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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日,我們將勇闖未知

第七章 明日,我們將勇闖未知

約翰羅斯頓爵士租下了一艘寬敞的蒸汽艇——埃斯梅拉達號——載我們逆流而上。由於冬夏的溫度都在七十五至九十度間浮動,熱度上並沒有劇烈的變動,在這樣的天氣里,考察無論何時進行都不會受到影響。但濕度上卻是另一碼事了。十二月至(次年)五月雨季來臨,河水在此期間緩緩上漲,直到超過最低水位線近四十英尺高。洪澇侵襲河岸,在無垠的荒地上延展出一個個壯麗的瀉湖,當地人稱這些巨大的地區為戛坡。那裡的很多地方太過泥濘,無法徒步,對行船來說又太淺。大約從六月開始,水位會逐漸下降,到十月或十一月降至最低。因此,我們的冒險就定在旱季開展,這時的幹流和支流差不多都處於正常水位。
「還剩七多分鐘,」他說,「這老頭兒卡得還真精準。」
幾年前,約翰爵士曾踏入秘魯、巴西和哥倫比亞邊界模糊的無人區。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野生橡膠樹蔥鬱。和剛果一樣,(這片橡膠林)成了當地人的詛咒,能和它威懾媲美的,恐怕只有在西班牙人手下的達里恩老銀礦里做苦工了。一撮邪惡的混血仔挾持了那一帶,他們給服從的印第安人武器,不聽話的就逼做奴隸,用最慘無人道的拷打脅迫他們採集印第安橡膠,再由水路直下,運往帕拉。羅斯頓爵士站了出來,代表可憐的受害者們提出抗議,但回應他的只有威脅和侮辱。之後他正式對奴隸主頭領佩德羅洛佩茲宣戰。他集結了一幫逃跑的奴隸為他效力,武裝他們,領導了起義。羅斯頓最後親手血刃了那個臭名昭著的混血,斬斷了他一手經營的制度。
「恐怕我還是遲了幾分鐘。」他邊掏表邊說,「當初給你們這封信的時候,我承認根本沒想讓你們打開它,因為我一直計劃著要在這個節點前和你們會合。可惜事與願違,我那位飛行員一路莽撞,還不幸了遭遇一片沙灘。我看咱們的隊友薩姆瑞先生正好能藉此良機怨天尤人一番。」
約翰·羅斯頓爵士和薩姆瑞教授在某些方面很像,在另一些方面卻又迥然不同。他年輕二十歲,但一樣的骨瘦如柴。至於他的長相,我記得已經在倫敦的那部分記敘里描述過了。他異常整潔,一本正經。對穿著格外講究的他一身白色西裝,踏著棕色高幫防九九藏書蚊靴,每天還起碼刮一次鬍子。跟大多數實幹家一樣,他話不多,怪異的談吐忽快忽慢,還夾著幽默。他時刻都能陷入自己的思緒,但反應很快,隨時又能重新參与談話。
查令格教授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進了屋子。他和我還有約翰爵士握了握手,然後悶悶地對薩姆瑞教授輕蔑地弓了弓腰,最後一屁股坐在柳條椅上,椅子被他壓得吱呀直晃。
「先生,我不得不說,」聽得出約翰爵士有幾分嚴厲,「你能來可讓我們鬆了口氣,這項使命差點兒就要半路夭折了。但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使這樣的奇招?」
無疑,南美大河兩岸的人們正興趣盎然地關注著這個輕聲細語、活力四射的隨和男子。不過,人們對他的這股感情參雜不一——土著人的感激和剝削者們的憎惡旗鼓相當。羅斯頓派得上用場的本領之一莫屬他流利的土著語了。這種語言三分之一是葡萄牙語,三分之二是印第安土話,是目前巴西通用的特殊語言。
就在八月二日這一天,我們和埃斯梅拉達號揮手道別,切斷了與外界的最後一縷聯繫。自那算起,四天過去了,我們從印第安人那裡弄來了兩隻材質輕盈的獨木舟,竹身的船骨外面裹著獸皮,攜帶起來輕鬆無礙。我們把物品裝滿木舟,又找來了兩名印第安嚮導——阿塔卡和伊普圖——他倆正是查令格教授上次旅途的同伴。看上去他們因為又要「重蹈覆轍」而驚恐不已。但在那些地區,酋長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如果他認為這是筆好買賣,族人沒有任何選擇。
我先前就提過,約翰羅斯頓爵士是個南美瘋,一聊起這片大地總是熱血澎湃。這股激|情還極富感染力,就連我這種對南美一無所知的人都能被他牢牢吸引,好奇心爆棚。我多想能重現他激昂的妙語,還有精湛的學識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就算是薩姆瑞教授也會邊聽邊漸漸收起他瘦削的臉龐上憤世嫉俗的譏笑。羅斯頓描繪著這條大河的飛速開拓史(因為秘魯最早的征服者正是通過水路橫穿整個大陸),但那瞬息萬變的腹地深處,一切卻又神秘莫測。
「嘿,算了吧,我們得按規矩玩兒。」約翰爵士說,「這是查老先生導的劇,多虧了他我們才能到這兒來。要是不遵守規定,那罪過可就大了。」
「現在拆還是七分鐘以後拆又有什麼區別?」他說,「不過都是騙子無聊的把戲罷了。這信的作者,恕我直言,在這方面可是臭名遠揚。」
漫長的一周過去后,這一刻終於降臨。從馬瑙向內陸延伸兩公里處,有一所名為聖伊格納休的莊read.99csw.com園。您可以盡情想象它那昏暗的客廳。屋外,黃澄澄的陽光滿溢,棕櫚樹的影子和樹身一樣漆黑,且輪廓分明。空氣沉靜,昆蟲的呢喃瀰漫成了一串熱帶八音譜,既有蜜蜂低沉的嗡嗡聲,亦有蚊子高亢、熱切的尖叫。門廊外是一座齊整的小花園,各處點綴著開花灌木叢,四周圍有仙人掌護籬。藍色的大蝴蝶和嬌小的蜂鳥在盈動的亮光里繞著花叢翩翩起舞。屋裡的我們在藤條桌邊坐了一圈,桌上放著密封的信,查令格教授的字跡在信封上歪歪扭扭——
「那一面會有什麼?」他會指著北方如是說,「樹木、沼澤和無人踏足的叢林。誰知道樹林里都藏著什麼?還有南面呢?至今還沒有一個白人去過那些荒莽的沼澤、森林。我們四面都是未知。誰知道那狹窄的河岸深處會有什麼?憑什麼就不能相信查令格老頭的話?」聽到這兒,薩姆瑞教授奮起反抗,一臉頑固的不屑。他端坐著,一字不吐,譏諷地搖晃著腦瓜,叼著石楠木煙斗冷冷地吞雲吐霧。
查令格先生朝薩姆瑞揮舞他的大毛手。
「給約翰·羅斯頓爵士及其同伴的指示,七月十五日十二時于馬瑙鎮準時開啟。」
「簡直就是免試錄取通知書,」他喊道。「你們還奢望什麼?那傢伙就是個自娛自樂的騙子。我們就此打道回府吧,然後把他這無恥的騙局都抖出來。」
「我才不會給你壓力,先生,」薩姆瑞教授全身心地喊道,「只要大西洋上還有另一艘船!」
約翰爵士把他的表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真是件美差!」教授叫苦連天,「在倫敦那會我就覺得荒唐,現在臨到頭了簡直更神經病。管他信里寫的是什麼,除非他給了明確的指示,不然我就打算乘下一趟船回下游,去帕拉趕玻利維亞號。這世上還有比駁斥一個瘋子的歪理邪說更重要的差事等著我呢,就是現在。」
「時間確實到了。」約翰爵士說。「可以拆信了。」他拿起信封,用小刀裁開,從裏面抽出一張折起的紙。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打開,平鋪在桌上。紙上一片空白。他翻了個面,還是空白。一陣詭異的沉默,眾人面面相覷,突然薩姆瑞教授噴出一聲刺耳的嗤笑。
薩姆瑞教授的科學建樹也不必我多費口舌。與第一印象相反,他頎長、憔悴的身板竟對舟車勞頓無動於衷;環境再怎麼變,他都是一副半帶譏諷、冷酷苛責的倔脾氣。儘管已經六十六歲了,我卻從沒聽他抱怨過旅途中偶爾遭遇的艱辛。我曾把他的存在當作考察的累贅,但我現在卻由衷地相信,他的毅力絕不亞於我自己。他天生性情尖酸,好懷疑。一上路,配合著他那憤然扭曲的精瘦模樣和稀疏晃動的山羊胡,他就毫不掩飾地直言查令格教授是個十足的大忽悠,南美之行荒謬至極,註定無功而返,等著我們的只有無盡的艱險和國人的嘲諷——從南岸普頓到馬瑙,一路在大夥耳畔喋喋不休。以上就是他一路從南安普敦到馬瑙在眾人耳畔的聒噪,還要加上他憤然扭曲的精瘦模樣和亂竄的稀疏山羊胡。船一靠岸,周圍的美景和種類繁多的昆蟲鳥類給了他些許慰藉。這些日子,他白天帶著獵槍和蝴蝶網在樹林里穿梭,晚上將捕獲之物做成標本。他小毛病不少,不愛乾淨,打扮得邋裡邋遢,還一向健忘,煙癮大,一根石楠木煙斗從不離手。他年輕時曾參加過幾次科學考察(和羅伯特森一起去過巴布亞),所以對露營和泛舟都不陌生。九-九-藏-書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那點常識只會讓我對你更反感,讓我相信本人最好是在急需我的那一刻出馬,而且要獨立指揮。現在正好時機成熟。你們會如願到達目的地的。從此刻起,我接管這支考察隊。我要求你們必須在今晚打包完畢,以便明天一早就能出發。我的時間寶貴,當然,你們的就沒那麼緊要了。所以我提議,在我帶你們去看該看的東西前,必須快馬加鞭。」
他對世界的了解之深令人嘆服,尤其是對南美這一帶。而且不論薩姆瑞教授如何冷嘲熱諷,他對本次旅程的前景都深信不疑。他性格安靜,話語溫和,但那雙藍眼睛背後卻閃耀著狂野俠氣和必死決心,正是這樣的隱藏讓那兩股能量更加危險。他很少談起自己在巴西和秘魯的壯舉,但我能感覺到,流域附近的土著人都將他視作領袖和衛士,對他的到來尤為雀躍。他們稱他為「紅司令」,說他的豐功偉業已經載入傳奇。而據我所知,事實也確實如此,實在令人側目。
「隱形墨水!」我提議。
有關我們奢華的海上旅程和在帕拉的一周,我在此就不勞煩各位讀者聽我贅述了,不過我要特別感謝佩雷達品塔公司在我們置辦探險設備時的鼎力支持。也容我一筆帶過河流之旅:我們乘坐了一艘比先前橫跨大西洋時略小的蒸汽船,駛向寬闊和緩的黏土色溪流。最終,在經過奧比杜斯的窄流后,一行人到達了馬瑙鎮。肖特曼先生——英巴貿易公司的代表——把我們從當地百無聊賴的小旅館里救了出來。承蒙他熱情款待,大夥要在他的農場里一直待到查令格教授准許拆信、查看指令的那一天。在謎底揭曉前,我想再仔細談談我的隊友,還有在南美徵集到的副手們。麥克阿登先生,既然這份報告要經您審閱后才會公開,我也就放開了寫,全權由您定奪。九_九_藏_書
兩位白人同伴我就暫且說到這兒,他們的性格和缺點,當然還有我自己的,在接下來的敘述里還會逐漸暴露。我們已經招來了一些僕從,他們和今後的故事發展還有很大關聯。頭一個就是名叫贊布的大個子黑奴,他是個黑皮膚的大力士,跟馬一樣任勞任怨,智力恐怕也差不離。我們在帕拉招到了他,那裡的汽船公司把他推薦了過來,他在他們的船上學會了說些蹩腳英語。
在帕拉的時候,我們還雇了戈麥茲和曼紐爾二人,這兩個從上游來的混血剛剛結束在紅木運輸船上的工作。這兩個黝黑的傢伙鬍子拉碴,面目兇惡,和黑豹一樣結實靈活,其中一個——戈麥茲——更難得的是還操一口流利英語。兩人都曾在我們即將奔赴的亞馬遜上游生活過,正是這項優勢讓約翰爵士同意他們入夥。他們都願意成為我們的貼身僕從,拿每月十五美元的工資,負責做飯、划船和任何用得著他們的活兒。除此之外,我們還雇了三名來自玻利維亞的印第安人。他們是流域部落里捕魚造船一等一的好手。按部落里的稱呼,我們管三人里的頭兒叫莫尤,喊其他兩人胡塞和費爾南多。就這樣,三名白人,兩個混血,一個黑人,外加三個印第安人組成了一隻考察小隊,在馬瑙等候指示,準備開啟奇幻之旅。
水流和緩,一公里內的落差不超過八英尺。盛行風呈東南走向,再沒有比這裏更宜航行的流域了,輪船可以向著秘魯邊境暢通無阻地前進,再順流直下。我們的埃斯梅拉達號配置了出色的引擎,可以輕鬆九_九_藏_書駕馭懶洋洋的水波,就像在一方靜湖上高速行駛。三天來我們沿著一條河流朝西北方向疾行。雖然這裏離河口已有一千英里,但依舊如此浩瀚無窮;從中心望去,兩岸僅僅是懸在遙遠地平線上的黑影。離開馬瑙的第四天,我們彎進了一條比幹流河口略小的支流。但很快,河面開始收窄。行駛了兩天多以後,我們抵達了一個印第安村落。查令格教授堅持要在這裏靠岸,把埃斯梅拉達號送回馬瑙。他解釋說,我們很快就會遇上激流,所以埃斯梅拉達號已經用不上了。他私下裡還告訴我們,神秘國度的大門已經近在咫尺,越少人知道秘密越好。最後,他還讓每人都發誓絕口不提行程的具體|位置,嚴懲泄密者,那些僕人們也同樣各自莊嚴宣誓。出於這個原因,我的敘述不得不模稜兩可。讀者們請注意,我標註了各個地點相對方位的地圖也許無誤,但南北位置卻被仔細做了手腳,根本不可能指引你們接近那片區域。不管查令格教授保密的理由說不說得過去,我們都只能服從,因為他只肯在這樣的條件下帶領考察隊,否則就讓整個計劃泡湯。
「都嚴陣以待了嗎?」他問。
明日起我們就將駛向未知了。我會把這篇稿子由獨木舟送往下游,對那些關注我們命運的人來說,興許這就是最後的留言了。親愛的麥克阿登先生,根據我們的安排,我委託您來斟酌刪減修訂,您看怎麼辦都好。查令格教授信誓旦旦的樣子——當然薩姆瑞教授依舊滿腹狐疑——讓我相信,作為領隊的他會證實自己的論斷:我們正處在一場非凡經歷的前夜。
「我能進來嗎?」走廊外傳來一聲巨吼。
一個矮敦的影子從陽光下悄然飄過。這聲音!這野獸般厚實的肩膀!大家驚呼著跳起來——查令格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他頭戴一頂幼稚的綁綵帶圓邊草帽,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穿著帆布鞋信步踱來。金色的陽光下,他那蓄著亞述式大鬍子的腦袋一甩,還是那副眼皮耷拉、目中無人的傲慢神態。
「不可能!」羅斯頓爵士把紙片對著光說。「不對,年輕人,別自欺欺人了。我敢保證這紙上什麼都沒寫。」
「我們明天就可以啟程。」
「那就明天上路。任何地圖都用不著,我就是你們無價的嚮導。從一開始我就決定要親自帶領你們考察。再精確的圖表跟我的智慧和指引相比都只能是平庸的替代品,你們很快就會心服口服。至於這個信封的小詭計,顯然是因為考慮到要是我把自己的計劃全盤告訴你們,就難逃和你們一起出行的不堪壓力了。」
薩姆瑞教授酸溜溜地笑了笑,用他那隻乾柴似的手拎起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