太人已經得到的一樣,在中東有公平正義。令人遺憾,暴力不可避免,猶太人給阿拉伯人上了一課,就像納粹給猶太人上了一課。
重新演講好像感覺很正常。他還感覺自己身上披上了一層領袖外衣。他也打算就這麼認了,起初還是不經意的。衛兵們懂英文嗎?說不定懂。他們去過克諾索斯沒有?不大像。於是,弗蘭克林在講述王宮議事廳時,編造出一塊大土匾,說那匾多半是懸挂在石膏做的王位之上的。匾上寫道——他這時朝阿拉伯人看了一眼:「我們正處於危難時期。」他繼續講述王宮遺址,挖掘出更多的匾來,他到這時開始無所畏懼地點明,這些匾上的銘文很多帶有普遍意義。有一塊寫的是:「我們最重要的是不能貿然從事。」另一塊:「空空洞洞的威脅和空刀鞘一樣毫無用處。」還有一塊:「虎必伺機而騰躍。」(休斯猶豫了片刻,米諾斯文明是不是知道老虎)他不確定聽眾中有多少人跟得上他的所作所為,但聽眾中時而發出陣陣附和聲。說來也怪,他還感覺挺快活的。他結束王宮之游時又從他那眾多的銘文中搬出一條最缺少米諾斯韻味的:「日落處有一強大力量,對某些事不會容許。」然後,他歸攏演講稿,在比往常更熱烈的掌聲中入座。他朝特里西婭看去,眨眨眼睛。她眼中噙著淚水。他目光投向那兩個阿拉伯人,心想:給你們看看,這下你們知道我們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看看我們是怎樣臨危不懼,堅定沉著。他後悔沒有編造一些米諾斯格言,專門針對頭戴紅色茶巾的那些人,但知道自己不會有那膽量。還是留著以後再說,等他們都太平無事之後。
弗蘭克林已用去三分之二的時間。他能感覺到聽眾中一部分人悶聲不響的敵對情緒,但奇怪的是,更多的人則是無精打采,好像他們以前都聽過,而且當時就不信。「現在來談我們此時此地的情況。」這下,他們的注意力全被調動回來;儘管處境不妙,弗蘭克林仍感到一陣欣喜。他成了打響指的催眠師。「我們要知道,在中東已不再有平民了。猶太復國者知道這一點,西方政府就不知道。說來也慘,我們不算平民。這都是猶太人造成的。你們——我們——被黑色雷電組織扣做人質,以求達到釋放他們三個成員的目的。你們可能還記得(不過,弗蘭克林對此抱有懷疑,因為這類事件頻繁發生,很容易互相混淆),兩年前,一架載有黑色雷電組織三名成員的民用飛機被美國空軍迫降在西西里島,義大利當局違反國際法,縱容這一海盜行為,逮捕了這三個自由戰士;英國在聯合國替美國的行為辯護;這三個人現在還囚禁在法國和德國的監獄里。黑色雷電組織不會逆來順受,這次合法的……劫持行動」——弗蘭克林措詞很小心,看了領頭的一眼,似乎想表明他不喜歡用隱晦詞語——「是對那次海盜行為的回答。不幸的是,西方政府不像黑色雷電組織關心自由戰士那樣關心自己的平民。不幸的是,他們到目前為止仍拒絕釋放囚禁者。黑色雷電組織別無選擇,只能遺憾地執行其威脅計劃,這一計劃從一開頭就明確通報了西方政府……」
「可她持英國護照。」
「禁運美國貨,休斯先生?我想,他們不會把我們當回事。取消雪佛蘭進口到貝魯特?不行,很遺憾,有些人只懂某幾種壓力。世界要前進,只有……」
他時不時地對鄰桌的日本人點點頭,似乎給他們以鼓勵。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餐廳遠端的乘客們不時朝他這個方向張望,好像察看他是不是還在那兒。他已經成了聯絡人,或許已經是領袖了。那個克諾索斯講座在當時的情形之下簡直是精彩極了,比他能想象的還要來勁得多。倒是像這樣獨自坐著才叫他難受,令他鬱郁沉思。他最初的情感爆發——接近於激動狂喜——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擔憂。也許他應該坐到特里西婭和英國人那兒去。但那樣一來,他們會剝奪他的國籍。把乘客這樣分割開來:這裏面是不是包含著他感到害怕的那層意思?
「休斯先生,她持的是英國護照。」他聳聳肩膀,似乎這個難題無法解決,然後,他找到了解決辦法。「不過,如果你想和你妻子坐一塊,你可以過去,和她一起坐在英國人的那一桌。」
船正駛向克里特島,到十一點鐘,弗蘭克林照常開始演講,今天是講克諾索斯和米諾斯文化。他得留點神,因為聽眾一般都知道克諾索斯,他們中有些人還自有一套理論。弗蘭克林喜歡人們提問;在他講過之後,如果有人補充一些鮮為人知的資料,甚至提出一些更正意見,他都毫不介意——他會很有風度地欠身致謝,尊稱對方「教授先生」,這中間的含義是,只要有些人對事情有個總體的把握,其他人完全可以用淵博的細節充實他們的腦袋。可是,弗蘭克林不能忍受的是有些令人討厭的聽眾,有點小聰明就迫不及待地要在客座講演者面前炫耀一番。對不起,休斯先生,依我看這像是埃及人造的——我們怎麼知道這不是埃及人造的呢?你這不是在按照人們的想法來假定荷馬的寫作時間嗎?我沒什麼專家見識,但更有道理的說法應該是……至少總要冒出個把來,一副外行樣子,不得其解,但又擅長推理;不盲從主流觀點,深知歷史學家就會信口開河,知道要搞清楚複雜的問題最好完全憑直覺,不受任何實際知識和研究的影響。「我欣賞你講的這些,休斯先生,但是,更符合邏輯的說法應該是……」弗蘭克林有時想說(但從沒有說出口),這些對早期文明的胡亂猜測,在他看來差不多都是以柯克·道格拉斯或伯特·蘭卡斯特主演的好萊塢歷史大片作為藍本的。他想象自己在聽完一個這樣的傻冒提問之後,反唇相譏地答道:「當然啦,你應該知道,電影《賓虛》也不是全部可信的。」不過,這次航行還使不得。說真的,他要等到最後一次航行時才這麼做。那時,他可以放鬆一些,對聽眾可以更坦率一些,酒可以多喝一些,對秋波顧盼的回應也可以更殷勤一些。九*九*藏*書
北方的殘冬已被甩在後面,聖尤菲米婭輪緩緩駛入地中海,把一船優哉游哉的乘客帶入地中海平靜的春天。花呢茄克換成了亞麻布茄克,褲式套裝換成了略嫌過時的無袖連衣裙。他們在夜裡通過科林斯運河,有些乘客穿著睡衣擠在舷窗旁邊。更壯實的則到甲板上,偶爾能見到照相機發出軟弱無力的閃光。從愛奧尼亞海到愛琴海:在基克拉迪群島,更冷一些,風浪也大一些,但誰都不在乎。他們先是在華麗時髦的美可諾斯上岸,有一個老校長爬廢墟時扭了腳踝;之後,又在出產大理石的帕羅斯島和錫拉火山島兩處上岸。航行到第十天,他們在羅得島停靠。乘客們上岸后,聖尤菲米婭輪加了油,又補充了蔬菜、肉和酒。還上了幾個客人,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才知道。
「當然啦。我們把你們轉到別處時,你們就可以上廁所了。」
阿拉伯人搖搖頭。「兩個。每小時一對。你不抬高賭注,他們不把你當回事。」
弗蘭克林厭惡那個實驗,慶幸這種電視系列片只拍了個廣告就剎車了,要不他還得為拍片子播講。現在,他覺得自己有點像那隻母猴。他非得在兩個同樣難以接受的想法之間做出選擇:要麼拋棄女友而保全自己的人格,要麼為了救女友而去向一群無辜的人辯解,說殺他們有理。而那樣做真的能救特里西婭?弗蘭克林甚至自身都難保,說不定把他們這一對重新划為愛爾蘭人之後,他們只是被挪到殺人名單的末尾,但終歸還在名單上。他們會先在誰身上下手?美國人,還是英國人?如果他們先幹掉美國人,那要等多久才來殺英國人?十四個,十六個美國人——他粗算一下大概要七八個小時。如果他們四點開始,各國政府又不退讓,到半夜他們就要開始殺英國人。他們會按什麼順序來?男人先殺?隨便挑?按字母順序?特里西婭的姓是梅特蘭,正好在字母表中間。她能見到黎明嗎?
「不對,休斯先生,你搞錯了。我不會做任何解釋。他們不會聽的。不是這樣,休斯先生,是你要向他們去解釋。」
「我不需要任何資料。你自己去做你那卑鄙的勾當。」
「可是,看在基督的分上,這條船上並沒有猶太平民。他們是平常人,就像那可憐的塔爾博特老先生,他丟了護照,就被當做是美國人。」
「啊。你的英國老婆。」
那天夜裡,特等艙里沒什麼人講話。日本人自己呆在一邊;那一家瑞典人談論自己的家,談論聖誕節,談論英國的足球隊,一直想著把孩子們的注意力引開。弗蘭克林知道的那些事都鬱積在心裏。他既害怕又厭惡,但獨自隔離似乎生出一種同劫持者同流合污的感覺。他試著想他的兩個妻子和他的女兒,她肯定有——多大?——十五歲了;他總是先要記起她的出生年份,然後再推算出來。他應該更經常地去看看她。也許下次再拍系列片,他可以把她帶上。她可以看他拍那組走在古羅馬廣場的出名的鏡頭,她會喜歡的。問題是他把攝像機安在哪兒?或者可以拍跟蹤鏡頭。再添幾個穿寬袍和涼鞋的臨時演員——對,他喜歡這樣……
「梅特蘭小姐。她怎麼啦?」
第二天早上,弗蘭克林被帶到事務長辦公室。來客領頭的揮手讓他坐下。「我已決定採納你的建議。」
「這世界樂觀不起來。我還以為,你研究古代文明的應該清楚這一點了。可是,不管怎樣……我已決定採納你的建議。我們要向乘客們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怎麼被捲入到歷史中。那歷史又是怎麼回事。」
但是,阿拉伯人似乎對弗蘭克林的妻室不感興趣。「你三個星期前結婚的?但是,你們好像不合住一間客艙。事情不妙吧?」
旅程的第一段平平常常,船在亞得里亞海上航行。先是歡迎自助餐,船員們則在一旁對乘客評頭論足,乘客們小心翼翼地互相繞過。弗蘭克林在首場演講中討好一番聽眾,貶低自己的電視名聲,又稱直接面對聽眾演講有一種新鮮感覺,不像面對一個玻璃眼球,攝像的又在叫「嘴上有毛,再拍一次怎麼樣,親愛的?」(聽眾中大多數不會懂這當中的技術含義,弗蘭克林的用意也是如此:他們可以瞧不起電視,但不能認為這是傻瓜的營生。)弗蘭克林還有另一段開場白也是少不了的。他告訴助手,他們最要緊的事是過快活日子。當然,他有工作要做——有時,儘管不情願,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客艙里準備演講稿,但是,他大致的感覺是,他們應該把這次旅行看做是三個星期的假期,遠離惡劣的英格蘭天氣和電視台里的種種明爭暗鬥。特里西婭點頭同意,雖然她只是個初級資料員,還沒有目睹(更不用說經受)過什麼明爭暗鬥。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馬上就會明白,弗蘭克林的意思是「就這麼回事了,別指望再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了」。特里西婭性情溫和樂觀,把他這番話往好處想,當做「我們還是注意不要抱不切實際的想法」——要替弗蘭克林·休斯說句好話,他大致也是這番用意。他每年幾次輕度墜入愛河,他對自己這種傾向有時也覺懊悔,但一般都沉溺其中。不過,他遠非無情無意。他一旦感覺某個女孩——特別是好女孩——需要他超過了他需要她,心裏頓時湧上一陣可怕的恐慌。這麼一來,他往往會在兩種可能性中提出一種——那女孩要麼住進他的公寓,要麼退出他的生活,而兩者都不是他情願的。如此說來,他對珍妮,對凱西,或這一次對特里西婭所致的歡迎辭更多的是出於謹慎,而不是玩世不恭。可是,到後來,事情搞僵了,如果珍妮、凱西或者這一次的特里西婭把他想得比實際上更會算計,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對,塔爾博特先生。」一個不大聲張的英國老人,喜歡問些古代宗教方面的問題。一個性情溫和的傢伙,沒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感謝上帝。
九點鐘,弗蘭克林又被召進事務長辦公室。乘客們轉移過夜:美國人回演講廳,英國人去舞廳,如此等等。這些分散過夜的地方都要上鎖。這麼做是必要的:來客也要睡覺。護照要帶好,準備隨時檢查。
「壓力?」弗蘭克林從事電視職業少不了玩弄委婉語的一套本領,即使如此,他也發火了。「你的意思是殺人。」
「主啊。就這麼上船殺人。就這麼干啊?」
「她是愛爾蘭人。嫁給愛爾蘭人,你就是愛爾蘭人。這是法律。」
「我懂了。」弗蘭克林說,明顯帶著譏諷的口氣:「這麼說來,你是要把乘客們集中起來,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實際上他們都是猶太士兵,而這就是你要殺他們的原因。」
兩個阿拉伯人既不回答,也不正面看她。他們用槍稍稍比劃,再明白不過地示意,她現在是個大活靶子,再往前一步,就能毫不含糊地證實這一點。她掉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哭泣。大廳右邊另一個婦女也跟著哭了起來。弗蘭克林再看一眼特里西婭,點點頭,站起身來,故意不看那兩個衛兵,朝著講台走去。「我剛才說到……」他像個權威似的咳了一聲,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他,「我剛才說,克諾索斯王宮根本算不上當地最早的人類遺址。我們所認為的米諾斯地層只下到大約十七英尺,但在它下面,一直到二十六英尺左右,都有人類居住的痕迹。王宮動工前至少一萬年,那片地方就已發現生命了……」
弗蘭克林的聽眾——他還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聽眾,而這時已搞不清是他的聽眾還是那位高個子的——安靜下來。人人舉止謹小慎微,每次呼吸都很小心。來客共有三個,另外兩個把守著進入演講廳的門。戴眼鏡的高個子還有幾分學者風度,像所有地方的演講者一樣輕叩話筒:一方面看看話筒是否好用,一方九九藏書面為了吸引注意力。這個動作的第二個方面嚴格說來沒有必要。
弗蘭克林克制自己不要顫抖。有時候,隱晦的說法比直接露骨的威嚇更可怕。「你能告訴我什麼時候就會……有關係了?」
阿拉伯人離開了演講廳。人們牽著手,偶爾有人抽泣,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片寂靜。弗蘭克林的目光移向坐在演講廳最左側的特里西婭。他的助手們可以來聽他的講座,但不能坐在正面視線範圍內——「不要讓我思想開小差。」她沒有驚慌的表情,倒是更擔心應該怎樣應對。弗蘭克林想說:「嘿,這種事我從沒遇見過,不是正常情況,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最後他還是含糊地點了點頭。十分鐘沒有一點動靜的沉默之後,一個五十多歲的美國婦女站起來。把門的兩個來客中有一個馬上對她喊叫起來。她毫不理會,也不理睬她丈夫的輕聲勸告和用手阻攔。她順著中間的過道走向槍手,離他們還有最後幾碼時停下,用清晰、緩慢、充滿恐慌的嗓音說:「我要上該死的廁所。」
「我有。她旅行用的名字是特里西婭·梅特蘭,這是她結婚前的名字。我們三個星期前結婚的。」弗蘭克林略停片刻,然後用懺悔式的語氣補充說:「真算起來,是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們在帶有尿味的沉寂中等了半個小時,來客領頭的才回來。他和衛兵們講了幾句之後便順著過道走向講台。「我了解到,你們上了一堂克諾索斯王宮的課。」他說,弗蘭克林覺得兩手心冒汗,「這很好。你們要了解其他的文明,這很重要。了解這些文明的偉大之處,了解」——他意味深長地停住——「它們的覆滅。我非常希望你們到克諾索斯的旅途愉快。」
「我妻子呢?」
「你可以看出他是英國人。我可以保證他是英國人。」阿拉伯人看上去無動於衷。「他講話不像美國人,不是嗎?」
「可是,他們又不打仗。」阿拉伯人的語氣,連同他講的話,激怒了弗蘭克林。「他們是平民。他們在度假。他們不是在打仗。」
「已經不再有平民了。」阿拉伯人答道,「你們的政府裝模作樣,但實際不是這麼回事。你們那些核武器,是只衝著軍隊用的嗎?別人且不說,猶太復國主義者就懂這一點。他們是全民作戰。殺死一個猶太平民就是殺死一個士兵。」
「塔爾博特先生怎麼辦?」
「每年要有所不同。要不,你就成了老一套了。」他輕輕按一下她的胳膊,然後下了甲板。實際上,明天早上十點他的開場白跟前面五年是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唯一能讓弗蘭克林不至變成老一套的東西——就是特里西婭的在場,而不是……最後那位姑娘叫什麼來著?不過,他喜歡做出事先做好演講準備的樣子,再說他也不是沒看過威尼斯漸漸消失在天際,不看也沒什麼了不起。明年還看得到,最多再下陷一兩個厘米,更加貼近水面,粉紅色調(和他的膚色相仿)又褪了一點。
「很不幸,他們理解的只有這種壓力。」
「說真的,我想你可能根本不用擔心。」
「嗯,是的,是這樣的。」
「我肯定,這樣會得到他們的首肯。」弗蘭克林感到很不對勁,「告訴他們現在出了什麼事。」
特里西婭覺得氣氛不夠活躍,但這是經過精心安排的。正如弗蘭克林對他助手講的那一番話一樣,他在開場演講中強調,下面三周要做的事就是消遣和放鬆。他很藝術地暗示,人們對古代經典的興趣程度不同,就他個人而言,他不會做考勤記錄,誰不來聽講就打個黑叉。弗蘭克林為了討好人心,承認自己也有看膩了艷陽天下又站一排科林斯圓柱的時候。不過,他這麼講,並不是叫乘客們真的相信他。
到兩點三刻,弗蘭克林被帶回自己的客艙梳洗。三點鐘,他走進演講廳。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神情專註的聽眾。他從玻璃水瓶里倒了一玻璃杯的水,那水好久沒人換了。他能感覺出下面聽眾的困頓和恐懼。才過一天,男的看起來鬍子拉碴,女的皺皺巴巴。他們已經不像他們自己,不像弗蘭克林相處了十天的那些人。也許這樣一來,要殺掉他們更容易些了。
「他們。所以,除非很快有什麼變化,我們只有給他們施加點壓力了。」
弗蘭克林在還沒開始自己寫書之前,就很精通怎樣令人信服地宣傳別人的思想了。可他從沒有在講稿面前這樣膽怯;從沒有一個導播強加給他這樣的條件;他的酬勞也從沒有這樣怪異。他起初同意做這事時,他說服自己,他肯定可以找到一種辦法,讓聽眾聽出他是被逼無奈而從命。他會想出像假米諾斯銘文之類的計策,或者他可以講得過分誇張,對硬塞給他的事業裝出過分的熱忱,沒有人會看不出其中的諷刺。不行,那麼做行不通。有一個電視製片老前輩曾經向他吐露真言:「諷刺可以定義為人們沒看出來的東西。」乘客們在他們目前的處境下當然更不會著意尋求諷刺了。更不好對付的是,副手對他交代要求時指令十分明確,還加上一句,如果不按這些指令做,不要說梅特蘭小姐仍舊做她的英國人,就連弗蘭克林的愛爾蘭護照也不再承認了。他們真的知道怎麼談條件,這些狗雜種。
他正要離開話筒,那個美國人又發問了,大概是記起了米諾斯匾訓,這次的口氣變得和緩了:「對不起,你能否給我們大致講一下,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那天下午的晚些時候,他們聽到一架飛機在天上飛過,飛得很低。餐廳里,美國人的角落發出壓低嗓門的歡呼;在這之後,飛機飛走了。到六點鐘,一個希臘乘務員送來一大托盤的三明治,弗蘭克林注意到恐懼對飢餓的影響。七點鐘,他去小便時,一個美國人悄聲說:「幹得不錯,繼續下去。」回到自己的桌子,他努力做出清醒而有信心的樣子。問題是,他想得越多,越感覺不樂觀。最近幾年裡,西方政府講起恐怖主義來是一套又一套的,又是堅定不移,又是藐視威嚇;可這威嚇似乎不管你藐視不藐視,依然我行我素。夾在中間的人喪了命,政府和恐怖分子卻活得好好的。
「我們想,你們會喜歡坐一起。」阿拉伯人做了個手勢叫他走。
「你認為他們會同情?」這會兒已不是諷刺,而是奚落了。弗蘭克林不作聲了。他盤算著什麼時候會開始殺人。「晚安,休斯先生。」來客中領頭的說。
「你妻子?」他看看面前的一份乘客名單。「你沒有妻子。」
出於同樣的謹慎(這麼多駭人聽聞的新聞報道都在告誡他要謹慎),弗蘭克林·休斯弄到一本愛爾蘭護照。這世界已不再友好相待,不像以前那樣,你只要持一本深藍皮的英國護照,再加上「記者」和「BBC」字樣,就要什麼有什麼。「大不列顛女王陛下的國務大臣」——弗蘭克林都能背得出來——「以女王陛下的名義請求閣下向本護照持有者提供必要的幫助和保護。」想得倒美。如今,弗蘭克林旅行在外都是用綠皮的愛爾蘭護照,封皮上燙金印著豎琴圖案。就為這,弗蘭克林每次亮護照都覺得自己像個吉尼斯代表。打開護照,休斯的自我描述大體是如實的,只是隱去了「記者」字樣。世界上有些國家不歡迎記者,還認為裝出對考古現場有興趣的白皮膚記者明顯是英國間諜。填上「作家」會好一些,也有意以此自勉。如果弗蘭克林把自己說成是個作家,說不定他還真會變著法地成為一名作家。下回再出一套叢書,他肯定能攤上一本;在這之後,他打算寫點嚴肅的東西,但很性感——類似個人的世界周遊史,可能在暢銷書榜上停留幾個月。
等所有的人都到齊后,弗蘭克林被帶到事務長辦公室,那領頭的就在那兒。他暗暗問自己,那只有點像圓球似的鼻子,還有那八字鬍子,是不是跟那眼鏡連著;說不定可以一起摘下來。
弗蘭克林·休斯心裏有一部分不敢相信他在這樣談話,而另一部分又想說,他一直是支持這些劫持者的事業的——不管它是什麼事業。要說起來,他護照上說他是蓋爾人,也就read.99csw.com是說,他是愛爾蘭共和軍成員,看在基督分上,還是回客艙躺下,少管這些閑事。但他沒這麼做,而是重複了一句:「時間表?」阿拉伯人點點頭。弗蘭克林不假思索地說:「每小時一個?」他馬上後悔自己失言。說不定他這是在給那傢伙出主意呢。
那個領頭的和他的副手都沒活下來,所以,不管弗蘭克林·休斯怎樣解釋,找不到見證人證實他和阿拉伯人達成的交易。特里西婭·梅特蘭莫名其妙地做了幾個小時的愛爾蘭人,在弗蘭克林·休斯演講時,她將戒指套回原先那個手指,再也沒有跟他講話。
「可他是英國人。他來自基德明斯特。」
「要到什麼時候?」弗蘭克林覺得自己因為有個自封的角色而有幾分忘乎所以,而那阿拉伯人則聽出一些不對勁的反抗情緒。他簡短地答道:「這由我們定。」
等那副手來了,弗蘭克林要求再見領頭的。他想以宣講做代價,要求保證特里西婭和他的人身安全。但是,副手只是來聽回話,不是來聽他繼續啰嗦。弗蘭克林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他本來就不會跟人討價還價。
他走了。十分鐘后,一個在此之前他們沒見過的阿拉伯人走進來對休斯輕聲講話。休斯起身說:「他們要把我們從這兒移到餐廳。我們要兩個兩個地過去。合住同一客艙的要說明哪些人合住一個客艙。他們會帶我們到各自的客艙,在那兒我們就可以去洗手間了。還要帶上自己的護照,別的都不能帶。」阿拉伯人又輕聲講話。「我們不能鎖洗手間的門。」別人沒要他說,弗蘭克林自己接著說下去:「我想,船上這些來客都不是鬧著玩的。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得罪他們的好。」
弗蘭克林被安排在特等艙過夜,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來自瑞典的一家和三對日本夫婦。他推算,他們是乘客中最安全的一組了。瑞典人是因為他們國家的中立人所皆知;弗蘭克林和日本人則可能是因為愛爾蘭和日本近來都出了恐怖主義分子。實在是荒唐。那六個日本人來歐洲是參加文化旅遊的,沒有人問過他們是否支持自己國內的各種政治殺人犯;也沒有人向弗蘭克林問起愛爾蘭共和軍。因為某種偶然的家族聯姻,搞到這本吉尼斯護照,就說明有可能同情這些來客,因而成了他的救身符。事實上,弗蘭克林仇恨愛爾蘭共和軍,就像他仇恨任何妨礙或者可能妨礙他追求個人事業的政治團體。據他所知——按他每年的做法,他沒有打聽——特里西婭遠比別人更加同情各種世界性的殺人狂組織,這些組織的宗旨在間接意義上就是要讓弗蘭克林·休斯的事業夭折。而她卻被趕到英國惡魔那一堆里去了。
「你們幹嗎把我們這樣分開?」
「歡迎自助餐八點開始,」弗蘭克林說,「我想最好還是用一兩個鐘頭準備一下明天早上的演講。」
只有一個衛兵能用來轉移乘客,整個過程用了好幾個小時。弗蘭克林和特里西婭被帶往C甲板時,他用談論天氣的平常口吻對她說:「摘下你右手上的戒指,戴到婚指上去。把寶石轉過去,不讓人看見。現在別做,等你小便時再做。」
回到和瑞典人、日本人合住的特等艙之後,弗蘭克林回憶起以前曾經要他播講的一部心理學方面的電視系列片。剛拍完這個系列片的廣告片,攝製計劃就告吹了,也沒人感到可惜。那部片子里有一段是報道一個實驗,測量利己意識取代利他意識的臨界點。用這種講法聽起來還蠻像回事的,但那實際的試驗弗蘭克林看不下去。研究人員抓來一隻剛生過小猴的母猴,把它放進一個特別的籠子里。母猴正在餵養和梳理小猴,那勁頭就和實驗者妻子們的母愛相差無幾。然後,研究人員轉動一個開關,開始加熱籠子的金屬底板。起初,母猴難受地亂跳,然後開始大叫,之後又試著兩腿交替站立,但一直把小猴抱在懷裡。底板更燙了,母猴的痛苦也更明顯。到某一時刻,底板的熱度無法忍受了,用實驗者的話來說,母猴只能在利己意識和利他意識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要麼為了救自己的後代而忍受劇烈痛苦以至於喪生,要麼把小猴放在底板上,再站上去,以保自己不受苦。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利己意識早晚都會戰勝利他意識。
「休斯先生,我想你不用這麼快就擔心。」
「所以更需要解釋。」
弗蘭克林傳達了新的命令之後,獨個坐在自己的桌前,想著眼下的處境。好的方面是,他們到目前為止受到的待遇還算客氣;還沒有人挨揍或被槍殺,劫持他們的那幫人不像是他們本以為會撞上的殺人狂。從另一方面看,壞的一面緊挨著好的一面:因為不帶瘋狂,來客可能會表現得堅定、幹練,不輕易偏離他們的目的。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他們為什麼劫持聖尤菲米婭輪?他們在和誰談判?這會兒又是誰在駕駛這條爛船?弗蘭克林看得出來,船在慢速地轉著大圈子。
「可是,休斯先生,你是個公共演講者。我聽你講過,就算是聽了一會兒吧。你很在行。你可以講講整個事情的歷史背景。我的副手可以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資料。」
「法律,休斯先生。人們老想告訴我們什麼是法律。我常常弄不懂他們到底認為什麼合法,什麼不合法。」他把目光移向弗蘭克林身後掛在牆上的一張地中海地圖。「舉個例子,對難民營扔炸彈合法嗎?我經常想找到允許這麼做的法律。不過,講起來話就長了,我有時覺得講這些也沒用,就像法律也沒用。」他聳聳肩,表示該說的都說了。「至於梅特蘭小姐嘛,但願她的國籍不會——我該怎麼說呢——有什麼關係。」
弗蘭克林·休斯提早一小時就登船了。他要向乘客們做一些必要的友善表示,這些乘客可以使他往下二十天的工作變得輕鬆些。這會兒,他靠在船欄杆上,看乘客們爬上舷梯:大部分是中年和老年夫婦,有的帶著明顯的國籍標誌,還有的看上去更有教養,一時看不出來自何方。弗蘭克林一隻手臂輕輕鬆鬆但又穩穩噹噹地搭在他的旅行同伴肩上,心裏猜測他的聽眾都從哪兒來,這在他是每年玩一次的遊戲。美國人最好認,男人穿淡色的新大陸休閑服,女人大腹便便也無所謂。接下來比較容易辨認的是英國人,男人穿粗花呢上裝,罩住赭色和米色的短袖襯衫,女人很有腳勁,一聽說有希臘神殿,不管什麼樣的山都要去爬。有兩對加拿大夫婦頭戴高聳的帽子,帽子上有醒目的楓葉圖案。一個來自瑞典的四口之家,都是修長身材,清一色的金髮。還有一些法國人和義大利人不好分辨,但弗蘭克林憑他們講的單詞baguette或macaroni就能加以區別。還有六個日本人一反常態,沒有一個挎照相機的。除了一些全家同行的,偶爾還有個把孤獨無伴、外表高雅的英國人。乘客們成雙成對有秩序地登上舷梯。
「她能和我在一起嗎?」
演講廳中央有一個美國男子沒好氣地問:「你是什麼人?到底想幹什麼?」阿拉伯人折回到剛剛離開的話筒,用外交官那種輕慢鄙夷而不動聲色的口吻回答說:「對不起,我這會兒不回答提問。」接著,為了不至讓人們把他錯當成外交官,他繼續說道:「我們不是崇尚不必要暴力的那種人。但是,我剛剛為了吸引你們的注意力,對天花板開了一槍,我這裡有個小扳機也設好了位置,所以這槍每次只打一發子彈。如果我改動這扳機」——他一邊把槍舉得半高,一邊做動作,儼然一個槍械教練在給一班特別無知的學生上課——「這槍就會連射,直到彈匣打空為止。我希望大家都清楚了。」
「她是愛爾蘭人。嫁給愛爾蘭人,你就成為愛爾蘭人。這是愛爾蘭法律。」
「……靠殺人?這倒是樂觀哲學。」
就在這時,一個穿藍襯衫、高大但並不健壯的美國人站起身來,開始順著過道向阿拉伯人跑去。他們的槍不是設在每次打一發的模式。那槍聲非常響,馬上就是一大攤血。一個坐在射線上的義大利人頭上中了一顆子彈,倒在他九_九_藏_書妻子的大腿上。有幾個人站起來,但很快又坐下。黑色雷電組織領頭的看了看表,揮手讓休斯繼續往下講。弗蘭克林慢慢抿一口不新鮮的水。他真想喝點更帶勁的。「由於西方政府頑固不化,」他接著講,想讓自己現在的口氣更像官方發言人,而不是弗蘭克林·休斯,「並且草菅人命,因此,做出一些犧牲在所難免。你們一定能從我前面說過的這些理解其歷史必然性。黑色雷電組織深信,西方政府很快會走到談判桌前。為達到這一目的,我們要做最後的努力,因此有必要每個小時槍決你們當中……我們當中……的兩個,直到雙方開始談判的那一刻。黑色雷電組織對採取這一行動表示遺憾,但是,西方政府不給他們任何選擇餘地。執行槍決的順序,按照西方各國對中東情勢的負罪程度來決定。」弗蘭克林不能再正視聽眾。他壓低嗓門繼續講,但還是能讓人聽到:「美國猶太人最先。然後是其他美國人。然後是英國人。然後是法國人、義大利人和加拿大人。」
「我們試過了,我們試過坐守不動,等著世界輿論來聲援我們。我們試過做良民,希望得到好報,收回我們的土地。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辦法都行不通。」
「到底要多久?」
「不是,你要知道,我另有一間工作室。備課用。是一種優待,另有一間客艙,是特權。」
「他得跟美國人坐一塊。」
「幹嘛不試試別的呢?」
十分鐘以後,響起了槍聲。從五點到十一點,每到整點,就聽到可怕的槍聲,好像在模擬市政廳大鍾報時。濺水聲緊接其後,又是一對屍體扔過船欄杆。十一點過後不久,美國特種部隊的二十二個成員終於登上了船,他們已經尾隨聖尤菲米婭輪十五個小時了。在槍戰中,又有六名乘客喪生,其中包括塔爾博特先生,來自基德明斯特的美國榮譽公民。在羅德島幫助上貨的八個來客中,五個被擊斃,其中兩個是在他們投降之後。
「你看,他們很愚蠢。他們愚蠢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愚蠢。他們說謊是再明白不過了。他們說,他們說了不算。他們說,事情安排沒那麼快。當然不是這麼回事。有電話嘛。如果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從過去這類事件中學到了些什麼,那他們就應該知道,我們也一樣,要不他們就很愚蠢。我們清楚他們的策略,矇騙拖延,什麼和自由戰士建立某種聯繫之類。這些我們都知道。我們還知道,人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所以,是你們的政府逼迫我們說到做到。如果他們立即開始談判,就沒有什麼問題。可是,他們都要等到太晚了才開始談。這事該由他們負責。」
「為什麼不試試兩個極端之間的什麼辦法?」
「談判恐怕進行得很糟糕。也就是說,沒有什麼談判。我們解釋了我們的立場,但他們根本不想解釋他們的立場。」
弗蘭克林尷尬地笑笑。「如果我是乘客們的發言人,我怎麼能見到你,轉達乘客們的要求?」
「我的建議?」
幾位來客沒有準點來聽弗蘭克林·休斯關於克諾索斯的講座,他扮演阿瑟·伊文思爵士的一段結束后,他們打開了對開的兩扇門,對天花板開了一槍。弗蘭克林還沉湎於自己的表演之中,說了一句:「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但這是過時的玩笑,不足以拉回聽眾的注意力。他們早忘了克諾索斯,正看著那個留八字鬍、戴眼鏡的高個子走向講台,接過弗蘭克林的位置。一般情況下,弗蘭克林會先有禮貌地問過他的頭銜,再把話筒讓給他。但這人攜一桿大號衝鋒槍,戴一條紅條格頭巾(這種頭巾過去叫人聯想起效忠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可愛的沙漠勇士,而最近幾年裡卻同粗聲粗氣、濫殺無辜的恐怖主義分子掛上了鉤),弗蘭克林就只做了個「你來」的含糊手勢,然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們?」
「她是你妻子?」那語氣絲毫不露聲色。
「如果他記得護照在哪兒,又確實是英國人,就可以和英國人坐在一起。」
聖尤菲米婭游輪已有些年代了,但還算舒適,船長是個威儀堂堂的義大利人,希臘船員們幹活也很利索。參加阿芙洛狄特旅遊團的全是些因循守舊的客人,國籍不同但趣味相投。這些人喜歡閱讀勝過在甲板上玩擲圈遊戲,情願曬日光浴而不熱衷迪斯科。他們到哪都緊隨客座講演者,差不多所有的補充遊覽項目都參加,對紀念品商店裡的草編驢子不屑一顧。他們不是來談情說愛的,儘管有時會隨弦樂三重奏跳跳老派的舞。他們輪流到船長的餐桌就座,每逢化裝晚會便別出心裁,還認認真真地閱讀船上印發的報紙,看報紙上登載的每日航線、生日賀詞,還有歐洲大陸上發生的不會引起什麼爭議的事情。
「他現在名義上是美國人,直到他找到自己的護照。」
特里西婭在甲板上注視著威尼斯城,直到聖馬可教堂的鐘樓變成了一個鉛筆頭。她第一次見到弗蘭克林是在三個月前,當時他正在一個電視談話節目中露面,而她才工作不久,為那個節目準備資料。他們同床過幾次,也不過如此。她告訴合住同一套公寓的女孩子們,她要和一個校友出行。事情順利的話,她回去後會給大家講,但這會兒還心中無數。弗蘭克林·休斯!到目前為止,他真的很體貼,還給她分派一些象徵性的工作,不要讓人一看就是女朋友。電視上很多人在她看來有點假惺惺——很迷人,但不那麼誠實。弗蘭克林在屏幕外和在屏幕上完全一個樣:性情開朗,愛開玩笑,樂於交談。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電視評論家們取笑他的服飾,還有襯衫開領處的一撮胸毛,有時還譏諷他播講的內容,但那只是嫉妒,她倒要看看這些評論家能有幾個站出來跟弗蘭克林比試比試。他們第一次一起吃午飯時,他就向她解釋過,要做得表面看上去輕鬆實際上是最難的。他還說,電視的另一個秘訣是要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讓畫面接過來代你說——「你要在話語和圖像之間求得微妙的平衡。」弗蘭克林私下裡期望得到最高獎賞:「由弗蘭克林撰稿、解說和製片。」他在夢中為自己設計了一個漫步古羅馬廣場的大鏡頭,他從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拱門走到維斯太神殿。唯一的問題是攝像機往哪擱。
「我沒跟他談過話。可是,講話並不能說明問題,對不對?我覺得你講話像英國人。但你的護照上說你不是英國人。」弗蘭克林慢慢地點點頭。「所以,我們還是等見到護照再說。」
「休斯先生,我實在不能同時跟兩方談判。已經九點半了,給你半小時考慮。到十點鐘,你會說你來講。到時給你兩個小時,必要的話三個小時也行,跟我的副手在一起對一遍。」弗蘭克林在搖頭,但阿拉伯人照舊往下說:「然後,你備課備到三點鐘。我建議你講四十五分鐘。我肯定會帶著十分的興趣和專註來聽你講。到三點四十五分,如果你對事情的解釋使我滿意,作為回報,我們會接受你新婚妻子的愛爾蘭國籍。我就說這麼多,十點鐘你給我回話。」
弗蘭克林的電視名聲很快為他招來第二任妻子,兩年之後又第二次離婚。如今,他和阿芙洛狄特文化旅行社的合同總少不了為他助手安排一個客艙的條款,聖尤菲米婭游輪的船員們不無羡慕地注意到,他的這些助手很少有跟他航行超過一次的。弗蘭克林待乘務員們不錯,和那些為二十天旅遊花費了一兩千英鎊的遊客相處得也很好。他有時興緻上來講離了題,要等停頓后,臉上帶著迷惘的微笑愣半天,才想起來應該往哪兒講,這種習慣倒也很迷人。乘客當中很多人談起弗蘭克林,說https://read.99csw.com一看就知道他演講很投入,在如今這什麼都不在乎的年代,這是多麼讓人耳目一新,他又是如何讓歷史真正地在他們面前重現。他的叢林茄克衫紐扣經常沒有扣好,勞動布牛仔褲有時沾上了龍蝦,這隻不過更加確證他對工作的痴迷。他的衣著也反映了當今時代足可稱道的學術民主作風:你不必非要繫上燕子領,像個一本正經的教授,才算領悟了希臘建築原理。
「我?」弗蘭克林一點不覺緊張。實際上,他一點不帶含糊。「絕對辦不到。要做見不得人的事,你自己去做。」
他想象自己站在特里西婭身上,保護自己的雙腳免受火烙。他想到這裏就打顫。他是非講不可了。猴和人的區別就在這裏。說到底,人能做到捨己為人。這就是他之所以不是猴的道理。當然啦,等他去宣講時,聽眾十有八九會得出恰恰相反的結論——說他弗蘭克林從個人利益出發,卑躬屈膝以圖自保。不過,捨己為人就是這樣,少不了被人誤解。事後他可以把一切向他們所有人解釋清楚。如果還有事後,如果還有他們所有人。
「給大家添麻煩了,很抱歉。」他開口了,招來一兩聲緊張的乾笑,「但我認為有必要暫時中斷你們的假日。我希望這不會拖很長。你們就呆在這兒,坐在哪兒就呆在哪兒,直到我們告訴你該做什麼。」
「要快有多快?」
「還有一件事。我妻子。她能和我坐一起嗎?」
「加拿大在中東他媽的做過什麼了?做過他媽的什麼了?」一個還戴著楓葉高帽子的男人嚷道。他妻子摁住他,不讓他站起來。弗蘭克林覺得他的金屬籠底的熱度已經無法忍受了,不假思索地歸攏了演講稿,誰也不看,走下講台,走過過道,經過被打死的美國人,縐膠鞋底沾上了血跡,也不理會那三個阿拉伯人(他們要想崩了他完全可以開槍),沒有人跟隨,也沒有人阻攔,一路走回自己的客艙。他鎖上門,躺倒在自己床上。
「不,」弗蘭克林說,「這是我們的事。」
「我一直希望,」他開始講,「我下次再給你們講課時繼續講克諾索斯的故事。不幸的是,你們也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們當中有了來客。」他停下來,眼光順著過道看過去,看到領頭的站在對開門前,一邊一個衛兵。「情況不同了。我們掌握在別人手裡。我們的……命運不再由我們自己支配了。」弗蘭克林咳了一下。這可不妙。他已經開始借用隱晦說法了。他的責任,他的理智的責任,是儘可能直截了當地說話。弗蘭克林會坦率承認,他的工作就是表演,如果能讓收視人數提高几千,他可以一頭鑽進一桶鯡魚里表演倒立。可是,他心裏還殘存一種感覺——敬佩和羞愧交加的感覺,這種感覺使得他對那些善於溝通心靈的人刮目相看,這些人同他有深刻的區別,他們說話平心靜氣,用他們自己的淺顯語彙,平淡中見威嚴。弗蘭克林自知無法企及,只有在演講時努力仿效他們的榜樣。
「你覺得我們應該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要殺他們嗎?」那口氣是帶諷刺的。
「你以前肯定講過好多遍了吧?」特里西婭心裏有幾分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呆在甲板上,看船離港駛入威尼斯海灣。
「動物們成雙成對地進來。」弗蘭克林說道。他四十來歲,高個子,身體肥胖,一頭淡淡的金髮,膚色帶紅。至於皮膚紅的原因,惡意的認為是常喝酒,善意的認為是日晒過度。他的長相叫人覺得似曾相識,也就不去管它是否好看。他的同伴(或叫助手,她堅持不讓叫秘書)身材苗條,皮膚黝黑,一身衣服是為這次航行新買的。弗蘭克林擺出一副老手的架勢,身穿卡其布叢林茄克衫和皺巴巴的牛仔褲。在一些乘客心目中,有身份的客座講演者本不該是如此裝束,但這恰好映襯出弗蘭克林的這種身份的來歷。他如果是美國學術界出身,就會穿一身泡泡沙套裝;如果換成英國學術界,也許就穿奶油色帶褶縫的亞麻布茄克。可是,弗蘭克林的名聲(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大)來自電視。他最早只是傳達別人觀點的傳聲筒,一個穿燈芯絨套裝的年輕人,以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方式闡釋文化。過了沒多久,他意識到,他既然能講這些東西,就沒有理由不能寫。起初,只不過是「弗蘭克林·休斯提供的補充材料」,之後是與別人合寫腳本,最後達到像模像樣的「由弗蘭克林·休斯撰稿並播講」。誰也搞不清楚他的學識專長是什麼,但他卻在考古、歷史和比較文化幾個學術界里漫遊。他最拿手時下的典故引喻,把死透了的題目再搬出來,讓它們在一般電視觀眾眼前活起來,像什麼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北歐海盜藏在東英格蘭的珍寶,希律的宮殿,等等。「漢尼拔的象群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坦克師。」他在異國風光里熱情奔放地邊走邊說。或者是:「步兵人數多得像英國足球總會杯決賽時溫布萊體育場爆滿的球迷。」再不就是:「希律不單單是個暴君,統一了全國,他還庇護藝術——也許我們應該把他想象成一個很有格調的墨索里尼。」
「啊,休斯先生。你好像是他們的發言人。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可算是正式的了。你把下面這些解釋給他們聽。我們盡量讓他們過得舒適,但他們要知道實際上有些難處。他們每個小時可以互相交談五分鐘。同時,想去廁所的也可以去。每次去一個人。我看得出,他們都是講道理的,我也不想讓他們變得不講道理。有一個人說他找不到護照。他說他叫塔爾博特。」
阿拉伯人笑了。「我認為,現在這麼做還不合適。」他點了點頭,表示話已講完,然後又想了想,覺得客客氣氣的提問至少要給一個客客氣氣的回答。「這麼說吧。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你們很快就可以繼續探索米諾斯文化。我們怎麼來的,還怎麼消失,在你們看來只不過是一場夢。然後,你們就可以把我們忘了。你們只記得我們耽誤了一點時間。所以,你們不需要知道我們是誰,從哪兒來,要幹什麼。」
領頭的停頓片刻,然後做了一個遺憾的動作。「到明天的什麼時候。你看,時間表是已經定好了的。我們一開頭就告訴他們了。」
「乘客們的要求?不對,你沒搞懂。乘客們不得提要求。你見不到我,除非我要見你。」
「是的。」他答道,有點不痛快。
他正要離開低低的講台,弗蘭克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說了句:「對不起。」阿拉伯人轉過身來:「不要再提問。」休斯接著說:「這不是提問。我只是想……我知道,你們還有別的事情要考慮……如果我們非得呆在這裏,你們至少要讓我們上洗手間。」來客領頭的皺了皺眉。「衛生間,」弗蘭克林解釋說,然後又加一句,「廁所。」
他們到了餐廳之後,由第五個阿拉伯人查驗他們的護照。特里西婭被叫到遠遠的一端,那兒一個角落是英國人,另一角落是美國人。餐廳中間是法國人、義大利人、兩個西班牙人,還有加拿大人。最靠門口的是日本人、瑞典人,還有唯一的一個愛爾蘭人弗蘭克林。最後帶進來的幾對當中有齊默爾曼夫婦,他們是一對身材矮胖、穿戴得體的美國人。休斯開始時以為那丈夫是做服裝生意的,可能是大裁縫自己開店。但後來在帕羅斯島上一番談話之後,發現他是中西部一個剛退休不久的哲學教授。這對夫婦往美國人的角落走去,經過弗蘭克林的桌子時,齊默爾曼悄聲說了句:「把潔凈的和不潔凈的分開。」
「一點不錯。要知道,四點鐘就要動手殺他們了。我們自然希望不需要這麼做。但如果需要的話……你說得對,只要有可能,還是要向他們解釋。連當兵的都知道為什麼要打仗。讓乘客們知道也是公平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