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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在模糊中探索人性——阿蘭·德波頓和他的《親吻與訴說》

導讀 在模糊中探索人性
——阿蘭·德波頓和他的《親吻與訴說》

這部頗為怪異的小說其實正是身為傳記哲學家及實踐家的「我」以「同情」、移情的目光和理解力去打量揣測人性最深邃隱秘的部分。其結果實際上塑造了一個鮮活的女子形象。人性中本來既有偉大善良的一面,也有卑瑣陰暗的一面。絕大多數傳統的傳記在給偉人、名人立傳時,往往著意凸顯前者而忽略後者,這大概是因為傳記作者無法親近傳主,對傳主的生活一無所知,或者是因為流傳下來的材料比較缺乏,作者的想象力不夠等原因所致。於是傳主的形象往往大都大於生活。《親吻與訴說》中的伊莎貝爾則不是這樣。她以她的訴說和日常行為舉止,在心理、性、人際交往、個人嗜好等方面所透露出的信息,因「我」自然流暢的敘述和細緻入微的性格分析,著實能在讀者面前活畫出一個可觸摸得到的形象。
傳統的西方傳記一般都寫偉人、名人,在大多數情況又都是死人,作者與傳主既無一面之緣,那麼傳主肖像的描繪也就只能依靠傳下來的一些硬邦邦的歷史資料或傳主所寫的日記之類,乃至傳記作者道聽途說來的軼聞了。如此寫出的傳記其真實性究竟如何;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能跡近傳主的真實生活,特別是其精神生活,這些就都成了一個一個問號。更有甚者,在這些傳記里,普通人生活中所存在的普遍人性掩而不彰,好像人類歷史只是由為數不多的偉人、名人創造的。於是像愷撒、拿破崙、希特勒、斯大林、丘吉爾、歌德、司湯達、巴爾扎克、瑪麗蓮·夢露、W·H·奧登這樣的人物,就「頑強而貪心地攫取了傳記的地盤」。
《親吻與訴說》中的伊莎貝爾對自己的性|愛經歷雖然這麼開誠布公,但她也有她內心較為隱秘的部分,不願意輕易告人。「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隱私,」敘述者「我」評論道,「因為大家都猜想,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他們的某些事情,別人就不會愛他們了。」這就註定了人與人之間,特別是男人和女人之間,要隔著一道有形無形的屏障,使他們之間的相互理解變得更加困難。更有甚者,「一個心理學的基本見解使這一個問題複雜化了。無論我們對朋友或同事的了解是多麼不夠,我們註定最不了解的人還是我們自己。」這種蘇格拉底式的關於人類本性的斷語,使人與人間的相互理解更加成了問題。人類曾發明過名目繁多的種種學問,筆跡學、手相學、簽名學、精神分析學,等等,並一直試圖藉助這些五花八門的玩意兒,釋夢、猜謎般地希望窺破人類性格中的隱秘部分。「我」也正是依仗著這些學問,結合著伊莎貝爾的自我回憶,去進一步接近她的深層心理,以求探測她的心路歷程。敘述人「我」對伊莎貝爾的音樂趣味、飲食習慣及其read•99csw.com對各種徵婚廣告的態度,也都是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去加以揣測。那份據稱普魯斯特曾經回答過、而在時髦巴黎人沙龍中也頗為流行的調查問卷,在伊莎貝爾答來似乎也很能說明其性格的方方面面,將她的回答視為其性格素描不能說不合適。這裏限於篇幅,對那份問卷的內容以及普魯斯特和伊莎貝爾的回答,就不加以鋪陳了,感興趣的讀者,特別是時下的所謂「小資」讀者,不妨將《親吻與訴說》細細看來,以釋好奇。
寫好一生也許和過好一生一樣難
德波頓的小說往往與通常意義上的小說有一定的距離。它們都寫得智性十足,充滿對西方文、史、哲的議論,可說是熔文、史、哲於一爐而成就的一種新型的小說藝術。他已出版的七部書中,《親吻與訴說》是少見的比較像小說的作品。
小說得寫人。這種近乎常識的小說觀念也許老套了些,但即使在當代所謂後現代的文化寫作語境里,要找一兩本不寫人的小說恐怕是困難的。寫人、寫人的情感和慾望、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寫人與人之間的理解的困難,並進而揭示人或滑稽或荒謬的種種生存狀況,至少在將來較長的時間里仍將是小說寫作迴避不了的主題。與同樣以寫人為職志的傳記相比,近現代意義上的西方小說出現較晚,即使從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算起,其整個歷史也不過四百年。而西方的傳記寫作則源遠流長,至少可追溯到公元初的普魯塔克及其同時代的羅馬史學家塔西佗。前者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後者的《阿古利可拉傳》,都曾對西方的散文、傳記、戲劇以及史學著作產生過廣泛而深入的影響。在西方,小說雖然晚出,但它卻也從傳記寫作中汲取營養,不斷豐富和發展自己的敘事技巧,早期西方小說的寫人手法更是直接脫胎于傳記。西方小說史上有個較為普遍而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絕大多數小說都是以主人公命名的。《堂吉訶德》、《摩爾·弗蘭德斯》、《湯姆·瓊斯》、《高老頭》《包法利夫人》《大衛·科波菲爾》《德伯家的苔絲》,乃至《達洛威夫人》,都讓人讀來頗似傳記。這在中國或近代或現代的小說中較為罕見。四大傳奇小說中沒有一部是直接以主人公來命名的。這種現象也許可以用西方人比較注重彰顯人性來加以解釋。
《親吻與訴說》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情節和故事,更沒有不少西方經典小說所常有的戲劇衝突,有的只是兩人間的敘談,以及「我」對敘談涉及伊莎貝爾性格和傳記寫作的議論。正是在這種敘談中,在伊莎貝爾那普魯斯特瞬間式回憶中,女九九藏書主人公的自身形象才漸趨凸現出來;她的父母、妹妹和弟弟、以往的情人,也才以或豐|滿或簡略的形象,一一站到讀者的面前。而「我」則自始至終像個刺探隱秘者(voyeur),為寫成一部傳記,以種種心理分析的方法揣度研究著「我」所能聽見看見的女主人公言行的每一個細節,但所成就的到底還是一部頗為耐看的小說。那麼,小說的結局到底如何呢?伊莎貝爾由於厭倦了被人窺探和了解,對「我」說:「我想我們應當停一段時間再見面。」人渴望理解,可又懼怕被人徹底理解,這大概可算是人性的一大悖論。
《哲學的慰藉》選取處理了六位哲人——蘇格拉底、伊壁鳩魯、塞內加、蒙田、叔本華和尼采。在這六位哲人中,有寧靜內斂的智者,有世俗而講求實際的生活導師,也有頗具詩人氣質、勃發著生命意志衝動的強人、狂人。德波頓這種選擇處理的方式很見用心。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傳統的士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一向講求儒、佛、道的調劑互補。在德波頓的書中,我們是否也可以看到這種調劑傾向呢?哲學家,特別是那些以所謂體系完美而著稱的大哲學家,如黑格爾,往往會使普通人敬而遠之,但在德波頓看來,真正的哲學不應遠離普通人及其世俗的生活,而只關注弄清一些抽象的哲學定義;不應只是提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假設,而對於人們該如何生活得更好等至關重要的問題不聞不問。作者是英國人,而二十世紀一些聲名顯赫的英國、美國的哲學大家,如羅素、懷特海、艾耶爾竟無一人能有緣入選該書。這或多或少透露了作者對二十世紀英美哲學的評判。羅素和懷特海都力圖將抽象的思辨還原為數學,而艾耶爾則更是直接地認為哲學是個封閉的系統,它與現實生活無關。這樣一來,他們的哲學大概就真的不能給人的生存以慰藉了。難怪比較關注人類當下生存狀況的德波頓要將他們排除在其《哲學的慰藉》之外。
在全書中,涉及伊莎貝爾情愛生活的部分寫得機智、詼諧、幽默;有時故事敘述人那調侃的筆觸略帶格言警句味道。比如在說及愛情的盲目時,「我」評論道:「人們在感情生活中最容易誤解別人,這是因為,愛上一個人時最容易相信他的聰明,也最不能夠忘記他的邪惡行為。愛情狀態是一種誤解別人、寫糟糕傳記的專橫標誌。」再比如,在議論到人類本己的愛情需要時說:「我們被騙得只承認我們的部分願望,其中佔主要地位的是希望能有一張臉可供親吻,而與此同時卻把我們對戶外運動或對早期現代史的熱情忘得一乾二淨。這些願望中也包括我們希望與他人分享的東西。但我們可以犧牲掉這些願望,以摟抱取而代之,就像read.99csw•com政府為了打仗而關閉芭蕾學校或遊樂中心一樣。」在現代中國作家中,大概只有以善寫幽默而著稱的林語堂筆下才不乏如此妙語。
以貌似傳記的形式寫小說,或以小說的筆法寫傳記,以至使小說與傳記的寫作界限模糊,並在這種模糊中探索人性,特別是探索普通人性,這要算是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小說的一個通例。
不滿於這種傳記寫作的狀況,德波頓試圖從這塊被攫取的傳記地盤中劃撥一部分給極普通的女子——伊莎貝爾。作者在反思傳統傳記寫作的同時,也探討著一種小說人物的新的寫法,於是有了這部介乎于傳記和小說之間的《親吻與訴說》
「我」與伊莎貝爾相識后,開始約會,次數逐漸頻繁。「我」就這樣得以從最(親)近的距離,「窺視」伊莎貝爾的日常生活行為的方方面面,傾聽其不經意中吐露的對過往情事的回憶以及她對生活諸多面相的看法。在這過程中,「我」也不斷修正著自己對傳統傳記寫作的看法和批評。「寫好人生也許和過好人生一樣難,」作者在書的扉頁上引用了利頓·斯特雷奇的這句名言,意圖凸顯理解人性、為人作傳、而且是為自己親近的活人作傳之艱難,進而挑戰、懷疑絕大多數傳統傳記描述傳主生平的真實可靠性。
即使在行銷四十萬冊的頗似導遊手冊的《旅行的藝術》中,德波頓也不忘寫一些啟迪人思又不乏抒情、調侃味道的美文。波德萊爾、華茲華斯、凡·高、羅斯金等人的名字常常出現於作者的筆端。可以說作者在寫一本旅遊書的同時,實際上也旨在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即在人生的大旅途中,人們該如何生活得更幸福?
復旦大學英美文學專家 汪洪章
寫人并力圖達到傳記寫作的真實,以使讀者閱讀時信以為真,這往往是西方早期小說家的共同追求。笛福的《魯濱孫歷險記》、菲爾丁的《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以及其後直至十九世紀的許多西方小說都是如此。這種為人性立傳的衝動(biographical impulse)至今仍然左右著西方的小說家。當代英國的年輕小說家阿蘭·德波頓就是這麼一位。
利頓·斯特雷奇
無論是作為傳記還是作為小說來讀,《親吻與訴說》一書都是很能引人入勝的。伊莎貝爾和「我」的對話,「我」的敘述及評論,大約各佔一半。對話部分既像戲劇台詞,又像精神分析醫生與精神病人之間的對談;敘述及評論部分也一點不枯燥。作為小說作者化身的敘述人「我」,由於能自由洒脫地出入于文史,故他對哲學、藝術read.99csw.com,乃至對傳統傳記和小說中的人物塑造也不乏批評之高見;他對普遍人性的洞察力尤其能說服感染讀者,使作為該書讀者的我們也能從中學會一些理解的藝術——學會理解別人的同時,也努力理解著自己。這本書篇幅不長,但卻像一部小百科全書,西方各種學問及其領域的大師名字俯拾即是,他們的學問中站得住腳站不住腳的地方,作者的代言人「我」都能揮灑自如地加以點評,並將其點化為種種生活的智慧,頗能使我們這些在無知的迷霧中探索人性的人們得到照亮,使我們對人類庸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卑俗、瑣屑的一面多幾份寬容。
西方傳統文化,經過二十世紀種種現代、後現代思潮蕩滌和洗禮,目前正面臨著亟待整合重組的局面。二十一世紀的西方文化將以什麼樣的態勢,再度使世人驚訝,恐怕是眾多西方文化戰略家和批評家們正在努力思考的問題。作為一位研究哲學的學者型作家,德波頓對此問題決不會也不能置身其外。他在從容悠遊于西方文史哲的同時,也在結合著他這一代人的生存現狀,挖掘整合著西方傳統文化中有價值的部分,從而探索一種足以支撐當代西方人生存的精神基點。他的《哲學的慰藉》單在人口基數很小的英國就能賣到十五萬冊,這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個小數目。根據此書改編製作的電視系列片《哲學:生活指南》後來又在英國電視四台播出。這些都說明,物質生活已很豐裕的西方人,在自己世俗的人生旅途中,仍然需要從自己文化祖先那裡汲取營養以獲得某種精神的東西來扶持自己。
《哲學的慰藉》中的六位智者都並不怎麼熱衷於打造什麼抽象的哲學體系,但無一例外地,他們都畢其一生,孜孜不倦地探索人性,有的還能以自己的實際人生為例,教導人們如何生活得更好,更有尊嚴。這樣,當今眾多的歐美讀者能將目光投向這位如此年輕的學者所寫的一部講人生大問題的小書,也就不怎麼令人奇怪了。
《親吻與訴說》是他的第三部書,1995年出版,出版后受到歐美讀書界廣泛好評。當時作者只有二十六歲。該書實際上是以傳記的形式寫的小說,或者可以說是以小說的形式寫的傳記。在前者的意義上,該書遵循著西方小說寫作的通例,只不過書並沒有以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命名而已;而在後一意義上,該書又對西方歷史久遠的傳記寫作有所批評、挑戰和探索,同時不乏對當代西方生活的洞見,很能引起普通人性的共鳴。
小說的緣起談不上奇特。故事敘述人是位男子,曾經和一位名叫迪維娜的女子同居過六個月,後分手。一天,他收到迪維娜的一封來信,指責他缺乏自我意識,同時又如此自我迷戀,說他以專橫跋扈、自以為是的態度對九九藏書待一切,而不關心別的任何東西。幾周后,在一家書店裡,他偶然翻到一本維特根斯坦的傳記。在這本傳記的護封中央部位,他讀到該書一位批評家的如下一段話:「一個人很少會對另一個人如此感興趣。傳記作家中也很少有人對傳記的主人公表示過如此同情。作者從心理、性、交際等各個角度審視維特根斯坦的一生,在此過程中再現了本世紀最複雜的思想家的內心世界。」敘述人「我」有感於這段話中的「同情」二字以及迪維娜的指責,突然意識到理解別人是個普通但複雜而又有趣的過程,意識到傳統「傳記關注的是非凡生命,它所掩蓋的則是任何平凡生命的非凡之處」。在一種為普遍人性作傳的衝動驅使下,「我」決心給下一個走進「我」生活的人寫傳,這個人就是「我」在一次晚會上結識的伊莎貝爾·簡·羅傑斯,也就是《親吻與訴說》女主人公。
這個二十幾歲的女子在倫敦一家文具公司工作,任生產助理。在談及自己自九歲起的性經歷時,竟然能「像官員宣布選舉結果」一樣莊嚴地宣佈道:「哦,我很可能和十七個人接過吻。至於上過床的,那就少多了,大概有九個或十個吧。」女主人公伊莎貝爾對自己性經歷的坦誠回憶和敘述,是會令耳朵比較稚嫩的我們這些東方人感到驚訝的。她的訴說所直接面對的聽眾——「我」,可以說是她的新結識的情人,而她竟能如此坦陳,這種訴說和傾聽的關係,恐怕也是聽慣了東方愛情故事的人所不熟悉的。與普通煽情小說在描述情愛時的那種火上澆油的筆法不同,《親吻與訴說》在寫伊莎貝爾的性經歷時,除女主人公那冷靜的自我敘述外,還配有一張圖表,上面開列著與其有過性接觸的所有十七個人的名字,標註著是否接過吻、上過床,以及發生類似關係時伊莎貝爾的年齡。其細節或者由伊莎貝爾在與「我」談話時自己敘述,或者由「我」以轉述人的身份來敘述,並加以精神分析,整合著她的「性史」。
德波頓1969年生於瑞士的蘇黎世,在瑞士和英國長大。現任英國倫敦大學高級研究院哲學所助理研究員,是位典型的學者型作家。自1993年以來已出七部書。根據其第七部書《地位的焦慮》改編製作的三集記錄片將於今年春季在英國電視台播出。除下面要介紹的《親吻與訴說》外,德波頓比較熱銷的書還有兩部。一部是他的第四本書《哲學的慰藉》(2000年),另外一部是第六本書《旅行的藝術》(2002年)。前者單單在英國就已經售出十五萬冊,而後者在歐洲和美國、澳大利亞已售出四十萬冊,這種銷售業績在近當代頗為挑剔的歐美讀書界是不多見的。那麼,德波頓的書里有什麼東西竟能如此吸引並打動當代歐美讀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