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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與世隔絕的新大陸

第八章 與世隔絕的新大陸

「是嘛!」查令格躬了躬身,生硬地嘲諷道,「那敢請您老來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身份?」
査令格激憤地撅著下巴,鬍子和帽緣在臉周圍連成一圈,「那可不嘛,先生,不求甚解的人都會和你志同道合。可大學問家準會得出別的結論。」兩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起來,而四周是遠處飄來的竊語,「我們要宰了你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
「樂意效勞,先生。你是那個誠信有待考證的人,本委員此行正是這個目的。你,先生,受制於你的評審團領導。」
「沒有印第安人。克魯皮力把他們嚇個半死。」戈麥茲說。
「克魯皮力是樹精,」約翰爵士解釋道,「是惡魔的通稱。那些可憐蟲肯定覺得這裡有什麼怪物,所以就避開了。」
不過倒是有跡象表明,在這些幽謐的秘林深處,人類就在我們左近。到了第三天,空氣里回蕩起一陣奇異、低沉的節奏。整個早晨,這隆重的律動時斷時續。當它起初響起時,(我們的)兩條船正在距離彼此幾碼處行駛。印第安僕人們呆若木雞,好像瞬間石化。他們豎起耳朵,臉上寫滿了驚恐。
三天里,考察隊徜徉在這條綠意朦朧的陽光水道上。當我們望向那幽深的遠方時,誰也不知道這碧色的水流要湧向何方,這翠然的拱廊源自何處。人類的足跡怎麼也無法打破這片陌生水域深沉的平靜。
「絕對是一棵阿薩伊棕櫚樹。」薩姆瑞回答。
薩姆瑞猛然一頓譏笑,「閑得荒!」他吼道,「就算真有什麼東西飛過,頂多也就是只鶴。」
「你們怎麼看?」他問道。
讀者們,迄今為止,我已經毫無保留地帶領你們直上寬廣的河流,穿過陰濃的灌木,泛舟于綠色甬道,在攀上了棕櫚樹長斜坡后,又闖進了竹林帶,最後越過了桫欏樹平原。終於,此行的目的地躍然眼前。翻過第二座山頭后,我們看到了一片不規整的平原,棕櫚樹鱗次櫛比,還有我之前在素描簿上見過的那堵高聳的紅崖。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它就在那兒,和(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崖身最近處離營地大約七公里,向著我目光能看到的最遠處伸展。査令格像只藍孔雀般雄赳赳地踱步,而薩姆瑞雖然悶聲不語,但還是心存懷疑。再過一天,我們就會揭曉所有謎底。這會兒,被折斷的利竹割傷手臂的胡塞極力要求返回,我把這封信交給了他,希望它能順利寄出。接下來若有機會,我還會繼續通信。我亦附上了一張行程的草圖,興許可以讓我的記敘更清晰些。
査令格教授和兩個土著印第安人在隊伍里打頭陣,突然,三人停住腳步,興奮地指向右方。大家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一英里左右的位置,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灰鳥正悠悠展翅,從地面飛起。它在低空輕盈地劃出一道直線,最後隱沒在桫欏樹間。
「看到了嗎你們?」査令格興高采烈地大喊。「薩姆瑞,你看見了沒?」
「他們怎麼監視我們?」我望向空蕩蕩的黑林,那裡萬籟俱寂。
大家排成一列縱隊,沿著河水前進。很快水流就收窄成了一條小溪,最後匯入了一片沼澤。所有人都陷了進去,海綿狀的苔蘚沒過了膝蓋。那裡盤踞著大團大團駭人的蚊子,還有密密麻麻的飛蟲。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了堅實的地面,終於可以繞過這塊鼓噪著各式蚊蟲的不詳之地。大夥高興不已,取道林間,把身後那如同風琴般嗡鳴的沼澤甩得老遠。
「鼓,」約https://read.99csw.com翰爵士漫不經心地答道,「戰鼓,我以前聽到過。」
「它還沒飛進樹叢那會兒我就盯上它了,」他手握蔡司放大鏡說,「我不好講那是什麼,但我敢以運動員的名譽打包票,活到今天我還真沒見過那樣的鳥。」
道路還在上升,全隊花了兩天時間才翻過了一條碎石遍布的斜坡。植被又發生了變化,只剩下了象牙棕櫚和花團錦簇的美麗蘭草。我學會了如何辨別珍稀的蘭花品種,還能認出洋蘭和齒蘭粉色和猩紅色的花|蕾。時不時會有一條小溪汩汩地墜下山中低洼的峽谷,溪底鋪滿了鵝卵石,岸邊的蕨類欣欣向榮。每晚大夥都能在碎石底的溪邊找到合適的宿營地。水裡的小藍魚為晚餐提供了美味,它們成群結隊,和英國鱒魚差不多大小。
謝天謝地,隊伍中還有兩個腦筋正常的人——我和約翰羅斯頓爵士——來勸阻這兩位大學者,不至於因為他們的狂躁和愚蠢讓眾人兩手空空,掉頭歸鄉。我倆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復了爭吵,又是軟磨,又是硬泡!終於,薩姆瑞叼著煙斗、一臉鄙夷地上路了;查令格也牢騷滿腹、左搖右晃地跟上了他。不過,我們倒意外地發現兩位專家竟都對愛丁堡的伊林沃思博士頗多微辭。從此以後,但凡情況失控,我們就搬出這位救星。只要一提到這個蘇格蘭動物學家,就一定可以扭轉乾坤,讓兩位教授暫時拉幫結派,同仇敵愾地揶揄這個共同的仇敵。
放下獨木舟的第九天,隊伍接近了樹林邊緣,我印象里已經走了一百二十公里之遠。樹木越來越矮,直到只剩下了灌木,最後被一片無垠的野竹林取代。竹林層層疊疊,只有用印第安人的彎刀和鉤鐮才能砍出一條路。我們花了整整一天來橫穿這座屏障,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馬不停蹄,中途只休息了兩次,一次一小時。再沒有比這更單調、更辛苦的旅途了,就算是在最開闊的地點,我還是沒法看清前方十一二碼處的風景。大多數時間里,我的視線只能聚焦在身前的約翰爵士和他那穿著棉布外套的背影上,還有我兩手邊一英尺處高牆般的黃色竹林。銳利的光線劈頭蓋臉地射來。仰望,你能看到十五英尺之高的竹子微微顫動,映襯著靛藍的雲霄。我想不出在這片密林里究竟住著什麼動物。不過有幾次,我們聽到了龐然大物沉重的腳步聲,只有咫尺之遙。約翰爵士從聲音判斷那應該是某種野牛。夜色降臨,大夥在竹林中清出一方空地,立刻搭好營地,這漫長的一天真是讓人筋疲力盡。
戰鼓全天候地轟隆作響,互相通信,四處瀰漫的恐嚇在我們的有色同伴臉上反映得一清二楚,就連那個趾高氣昂的混血也像被嚇得不輕。但我在今天卻徹徹底底地見證了薩姆瑞和査令格擁有的高貴品質。那是一種科學巨匠的英勇,一種激勵達爾文對抗阿根廷牧羊人、華萊士直面馬來島獵頭者的精神。仁慈的大自然規定了人類的大腦不能同時為兩件事情所擾,因此當對科學的渴求佔據上風時,單純的個人顧慮早已無處立足了。在一整天冗長、玄虛的脅迫聲伴隨下,兩位教授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隻騰空的鳥兒,任何一簇岸上的灌木,彼此間還多次嚴厲交鋒:薩姆瑞的高音咆哮強攻查令格的低聲怒嚎。但兩人卻對印第安鼓點和可能read.99csw.com發生的危險置若罔聞,彷彿是坐在聖詹姆士街皇家協會俱樂部的吸煙室里。只有一次,他倆屈尊降貴地討論起了鼓聲。
「那你聽好了,先生,我不承認你這個身份。」
到了那天下午——根據我口袋裡的日程本,當天是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鼓聲,至少有六、七面。鼓點時快時慢,有時明顯像是一問一答:東邊的一隻鼓一陣急促擊打,片刻之後北面又響起一長串敲擊作為回應。持續轟鳴的鼓點裹挾著難以盡述的緊迫和威脅感。混血仔滔滔不絕地念叨著,「我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我們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每個音節都好像嵌入了鼓聲。沉靜的樹林里沒有一絲動靜,安詳的大自然和美、舒適地躺在陰暗的植被帷幕後;但林間深處卻傳來同伴們詮釋的信息:「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這一句來自東邊;「一有機會就宰了你們」,這一句來自北面。
「老天!」查令格坐在一隻獨木舟的邊緣發出感嘆。「既然如此,那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呢,就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跟著。我要是不當領隊,你可別指望我來帶路。」
「是的,先生,戰鼓,」混血仔戈麥茲說,「答得對極了,印第安野人,不是曼索印第安人;他們一路上都在監視我們,一有機會就會宰了我們。」
査令格氣得七竅生煙,只好抖了抖背包,繼續前進。但和我並排走的約翰爵士臉上卻掛著比平日嚴肅許多的神情。
隔天一大早大家就上路了。周圍的景觀又有了不同:我們的身後是竹林築成的牆圍,它紋絲不動,好似在為河流標記;面前則是一馬平川:稍稍上翹的平原上,簇簇桫欏星羅棋布。景色在我們的眼底蜿蜒,最後匯成一線鯨脊般的山脊。晌午時分,隊伍終於來到山脊邊緣,山下原來是一片淺淺的凹谷,而對岸又連著一條緩緩揚起的斜坡,與低沉圓潤的天際線交融。正是在這兒——群峰中第一座被我們征服的山頭上——發生了一樁奇聞,不知道會和今後有什麼牽連。
「印第安人知道。他們有的是一套。他們監視我們,用鼓聲通氣。一有機會就宰了我們。」
第三天開始,河水已經越走越急,也越變越淺,獨木舟顯然沒法再載著我們前行。有兩次,船擱淺了很久。最後大家終於把船推到灌木叢間,在岸邊過了夜。晨間,我和約翰爵士在雨林里順著河流的走向徒步了好幾公里;看到水位不斷下降,我們只得返迴向大家通報。查令格教授早就有所察覺:這裏已經是獨木舟能到的最高點了。於是我們把小舟在樹叢里藏好,在樹上用斧子刻了痕,以便下次回來能再找到。隨後大夥又把槍支、火藥、食物、一頂帳篷、毛毯和剩下的東西分成幾份,每人背上一些,準備迎來艱苦的新旅程。
丟下獨木舟的第二天,我們就發現周圍的環境與之前大相徑庭。道路一直向上傾斜,越往上爬,樹木越稀少,不見了熱帶雨林的枝葉扶蘇。亞馬遜衝擊平原的巨樹已被鳳凰棕櫚和椰子樹取代,它們零星地點綴在土地上,彼此隔著蔥蘢的灌木叢。在相對濕潤的低谷里,模里西斯棕櫚優雅地綻開低垂的葉子。我們完全倚靠指南針指路,有一兩回查令格和兩個印第安人意見相左。按查令格不忿的原話說就是,一幫人「寧可追隨那些個靠不住的半開化野人,也不願接受現代歐洲文明傑作的指引」。第三天,查令格終於鬆口,說他認出了上次探險的幾處地標,大家的選擇也總算被證明無誤。我們在一處發現了四塊被火烤焦的石頭,那裡應該是露營的空地。
「依你https://read•99csw•com看那是什麼?」他問。「一隻翼手龍,我保證。」
「這會是什麼聲音?」我問。
混血仔聳了聳方肩。
「多式綜合語無疑,」査令格寬慰地笑著,「我看這塊大陸上不會再有別的語型了,而且據我觀察,起碼有上百種(綜合語)。但我對蒙古人這套理論持絕對懷疑態度。」
那裡確實別有洞天。當行至那塊鋪滿淺綠色草叢的地方時,大家推著兩條獨木舟走了上百碼,最後遇上了一條和緩的淺流,水波清凈,能看見河底的沉沙。這條小河大約二十碼寬,兩岸的植物爭奇鬥豔,短短一段水路,灌木叢就被蘆葦盪取代。要是從未來過這裏,你肯定猜不到此處竟會岔出這麼一彎細水和一方如此夢幻的伊甸園。說這裡是仙境一點也不為過——簡直是想象力的極致。蔭蔽的植物在高空相觸,錯落成一排大自然的花架。金黃的暮色中,綠幽幽的河水穿過這青蔥的隧道,澄凈又美好;而當透過樹枝傾瀉而下的暉光閃爍著詭譎的斑斕時,景色又變得更為奇幻。枝繁葉茂的拱頂下,光滑如鏡的水波在我們腳下如水晶般純凈地流淌,綠得好似冰山一角。每一次划漿,晶瑩的表面就漾出千層漣漪。這裏真是通往探險聖地的絕佳路徑。印第安人早已無影無蹤,動物卻多了起來。這些生物性格憨厚,看起來對獵人毫無防備。裹滿黑色絨毛的小猴亮出雪白的牙,嬉笑喧鬧地對我們又眨眼又叫嚷。偶爾也會有一計水花濺起——有隻笨重的鱷魚從岸邊扎進了河裡。有一回,一隻黝黑的貘藉著灌木的縫隙笨頭笨腦地打量我們,然後又哼哧哼哧地躲進了森林;還有一次,一頭矯健的黃色大美洲獅在林間疾馳,褐色的肩頭上一對兇狠的綠瞳虎視眈眈。鳥類品種繽紛,特別是涉水禽,鸛鳥、鷺鷥和鹮三兩作伴,藍紅白各異,擠滿了岸邊伸出的每一節斷木。而我們身下的清澈水光中也鮮活著各色的大小魚類。
這件事便暫告一段落了。我們是否真如領隊所說,離未知只有一步之遙?是否就要踏入那與世隔絕的失落世界?我已經向您如實彙報了剛才的插曲,這樣您也能隨時跟進這邊的情況。但目前也唯獨就這一次,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什麼能被稱為奇觀的事了。
他的同事盯著那傢伙剛才消失的地方。
故鄉的朋友們大可分享我們的喜悅,因為大夥正在朝目標前進。查令格教授的一部分言論也已經得到證實:說實話,儘管我們還沒有登上高地,但它已經觸手可及。就連薩姆瑞教授也有了「改過自新」的架勢。當然,他還是打死不願承認對手言之有理,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已經只看不說,不再老是喋喋不休地唱反調了。我們送回了一個受傷的印第安人,我忐忑地把這封信交給他保管,不知能否最終送達。
「不是米蘭哈就是阿瑪胡卡食人族,」査令格說,大拇指朝迴音重重的林間一豎。
「錯不了,那就是我當做地標的阿薩伊棕櫚樹。沿著河對岸往上走半公里,就能找到神秘入口。奇迹和秘境就在那密不透風的樹林里。到了那兒,你看到的就不再是深綠色的矮灌木,而是淺綠色的草叢了。通往我那秘密花園的大門就在高大的白楊樹中間。穿過那裡,一切就豁然開朗了。」
上次我寫到了一行人乘坐埃斯梅拉達號停靠在一個印第安部落,正要打那兒啟程。一上來我就不得不說點倒霉事——今晚鬧出了一場紛爭(教授們無休止的吵嘴打架不提也罷),很可能會釀成悲劇。我之前提過那個會說英語的混血仔戈麥茲,人很能幹,也挺積極,但依我看這人也好四處打探——他那伙人的通病。最後一晚,忠厚純良的大個子黑人贊布看見他藏在小木屋附近,好像在偷聽我們商議行程。贊布和他的整個族人都對混血深惡痛絕,於是把那傢伙揪到了我們面前。戈麥茲居然亮出了小刀,但卻被抓住他的人一手就給制服了。要不是贊布力大無窮,肯定會被捅傷。事情最後以訓斥收尾,兩個死對頭也極不情願地握手言和,真希望一切就這麼過去了。而兩位大學究的交惡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我不得不承認查令格教授挑起釁來那是當仁不讓,但薩姆瑞的嘴也刻薄得可以,只會把局面攪得更糟。昨晚,查令格教授說他根本沒興趣邊觀賞泰晤士河邊沿岸散步,因為他才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最終極限。他毫不懷疑自己將在威敏寺擁有一席之地。薩姆瑞則酸溜溜地回敬了他一笑,說他清楚米爾班克監獄業已拆毀。自負異常的查令格根本不屑發火。他笑眯眯地連聲應和「是嘛,是嘛!」,扼腕的口氣好像對方不過是個小鬼。說真的,他倆的確跟小毛孩沒什麼兩樣——一個瘦骨嶙峋,總是一驚一怪;另一個飛揚跋扈,讓人退避三舍,但卻都擁有引領各自領域的科學稟賦。智慧,性格,靈魂——只有當一個人經歷漸長,才能參透它們的個中不同。九九藏書
「沒錯,先生,」薩姆瑞回答,「這些部落都大同小異。我猜他們說的是多式綜合語,屬於蒙古人種。」
「能容我問一句嗎,先生,」薩姆瑞冷冷地放狠話,「你有什麼資格來命令我們做事?」
查令格怒目圓睜,髮指眥裂。
就在第二天大清早,我們終於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天剛破曉,査令格教授就焦躁起來,不時地觀察兩岸。忽然他指著一棵與河岸角度特別的孤樹,興奮地嚷起來。
那天夜裡,我們把小舟系在溪流中央,用巨石錨牢,併為可能發生的突襲做好萬全防備。可什麼也沒發生,黎明時分大夥出發,身後的鼓點已經沉寂了。下午三點左右,木舟遭遇了一灘急流——正是査令格教授在第一次考察時遇險的地方。我得承認,這條一英里多長的湍流讓我倍感欣慰。儘管它微不足道,但卻絕對是檢驗查令格故事可靠與否的第一條力證。印第安人先把我們的獨木舟送到叢林另一邊,接著是物資。這裏的樹木蔥鬱,我們四個白人肩上扛著來福槍,穿插在印第安人中間,謹防來自林間的任何危險。夜幕降臨前,我們已經成功地避開了湍流,來到了高出它十英里的地方,並在那裡下錨過夜。我估算隊伍現在已經位於幹流上游一百英里的位置了。
「我看但凡有一點比較解剖學背景的人都能找到論據。」薩姆瑞挖苦連篇。
兩天來大夥順著一條幾百里寬的大河逆流而上。水色深黑,但很清澈,河床依稀可見。亞馬遜有一半的川流都是如此,而另一半則顯著混濁的白色——取決於河水流經哪一片地區。前者的深色來自於腐爛的植物,而後者是黏土的顏色。有兩回我們遇上了湍流,得繞行至少半公里才能避開。兩岸的原始森林比次生林好走,大夥扛著獨木舟輕鬆穿行。我怎麼也忘不了那片神聖的秘境,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根本料不到竟有如此參天的巨樹。它們繁盛地向上舒展,拋出枝椏,在眾人頭頂交匯成一面昏暗翠綠的哥特式穹頂,高遠得幾乎讓目光窮盡。金色的陽光偶爾才能滲透這恢宏的陰影,撇下幾處微薄的光斑。我們悄無聲息地踩在由腐葉織成的厚軟地毯上,微光熠熠的殿堂讓肅穆降臨到靈魂,就連查令格教授的高亢點評也化成了耳語。要是獨自一人,我對這些高大的植物肯定一無所知,但在兩位科學巨人的指引下,我們認識了雪松、絲綿樹,還有紅木。琳琅滿目的植物豐饒著這片大陸的饋贈——自然賜予人類賴以生存的一草一木,而動物則處在食物鏈的最後的一環。鮮艷的蘭花和五顏六色的地衣附滿了樹榦,搖曳的光束照亮了金燦燦的黃蔓、緋紅的西番蓮屬滿天星和深藍的牽牛花,儼然一座夢幻仙境。在這片開闊的林蔭地上,厭棄黑暗的生命頑強地朝光明進發。每一株植物——就連弱者——都竭力扭動著爬向青翠的天井,蜿蜒地纏繞在比自己更高大強壯的同胞身上。攀援植物濃郁地令人生畏,而其它不以攀爬為生的植物則深諳躲避陰暗的技藝:你看那常見的蕁麻、茉莉花,甚至攀援棕櫚,它們環聚在雪松的根莖旁,正奮勇向冠頂靠近。這些莊嚴的拱頂甬道在我們腳下延伸,看不見任何動物的痕迹,但高處世界的生息卻不時從頭頂傳來,告訴我們那兒有數不勝數的爬蛇、猿猴、鳥類和樹懶。它們棲息在陽光下,驚奇地盯著身下幽遠昏黃的深淵里正蹣跚前行的渺小黑影。清晨和落日時分,吼猴們一齊狂嘯,長尾鸚鵡也開始刺耳地喧囂。但在白日燥熱的光景里,只有昆蟲在放聲嗡吟,好似遠方的海浪響徹耳畔。肅穆雄偉的樹影杳無聲息,幻化成黑暗將我們吞噬。一次,一隻長著羅圈腿的傢伙(不知是食蟻獸還是熊)在陰影里跌跌撞撞地一陣疾跑——那是我在壯美的亞馬遜叢林里唯一一次遇見的生物。九*九*藏*書
第二天大家就正式踏上了此次非常旅程。我們把物品毫不費勁地塞進兩隻獨木舟,又將隊員撥成了六人一組。顯然,為了清靜起見,兩位教授被分開在了兩條船上,我和查令格坐在一邊。他喜不自禁,榮光滿面,欣欣然地默默搖晃。不過我可是曾經見識過他別的模樣,若是這股陽光驟變成暴風雨,我一點兒都不會驚訝。和他作伴雖然時刻都會提心弔膽,但也絕不會乏味,因為你總會戰戰兢兢地揣測他那臭脾氣接下來的走勢。
「我,薩姆瑞教授,是以考察隊隊長的身份在命令你們。」
新一頁即將翻開,隊里那兩盞不省油的燈就不幸吵翻了天。查令格自從加入隊伍就對全體發號施令,但這無疑惹得薩姆瑞一肚子不快。現在,薩姆瑞看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對他指手畫腳(其實不過是讓他背一個無液晴雨表),一下就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