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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機 Ⅲ 異國情調

動機

Ⅲ 異國情調

苦艾酒:劇毒液體,一杯下去,即可致命。記者寫報道時常喜歡飲用。因它而死的士兵遠比流浪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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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上半葉,異國情調一詞成了中東的代名詞。1829年,維克多·雨果出版了他的組詩《東方集》。在詩序中,就有這樣的表述:「我們所有的人都比以前更為關注東方。東方已然是眾多人魂縈夢繞的地方,也是本書作者嚮往之地。」
黑:前面總有「烏木般的」作為限定詞。
黑髮黑膚女人:比金髮白膚女人更熱辣(參見詞條「金髮白膚女人」)。
先來考察一下福樓拜對法國的情感,這對我們更好地理解他為何能在埃及發現異國情調應該是不無幫助的。在埃及,那些讓他既感新奇又覺得有意義的異國情調的方方面面,在法國則往往讓他覺得極度的憤怒。讓他們感覺憤怒的也就是法國小資產階級的信仰和行為。早在拿破崙王朝傾覆之前,小資產階級便已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決定著法國新聞、政治、行為方式和公眾生活的總體趨勢。在福樓拜看來,法國小資產階級是一個極端虛偽、勢利、自鳴得意、虛誇和歧視其他種族的社會階層。「奇怪的是,這些小資產階級最陳腐的論調有時竟讓我感到驚詫,」他強壓憤怒,抱怨說,「這些小資產階級讓我覺得不可理解!我全然不能明白他們的一些手勢、他們中一些人發出的聲音,還有他們讓我覺得眩暈的愚蠢論調……」儘管如此,他還是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來理解這一切,其努力體現在他的著作《成見詞典》一書中。該詞典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收錄了法國資產階級最明顯的一些偏見。
建築師:都很弱智;總是忘記在建築物內設計樓梯。
(Ⅱ)拉屎的驢的異域情調
金髮白膚女人:比黑髮黑膚女人更熱辣(參見詞條「黑髮黑膚女人」)。

1

雨果的詩具有歐洲東方文學的基本題材,如海盜、帕夏、蘇丹、香料和托缽僧人等。詩中的人物用小玻璃杯喝薄荷茶。像《天方夜譚》、瓦爾特·司各特的東方題材的小說以及拜倫的《異教徒》等文學作品一樣,他的詩作很快贏得了讀者的喜愛。1832年1月,尤金·德拉克洛瓦動身去北非,期冀其繪畫創作能捕捉東方的異國情調。到丹吉爾後,未及3個月,他就穿起了當地的服飾,並在寫給他弟弟的信尾署名為「你的:非洲人」。
他能夠實現他的夢想,因為25歲時,父親突然辭世,留給他一筆財產,使他得以擺脫那似乎早已命定的小資產者的生活,從此不必聽那些關於淹死的牛的無聊抱怨。他立即著手安排一次埃及之旅,參与他的計劃的還有坎普,他的好友,也是同學,和他一樣對東方充滿激|情,並願意將此種激|情付諸實踐,踏上通向東方的旅程。
如果我們了解福樓拜的這些想法,我們就會明白他對中東有著特別的興趣決非偶然,也不只是追求時尚。東方同他的性情有著邏輯上必然的契合。我們可以在他個性中的一些主要方面找出他強烈喜歡埃及的理由。他自身的一些想法和價值觀念並不見容於他所生活的社會,但在埃及,這些想法和觀念卻能大行其道。

《開羅的私人宅第》,出自愛德華·萊恩1842年出版的《現代埃及人》一書
坎普的說辭並非全無根據。旅行至阿斯旺附近時,福樓拜曾陷入沮喪,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述:「埃及的廟宇已經太讓我厭煩了。它們是否會像是布列塔尼的教堂,比利牛斯山的瀑布?噢,存在著必然性!做你該做的事吧!在不同的環境里(儘管你可能一時反感),永遠表現出你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不管你是一位年輕人,一位遊客,一位藝術家,或者是一個兒子,一位公民!」在菲萊,福樓拜沒住幾天,便在日記中繼續寫道:「這個地方沒有讓我興奮起來,我情緒低落。噢,上帝呀,厭倦到底是什麼呀?為什麼總是與我形影不離?……無聊之糾纏於我,有如德伊阿尼拉的毒衣之纏裹赫拉克勒斯!更為糟糕的是,無聊是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咀嚼我的靈魂。」
棕櫚樹:體現地方色彩。
卧室:在一個古老的城堡里,亨利四世總在那裡過夜。
槍:在鄉下切記帶槍。
兩位東方迷1849年10月底離開巴黎,從馬賽上船,經歷了海上驚濤駭浪的顛簸后,於11月中旬抵達亞歷山大。「船再過兩個小時就要到埃及的海岸了。我們隨軍需官到了船頭,可以看見阿拔斯王朝帕夏的宮殿,從蔚藍的地中海望去,它像是一個黑色的圓穹,」福樓拜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太陽正從它的穹頂下落。我便是透過,或者說正是在這像是熔化在海面上的銀色輝光里得獲我對東方的第一眼印象。不久海岸變得清晰起來,最早看見的是岸上的兩隻駱駝,它們的主人牽著它們;隨後,看見的是碼頭上一些安然垂釣的阿拉伯人。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我們開始上岸了:你左右都能聽到黑人男人的聲音,黑人女人的聲音,駱駝的叫聲,纏著頭巾的人的聲音,棒喝的聲音,還有粗嗄刺耳的喊叫聲,總之,你能想象多鬧便有多鬧。還有那眾多的色彩,我像大啖稻草的驢子般,狼吞虎咽著眼前的五光十色。」
鬍鬚:力量的象徵;鬍鬚過多會禿頭;可以保護領結。
聖餐:第一次聖餐: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一個電源插座,一隻浴室水龍頭,一個果醬瓶,或是一個指示牌傳遞出的一些信息,可能連它的設計者也沒有想到,譬如說,它可能會表明其製造者的國籍。顯然,製作斯希普霍爾機場指示牌的民族似乎同我的民族相距甚遠。一個大胆的、具有民族性格和特色的考古學家也許會將指示牌上字體的影響追溯到20世紀早期的風格派運動,從醒目的英文副標考求出荷蘭人對外來影響的開放性,進而追溯到1602年東印度公司的建立;並從指示牌整體上簡單的風格看出加爾文主義的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在16世紀尼德蘭聯邦和西班牙交戰期間就已成為荷蘭國民性的一部分。九_九_藏_書
對異國(及其動物)的偏執和無知
相信進步,誇耀科技
英國女人:對她們能生育漂亮孩子表示驚訝。
福樓拜發現埃及文化能坦然接受生活的雙重性:糞便—心智,生—死,純潔—性|欲,瘋狂—理智,對此,他樂於接受。人們可以在餐館里盡情地打嗝。在開羅街頭,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男孩經過福樓拜的身旁時高聲問候說:「我祝福您百事興旺,特別祝福您有一根長長的肉|棍。」愛德華·萊恩也注意到了埃及文化中的雙重性,但可以想見,他的反應更近於讓寧而非福樓拜:「在埃及,人們不分性別、不計身份,一味耽溺於最低級的、庸俗的交談,即便最有德性、最受尊敬的女性也不例外。從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口中,你同樣能聽到淫穢的話語,這些話語只適合於在低級的妓院里使用;在我們國家連妓|女都極可能羞於啟齒的事物和話題,在埃及卻為那些最為優雅的女性所津津樂道,她們絲毫不曾意識到她們的談話是多麼的失禮,也毫不顧及在場的男性聽眾。」
散步:飯後總要散步,這有助於消化。
1841年(福樓拜已經離開魯昂,遵從父親的意願在巴黎學習法律),他又完成了小說《十一月》。小說的主人公成天將自己想象成東方的商人,無暇關注鐵路、資產階級的文明和律師:「啊!騎在駝背上!前方,是紅艷的天空,棕褐色的沙漠;在燃燒的地平線上,是起伏的沙丘,延伸到無窮的遠方……夜幕降臨,人們搭起帳篷,給駱駝喝水,生起篝火以驅走胡狼,但耳邊還是能夠聽到在沙漠深處胡狼凄厲的嗷叫;到了早上,人們在綠洲給葫蘆灌滿水。」
駱駝:有雙峰,而單峰駝只有一個駝峰;也許是駱駝只有單峰,而單峰駝有雙峰——沒有人能記得清楚孰單孰雙。

6

1846年8月,福樓拜寫給路易斯·科萊的信中有這樣的描述:我本質上是一個嚴肅的人,但是,我發覺自己非常荒謬,而且不是滑稽劇中的那類小的荒謬,我的荒謬幾乎是人類生活中固有的,且體現在最簡單的行為和最常見的手勢之中,這使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嚴肅的人。比如說,我修面時總要發笑,這看起來很傻,但實際情形就是這樣,很難解釋。
庫丘珂邀請福樓拜到她布置簡單的家裡。那晚,天空十分清朗,但格外地冷。在他的本子里,福樓拜有這樣的記載:「我們上床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睡著了,微微地打著鼾。室內桌燈如豆,一塊三角形的光斑,朦朧的金屬色,落在她漂亮的額頭上,而她面部的其他各處都在陰影里。她的小狗則在沙發上,睡在我的絲絨夾克衫上。她抱怨說有點咳嗽,因此我將自己的毛皮披風加蓋在她的睡毯上……我則思緒翻湧,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她的腹部緊貼著我的屁股,我還感覺到她的胸脯,遠比她的腹部暖熱,貼著我,像是熱乎乎的熨斗……我們就這樣緊擁在一起,這種身體的交流,勝過千言萬語。她睡著了,手和大腿自然地收縮著,似乎在禁不住地顫慄……當你離開的時候,你確信自己已在身後留下了一份記憶,確信在眾多的曾在她的住處留宿的人中,她會更多地記起你,確信你會被她藏在心底,這是一件多麼讓人得意和自傲的事情!」
假道學,壓抑的性|欲
《聖經》:世上最古老的的書。
共夫的女子:所有東方女人都是共夫的女子。

路易斯·阿格仿大衛·羅伯斯的石版畫《開羅的絲布市場》
從少年時代起,福樓拜就對法國的自我優越深惡痛絕——在其小說《包法利夫人》中,通過對藥劑師霍梅斯這位最可憎的人物的殘酷的科學信仰的描寫,表達的正是這種深惡痛絕。他還給未來描繪了一個更為悲觀的前景:「一天又結束了,呸!這是一個威力無窮的詞,它能在你遭遇任何人間苦境時給你帶來安慰,所以我喜歡反覆說:呸!呸!」這是一種處世的哲學,在埃及,可以在駱駝傷感、尊貴卻帶一點調皮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在這群人中有一位心事重重的12歲男孩,他就是古斯塔夫·福樓拜。福樓拜的最大夢想便是離開魯昂,到埃及去趕駱駝,並在後宮中找到一位有著橄欖膚色,上唇帶著一絲幽怨的女孩,併為她獻出自己的童貞。
在阿姆斯特丹,我住在佐旦區的一個小旅館。在一家快餐店吃過午飯後(夾著鯡魚和蔥頭的全麥麵包),我在城西各處散散步。在亞歷山大,異域的色彩體現在駱駝、悠閑垂釣的阿拉伯人和粗嗄的叫喊聲等方面。阿姆斯特丹同樣有異域情調,只是表現在不同的方面:很多用淡粉色長形磚和奇怪的白色灰漿搭建成的房屋(同英國和北美以磚材為材料的建築相比較,這裏的建築要規則得多;而從外觀看,它們也不同於法國或德國的建築);很多排狹長的公寓樓,建於20世紀早期,底樓有寬大的窗戶;每家或每幢門口都停著自行車(讓人聯想到大學城);街道上的設施較陳舊,大眾化;看不到華麗宏偉的建築;街道筆直,點綴著一些小的公園,可以看出規劃者試圖建造社會主義花園城市的用心。有一條街,每幢公寓看來都一模一樣,我在一戶人家的紅色大門口駐足,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自己能在那裡度過餘生。頭頂上的2樓,是一間有3個大窗戶的房間,窗戶都沒有窗帘。房間的內牆都刷成白色,牆上掛著一幅畫,畫面上只是許多小的藍色和紅色的點。靠著一邊牆,擺著一張橡木書桌,房間里還有一個很大的書架,一張扶手椅。在這樣的環境里的生活便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我想有一輛自行車。我想每天晚上將自己的鑰匙塞進這紅色大門的鎖孔里。我想在黃昏時分站在沒有窗帘的窗前,看著對面一樣沒有窗帘的房間,在這鋪有白色床單的白色調的房間里,在我躺到床上看書之前,我會吃點夜宵(一碗湯、培根和全麥麵包)。
更有甚者,歐洲的一些公共場所看上去也越來越具有東方情調。1833年9月14日,魯昂附近的塞納河畔擠滿了人群,他們在為法國軍艦盧索赫號歡呼。該艦從埃及亞歷山大港起航,正往巴黎方向逆水上行。軍艦上有一座方尖碑,用專門的支架固定著。它來自底比斯神殿,人們把它吊運到船上,準備用它作協和廣場前的交通島。
(Ⅲ)駱駝所體現的異域情調
(詩的)靈感:源肇于視野中的大海、愛情、女人,等等。
在異域,一個有吸引力的人除了具有我們本國人所具有的魅力外,他所處國度的異域情調也讓他生輝不少。如果愛是尋求那些我們自身所不具備、卻為我們所愛之人獨有的個性魅力,那麼,當我們和異域情人相愛時,我們更有理由期待自己融入一種我們自身文化所缺失的價值和觀念之中。
多愁善感
鐵路:有人喜形於色地說道:「先生,我現在可以同你交談,可就是今天上午,我還在X地。我乘火車到X地,在那裡處理完事務,到X點鐘時,九-九-藏-書我又回到了這裏。」
有人問蘇格拉底他從哪裡來,蘇格拉底回答說,他來自世界而非雅典。福樓拜生於魯昂(在他年輕時的記述中,魯昂有如地獄,在那裡,中規中矩的公民們在星期天因為太過無聊,只好「可笑地手|淫」),但他的另一面,阿布·尚納卜,鬍子之父,也許會回答說,他,福樓拜,也有理由屬於埃及。
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因為風而四散各地,然後在一個國家出生,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之地;但是,和福樓拜一樣,我們長大成人後,都有依據內心的忠誠來想象性地重造我們的國家身份的自由。如果我們厭煩了自己正式的國籍(在福樓拜的《成見詞典》中,「法國」的解釋是「看著旺多姆紀念碑,人們一定會因為自己是法國人而無比自豪」),我們可以回復到真正的自我,不再是諾曼底人,而更像是一個貝都因人,在乾熱的南風中快樂地騎著駱駝,坐在快餐店裡用餐,毫不忌諱身旁有驢子拉屎,也樂於參与愛德華·萊恩所謂的「淫穢而放肆的談話」。
還在學生時代,福樓拜剛從科西嘉度假回家,就在一封信里第一次表達了他是屬於法國以外的另一個地方的想法:「回到這個鬼國家,我感到很噁心,這裏你常能看到太陽懸在天上,像是一顆鑽石鑲在豬的屁股上。我才不管什麼『諾曼底族』和『可愛的法蘭西』……我想一定是風將我吹到這個泥淖之邦;我敢肯定我生在別處——我一直都有一種對飄香的海岸和蔚藍的大海的感覺,像是記憶,或者說是直覺。我生來本是交趾支那的皇帝,吸著100英尺長的煙管,娶有6000名妻妾,還有1400個孌童,擁有努米底亞的好馬和大理石鋪成的水池,還佩戴著短彎刀,可以隨時用它們割下那些我認為長得難看的人的頭顱……」
這個指示牌之所以讓我快樂,原因之一在於它是第一個肯定的見證,表明我已經到達了一個「別的地方」。它是異國的一個標誌。也許對那些不太注意的人來說,這指示牌並不顯眼,但在我的國家裡,這類指示牌是決不會以此種形式出現的。首先,它的黃色不會如此鮮亮,上面的字體可能會柔順些,並更多懷舊色彩;其次,它也不會考慮外國人是否會弄不清方向,不會加上其他語言的提示或副標,而且單從語言上看,指示牌上也不會出現並置的字母a,這種特別的重複,說不清為什麼,讓我感覺到自己正置身於另一種歷史和另一類民族心態之中。
福樓拜思想中的一個核心部分是,他認為人不僅僅是有思想的動物,同時也是需要拉屎撒尿的動物,我們必須把這種率直的理念納入世界觀。他對舍瓦利耶說:「我們的身體里有泥土和糞便,還有比豬和陰虱更卑劣的本性,我不相信它們包容著任何純潔和精神的東西。」這並不是說人類沒有任何高於動物的地方。只是福樓拜所處時代的偽善和假道學使他萌生心念,以人類的種種不足來警策世人。因此,他不時地會站在當眾小便者的一邊,有時,他甚至同情馬奎斯·德·薩德的觀點,為雞|奸、強|奸、亂|倫和未成年者性行為等作辯護。(他曾對舍瓦利耶說:「我剛讀了知名評論家讓寧關於薩德的傳記文章。這文章使我心生憎惡——是對讓寧的憎惡,因為很顯然,他是在以仁慈、道義和被姦汙的處|女的立場進行說教……」)
這個12歲的男孩對魯昂——事實上,對整個法國——充滿了輕蔑。他在寫給學校時的朋友舍瓦利耶的信中表示,對這所謂的「優秀文明」他只有蔑視,儘管這個文明已經製造出了「鐵路、監獄、奶油餡餅、忠誠和斷頭台」,並以此自傲。他的生活「徒勞乏味,毫無新意,並充滿艱辛」。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常希望自己斃掉過路的行人。我太無聊了,實在是太太無聊了!」在創作中,他常常會涉及到在法國,特別是魯昂生活的無聊。「今天我簡直是無聊透頂了,」在一個糟透了的星期天行將結束時,他這樣寫道。「外省的景色是多麼的迷人,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又是多麼的有趣。他們談論的是稅費、道路的修整……。『鄰居』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字眼。為了強調『鄰居』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它永遠都應該是大寫的『鄰居』(NEIGHBOUR)。」
酒店:只有瑞士才有第一流的酒店。
那些生活在北非沿海地區、沙烏地阿拉伯、埃及、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的人們可能不曾料到,他們棲身的土地,在一位年輕的法國人眼裡竟然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朦朧化身。這位年輕人驚嘆道:「萬歲,太陽!萬歲,橘樹、棕櫚樹、蓮花!還有那鋪著大理石的涼亭,涼亭里有用木板隔成的小間,專供墜入情網的年輕人談情說愛!……我是否永遠看不到那古城裡的墓群,在那裡,薄暮時分,有成群的駱駝靠著墓穴憩息,還能聽到地底下墓穴里國王們的木乃伊旁狼狗的嚎叫?」
性:忌用語,以「發生過的親密接觸」來委婉表示。
動物:「動物能夠開口說話就好了,它們中一定會有一些比人更聰明。」
綠洲:沙漠中的客棧。
此外,儘管福樓拜希望能擺脫他所認為的歐洲現代資產階級的那種極端的愚蠢,但他發現,不管身處何地,這種愚蠢無時不伴隨著他:「愚蠢是一種頑固的東西;如果你試圖從你的生活中根除這種愚蠢,那麼,你的生活也就隨之毀掉了……在亞歷山大,一個叫湯普遜的傢伙——他是一位來自桑德蘭的遊客——將自己的名字刻在龐培柱離地6英尺高的地方。在1/4英裡外你就能看見他的名字。只要你看到了龐培柱,你必然就會看見『湯普遜』的字樣;自然,你就會聯想到湯普遜其人。這白痴已成了紀念柱的一部分,並使自己同龐培柱一起萬世留名。我能說什麼呢?他用巨型的字母刻寫了他的名字,這份壯觀幾乎讓龐培柱相形失色……所有白痴差不多都有桑德蘭的湯普遜這種德性。一生中,在那些最美麗的地方和那些最精緻的景觀前,我們不知會碰上多少個這樣的白痴!旅行中,也會遇上無數……因為僅僅是擦肩而過,之後,我們尚能一笑,因而不同於日常生活中的境況,在日常生活中,白痴最終都會讓人惱怒不已。」
這裏只是按主題將詞典中的一些詞條進行歸類,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法國不滿的方方面面,而這也正是他對埃及充滿狂熱的根本原因。
法國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

十字軍:使威尼斯的商貿獲益。
為什麼會在異國被公寓前門這樣微不足道的東西誘惑?為什麼僅僅因為那裡的有軌電車,因為那裡的人們幾乎不在家裡裝窗帘,我就深深地陷入對它的愛戀?不管這些由異國的細小(和無聲)的事物所引發的強烈反應看上去是多麼荒謬,這情形至少同我們的私人生活有相通之處。在個人生活中,我們也會因為一個人給麵包抹黃油的方式而喜歡上他,也可能因為他對鞋子的品位而憎惡他。如果我們因注重這些細節的東西而自責,那麼我們必將忽視生活中的細節本身所具有的豐富含義。
對藝術事業的懷疑
德拉克洛瓦所作與摩洛哥相關的油畫似乎就給我們傳遞了這樣的信息:對一個地方的嚮往是如何點燃我們對生活在那個地方的人的慾望。就拿《呆在家裡的阿爾及爾女人》來說,看到這幅畫的人可能就像福樓拜對他所遭遇的女性一樣,急切地想知道「她們的姓名,想知道她們read.99csw.com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她們的生活中有何遺憾,她們的期求又是什麼?還想知道她們曾有過什麼樣的戀情,而現在她們的夢想又是指向何方……」
從下船登上亞歷山大的第一天起,福樓拜就注意到埃及生活中的喧囂。這種喧囂既是視覺上的,也是聽覺上的,如水手們的叫喊聲、努比亞搬運工招攬生意的叫喊聲、商人們討價還價的聲音、雞被殺死時發出的聲音、驢子被鞭打的聲音、駱駝低沉的呻|吟,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很自在。他說,在街上有「粗嗄的喉音,類似野獸的吼叫,有笑聲,到處可見白色的衣袍,在厚唇間閃爍的潔白牙齒,黑人塌塌的鼻子、臟髒的腳丫、項鏈和手鐲」。「那感覺就像沉迷於貝多芬的交響樂之中,銅管樂器聲震耳欲聾,低音樂器聲隆隆如雷,長笛聲凄然欲絕,任意擺盪;每種聲音都讓你揮之不去,它們捏著你,你越是想讓注意力集中在某處,你越是無法把握整體……在城中各處走動時,當你的視線落在停滿白鸛的光塔之上,抑或是落在房屋露台上橫躺在太陽底下、疲乏的奴隸們身上,或者是凝視靠牆生長的西克莫無花果樹的枝杈,你會發覺,這裏的色彩是如此的斑斕炫目,你如同在觀看不停頓的焰火表演,而你貧乏的想象力完全無所適從。與此同時,駝鈴縈繞耳畔,大群的黑山羊咩咩直叫,還有馬嘶驢鳴,商販吆喝,不絕於耳……」
甜瓜:主餐后談話的好題材。它是蔬菜還是水果?英國人把它當飯後甜點,不可思議!
福樓拜在埃及的傳奇般的性經歷雖是一種近乎買賣的嫖妓行為,但並非與感情無涉。這次性經歷發生在一個叫埃斯納的小鎮。埃斯納位於尼羅河西岸,盧克索以南約五十公里。福樓拜和坎普曾在那裡留宿,並結識了一位有名的交際花——庫丘珂·哈娜姆。庫丘珂還以能歌善舞和見多識廣而知名。「妓|女」一詞是與庫丘珂尊貴的地位不相稱的。福樓拜對她一見鍾情:「她的皮膚,特別是軀體的皮膚,略帶咖啡色。彎腰時,豐|滿部位的肌膚呈波浪狀,宛若一道道古銅色的山脊。她有著黑色的大眼睛,黑色的眉毛,寬大的鼻孔,圓實的雙肩,雙乳則蘋果般飽滿突出……她的頭髮也是黑色,捲曲蓬鬆,從前額開始中分,往兩邊梳至腦後……她右上方的一顆門牙似乎已被蟲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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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情調一詞包含有一些更細微、更讓人捉摸不定的意義,異域的魅力源發於新奇與變化,譬如在異域你看到的是駱駝,而在家鄉,你看到的是馬匹;在異域你看到的是不加粉飾的公寓房,而在家鄉,你看到的是帶有裝飾性石柱的公寓房。但除此之外,這一切還可能為我們帶來更深層次的快樂,因為我們看重這些域外特質,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新奇,而且還因為它們更符合我們的個性,更能滿足我們的心愿,相反,我們的故土並不能做到這一切。
幻覺:裝出曾經有過太多,並抱怨自己而今一無所有。
約翰牛:如果你不知道一個英國人的名字,叫他約翰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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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統治法國需要鐵拳。
在阿姆斯特丹斯希普霍爾機場下飛機,進入航站才幾步,我就被一塊天花板下懸著的指示牌吸引住了。這是一個指明通往迎賓廳、出口和簽轉櫃檯的方向指示牌,鮮亮的黃顏色,長2米,高1米。指示牌設計也簡單,鋁製的箱框,鑲著塑料的指示牌,通過小鋼柱連接,從電纜線和空調管路密布的天花板掛下來。指示牌很簡單,甚至太過普通,但它卻讓我快樂。用「異國情調」來形容這種快樂也許有些不同尋常,卻是合宜的。指示牌上有好幾處顯出這種異國情調,如Aankomst(荷蘭文,迎賓廳)一詞中的兩個並置a;Uitgang(荷蘭文,出口)一詞中字母u和i連在一起;除了荷蘭文,指示牌上還標有英文副標:用balies(荷蘭文,櫃檯)來表述desk(英文,櫃檯)的意思,還採用了一些實用新潮的字體,如Frutiger體或Univers體等。
做作
蛇:都是有毒的。
就福樓拜而言,對東方的凝視能幫助他從自己的生活環境中解脫出來,暫時將那種富足卻委瑣的生活以及世俗的思維定勢拋于腦後。對中東的描寫充斥於他早期的創作和通信。1836年,他才15歲(他還在學校學習,但一直幻想如何刺殺魯昂市長),便創作了小說《憤怒與無助》。福樓拜通過小說的主人公歐姆林先生表現出了他對東方的幻想和渴望:「啊,東方!東方熱辣的太陽,東方澄碧的藍天,東方金色的光塔……還有那跋涉在沙漠之上的駱駝商旅;啊,東方!……東方有著棕褐橄欖般膚色的女人!」
從一個指示牌便能看出兩地間巨大的差異,這正可以作為一個簡單卻讓人愉悅的想法的註腳:一旦跨越國界,腳下便是一個不同的國度,風俗人情和生活習慣亦必大異其趣。然而僅有差異,尚不足以引發快|感,即便是有了快|感,也不會長久。只有那些有助於我們自己國家自我完善的差異方可引髮長久的快|感。我認為斯希普霍爾機場的指示牌具有異國情調,是因為它隱約傳達出了一種強烈的信息:製作這個指示牌的、就在uitgang之外的國度,有可能在相當程度上比我自己的國家更投合我的性情與興趣。這指示牌預示著我在這個國度里的快樂。
路易斯在回復中表示,把福樓拜視為中國人或阿拉伯人是荒謬的。幾天後,我們的小說家在給路易斯的回信中作了回應,堅持和強調了自己的立場,並顯得有些不耐煩:「與其說我是現代人,不如說我是古代人;與其說我是法國人,不如說我是中國人。祖國的觀念,亦即一個人必鬚生活在地圖上用紅色或藍色所標示的一小塊土地上,並且仇恨那些生活在用綠色或黑色標示的地塊上的人們,在我看來,這是狹隘、蒙昧和極端愚蠢的。我是所有活著的生物的兄弟,是人的兄弟,同樣地,也是長頸鹿和鱷魚的兄弟。」
(Ⅰ)喧囂中的異域情調
在福樓拜看來,幸福和東方是可以互換的兩個詞。有一段時期,學業的壓力,失戀的打擊,父母的期望,以及一直可以聽到農民抱怨的糟糕透頂的天氣(連續兩周不停歇的雨水沖沒了魯昂附近的田地,還淹死了幾頭牛),這一切都讓福樓拜感到絕望。他在寫給舍瓦利耶的信中說:「儘管我夢想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充滿詩意,是如此的廣闊,為愛所包圍,但現實中,我的生活將會和別人一樣,單調,愚蠢,中規中矩。我將到法學院念書,然後取得律師資格,最終在外省的某個小鎮,如伊沃托或迪耶普,當上一名受人尊敬的地區助理律師……可憐的快要發瘋的年輕人,還在夢想著榮耀、愛情、桂冠、旅行和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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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蘭經:穆罕默德著述,全部內容都與女人相關。
在旅行之初,福樓拜對埃及的了解也許非常含混,但經過在埃及9個月的生活,他對埃及的理解應該稱得上是真實的。到亞歷山大才不過3天,他就開始學習當地語言,並試圖了解當地歷史。他聘了一位私人老師,請他全面講解穆斯林的習俗,一天4小時,每小時付給他3法郎。兩個月後,他就打算寫一本叫《穆斯林習俗》的書,並草擬了簡綱,有專門章節介紹穆斯林教徒的出生、割禮、婚嫁、到麥加朝聖、葬禮和最後審判等。通過紀堯姆·波捷的《東方聖書》,他能背記《古蘭經》中的一些段落。此外,他還閱讀了歐洲關於埃及的主要著作,這其中包括C·F·沃爾內的《埃及和敘利亞之旅》和夏爾丹的《波斯和其東方其他地區之旅》。在開羅,他同科普特教主教有過多次交談,並走訪了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和遜尼派教徒們居住的社區。他已是皮膚黝黑,蓄著鬍鬚,並能講當地語言,所以他常被誤認為當地人。他穿著努比亞人的白色棉衫,上面縫著一些紅絨球;他還差不多剃光了頭髮,只在腦後留了一綹,以便「穆罕默德在最後審判日拎住你」。他甚至還有一個埃及名字,在給他母親的信中,他是這樣解釋的:「埃及人覺得法國人的名字很難發音,所以他們用埃及名字來稱呼歐洲人。你猜我叫什麼?阿布尚納卜,意思是『鬍子之父』。『阿布』,就是父親的意思,適用於人們交談中的所有重要的人和事——因此,他們稱銷售各種商品的商人們『鞋子之父』、『膠水之父』、『芥末之父』,等等。」https://read•99csw•com
福樓拜與埃及的一世情緣似乎在鼓動我們珍視,並加深我們對某些國家的迷戀。從年少時起,福樓拜就堅持認為自己不是法國人。他對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國民的憎惡是如此之深,以至於他的法國公民的身份近乎是一種嘲諷。他也因此提出一種新的方法來確定一個人的國籍:不是按照一個人的出生之地,亦非依據他家庭的歸屬來決定其國籍;一個人的國籍因取決於他所喜愛的地方。(對他而言,把這個尚不確定的概念從「喜歡的地方」延伸到「性別」和「種族」也許更合邏輯;他曾經在某個場合宣稱,不可以貌取人,他其實是一個女人、一隻駱駝和一隻熊。「我想給自己買一隻漂亮的熊,我說的是畫上的熊,把它裝裱好,掛在我的卧室里,並在畫的下面寫上『古斯塔夫·福樓拜的畫像』,以此來表明我的道德取向和社交習慣。」)
1839年(福樓拜當時正迷上拉伯雷的作品,並想很大聲地放屁,讓整個魯昂的人都能聽見),他創作了另一部作品《一個愚者的回憶錄》,小說帶有自傳色彩,其主人公在回顧年輕時對中東的向往時有這樣的描述:「我夢想著穿越南方大片的土地,到遙遠的地方旅行;在夢想中,我看見了東方,她有一望無垠的沙漠、宮殿,宮殿里滿是掛著銅鈴的駱駝……我還看見了藍色的大海,碧澄的天,銀色的細沙和有著棕褐色皮膚的女人,她們眼裡射出熱辣的火,她們和我交談時有著天國美女的溫柔。」
從傳統意義上看,異國情調一詞更多地是同耍蛇人、閨閣、光塔、駱駝、露天集市,以及由一個蓄著八字須的僕人從高處倒進托盤上小玻璃杯內的薄荷茶等等聯繫在一起,它們遠比上面提及的荷蘭指示牌豐富多彩。

7

我對公寓房子情有獨鍾,因為這樣的建築讓我感受到節制之美。它舒適,但不招搖。從這種樓房可以看出,這是個在財富上偏好中庸的社會。在建築設計方面,也透出一種淳樸來。在倫敦,建築物的前門通常傾向於模仿古典廟宇的外觀,但在阿姆斯特丹,人們坦然面對生活,他們避免在建築中採用石柱和石膏,選擇的是整齊且不加任何裝飾的磚石。這裏的建築最好地體現了現代意識,予人以整飭,乾淨,明亮的感覺。
黑種女人:比白種女人更熱辣的女人(請參見詞條「黑髮黑膚女人」和「金髮白膚女人」)。
義大利人:都懂些音樂,都不可靠。
我之所以對阿姆斯特丹表現出如此的熱情,是和我對本國的不滿相關的。在我自己的國家裡,缺乏這種現代性,也沒有這裏素樸單純的美感,有的只是對都市生活的抗拒和封閉保守的心態。
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提醒我們應該對一些歐洲人的異國狂想持懷疑態度,儘管他們的確曾到東方旅行,並在當地人的家中留宿過。那麼,福樓拜對埃及的狂熱是否也只是他藉以迴避他所憎惡的家國的一種幻想,是否是他兒時對東方的理想圖景在成年時期的一種延續呢?
「昨天我們在開羅最好的一家餐館用餐,」福樓拜回到巴黎幾個月後寫道,「和我們同時在店裡的還有一隻正在拉屎的驢子,一個在餐館一角撒尿的男人。沒有人覺得這有任何的不妥,也沒有人表示任何的不滿。」在福樓拜看來,他們這麼做是對的。
在給他母親的信中,福樓拜非常準確地陳述了埃及之行帶給他的收穫:「你問我,我所眼見的東方是否同原有的想象相符。是的,是相符的;而且超乎我的想象,這裏的一切極大地擴展了我先前對東方的狹隘觀念。以前對東方的一些模糊不清認識,現在都變得具體清晰起來。」
老人:只要討論洪水、暴風雨等,老人們都會說這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猛烈、最糟糕的一次。
「駱駝是最讓人心動的東西之一,」福樓拜在開羅時寫道,「它是個奇怪的動物,行走時有如驢子,步履蹣跚,同時還像天鵝般搖晃著自己的脖子,我很喜歡看著它,並樂此不疲。它們的叫聲短促,伴著喉部的顫音,我已經摹仿很久,嗓子都有些累了,真希望我能摹仿出它的叫聲,但這的確很難。」離開埃及幾個月後,他寫信給一位親友,列出了在埃及最讓他心動的事物:金字塔、凱爾奈克的廟宇、君王谷、開羅的一些舞蹈藝人,一位叫比爾貝斯的畫家。「但最能打動我的還是駱駝(千萬別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你很少能找到別的什麼,比憂鬱善感的駱駝更奇特、更優雅。你必須得到沙漠中,看著地平線上,它們像士兵一樣排成單列向前行進。它們的脖子,鴕鳥般前伸,不斷前行……」
即將作別埃及,福樓拜感到心煩意亂。「何時我才能再見到棕櫚樹?何時我才能再次騎上單峰駝……」他黯然自問,而這以後,畢其一生他都只是在夢、想之中頻頻眷顧這個國度。1880年,福樓拜溘然辭世。在臨終的前幾天,他還對他的侄女卡羅琳說:「兩周來,我一直都盼著能看到藍天下傲立的棕櫚樹,盼著能聽到光塔頂上鸛雀咂嘴的聲音。」

歐仁·德拉克洛瓦:《呆在家裡的阿爾及爾女人》,1834年
然而,這些並不意味著福樓拜對埃及的迷戀是源自他判斷上的失誤。他不過是用一種更現實、卻依然讓他極度心動的圖景取代了原來的、理想得近乎荒謬的想象,他對埃及充滿的是一種了解后的心悅,而不再是年少時的狂熱。坎普具有諷刺意味地把他描繪成一個失望的旅者,這讓福樓拜有些生氣,他對波伊特文說:「一個中產者也許會說,『你若去那裡,你將會有強烈的幻滅感。』但我很少有幻覺,更少體驗幻滅感。總有人給謊言以誇飾,還說一切的詩意都基於各類幻覺,這實在是一種愚蠢的濫調。」
在阿姆斯特丹的特維德·赫爾摩斯街和E·C·惠金斯街的交合處,我看見一位將近三十歲的女士沿人行道推著自行車。她穿著灰色長外套,裏面是橘黃色套衫,腳下是褐色平跟鞋;她戴著一副很平常的眼鏡,赤褐色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她大大方方地走著,沒有一點好奇,似乎這是她的城市。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掛著一個籃子,裏面放了一長條麵包和一盒果汁,果汁紙盒上印著「好胃口」(Goudappeltje)的字樣,這「好胃口」的拼寫中t和j是連在一起的,中間並無母音字母,對此,她已習以為常了。如果她是推著自行車去商店,或是走在高大的公寓街區,可以看見公寓頂樓上弔運傢具的吊鉤,那麼,我們不會感覺出任何的異國情調。
找個地方來替代「可愛的法蘭西」也許不切實際,但這封信里所潛含的要旨,即是風將他吹到這個九_九_藏_書國家的信念在他長大成人後仍被重複提及,並得到了更合理的解釋。埃及之旅結束后,福樓拜試圖向路易斯·科萊(「我的蘇丹」)解釋他的國家身份的理論(但與種族和性別無涉):「至於說祖國,也就是可以在地圖上找到的、用紅色或藍色|界線分隔出來的一小塊地方,這種觀念是不對的。對我來說,祖國是我熱愛的國度,換言之,是一個給我夢想,讓我舒暢的國度。在我身上,中國人的特性並不比法國人的特性少,而我們戰勝了阿拉伯世界的事實並不能讓我高興,相反,我為阿拉伯世界的失敗而悲傷。我熱愛那些粗獷、韌毅、剛強的國民——他們是最後的原始人。中午,他們躺在駱駝肚皮下的陰涼里,一邊吸著長長的煙管,一邊取笑我們所謂的優秀文明,他們的取笑讓『優秀文明』里的人震怒不已……」
埃及的這種巴羅克風格還延伸到其語言上,即便是最普通場合使用的語言也不例外。福樓拜曾記下了這樣一些例子:「剛不久,我在一家商店看花草種子時,有位曾接受我的東西的女人對我說:『祝福您,我親愛的大人:神保佑您平安返回故里』……當麥克斯問一位車夫是否很累,他得到的回答是:『能得到您長久的注目,我感到萬分榮幸。』」
為什麼這種聲的喧囂和色的斑斕能打動福樓拜?福樓拜認為,生活本質上是混亂和喧囂的,除了藝術作品,其他創造秩序的企圖只是吹毛求疵和假正經,因而背離我們的現實生活。1851年9月,埃及之旅結束才幾個月,他便到倫敦旅行。在給路易斯·科萊的信中,他談及他的感受:「我們剛去了海格特墓地。相形於埃及和伊特拉斯坎的建築,這墓地有太多矯飾和做作!它太過整飭,太過清潔!似乎墓里的人都是帶著潔白的手套死去的。我討厭墓地周圍那些有著平整花圃且群花綻放的小花園。那種對稱的布局在我看來似乎是源自於某部拙劣小說中的描寫。至於墓地,我還是喜歡那些破敗、坍塌和荒蕪的墓地,其四圍荊棘叢生,雜草瘋長,還有一隻從附近原野跑來的牛在那裡悠閑地啃著嫩草。毫無疑問,這肯定比看到穿著制服的警察要強。秩序是多麼荒謬的東西!」
為什麼福樓拜如此欣賞駱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認同駱駝的恬淡韌毅和樸拙單純的天性。駱駝憂傷的表情,駱駝拙樸中透出的宿命般的生存能力,都讓他感動。埃及人的天性中似乎也有駱駝的影子:在靜默中表現出一種勇毅,一份謙恭,同福樓拜周圍的法國中產階層的傲慢天性正好相反。
福樓拜有豐富的美感。他喜歡紫色、金色和碧綠色,對埃及建築的顏色更是歡喜不已。英國旅行家愛德華·萊恩在其著作《現代埃及人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風俗》中對埃及商人住所的典型設計作了如下描述:「除了斜條格構的窗戶,還有一些別的裝飾,如彩色玻璃拼成一些花束和孔雀圖案,還有一些灰色的和艷彩的裝飾,或者僅僅是一些奇幻的圖案……在一些公寓抹有泥灰的牆面上,有當地穆斯林藝人簡單率真的畫作,有畫下埃及神殿的,有畫穆罕默德墓的,也有畫花卉及其他東西的……有時牆面只刻繪一些阿拉伯的格言警句,用的是美術字體,也不失為一種漂亮的裝飾。」
蘑菇:只能在市場里買到。
好奇會驅使我們尋求理解。她上哪兒去?她在想些什麼?她的朋友是誰?福樓拜和坎普乘船到馬賽,然後從那裡換上一艘開往亞歷山大的班輪時,福樓拜突然對另一位女人產生了類似的強烈好奇。船上別的乘客都在心不在焉地看風景,福樓拜的眼睛盯住的卻是站在甲板上的一位女士。福樓拜在埃及旅行手記中寫道,她是「一個年輕、苗條的女子,戴著草帽,草帽上罩著長長的綠色面紗;她穿著一件緊身禮服,禮服外還套著一件短的絲質上衣。禮服有絲絨領子,兩側都有口袋。她的雙手正插在口袋裡。禮服正面,兩排鈕扣自上而下緊扣著,勾勒出了她的曲線,再往下,便是無數的褶襇。風中,這些褶襇在她的膝部飄舞。她戴著緊緊的黑色手套,旅程中的多數時候,她都倚著船舷,看著河流兩岸的風景……我常有一種衝動,想為我所遇上的人編故事,強烈的好奇心迫使我想知道她們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我想知道她們的職業,她們的國籍,她們的姓名;我想知道她們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她們生活中有何遺憾,她們的期求又是什麼?我還想知道她們曾有過怎樣的戀情,而現在她們的夢想又是指向何方……如果碰巧遇上的是一位女士(特別是年輕的女士),這種好奇心的驅動力就會變得尤為強烈。老實說,你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赤|裸時的樣子,想聽到她的傾心告白。你會想盡辦法打聽她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為什麼她現在身處此地而非他方?你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上遊走,腦子裡想象著自己同她墜入情網,認定她非常痴情。你想象她的卧室,還有許許多多和她相關的事情……直至她下床時在卧室里穿的舊拖鞋」。
黑人:對自己白色的唾液感到奇怪,並因自己能講法語而詫異的人。
男子氣概,莊重
我們在異域發現的異國情調可能就是我們在本國苦求而不得的東西。
狄德羅:總是和達朗貝爾這個稱呼連在一起。
大象:因其記性和對太陽的崇拜而著稱。
福樓拜沿著尼羅河而下的整個行程中從未停止過對庫丘珂的懷念。在從菲萊到阿斯旺的返程中,福樓拜和坎普在埃斯納再度停留,並再次探訪了庫丘珂。這次見面只能讓福樓拜愈發傷感:「無邊的悲哀……這就是結局!我將再也不能見到她。記憶中,她的容顏將慢慢消失。」事實是,這以後,福樓拜終其一生都未忘卻庫丘珂的容顏。
對埃及的正確了解意味著發現一個新的世界,它同從魯昂遠距離觀照而形成的埃及意象不盡相同。自然,失望也是難免會有的。埃及之旅後過了很多年,福樓拜已是知名作家;坎普則不再是他的朋友,並熱衷於攻擊福樓拜。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依據坎普的記述,福樓拜在尼羅河上的日子同他在魯昂時一樣無聊:「我興奮異常,但福樓拜卻正相反。他沉默而拘謹。他不喜歡各處走動,也不喜歡採取什麼行動。他也許喜歡旅行,但只要可能,他更願意不被|干擾,手腳橫陳地躺在沙發上看著各種風景,各類古迹和不同的城市在電視屏幕上以全貌的形式自動地展呈出來。我們剛到開羅才幾天,我就看出了他的厭倦和無聊:儘管這次旅行是他多年來的夢想,是他原以為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但旅行並沒有帶給他滿足感。我曾相當直率地對他說:『你如果想回法國,我可以讓我的僕人陪你回去。』他回答說:『不成,既然已經開始這次旅行,我就得堅持到最後。你安排旅行的日程,我會儘可能地配合——對我來說,往哪走都無所謂。』在他看來,那裡所有的廟宇都一樣,所有的清真寺都雷同,所有的風景皆無二致。我不清楚當他凝望大象島時是否在思念索特維爾的草坪,而當他注目尼羅河的時候,是否在盼著快快見到塞納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