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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驚魂一瞥

第十三章 驚魂一瞥

「朝他們開槍!開槍!小夥子,開槍!」我的戰友呼喊著。
如他所說,我們還可以依稀聽見黑暗的森林里傳來那幫猿人的嘰嘰喳喳。印第安人再一次恐懼地哀號。
眼前的情形我到死都不會忘記——那麼的詭異,那麼的匪夷所思,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向您描述。如果我能活著離開這裏,再次坐在野蠻人俱樂部的吧台前,望向窗外那堅固泛黃的堤壩地鐵站;到那時,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曾見過如此的景象。我知道,那時我會以為一切只是場荒蠻的噩夢,或者是高燒時的幻影。但現在——在我的記憶尚還清晰時——我要將它寫下,在我身旁,趴在潮濕灌木里的約翰爵士將會證明我的字字句句都是實話。
我們的面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幾百碼寬——生長著峭壁邊緣特有的綠草皮和蕨類。這片空地的周圍有半圈是樹木,樹葉搭成的草屋疊在這些樹榦上。每一座房屋都像是一個鳥巢,用「鳥群棲息地」形容這裏再恰當不過。茅草房的罅隙里,樹木的枝幹上,滿滿當當全是猿人。從它們的體型來看,應該是部落中的女性和幼兒。但這些傢伙只是畫面的背景,它們都熱切地望著同一個方向,那裡的景象同樣也吸引了我們。
這次輪到薩姆瑞了。兩個守衛把他攔腰一抱,粗暴地將他拉到前列。他就像是只從籠子里拽出來的小雞,瘦削的身體和修長的臂膀胡亂撲騰。查令格對著猿王瘋狂地揮手。他祈求、懇求、哀求,希望能夠饒他的同伴一命!猿王將他一把推開,搖了搖頭。而這,便是它在這世上做出的最後一個動作。約翰爵士的來福槍響了,猿王倒地,鮮紅的液體在地上蔓延開來。
斜陽伴著陰鬱的夜幕緩緩下沉,夕暉為黃昏的薄霧染上了玫瑰色。印第安人孤獨的身影行走在我身前廣闊的平原上——我默默注視著這希望的星火,直到他消失在了橫跨於我和亞馬遜河間的迷霧中。
我三言兩語,小聲把我的經歷告訴了他。
「我們得保證他們的安全。」他說。「你都將我從死神的魔爪里救出來了。唉,要我說,這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就是這兒!」他大口喘著氣。「這兒很安全。它們絕對會先想到營地,一定會先沖那兒去。不過咱這招能讓它們摸不著頭腦。」
遠處傳來一陣嘀嗒聲,像是響板發出的聲響。
「我以為我們仨完蛋了,可那些傢伙反而有了新動作。它們一齊嘰嘰喳喳,接著,其中一隻走了出來,站到了查令格身旁。小夥子,你別笑,可我對天發誓,那夥計和老查簡直就是兄弟倆。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不敢信。那個老猿人——它們的首領——絕對是紅毛版的查令格,它具備了查老先生所有的『美貌』,只是更登峰造極。那傢伙五短身材,肩膀寬厚,胸部十分結實,而且沒有脖子;兩簇短眉,一圈濃密的紅色鬍鬚,臉上一副『想怎麼著,混球!』的表情。那隻猿人站在查令格身旁,將手放在了他肩上,僅此而已。薩姆瑞激動得有些異常,直笑到淚流滿面。那群猿人也開始狂笑——像被施了什麼咒語一樣笑個不停——然後就把我們往森林里拖。它們不敢碰槍支和物品——我想它們認為那些東西很危險——但散裝的食物都被哄搶一空。薩姆瑞和我沿途沒少受罪——你看我的衣服和傷痕就知道了——我們被徑直拖進了荊棘里,而那些傢伙的皮膚和皮革一樣硬,根本不在乎。不過查令格倒是安然無恙,四隻猿人把他扛在肩頭,就像羅馬皇帝一樣……什麼聲音?」
反應迅速的查令格很快弄清了狀況。他抓住了還糊裡糊塗的薩姆瑞的胳膊,向我們飛奔而來。兩個守衛在他們身後跳起,卻被約翰爵士的兩發子彈擊倒。我們跑進空地和兩位教授匯合,將上好膛的來福槍塞進了他們手裡。但薩姆瑞已經筋疲力盡了,連跌跌撞撞地前進都做不到。那些猿人已經從痛楚中回過https://read.99csw.com神來,穿過灌木叢威脅著要將我們碎屍萬段。我和查令格架著薩姆瑞,一人抓住他的一隻手肘,約翰爵士則掩護我們撤退。他不停地開槍,直到那些沖我們叫嚷的猿人消失在了灌木叢中。走了不到一英里,這些喧囂的傢伙便再次追上了我們。它們對我們的火力已略知一二,所以放緩了追逐的腳步,不再與我們正面交鋒。當我們最終回到營地向後張望時,四周只剩下了我們幾人。
我試著模仿羅斯頓爵士簡短、有力的說話方式,帶點幽默,又有些莽撞。但他是個天生的領導者,情況越是危急他就越是激動,話風也越發粗野。他的那雙冷眼閃爍著熾熱的生命火花,唐吉訶德式的小鬍子歡樂地顫動。他熱愛危機,偏好冒險——而且情況越緊急就越興奮——他把生命中的每一次險境都視作一項體育賽事,一場和命運的殘酷比賽,而死亡只不過是失敗的懲罰。這些品質讓他成為了緊要關頭的完美戰友。要不是擔心夥伴們會遭遇不測,我會為能和這位戰友並肩作戰歡呼雀躍。正當我們準備從灌木叢中起身時,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說曹操曹操到!那些傢伙興奮時就是這麼嚷嚷的!」我的戰友說著裝了幾發子彈。「上好膛,小夥子。想要活捉我們?沒門兒!老天!要是咱倆被逮住了一定不得好死。更別指望誰來給我們寫詩了,就像那些小白臉唱的:『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還能聽見它們嗎?」
「它們做了什麼?」我沉浸在約翰爵士向我輕聲述來的故事中。他則雙手緊握著上了膛的來福,機警的雙眼不時地向四面打探。
我仍半夢半醒,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能風疾火燎地跟在他身後,在林間一路狂奔,兩隻胳膊各夾著一支來福槍,手上亂七八糟的一大堆。約翰爵士在茂密的矮樹林間躲躲藏藏,直到來到了一片密不插針的灌木叢。他全然不顧周圍的荊棘,飛奔進了灌木叢的中心地帶,然後一把把我拉到身邊。
我們豎起耳朵,只有鳥鳴劃破了樹林深處的寂靜。羅斯頓爵士繼續講起他的故事。
「好了,小夥子,我要告訴你一件震驚的事。你說你瞧見了人類生活的痕迹,火呀,陷阱呀——而我們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都是些可憐蟲。現在看來,人類似乎統治著高地的另一邊——在遠處,也就是你看見有洞穴的地方——而猿人則佔領了這邊,這兩撥傢伙總是打得你死我活。這就是目前我所知道的。昨天,那些猿人抓了十二個人類——我敢打賭你這輩子都沒聽過那樣嘰嘰喳喳的叫聲——那些紅皮膚的小傢伙們,渾身都是咬痕和抓痕,傷得都沒法走路了。猿人處死了兩個,接著扯下了一個的胳膊,太殘忍了。他們都是寧死不屈的男子漢,聲都沒吭。但咱們幾個真心被噁心到了。薩姆瑞暈了,連查令格都有點兒站不穩。我覺得它們走了,是嗎?」
「我是以報社記者的身份來的。」我回答說。
「可兩位教授!」我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
「約翰爵士的話總是那麼天馬行空,他曲解了那些低下種族對本人高貴身份的尊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約翰爵士,你這麼說有點過分了。」
「反正我是去不了了。我還能聽見那些畜生在對著我們的腳印嚷個不停。」
「在茂密的叢林里,我們就只能任那些狗崽子宰割。」他說,「它們能看見我們,我們卻看不見它們。但在空地上就不一樣了,我們跑得更快。所以咱們一定要儘可能地往空地走。高地邊緣的樹木比深處稀少,這就是我們前進的路線。放慢腳步,睜大眼睛,時刻準備著你的來福槍。最重要的是,只要還剩一發子彈,就不要淪為階下囚——年輕人,這是我給你的最後忠告。」
「還好沒輪到我們。猿人留下了六個印第安人作為今天的表演嘉賓——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但我擔心我們仨才是這次表演的明星陣容。查令格也許能幸免於難,可我和薩姆瑞肯定在劫難逃。它們大多靠比劃來交流,理解起來並read.99csw•com不困難,所以我想該是時候和它們『道別』了。我暗自盤算了好一會兒,稍微理清了些頭緒。這事兒都得靠我自己,薩姆瑞完全派不上用場,查令格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倆唯一湊到一起的那次,居然因為不同意如何對這些紅毛怪分類而大打出手。一個說是爪哇森林古猿,一個說是爪哇直立猿人。兩個瘋子,神經病。不過我剛才說了,我有了些頭緒。那些怪物在野外沒有人類跑得快。它們的小短腿兒伸不直,身子又沉。就連査令格的百米衝刺都能領先它們幾碼,我倆和它們相比簡直就是飛人了。還有就是,這些傢伙對槍械一無所知。我覺得它們壓根兒沒明白我射中的那夥計是怎麼受傷的。如果我們能拿上槍支,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咱能做些什麼。」
從我們蹲著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條棕色的小道,樹榦和枝丫在上方交織成了一道綠色的頂棚。猿人小分隊就在這條「走廊」上行進。它們一列縱隊,彎著腿,駝著背,雙手時不時地觸碰地面,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這種彎腰駝背的步態顯得它們矮了一截,但我猜想它們的身高起碼有五英尺左右。這些胸寬臂長的傢伙大多拿著棍子,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隊毛髮濃密的殘疾人。我只看清了它們一眼,這隊猿人便消失在叢林間了。
「猿猴,」他厲聲說道。「我的天,一群畜生!小點兒聲,那些傢伙可是順風耳——還是千里眼,不過嗅覺很差。依我目前的判斷,它們不會嗅出我們的。你去哪兒了,小夥子?還好你跑掉了。」
再平凡的人類靈魂都隱藏著神秘的血色天性。我本是一個軟心腸,見了受傷的野兔嗚嗚慘叫都會眼眶濕潤。可現在我卻嗜血如命。我就那樣站在原地,打開槍膛裝上子彈,再「啪」的一聲關上,用光了一盒又一盒彈藥。我像野獸般嘶吼著,為殺戮的快|感而歡呼。帶著四桿槍,我們成為了冷血無情的毀滅者。兩隻抓著薩姆瑞的侍衛都被放倒了,而薩姆瑞卻還像個愣頭愣腦的醉漢立在原地,還未意識到自己已重獲自由。猿人一頭霧水地四處竄逃,詫異這死亡的風暴從何而來。它們揮手、比劃、尖叫,絆倒在倒下的屍體上。突然,所有的猿人都咆哮著跑離了空地,奔回樹林尋求庇護,顧不得空地上受傷的夥伴,留下其餘的囚徒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
「我們必須得回去救他倆。我當時沒法兒帶上他們,查令格在樹上,薩姆瑞可不是這種任務的合適人選。我們唯一的辦法是拿上槍去營救他們。當然,那些猿人可能會出於報復而傷害他倆。薩姆瑞我說不準,不過它們不會碰查令格一根汗毛——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這我很確定。所以我的出逃也沒有讓事態更糟。年輕人,打起精神,天黑前我們總會找到一條出路。」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開了一罐食物作為早餐。羅斯頓爵士打昨天早晨起就只吃過些水果,所以現在像匹餓狼一樣風捲殘雲。終於,營救計劃開始了。我們把口袋塞滿了子彈,一手一桿槍;離開前,又小心翼翼地為這灌木叢間的小避難所做了標記,以及它相對查令格堡的方位,以備不時之需。我們輕手輕腳地在叢林間走動,直到來到了峭壁邊緣,也就是我們的舊營地附近。我倆在那兒稍作停留,約翰爵士告訴了我他的計劃。
「是嗎,先生!」查令格厲聲呵道。
「我們的小夥伴知道他們住哪兒,我想得走一段距離。」
「沒錯。你也許聽見了約翰·羅斯頓爵士那些愚蠢的言論,他說那些猿人和我有一些——」
雖然我花了這麼多筆墨來描述這一幕,但事實上它僅用了幾秒便深深地烙在了我腦海中。隨後我們便得各歸各位了,還有場硬仗在等著我們。兩隻猿人把一個印第安人拽出了隊伍,拖到了懸崖邊。猿王舉手示意后,它倆分別抓著印第安人的雙手和雙腿,使出了全身力氣把他前前後後晃了三次,然後用驚人的力量將他拋出了崖外。印第安人下落前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高高的弧線,接著便消失在了視野中。除了守衛之外,所有的猿人都衝到了崖邊,沒人吱https://read.99csw•com聲,一片寂靜,接著,一陣狂喜的呼喊爆發而出。它們跳躍著,將毛茸茸的長臂甩向天空,歡快地嗷嗷直叫。不一會兒,這些紅毛怪從峭壁邊緣退了回來,重新排好隊形,等待下一個受害者登場。
上百隻亂蓬蓬的紅毛怪聚集在空地上靠著崖邊的地方。它們大多身量龐大,看上去就讓人退避三舍。這些傢伙紀律嚴明,沒有一隻企圖破壞隊形。它們面前站著一小群印第安人——這些傢伙個子不高,皮膚光滑紅潤,在熾熱的陽光下好似打了蠟的古銅。他們身旁站著一位高挑清瘦的白人男子,他低著頭,雙臂交叉在胸前,整個人都散發著驚恐和絕望的氣息。這瘦削的身影便是薩姆瑞教授,絕對錯不了。
查令格教授終於放下了心來,再次躺下回到了夢鄉。
「完全明白。」
「太糟糕了,」他聽到恐龍和深坑時說。「這兒可不是休養生息的好地方。嗨,在那些魔鬼抓住我們幾個之前我還不信。我被巴布亞食人族逮住過一次,但跟這群狗崽子比,他們簡直是衣冠楚楚的紳士。」
「老查,你真該為你不同尋常的長相感到慶幸。要不是你長得這麼像那猿王——」
我們的營地噩運連連,可雖說在那裡過夜讓人毛骨悚然,但至少比睡在森林里要好得多,反正我也必須二選其一。要是慎重起見,我應該守夜不眠;可疲倦的身體告誡我不該這麼做。我爬上了那棵大銀杏的枝頭,但它表面光滑,沒法安眠——只要我一打瞌睡就會立馬摔斷脖子。於是我爬下樹,左思右想到底應該怎麼辦。最後我關上了柵欄的大門,在營地中央點了三堆火,飽餐一頓后便呼呼大睡。誰也不會料到我將被何種驚喜喚醒。清晨,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瞬間繃緊,伸手就去抓來福槍。接著,我情不自禁地歡呼了起來——透過冰涼的晨光,我看見約翰·羅斯頓爵士正跪在我身旁。
「馬龍先生,你每天都寫日記,想要有一天能出版,是吧?」他嚴肅地問道。
看似如此;不過我們錯了。我們抓著互相的手,僵坐在泉水旁大口喘氣,都沒來得及掩上柵欄的大門。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細聲的哀嚎。羅斯頓爵士衝上前,手上拿著來福槍將門一把推開。門外,四個存活的印第安人俯卧在地。他們因恐懼而渾身顫抖,卻又祈求著我們的憐憫。其中一個印第安人甩手指向了周圍的叢林,想告訴我們那裡危機四伏。接著,他猛撲在地,一把抱住約翰爵士的大腿,將他的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當我們抵達峭壁邊緣時,我向下望見了我們的黑人好夥伴:贊布正坐在地面的岩石上抽煙。我本想向他熱情地揮揮手,告訴他我們的安排,但又怕太危險。不管怎樣,我們不能發出聲響。森林里到處是猿人;我們屢屢聽見它們古怪、微弱的談話聲。每當這時,我和約翰爵士就會一股腦躲進最近的灌木叢,靜靜趴下,等待這聲音遠去,因此我們前進得十分緩慢。我以為目的地就在不遠的前方,可過了近兩個小時后,約翰爵士的行動才變得更加謹慎——我們應該快要到了。他示意我趴著別動,自己爬了出去。一分鐘后他回來了,臉盤興奮得直抖。
「就在昨天早晨,咱們那兩位博學的朋友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吵架,忽然,天上就下起猿猴了,就像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似的。我猜那些傢伙準是在夜晚集結,直到站了滿滿一樹。我打穿了其中一隻的肚子。不過還沒等搞清楚我們逃到了什麼地方,這些猿猴就把我們迎面撲倒,按在地上擺了個『大』字。我管它們叫猿猴,但那些傢伙手上拿著石頭和棍子,還嘰里呱啦地嘟囔,最後還用藤蔓把我們綁了起來。它們比我見過的所有動物都要聰明——它們就是猿人——『遺失的那一環』,我倒希望它們可以永遠『遺失』下去。那些傢伙抬走了受https://read.99csw.com傷的夥伴——那血流得跟殺豬似的——然後圍著我們坐下。我從沒見過那樣殺氣洶洶的眼神。它們體型健碩,和成人一般高大,但要強壯許多。一對對好奇的眼睛在紅鬃毛下咕嚕直轉,像是灰色的玻璃珠。它們就坐在那兒,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查令格可不是膽小鬼,可就連他也被嚇怕了。他試著掙扎,朝那些猿人又吼又叫,火冒三丈,像個瘋子一樣罵不絕口。我覺得他那時一定是昏了頭。就算對面坐著一排他『摯愛』的新聞工作者,他恐怕也不會吐出那麼髒的字眼。」
「這不難,」我說。「他們住在中央湖泊另一側的洞穴里。」
「我會遵照事實。」
「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問。
「是的,他是說過。」
他向我們露出了標誌性的笑容。不過,歐洲科學界要是瞧見她的得意門生——她的未來之星——這一臉狼狽、袒胸露背、衣衫襤褸的模樣,一定會大吃一驚吧。查令格將一罐豬肉放在膝間,用指頭夾著一大塊澳洲冷羊肉。印第安人看了他一眼,然後哀嚎了一聲,縮在地上,緊抱著約翰爵士的大腿。
幾個猿人站在這群狼狽的囚徒周圍,緊緊地監視著他們,誰也跑不掉。接著,猿人隊伍右邊、緊挨懸崖那側的兩個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倆很是奇怪,要不是處境危急,甚至可以用荒唐可笑來形容。其中一人是我們的戰友,查令格教授。他殘破不堪的外套只剩下幾綹碎布掛在肩上,襯衫被完全扯沒了,濃密的黑鬍鬚在胸前扭成了一團亂麻。他的帽子不見了,旅程中來不及修剪的長發隨風亂舞。僅僅一天時間,現代文明的最高產物便變成了南美洲最歇斯底里的野蠻人。他的主人——猿人之王——站在身旁,的確如約翰爵士所說,除了毛髮是紅色而非黑色以外,簡直就是查令格的翻版。他倆有著同樣粗壯的身軀,寬厚的肩膀,連雙手的姿勢都擺得一樣,濃密的胸毛里混雜著粗硬的鬍鬚;只有眉毛以上有些明顯的區別——猿人扁平的額頭和歐洲人特有的大頭骨形成了鮮明對比。除此之外,這猿人之王簡直就是查令格的拙劣複製品。
「別害怕,小朋友。」約翰爵士說著拍了拍他的頭。「查令格,這小夥子不敢看你的樣子。老天爺啊!我一點也不驚訝。好吧,小傢伙,他是人類,就跟我們其他人一樣。」
「現在不行,」約翰爵士拿起他的來福槍說道。「我們就呆在原地,靜等它們放棄吧。這才是上策。然後我們再看能不能到它們的部落來個致命一擊。再給它們一個小時,然後我們出發。」
「不用我說,要是出版物里有這些觀點——不論你如何輕描淡寫——對我來說都是無比的冒犯。」
「得走上二十英里。」我說。
「我的老天爺!」他悄聲說道。「它們過來了!」
「我的老天爺!」我們的同伴叫了一聲,疑惑地捋了捋他的小鬍子。「我說——我們要拿這些傢伙怎麼辦?快起來,小傢伙,把你的臉從我的靴子上挪開。」
「快,小夥子!快!」他吼道。「沒時間了。拿上來福,兩支都拿上。另外兩支在我這兒。好了,帶上所有能裝上的子彈,把口袋塞滿。快,還有食物。半打罐頭就行。行了!不要說話,也別多想。快走,不然就沒命了!」
薩姆瑞一聲嘆息。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緩過勁后問道。「兩位教授去哪兒了?追我們的到底是什麼?」
不到一小時,我們到達了灌木叢中的避難所,大家藏了起來。一整天,我們都聽見猿人在舊營帳那頭興奮地嚷嚷,但沒人往我們這邊來。而我們這些疲乏不堪的難民們,紅種人、白種人,都陷入了熟睡。晚上,我正打著瞌睡,忽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查令格正跪在我身旁。
「好吧,不過這是事實。」
「先生,我求你換個話題吧。你講的這些話真是無關緊要又莫名其妙。我們目前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處置這些印第安人。顯然我們該打發他們回家——如果我們知道他們住哪兒的話。」
「一小撮猿人成不了氣候,但它們的偵查隊卻遍布整個森林。好吧,我繼續給你講講我們的悲劇。那些傢伙九-九-藏-書把我們抓到了自己的領地上——在峭壁邊緣的一大片樹林里,那裡大約有一千間用樹枝和草葉蓋起的茅草屋。那些髒兮兮的傢伙把我摸了個遍。得!我是跳進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它們把我們捆了起來——綁我的那夥計打起結來跟個水手一樣——我們被吊在了一棵樹上,腳朝天頭朝地,一個手拿粗棍的大個子負責看管我們。我說的『我們』,指的是薩姆瑞和我自己。老查可是在另一棵樹上吃著菠蘿,享受他的美好人生。但我必須得說,他想方設法給我們也弄了些水果,還親自給我們鬆了綁。他坐在樹上和他的孿生兄弟『交談甚歡』——用他那粗嗓門唱著『鈴兒響叮噹』,這些小曲兒好像讓那些猿人很來勁。你要是瞧見了一定會笑翻在地,但我們當時可沒心情。那些傢伙雖說不讓查令格為所欲為,但還是給了他一些自由,可對我們卻是涇渭分明。看到你安然無恙還保管好了資料,大夥會很欣慰的。」
「我們必須得轉移,而且動作要快!」約翰爵士說。「小夥子,你扶著薩姆瑞。這些印第安人可以搬行李。現在,在被發現之前快走。」
「了不起!」查令格大喊道。「了不起!我不僅代表我自己,還要代表全體歐洲科學家為你剛才的作為表示由衷的感激!毫無疑問,要是我和薩姆瑞教授沒了,這對現代動物學將是粉碎性的打擊。你和我們的小夥伴真是太了不起了!」
「的確超凡脫俗。」我說。
「來!」他說。「快來!老天爺,希望我們別來得太遲!」
「離得很遠。」
「所以我今天早晨逃跑了,守衛被我踹了一腳肚子就倒地了。我全速跑回了營地,找到了你和來福槍。就是這樣。」
我又緊張又激動,渾身發抖。我爬到他身旁趴下,透過灌木叢望向前方的空地。
「年輕人,你真是福大命大。那些傢伙忙著去抓印第安人,根本顧不上你。否則我敢對天發誓它們肯定會回營地找你,把你抓走。顯然如你所說,它們從你上樹那天就開始暗中觀察我們,那些傢伙很清楚我們是一夥兒的。不過,明顯它們的腦子也只能想到這麼多。所以今天早上來營地叫醒你的是我,而不是那幫狗崽子。那之後,我們還遇到了更恐怖的事。我的老天爺!簡直就是噩夢!你還記得峭壁下面那些堅硬、鋒利的竹子嗎?就是我們發現那美國人屍體的地方。那片竹林就在猿人鎮的正下方,它們讓囚犯從那兒跳下去。我相信要是我們好好找找,一定可以找到堆積如山的骷髏。它們在峭壁上有一塊寬闊的空地,囚犯跳下去前還會在那兒好好舉行一番儀式。那些可憐的夥計一個接一個往下跳,整場戲的看點就是觀賞這些飛人是摔得粉身碎骨還是像烤肉一樣穿進了竹子。那些猿人帶著我們一同觀看,整個部落在峭壁邊緣排成了一條線。四個印第安人被竹子刺穿,就像是黃油插在了針上。難怪那倒霉的美國人肋骨間長出了根竹子。這一切實在是太可怕了——但又令人好奇。我們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印第安人縱身躍下,雖然心中忐忑,擔心自己指不定就是下一個站上跳台的人。」
薩姆瑞坐起身來,往他的老煙斗里塞了些煙草。
「這件事就交給你權衡了。」他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說:「那猿王是一隻不平凡的動物——帥氣又機智。你不覺得嗎?」
天色已暗,是時候該起身回營了。離開前我最後瞥了一眼贊布生起的火堆——在我冰涼的靈魂里,他的赤誠之心就如這片荒涼世界中的這點光亮。而此時,自遭遇戰友失散的重創以來,我的心情第一次不再那麼絕望,因為我們的作為至少可以被世人知曉,我們的名字不會跟著屍首一同腐爛,歷經千辛萬苦找尋的答案可以被後人傳唱。
是約翰爵士,沒錯——可又不像平常的他。我的印象中,他總是泰然自若,剛正不阿,衣衫整潔;可現在卻面色慘白,怒目圓睜,因為疾跑數里而氣喘吁吁。他憔悴的臉上傷痕纍纍,帶著斑斑血跡,腦袋上不見了帽子,衣服破爛不堪。我驚訝地望向他,他卻沒給我任何開口的機會,一邊對我說話,一邊搜羅著我們的物資,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