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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是上帝的鐵鎚!

第六章 我是上帝的鐵鎚!

透過雪茄薄薄的青煙,我觀察著這張在很多照片上都出現過的熟悉面孔——彎得厲害的鷹鉤鼻,滄桑深陷的兩頰,頭頂稀疏的紅髮,捲曲、剛烈的小鬍子,還有鼓起的腮上細小、噴張的捲毛,看似拿破崙三世,又有幾分唐吉坷德,當然更不缺英國鄉紳的熱心、警覺,對戶外運動和獵狗馬匹的熱愛。歷經風吹日晒,他的皮膚有如花盆的深紅。他有兩簇高聳的眉毛,硬朗的前額溝壑縱橫,簡直給他那本來就冰冷的雙眼又添了兇狠的神情。精瘦,但體格卻分外強壯——的確,他時常都能證明,英格蘭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跋涉過千山萬水。他有六英尺多一點,不過那古怪的滾圓肩頭卻讓他看起來沒那麼高大。大名鼎鼎的約翰·羅斯頓爵士現在正坐在我面前,狠命地吸著雪茄,久久地盯住我不放,一句話也不說,真讓我尷尬。
「大概也就地區一般標準。」
「巴靈傑——他就是要冒的險。你聽說過他吧?」
耐心的讀者們,我能告訴你們的也只有這麼多了。從現在開始(如果你們真能看到這些不間斷的敘述的話),我的經歷只能通過報社來發表。我會把史上最令人驚嘆的壯舉經過交到編輯手上。即便我沒能重返英格蘭,這次征程還是會被記錄下來。這最後幾句是我在弗朗西斯卡號輪船的等候廳里寫下的,駕駛員會把它們帶回,由麥克阿登先生保管。在我合上筆記本前,讓我畫下最後一幅圖吧——這是我心底對故鄉的最後回憶:晚春霧蒙蒙的清晨濕氣環繞;冷冷的雨滴滴答答。巨輪旗幟飛揚,三個亮晶晶的人影身披膠皮雨衣,正沿著碼頭走向登船橋。走在我們仨前面的是個搬運工,推著堆滿箱包紙盒和彈藥桶的小車。高個子的薩姆瑞教授側影陰鬱。他低著頭慢吞吞地挪步,好像異常委屈似的。約翰·羅斯頓爵士足下生風,一張被鴨舌帽和圍巾包裹的瘦臉熠熠生輝。而我呢,從神情就能看出我也樂得能把吵吵嚷嚷的行前準備和離愁別緒拋到腦後。當我們靠近巨輪時,一聲大喊突然從後邊傳來,是査令格教授。他承諾要給我們送行。他面紅耳赤、風風火火地追上了我們。
「這把是布蘭德557,軸絲系列。」他告訴我,「我用它逮到了頭大傢伙。」他抬眼瞄了瞄那頭白犀牛。它要是再前進十碼,那就得是我成為它的展覽品了。
「但願你聽過詩人戈登的大名,他馬術槍法無不精通,還為它們歌功頌德。看看這把好什物,型號470,望遠鏡射程,雙操縱桿,近距離精確到三尺五。三年前,我正是靠它和秘魯的奴販子周旋。不瞞你說,雖然你在什麼名人錄里找不著我,但在那些地方我可是https://read.99csw.com被稱作『上帝的鐵鎚』。年輕人,有些時候每個人都必須為了人類的權益和正義挺身而出,不然你就再也沒法問心無愧了。所以我自個兒打響了一場戰役,以我的名義,由我發動,由我終結。(這槍上)每一處刻痕都對應一個弒奴兇手——挺長一排的是吧?這道大的是佩德羅·洛佩茲,他們的頭領,我在普特馬約河的水溝里宰了他。嘿,這個你可以派上用場。」他拿出了一把漂亮的來福,咖啡色和銀色相間。「打磨得很光滑,視線精準,彈夾里能裝五發子兒。性命交給它保管錯不了。」他遞了過來,關上他的橡木櫥。
他走到一個橡木壁櫥前。壁櫥一開,我瞥見了好幾排一般高的圓筒在閃閃放光,像是管風琴的長管。
「可不是嘛——你入夥的時候就說過了。順便問一句,你肯幫我個忙嗎?我有件小事相求。」
「你不介意冒險吧?」
「『那顆錐形的子彈載著他唯一的機會,
「行啊,」他終於開口,「年輕人,我的小夥計,我倆大功告成了。」(他詭異的發音讓「年輕人」和「我的小夥計」聽起來像是一個名詞。)「嗯哼,我倆,你和我,跨了一大步。我猜你剛進場那會兒腦子裡絕對沒動過這個念想——對不對?」
我跟著約翰·羅斯頓爵士拐進了維果大街——這知名的貴族聚居區。路過一道又一道昏暗的入口,在一條寂寥的小街盡頭,我的新朋友推開了一扇門。他按下開關,一連串燈泡在斑駁的光影中閃爍,一股淡紅色的光芒浸透了寬敞的房間。我站在門口打量著四周。一眼望去,極致的舒適和典雅中流露出英武的男性氣魄。每一處盡顯主人奢豪品味的角落都漫不經心地透露著單身漢的邋遢痕迹。從東方集市上買來的珍貴皮毛和稀奇玩意兒散落一地。牆上的畫作和印刷圖片密密麻麻:拳擊手、芭蕾舞|女郎和賽馬的素描交織著悅目的弗拉戈納爾、尚武的吉拉德特和如夢如幻的特納,就連我這樣的門外漢也能看出它們是價值連城的瑰寶。但看到零落於玲瓏飾品中的獎盃,我才猛然想起,約翰·羅斯頓爵士是他那一代最出色的運動健將之一。壁爐上,一柄深藍色的船槳斜跨在櫻桃紅的另一柄上,敘說著老牛津人和利安德後裔的傳奇;船翼和拳擊手套散布其間,每一件都是昔日主人載譽歸來的利器。世界各地的動物頭標本精品連成了一道凸起的線條,像是華麗的牆裙。獵自拉多飛地的珍稀白犀牛正撇著嘴傲視群雄。九*九*藏*書
也許我和我的新朋友待得有些久了,但畢竟他日後會成為我的長期夥伴,我最好還是在第一次見面時先順著他那少有的脾氣和乖張想法,外加語言上的小把戲。最後,我只得以開會為由向他告辭。他還在一邊給最心愛的來福槍鎖上油,一邊樂顛顛地憧憬著我們即將揭幕的旅程,就讓他沉浸在自己夢幻的喜悅中吧。我很清楚,在如此千鈞一髮的時刻,恐怕踏破鐵鞋,也找不出像麥克阿登那樣冷靜的頭腦和勇敢的心靈來跟我分享一切了。
「因為這是我職業的一部分。我是《公報》的記者。」
「我的報社會負責。」
「我相信他告訴你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認真地說道,「聽好,我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我熱愛南美,如果你從達里恩取道去火地群島,就能看到地球上最壯麗富饒的寶地。人們對它了解甚少,預料不到它以後會是什麼樣。我把那一塊兒遊了個遍,過了兩個旱季,我之前告訴你的、和奴隸主的血戰就發生在那個時候。在那裡我也聽到了類似的謠言——印第安人的傳說云云,但那背後肯定另有蹊蹺。你越是了解那個國度,年輕人,就越會相信那兒無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當地人倚仗一些狹窄的水道交通往來,水路之外就是一片未知。馬托格羅索——」他的煙掃向地圖的一側——「或者說在這三國的交界處,什麼奇觀都不會讓我大驚小怪。就像今晚那傢伙說的,一條五九*九*藏*書萬里長的流域穿過一塊跟大小跟歐洲差不多的森林,你我的距離就跟蘇格蘭和君士坦丁堡那麼遠,但卻還是在同一片巴西雨林之下,人類不過就是在那片迷宮裡小打小鬧了一下。那裡的河流落差足有四十英尺,半個國家都是一汪沼澤,根本沒法穿越。這樣的地域里發生些新奇的事兒怎麼會沒有可能?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成為開拓者?再說,」他補充道,古怪、乾瘦的臉容光煥發,「每走一步都是冒險。我就像是一隻舊高爾夫球——表面的白漆早就磨光了。生活打擊我,但已經留不下印跡。不過小夥子,歷險卻是生命的興奮劑,讓生活又有了意義。我們都過得太舒服、太乏味。還不如讓我去那遼闊的荒地和曠野,攥著一把槍,追尋有價值的發現。我打過仗,賽過馬,開過飛機,可獵怪獸還真是全新的體驗,跟龍蝦大餐的美夢一樣。」想到這一切,他笑得歡天喜地。
「冒什麼險?」
「讓我看看能從彈藥庫里撥點什麼給你。」他說。
「也就只算替補而已吧。」
「光講也無濟於事。」我說,「來吧。」
「依我的想法呢,你我可以雷厲風行一把。他搞不好正在打盹兒,情況再壞,他最多也只能和我倆中的一個周旋,然後另一個人就能逮住他。要是能用被子捆住他那倆胳膊,再叫來一隻洗胃管,就可以給這老夥計送一頓救命的晚餐。」
我倆都站起身來。他詭異地咯咯笑了幾聲,捶捶我的胸膛,最後把我推回了椅子上。
他將精緻的來福槍依次擺出,每上膛一次就伴隨著一陣清脆的哐啷聲。接著他又拍拍它們,放回架子上,溫柔得跟撫弄愛子的慈母一樣。
我簡短地說了說早上的經歷。他聽得很仔細,隨後拿出一張南美地圖,鋪在桌子上。
「老天爺!差成這樣?你們這幫年輕人學什麼也不願學打槍。你們吶,凈是些不帶刺的蜜蜂,光知道圍著蜂巢轉,等哪天有人來偷蜜,就全傻眼了。但到了南美,你就得時刻準備扣動扳機了。除非那教授是個瘋子,或者是個扯謊精,否則我們回來之前一定會大開眼界。有槍嗎你?」
「還有一件事,」他坐回椅子上又說道,「你跟這個査令格教授熟絡嗎?」
「嗯,我之前也沒見過他。我倆接手了一個陌生人委託的秘密之旅,還真有意思。那老東西看起來挺清高。他那些個科學同僚們好像也愛排擠他。你怎麼就有興趣參和這事了?」
「樂意效勞。」
「不用道謝。」他說,「我沒有登船的意思。我只是叮囑你們幾句,給你們些指示。我請求諸位不要覺得這次冒險是我虧欠了大家。你們大可放心,我根本不在意你們怎麼想。任何不著邊際的個人恩惠我也一概不接受。事實就是事實,不管你們的報告寫成什麼樣,也沒法篡改,儘管那麼做會挑逗一干無能之輩的神經和獵奇心理。我給你們的路線和指示已經放在這個信封里了。你們到達亞馬遜流域后,在一個叫做馬瑙的小鎮打開,但必須得等到封皮上的規定時間和日期方可,記住了嗎?我衷心希望諸位能夠嚴守我的條件。馬龍先生,由於你此次旅行的目的九-九-藏-書就是揭示事實,我不會限制你通信的內容。但你不得透露任何具體地點的信息,在你返回之前也不可以有任何出版。再見了,先生們。各位的舉動讓我對你們不幸歸屬的職業有了些許好感。再見,約翰爵士。在我看來科學對你還是本未拆封的書;但你也許可以好好慶祝你翹首以待的狩獵機會。還有薩姆瑞教授,再見了。你要是還能自我飛躍,重回倫敦的時候一定能更上一層樓。當然老實說,我可不信。
一張路易十五樣式的方桌被擺在了華貴的紅地毯中央。這迷人的古董表面早已凈是杯印和雪茄頭褻瀆的痕迹。桌上立有一個銀色的煙草托盤和一個亮晃晃的盛酒器。主人一言不發地用連著(盛酒器的)虹吸管把酒倒進兩個高腳杯里。他指了指一把扶手椅,將我的飲料放在了椅子旁邊,又遞給我一根細長柔滑的哈瓦那。隨後,他在我對面坐下,毫不遮掩地用那對閃著奇特光輝的眼睛——那淺藍得同冰湖一般的寒冷雙眸——看了我許久。
「我記得你。哎呀,對里士滿那場我去看了——我在整個賽季里看過最出彩的跑球非你那次莫屬。我要是有時間,橄欖球賽可是一場不落,因為那絕對是當今最有男子氣概的比賽了。嘿,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光聊體育。我們得把正事兒給敲定了。這些是《時報》首頁上登出的所有航線。下周三有一艘去帕拉的船,要是你和教授(指薩姆瑞)安排得過來,我們就乘這艘——怎麼樣?不錯,我和他商量一下。你的行頭怎麼搞定?」
「我自個兒今早就見過傑克·巴靈傑了。他把我的袍子睡衣下擺打穿了孔,但願他老人家那虛弱的大手沒大礙。他這周都會消停的。小夥子,你不介意吧?我倆現在上了一條船。南美這次探險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要是有同伴,我得要一個能照應的。所以我就試了試你,依我看你還真不簡單。你知道,全都得指靠我倆了,薩姆瑞老爺子一上路就得尿褲子。再多問一句,你難不成就是那個要代表愛爾蘭橄欖球隊參賽的馬龍?」
那晚,經過一整九*九*藏*書天的奇妙際遇,我和我的新聞編輯留到了深夜,我全盤托出。事關重大,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在主編喬治·伯曼還未注意前就向他提起。按商定,我會把整個冒險經過寫成一封封信件,寄給麥克阿登。由於査令格教授尚未提供探索未知領地的指示,能否出版還不明了,我們會依據他的意見,由《公報》在收到信件后或整理,或待到日後發表。當我們去電(査令格)時,得到的除了對報社的嚴厲抨擊外,再無半點訊息了。最後他又說,如果我們告訴他船隻的信息,他會考慮在開船前把路線交給我們。我們的第二次電話也無疾而終,他哀怨的妻子哭訴他正大發雷霆,希望我們別再把局面攪得更糟。晚些時候的第三次電話引爆了炸彈,總機之後發信告知査令格教授的線路已遭毀壞。自那以後,我們也就不再嘗試和他聯絡了。
「我也一樣。從沒想過。可現在呢,刀架在脖子上咯。嗨,我三周前才從烏干達回來,在蘇格蘭租了塊地兒,合同什麼的都已經簽了。不賴吧——是不?你怎麼就想要插手這茬了?」
說完,他一轉身。一分鐘后,我站在甲板上,看到他那矮墩的身影在遠處攢動,正往火車的方向走。好吧,現在我們駛入了海峽。最後的鐘聲鳴起,對船長告別。願主庇護我們身後的一切,保佑我們安全歸來。
「不至於吧,年輕人,你到底是打哪兒來的?約翰·巴靈傑爵士可是北方紳士里最厲害的運動員。我最多也只能在平地上贏過他,在跳高方面我就甘拜下風了。哎,大家都看在眼裡,他已經不訓練了,酒喝得老凶——照他的話就是嚇死那些土包子。打軸二起,他有點精神錯亂了,天天鬼哭狼嚎。他就住我樓上。醫生說要是再不給他灌點湯水,那老兄恐怕就要掛了。不過鑒於他躺在床上,被罩上還撂了把左輪,見人近身就發誓要讓他吃滿六個槍子兒,僕人們都差不多歇菜了。他是條硬漢,還百發百中,但咱們總不能讓一位全國級冠軍就這麼個死法吧——是不?」
「行啦,我的小鬼——我看你行。」他說道。我詫異地望著他。
「是沒想過。」
「會射擊嗎?」
「沒有。」
這可真是件從天而降的要命苦差。我自視算不上特別勇敢的人。我那愛爾蘭式的胡思亂想更是讓這未知的恐懼有增無減。但從小到大,我都對懦弱深惡痛絕,生怕烙上這樣的恥辱。要是有人質疑我的膽量,我就敢像歷史書里的匈牙利人那樣縱身躍下懸崖。不過倒不是出於勇氣,而是受自尊和惶恐的驅使。所以儘管我腦子裡全是樓上那廝張牙舞爪的醉樣,每一根神經都在犯怵,我還是整裝待發,故作鎮定地答應了他。羅斯頓爵士還在警告我各種可能的風險,我反而更加蠢蠢欲動了。
「我今天才跟他見面。」
「『是他成為強者的希望。』
「那您打算要怎麼做?」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