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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陰森樹林

第十二章 陰森樹林

我已經精疲力竭,前行的速度並沒有我預期的那麼快,好在最終我還是來到了熟悉的區域。我的左側是翼手龍沼澤,前方是禽龍的草坪。現在,我距查令格堡僅剩最後一小片樹林。我高興地叫喊著,讓他們別擔心,卻沒有聽見任何歡迎我回家的話語。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我心裏一沉,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圍欄漸漸出現在我眼前,和我離開前一樣齊整,但大門洞開。我沖了進去。清冷的陽光下,眼前的一幕可怕至極。我們的物品亂鬨哄地散落一地,同伴們不見了影蹤。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草地上有一攤深紅的鮮血。
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次隻身獨行的恐怖經歷。我順著空地邊緣的陰影,小心翼翼地繞過了月光照耀的空地,繼續在林間彎腰穿行。野獸經過時踩斷樹枝的聲音不時傳來,每每聽到我都會心跳加速,立馬停下腳步。一些龐大的影子也會偶爾從我眼前閃過——這些巨大的鬼影悄無聲息,似乎在邁著厚腳掌輕輕踱步。我產生了無數次折返的衝動,但每一次自尊心都戰勝了恐懼,再次堅定了我「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我真是愚蠢透頂!竟還在逃跑前猶豫了那麼久!之前這傢伙靠著嗅覺尋找我的蹤跡,動作還很緩慢。可我一跑動,它便看見了我!它只需要盯著我往哪兒跑,然後步步緊逼——可不是嗎?這條路將我的去向展示得清清楚楚。而現在,這傢伙來到我了跟前,開始大步跳躍。月光下,它張開長滿巨齒的血盆大口,我看見了它突起的大眼,一雙銳爪在短而有力的前腿上閃閃發光。我身後震耳欲聾的呼吸聲越來越大,沉重的腳掌快和我擦身而過。每分每秒,我都能預感它將從我背後猛撲上來,忽然間,只聽一陣枝丫折斷的聲響——我感到自己在墜落,接著一片黑暗。
我躺在石頭上,凝視著那些顫動的紅光。我想它們離我大概有十英里遠,但就算遠遠望去,我也能看見火光在有人經過時忽明忽暗地閃動。我多想走近他們,窺探他們,然後告訴我的同伴,這些生活在詭異之地的人類有著怎樣的面貌和特徵!可惜當時的條件不允許,但顯然,在對此事做進一步了解之前,我們無論如何不會離開片土地的。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失去理智,那一段記憶就像噩夢初醒般模糊,我隱約記得自己繞著空空如也的營地四處奔跑,發狂似的呼喚著我的同伴。可四周的樹叢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我萬念俱灰,心想也許再不能和他們相聚;我會被獨自丟棄在這瘋狂的絕境里,再無法回到地面的世界;我要在這夢魘般的土地上苟活——死去。我絕望地拍打著腦袋,抓扯著頭髮。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我的同伴有多麼重要:冷靜又自信的查令格,運籌帷幄又不失幽默的約翰·羅斯頓爵士。沒有他們,我就像是獨自夜行的小孩,毫無希望,一無是處。我不知該何去何從,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終於(我的手錶顯示已經是凌晨一點了),透過叢林間的縫隙,我看到了閃閃發光的水面。十分鐘后,我來到了中央湖泊邊緣的蘆葦叢。口渴難耐的我彎腰牛飲起純凈冰涼的湖水。我身旁的小路腳印密布,顯然,這裡是動物絕佳的飲水處。水域邊緣,一塊碩大的岩漿岩孤然而立。我爬上岩石躺了下來,四面八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剛走了不過百碼,我就開始為自己的草率決定深深懊悔。我也許在這份日記里提過,我這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常常讓自己的膽量大打折扣。不過,我更害怕別人把我視作懦夫,正是這份動力推著我繼續向前——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無功而返,道理就這麼簡單。雖然我的同伴此時不會思念起我來,雖然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的軟肋,但這種難以抗拒的恥辱感依舊烙在我的靈魂深處。而現在,周遭的一切都讓我渾身發抖,我真願意放棄所有,只求這件差事能夠體面地謝幕。
送信!這真是再好不過了!這印九*九*藏*書第安人不一定能找來救援;但無論如何,有了他,家鄉的朋友就可以知道我們為科學界所做的貢獻,我們的生命至少不會在這裏白白浪費。我手裡已經有兩封待發的信,我還可以再用一天時間寫好第三封,記錄下所有的新進展。印第安人可以將這些消息帶迴文明世界。我命令贊布晚上再到尖頂岩上來,自己則在孤獨與痛苦中記錄下了我昨晚的冒險。我還寫了張便條,讓印第安人帶給任何他能找到的白人商人或是汽船船長,請求他們送來繩索——我們的救命稻草。夜晚,我將這些信件扔給了贊布,還有我的錢包,裏面有三張英鎊。這些東西都給了印第安人,我還向他保證,如果他能帶些繩索回來,我就給他兩倍的酬勞。
我忽然記起兜里有一盒上了蠟的火柴。我划著了一根,終於可以看一看我掉進了個什麼地方。這深坑的用途不言而喻——這是出自人類之手的陷阱。正中那九尺長的杆子被削得又尖又利,好將落在上面的動物一劍刺穿。整根杆子都被血跡染成了黑色。為了把杆子空出來迎接下一個倒霉鬼,受害者的肢體被砍下來,扔在四周。我記得查令格說過,人類不可能在這高地上生存——面對這裏四處遊盪的怪物,他們沒法靠著自己軟弱無力的武器爭得一席之地。不過現在,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一清二楚。這些土著民——不論他們是誰——將那些「大蜥蜴」進不去的峭壁小洞變成了自己的庇護所,而靠著發達的頭腦,又在動物常走的小路邊挖出茅草覆蓋的陷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掉那些力大無窮的猛獸。人類啊,一直都是站在世界之巔的王者。
對於任何四肢靈活的人來說,爬出這深坑並不是件難事,而我卻猶豫了良久,因為我確信,剛才那差點把我大卸八塊的怪物一定還在附近。誰知道那傢伙有沒有在周圍的灌木叢中徘徊,俟候我再次出現?但我想起了查令格和薩姆瑞關於這隻「大蜥蜴」習性的討論,他倆都一致認為這種動物智力低下,它們那小得可憐的腦瓜子根本盛不下思維能力。想到這兒,我還是鼓起了勇氣。若不是這些傢伙智商低得適應不了環境的變化,它們才不會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滅絕呢。
「他是誰?」
我彷彿變成了一尊石像,無法動彈,只能幹瞪著雙眼盯著走過的路。猛然間,我看見了。在我剛路過的空草地的另一端,灌木叢中有東西在移動。這黑影不再躲藏,躍進了清晰的月光中。「躍」這個字我可沒胡謅,這傢伙行動起來像袋鼠,後腿猛地一蹬,身體便垂直躍起,而前腳蜷在身前。但它的體型和力量顯然要比袋鼠大得多,宛如一頭直立的大象。它的身體雖然笨重,移動起來卻十分靈敏。看著這傢伙龐大的身軀,有那麼一刻,我竟希望這是一隻溫順的禽龍。天真的我啊!我很快認清了這傢伙的面目,它可不是溫順的三指食草動物,沒有小鹿般溫柔的腦袋,而是有著一張像蟾蜍般的大臉,和在營地里把我們嚇得失魂落魄的那張臉一樣。它兇悍的嘶叫以及無窮的巨力都告訴我,這一定是頭大型食肉恐龍——地球上存在過的最可怖的生物。這猛獸放下前爪,每過二十碼就把鼻子貼上地面——它在嗅我的蹤跡。雖然它有時會找偏,但很快就能回到正軌,一下躍回我剛走過的路。
若這傢伙靜候在洞穴旁,那就說明它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這需要因果推斷能力。顯然,在我消失的瞬間,這隻受食肉本能驅使的蠢蛋也許會微微有些詫異,但更可能立馬放棄追捕,然後晃晃悠悠地去尋找新獵物了。我爬上陷阱邊緣,探出頭四處張望。星辰快要看不見了,天空也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清晨的涼風拂過我的臉,很是讓人愜意。我沒有發現敵人的蹤影,也聽不見它發出的聲響,於是慢慢地爬了出來,在地面上坐了片刻,時刻準備著在危險來臨時鑽回我的避難所。不過安詳寧靜的四周和漸漸明亮的光線讓https://read.99csw.com我很快放下心來。我重拾起膽量,站起身來,悄悄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不一會兒,我便找到了之前扔掉的獵槍,很快又看見了那條指引方向的小河。就這樣,我一邊打道回府,一邊時不時惶恐地向後張望。
我看了看表,已經兩點半了。很好,可以回去了。回程的方向並不難辨,我只要一直沿著小河右側行走就行。溪流注入了中央湖泊,與我剛才躺過的大石頭僅有一步之遙。於是,我興高采烈地出發了,為自己不辱使命,帶回了無價情報而得意洋洋。最有價值的情報要數那些閃著火光的洞穴和住在裏面的穴居人。除此之外,我還可以談談我在中央湖泊旁的所作所為,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他們這湖裡滿是奇異的生物,我還看見了好些之前沒碰上的史前動物。我邊走邊想,這世上恐怕沒人曾度過比這更奇妙的夜晚了,更別說還能在這樣的歷險中為人類的知識添磚加瓦。
事情是這樣的。我為那段「銀杏樹歷險記」興奮不已,根本無法入眠。這段時間輪到薩姆瑞放哨。他紙片般的身影在零星的火堆旁縮成一團,兩膝夾著來福槍,疲憊地打著瞌睡,山羊胡隨著左搖右晃的腦袋上下翻飛。約翰爵士裹著他平時穿在身上的南美披風,睡得很安詳,而査令格的鼾聲則震耳欲聾地在林間回蕩。滿月似銀盤,寒風冷刺骨——好一個信步之夜! 「何樂而不為呢?」,我忽然興起。倘若我不聲不響地溜出去,摸索到中央湖泊,早餐時再帶點見聞回來——到那時,最佳隊友的殊榮豈不非我莫屬?如果大家依舊聽從薩姆瑞的提議,並且成功發現了逃生之路,這神秘土地的第一手資料就可以被帶回倫敦——而這,將全是我的功勞。我想到了格拉迪斯,「成為英雄的機會無處不在。」她的聲音彷彿就在我的耳畔。我想到了麥克阿登,我的報道怎麼說也得占上三個版面吧?我的事業可不就飛黃騰達了嗎?要是下一次大戰爆發,一線記者的位置對於我來說肯定唾手可得。我抓起一支槍——往口袋裡塞滿子彈——撥開堡壘大門的叢叢荊棘,一眨眼便溜了出去。離開圍欄前,我最後瞄了一眼睡死過去的薩姆瑞,這位百無一用的哨兵坐在快要熄滅的火堆前,像個玩具一樣晃著腦袋。
我沿著斜坡下行,樹林越來越稀疏,成片的森林被夾雜著些許高樹的灌叢取代。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可以觀察外圍而不暴露自己,處境變得安全了些。正當我經過翼手龍沼澤附近時,一隻巨龍展開雙翅,發出清脆的嘎嘣聲——翅尖間的距離至少有二十尺——它在我身旁振翅高飛,掠過圓月,清晰的月光透過了它膜狀的翅膀,好似一副在白熾光中飛行的骨架。我在灌木從中趴下。根據上次的經驗,只要這傢伙吆喝一聲,它那成千上百的惡魔同夥就會蜂擁而至,在我耳旁「嗖嗖」飛繞。待它落地后,我才敢偷偷摸摸地繼續前行。
漆黑一片的森林讓人惴惴不安,可充盈著白色月光的禽龍棲息地卻更勝一籌。我躲在灌木叢里向外張望,沒有瞅見任何龐大的身影。也許幾天前降臨的慘劇迫使它們離開了家園。這薄霧朦朧、月色溶溶的夜晚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我提了口氣,快速穿過空地,在遠處的叢林里再次找到了那條指引方向的小溪。有溪流做伴的時光十分愉悅,奔騰的流水發出歡快的汩汩聲,就像我親切的老夥計——英國西部鱒魚暢遊的小河——款款流淌著我在夜間垂釣的童年記憶。順流而下肯定可以到達中央湖泊;逆流而上,查令格堡就在源頭。有些時候,茂密的樹林遮蔽了小溪,不過我一直能聽見它水花飛濺的清脆聲響。
我曾說過——可能也沒有,最近我的記性老愛開玩笑——連與我為伍的幾個老爺子都紛紛感謝我挽回了局面(至少是改善了現狀),我自然是得意得忘了形。作為隊伍里最年輕的一員,無論是年齡還是經驗,學識還是個性,只要是一個男人該有的品質,打一開九-九-藏-書始,我就被其他隊員的光芒給埋沒了。而現在,我終於嘗到了熠熠生輝的滋味,想起來就心潮澎湃。唉!可惜好景不長!這小小的得意與自負讓我嘗到了前所未有的苦頭。光是想一想,我的心肝兒就嚇得直顫。
那天夜裡安靜得出奇,但我卻漸漸發現有一陣低沉的咕嚕聲一直跟隨著我的步伐。這聲音來源於前方,越往前走,音量越大,直到像是近在身前。只要我站著不動,音量就不再變化,看來,發出聲響的東西並沒有在移動。這聲音就像是熱鍋里的開水在咕咕作響。很快我便發現它從何而來,一片空地中央靜躺著一片湖水——或者說是一個池塘,還沒有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噴水池大——湖泊里有些黑黑的像瀝青一樣的東西,冒著大個的氣泡,此起彼伏。湖水上方的空氣閃著光,一片熱氣騰騰;周圍的地面滾燙,手根本沒法摸。顯然,多年前造就了這奇特高地的火山還沒有完全平息。繁盛的植被中,黑色的石子和岩漿隨處可見,我還是第一次在這斜坡上看見火山活動的痕迹。因為急著在日出前趕回營地,我來不及做仔細觀察。
然而,我忽然意識到,我在這世上並非孤身一人:只要我一聲呼喚,懸崖下忠心耿耿的贊布就會出現。想到這兒,我瞬間寬慰了許多。我來到高地邊緣朝下望去。果然,他正蜷在毯子里,靠在那一小片營地的火堆旁。但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的面前還坐了一個人。我心裏歡呼雀躍,以為是某個同伴平安地走出了高地。但仔細一瞅,我的希望便破滅了。陽光下,那個男人的皮膚呈紅色,是個印第安人。我一邊揮舞著手帕一邊大聲呼喊。贊布立馬抬起了頭,向我揮手,然後轉身登上了尖頂岩。很快,他便站在了我面前,心情沉重地聽我敘說原委。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讓我大呼驚奇。我曾在銀杏樹頂瞥見遠處的峭壁上有好些形如洞口的黑點。而現在,在我眼前的是那同一塊峭壁,上面有著發光的圓點,紅色的,形狀規則,像是黑暗中輪船的舷窗。剛開始我以為那是某些火山活動產生的熔岩,可仔細一想便覺得不對。火山運動都發生在深壑中,而不在岩石高處。那到底會是什麼?那些圓點遠遠看去真是美妙極了,事實也的確如此:它們絕對是洞里的火光——而這火,一定是人類點燃的。高地上有人類!這重大新聞讓我的探險變得如此意義非凡!這絕對是可以帶回倫敦的轟動消息!
我猛然想起了一夜未見的夥計們。安靜明朗的早晨里,遠方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槍響。我停住了腳步豎起耳朵,但再沒聽見其他聲音。我感覺同伴們遇上了危險,瞬間一陣心驚。但很快我便想到了一個更簡單合理的解釋。天亮了,他們一定是發現有同伴不見了。他們可能以為我在林間走失,所以用槍聲來指引我回家。雖然隊里嚴禁隨意開槍,但他們若認為我有危險,也一定不會猶豫的。現在我得加快腳步,趕緊讓大夥安心。
「我要怎樣下去,贊布?」
我不知所措地呆坐了一陣子,想要弄明白我的夥伴們到底遭遇了什麼飛來橫禍。從現場那一地的狼藉來看,他們一定是在槍響那會兒遭到了襲擊。槍響只有一聲,說明這次襲擊乾脆利落。所有的來福槍都還躺在地上,其中一支——約翰爵士的——槍膛里沒了子彈。查令格和薩姆瑞的毛毯還留在火堆旁——這一切發生時他們還在睡覺。彈藥箱和食品盒扔得到處都是,還有我們那可憐的相機和底片盒。這些倒是都沒被拿走,而所有暴露在外的物品——我記得還挺多——都不見了。看來襲擊者是某種動物,不是土著人,不然所有物品都會被通通搶走。
格拉迪斯湖——我的湖泊——在我眼前靜如水銀。月亮倒映在水中央,閃著亮光。湖水不深,許多地方都有突出水面的沙洲。平靜的湖水上處處有生命的痕迹,有時是湖面上的波光漣漪,有時是躍然水面、銀光閃閃的大魚,有時則是某隻巨型水怪游過時弓起的灰色背部九_九_藏_書。一次,我在黃色的沙丘上望見了一隻宛如天鵝的大型動物。它在沙丘邊撲騰著翅膀,體態笨拙,脖子卻修長靈活。突然,它一頭扎進湖水,優雅的長頸在水面上穿梭,接著,便潛入深水,消失在了我眼前。
當我漸漸蘇醒后——至多不超過幾分鐘——我聞見一股極其駭人的刺鼻氣味。我在黑暗中摸索著,一隻手觸到了一大塊肉,另一隻則碰到了一根大骨頭。我的頭頂是一圈星光照耀的夜空——我正躺在一個深坑裡。慢慢地,我踉蹌著站起身來,試著感覺身上哪裡受了傷。我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酸痛僵硬,但四肢還能活動,關節也還能彎曲。我終於渾渾噩噩地回憶起摔倒前的情形,恐懼再次侵襲來。我抬頭向上望去,以為會瞧見那怪物的腦袋出現在頭頂的夜空里,可我並沒看見任何猛獸的蹤影,地面上也未傳出半點聲響。我開始慢慢地四處走動,想弄清楚我這是不小心摔進了個什麼鬼地方。
我的注意力很快便從遠方被吸引回了眼前。兩隻像犰狳的大型動物來到了我面前的飲水處。它們蹲坐在水邊,長長的舌頭像紅絲帶般在湖水裡一伸一縮。一隻巨鹿也帶著兩隻幼崽來到犰狳身旁喝水。大鹿頭上帶著枝丫狀的「皇冠」,一副王者風範。這樣的鹿怕是絕無僅有,我見過的所有駝鹿或麋鹿都不及它的肩膀。忽然,它警惕地哼了一聲,穿過蘆葦,帶著小鹿跑掉了。犰狳也慌忙逃走,尋找庇護。一頭碩大無朋的動物沿著小道走來。
「我們想過這個辦法。這些植物支撐不住。」
「之前我們的一個印第安人。其他人打他,拿了他的工錢。他又回來了。隨時可以送信,取繩子——幹什麼都行。」
我再次萌生了打道回府的衝動。這是我任務失敗的絕佳借口——沒人會因此而瞧不起我。可我愚蠢的自尊心再次佔了上風。我不會失敗,也絕對不能失敗。畢竟,在可能撞見的危險面前,我的來福槍也許會跟這桿獵槍一樣一無是處。若我溜回營地換一把槍,是不可能不被其他人察覺的。這樣一來我就得向夥伴們解釋一切,孤身冒險的傳奇色彩也就不復存在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繼續前進,手臂下夾著那桿沒用的獵槍。
「找誰呢?去哪兒找?」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醜八怪。它的背呈弓形,上面有許多三角形的稜角;頭則像禽類,低垂著快要貼到地面。它朝著我走來,是劍龍 ——梅普爾·懷特素描本上的那頭怪獸,也是最先吸引住査令格的生物!它就在我眼前——也許正是那位美國畫家遇見的那隻。地面在它厚重的腳掌下震動,它吞咽湖水的聲音回蕩在靜夜裡。有那麼五分鐘,這傢伙就近在我眼前,我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到它波浪狀的醜陋脊背。而後它緩慢地走開了,在巨礫中沒了影兒。
「找人去要些繩子,馬龍老爺。」
我之前說得沒錯,這裏確實是個深坑。四面都是陡坡,而底部平坦,大概有二十尺長。這裏散落著許多肉塊,大多都已高度腐爛了。整個深坑似乎滿是毒氣,令人髮指。我在腐肉堆里跌跌撞撞,突然,撞到了什麼硬東西——深坑中央插著一根直溜溜的杆子。這杆子非常高,舉起手來也碰不到頂,表面看起來還油乎乎的。
我親愛的麥克阿登先生,現在您明白這些信件是如何送到您手裡了罷。事情的原委我已交代清楚,以防您再也收不到我這倒霉記者的來信。我已萬念俱焚,疲憊不堪,恐怕今晚是無力想轍了。但明天我必須得想出個法子,既能和查令格堡保持聯繫,又能搜尋我不幸的朋友們。
「樹上有藤蔓,馬龍老爺。把它們扔過來,我把它在樹樁上拴牢,您就有橋了。」
我沉浸在幻想中,順著斜坡緩緩九*九*藏*書前行,不知不覺似乎路已過半。忽然,一陣詭異的聲響從我身後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這低沉的聲音介於鼾聲和嚎叫之間,咄咄逼人。毫無疑問,有什麼怪物就埋伏在我身旁。可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只好快馬加鞭往回趕。大概走了半里,這聲響再次從我身後驟然傳來,而且更加響亮,更讓人不寒而慄。我剎那間明白了,有怪物在尾隨我!一想到這兒,我便不敢再挪步,連心臟也似乎懸在了半空。我全身冰涼,汗毛直立。動物的生存之道是相互廝殺,但可怕至極的是,它們竟將位於食物鏈頂端的人類視作了蓄意跟蹤、捕殺的獵物!我再一次想起被火把照亮的那張掛著口水和血跡的面孔,那樣的場景如同但丁《神曲》中萬劫不復的地獄。我呆立在原地,瞪著兩眼,惶恐地望向身後鋪滿月光的小道,雙腿不住地顫抖。一切都如夢境般安詳。銀光閃閃的草地,黑漆漆的樹叢——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就在這時,聲音再次從靜謐中響起,更加低沉、沙啞,近在咫尺。不用再想了,一定有東西在跟蹤我,向我步步逼近。
「去印第安村落。那裡有很多獸皮做的繩子。下面的印第安人,讓他去。」
「一定是惡魔抓住了他們,馬龍老爺。」他說。「你們進入了惡魔的領地,它將你們全都逮住了。記住,老爺,在它抓住你之前,快快下來。」
凄冷的森林蓊蓊鬱郁,透不過一丁點兒月光,只有偶爾幾處伸向星空的高枝被照得透亮。當眼睛習慣黑夜后,人們會發現林間的黑暗不只一種——有的朦朦朧朧,中間夾雜著一些暗如黑炭的陰影,像是洞口一般。每次路過這些「洞口」,我都害怕得畏手畏腳。我想起了那隻被屠宰的禽龍——它那驚心動魄的絕望嘶叫在樹木間回蕩不息。我也想起了約翰爵士趕走的那隻怪物,我在驚魂一瞥中,看見火光下它那掛著口水與血跡的腫脹嘴角。而我——正身處它的地盤,這隻叫不出名字的恐怖怪物隨時都可能向我撲來。我停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彈藥筒,打開了槍膛。當指尖觸到槍柄的那一刻,我的心臟都快要蹦了出來。我拿的是獵槍,不是來福!
直到今天,每當憶起那晚噩夢般的遭遇時,我的眉間還會滲出冷汗。我該怎麼辦?手裡握著那把一無是處的獵槍。我能用它做什麼?我無助地四處打望,希望尋見一些岩石或樹木。可我的周圍是一片灌叢,眼前的植物都不及小樹苗高——而且我心裏明白,對我身後那怪物來說,擰斷一棵樹和折斷一支蘆葦般易如反掌。地面坑坑窪窪,我沒法快速跑動,恐怕只有插上一雙翅膀才能逃之夭夭。我絕望地環視四周,忽然瞧見地面有一道明顯的痕迹,像是一條小路,是獸群疾馳時留下的。在之前的探索中,我和同伴曾多次見到這樣的印記。我擅長奔跑,現在也很在狀態,或許我能靠自己逃生罷。我扔掉了那柄廢槍,開始一路狂奔,這輩子都沒有如此玩命過。我跑了大概半里路,四肢酸痛,胸口劇烈地起伏,喉嚨因缺氧而快要炸裂。但只要想一想那頭尾隨我的怪物,我就只能一個勁兒跑。終於,我再也跑不動了。我以為那傢伙已經被甩得遠遠的。可誰知,樹枝「咔咔」斷開,我聽見肥厚的腳掌朝我步步逼近,「嘶嘶」的呼吸聲從巨大的胸腔里傳出。這怪物又出現在了我面前,離我僅有一步之遙。我徹底崩潰了。
但襲擊者若是一群動物,或者是一隻單槍匹馬的巨獸,我的同伴們該怎麼應付?兇悍的野獸一定會把他們大卸八塊,並把他們的屍體留在原地。那一灘鮮血說明這裏曾發生了爭鬥。如果是昨晚追逐我的猛獸,它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擒走獵物,就像貓叼耗子一樣。這樣一來,其他人一定會追上去。可他們一定會拿上來福槍。我的腦子累得都轉不動了,越是思考,越難找到合理的解釋。我把樹林翻了個遍,但卻沒有見到任何能給我提示的痕迹。中途我還迷了路,在林間晃蕩了一小時,最後全憑著運氣才回了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