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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溫情

五 溫情

儘管成人社會一般不會提起這樣的心理期盼,但宗教的一大成就便是知道,如何去扶正這種心理期盼並任其得到合理的表達。基督教中的馬利亞、古埃及的伊希斯、希臘的得墨忒耳、羅馬的維納斯、中國的觀世音都發揮著某種回味幼年溫情的橋樑作用。她們的塑像往往矗立於如同子宮般的昏暗空間,面部傳達出慈悲為懷和扶危濟困的神情,鼓勵我們在其身旁坐下、傾訴並哭泣。這些女神彼此間具有太多的相似點,相信這不會純系偶然。我們面前的此等人像並非從同一個文化背景演化而來,但她們為了滿足人類心靈中的普遍需求而殊途同歸。
要說基督教的方法有什麼問題,那就是它太成功了。對慰藉的需求已被過分地與對馬利亞的需求挂鉤在一起,乃至人們不再嚴格地考察其實際內涵。事實上,對慰藉的需求是一種永恆的慾念,在福音傳報之前早已存在,在最早的地下洞穴里,當媽媽在黑暗和寒冷中把第一個孩子抱起來百般呵護時,它就在那一刻升起了。
跪下雙膝之後,他抬頭望見祭壇上方掛著的畫。只見一位溫柔、體貼、和藹、頭上罩著一輪光環的年輕女子,正向他投來無限關懷的目光,不待你說出一個字,她似乎已經理解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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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聖母祈禱,立陶宛維爾紐斯。
九_九_藏_書
假如我們的世俗藝術家們能夠不時創作一些以父母關愛為中心主題的藝術品,而且假如建築師不管是在博物館還是(放膽而言)在新的「溫情廟堂」里設計出某些空間,讓我們能夠置身朦朧的環境並仔細端詳這些新作品,那一定會有所裨益。

我們受到觸動並得到慰藉,因為這既是我們又不是我們:喬凡尼·貝利尼,《聖母子》,1480年。
這樣的指控可以說很有道理。問題是,指控者本身也經常在否認,他們否認的則是兒童般的需求。無神論者一方面猛烈攻擊信教者因為個人弱點而終於接受了超自然的迷信,另一方面可能忽略了作為普天下生靈必然特徵的個性弱點。他們可能給某些特定的需求貼上「幼稚」的標籤,但這些需求實應作為較普遍的人性而加以尊重,畢竟如果不能充分地處置幼稚的一面,便談不上真正的成熟,而且,要說成人不巴望自己時不時也被當作孩子來安慰一番,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成人。
雖然我們將這一場景設在歐洲,但它幾乎可以發生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類似的絕望時刻天天都能目睹,如在吉隆坡健康聖母教堂,在密蘇里州萊茵蘭悲傷聖母神殿,在韓國彥陽聖母石窟,在委內瑞拉聖母鏡教堂。絕望之人在這些朝拜聖地會抬眼望著聖母,點上蠟燭,口念禱告詞,講述自己的悲苦,而作為傾訴對象的這位女性不僅是贖罪者之母,而且是所有教堂等於也是所有教友之母。
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說,對聖母馬利亞的崇拜說明,縱然我們擁有成年人的推理能力,也縱然我們肩負著責任並且佔有著社會地位,但孩子般的需求依然頑固地留存在我們的心智中。在生命的很長時段中,我們固然可以相信自身成熟可靠,可是,九-九-藏-書我們絕不可能成功地讓自己徹底擺脫某些災難性的變故,須知,這些變故會掃除我們理性思考的能力,會消解我們逢凶順變的勇氣和智慧,會將我們打回到原始的無依無靠狀態。
與宗教相對照,無神論似乎慣於對我們的心理需求持一種冷漠的不耐煩態度。在它看來,崇拜馬利亞,其深層所反映出的對慰藉的渴望似乎是種危險的倒退,與無神論者引以為豪的理性生活原則格格不入,馬利亞及其同類實際上折射出成年人應當儘快擺脫的某些病態慾念。

「我理解」:喬凡尼·巴蒂斯塔·薩爾維,《憂傷的聖母》,約1650年。
從一個極端理性的角度看,對聖母馬利亞的崇拜似乎正好體現了宗教最幼稚可笑、最沒有頭腦的一面。一個有理智的成年人怎麼可能去信任一個生活在數千年以前的婦女呢,再說有沒有這個人也尚有疑問呢?更有甚者,儘管人們相信這位婦人擁有純潔無瑕的心靈、捨身忘我的慈愛、無窮無盡的耐心,但又憑什麼去從這種假定的信念中獲得安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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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能夠接受自己對外部力量的依賴,在基督教看來,這是道德與精神健全的標誌。只有驕傲者和虛榮者才會矢口否認自己的虛弱,誠懇的人總能夠毫無愧色地公開承認,自己也有時候靠在大型木製聖母的腳邊流過眼淚,況且他們還以此來證明自己的信仰。對馬利亞的崇拜將虛弱鍛造為一種美德,並因此修正了我們慣於把成人與孩子一刀兩斷的非此即彼態度。與此同時,基督教在調節我們的需求時做得得體而審慎。它允許我們分享母性的撫慰,但不會強迫我們去直面本人對真實母親揮之不去、無法擺脫的欲求。基督教不會提及我們自己的母read.99csw.com親,它不過是提供了某種想象的快樂,使我們重返孩提時代,再次沐浴在一位世界之母的悉心關愛之中。
男子記起了很久以前做孩子時學會的禱告詞。想當年,自己仍被認為前途無量,本人也知道如何成為他人引以為豪的對象;父母操心著孩子吃下了多少東西,餐後為他擦著黏黏糊糊的手指;整個世界及其全部機會其時都展示在自己的面前。而今,他禱告著:「天主聖母馬利亞,求你現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等罪人祈求天主。阿門。」他閉上眼睛,感到眼淚衝擊著眼帘。「到你這裏,我來了,在你面前,我站著,充滿罪惡,充滿悲傷。啊,天主,請勿輕視我的請求,以你的仁慈,傾聽我並且回應我吧……」
歐洲北部一未名市鎮的偏僻街道上,有座建於15世紀的小教堂。在一個陰雨的冬日下午,時光尚早,一名中年男子收起雨傘,走了進來。室內溫暖而暗淡,只點著幾排蠟燭,燭光往石灰岩牆壁投下舞動的影子。教堂長椅舒適又老舊,地板上鋪著禱告墊子,每一塊都綉有「憂傷聖母」的字樣。一位老婦人跪在遠處的角落裡,眼睛閉著,嘴裏念念有詞。
男子相當疲倦,他的關節在作痛,身體感覺虛弱不堪,眼淚也快掉落下來。弄到這個地步也不是出了什麼大事,不過是一連串小小的羞辱疊加在一起,釀成了一種強烈無比的平庸、多餘、自暴自棄的感覺。他的職業生涯一度充滿希望,但長時間來卻一直在步步下沉。他清楚,自己在他人看來一定毫不起眼,社交場合大家也一定唯恐避之不及,自己提出的建議和發出的信件也有太多太多石沉大海。他再無朝前奮鬥的信心,也難以置信本人身上居然還留著不耐煩和虛榮心的痕迹,正是這兩種東西讓自己走進了如今的職業死胡同。懊悔、悲觀、孤獨正在襲來,不過他懂得,恐怕不該把如此這般的憂愁帶回家裡。孩子們需要相信父親很有能耐,備受折磨的妻子本身也有一大堆煩惱,從以往經歷中可知,如果自己帶著此番情緒出現在家裡,情況https://read.99csw.com定會變得徹底的一團糟。
有時候沒有體貼入微的母親,也沒有關懷備至的父親,致使我們的一切無法安頓得井井有條,然而,不能以此為由而否認,我們多麼強烈地希望能有這樣的父母。在某些危機時刻,我們深陷絕境、憂心忡忡,慌亂地喊叫,請求他人幫助,哪怕我們本人明顯不再指望任何東西,哪怕自己的母親早已去世,哪怕自己的父親坐視不管並鐵石心腸,也哪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佔著一個應當擔責的成年人的位置。儘管如此,宗教教導我們,在這樣的危機時刻,我們應該對自己展示溫情和善意。

成人生活必然意味著某些時刻,因理性虛弱無力我們只能往回倒退。世俗「溫情廟堂」背景中,有瑪麗·卡薩特1893年的油畫《孩子洗澡》。
遇到這樣的時刻,我們會期盼得到他人的扶持和鼓勵,就好像幾十年前曾得到富有愛心的大人的幫扶一樣。當時給予關懷的人最有可能是我們的母親,一位曾讓我們感到自己身體得到保護的人。媽媽會撫摸著我們的頭髮,以慈愛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也許不會講得太多,不過是非常輕柔地喃喃「當然啦」。
中國的佛教徒朝拜觀世音,其動因跟天主教徒去拜馬利亞可謂一模一樣。觀音也有慈祥的眼神,也會給予自暴自棄之外的另類啟示。在遍及中國的寺廟和室外廣場,成年人願意屈身跪倒在觀音面前,她的目光往往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哭。這時候動情哭泣倒不是緣于處境艱難,而是感到終於遇上大慈大悲,找到了一個讓長時間默默壓制的悲傷得以宣洩的機會。觀世音與馬利亞一樣,知道成年後哪怕只想過上差強人意的生活也談何容易。
男子想要沉沉睡去並被擁住,他想哭泣一番,也希望得到寬恕和鼓勵。從教堂嵌入式喇叭里傳出音樂聲,那是巴赫《聖馬太受九-九-藏-書難曲》中的詠嘆調「我主垂憐我」。他搜尋著自己能夠抓住的想法,但沒有一樣東西像是堅實牢靠的。他無法合乎邏輯地思考,甚至設法這樣去做都已變得力不從心。
在拒斥迷信時,我們理當謹慎從事,不應貪圖一時之快,忽視了那些往往不太為人看重的心理渴求。要知道,宗教倒是非常成功地體察了這些渴求,並且不失尊嚴地化解著這些渴求。
此類質問中的核心觀點確實難以辯駁,可是這樣提出問題本身就不對。關鍵問題並不是聖母是否存在,而是如此眾多的基督教徒在以往兩千年裡都感到有必要來造出一個聖母,這向我們傳達了有關人性的什麼信息?我們的重點應當聚焦于:聖母馬利亞揭示了我們感情需要方面的什麼東西,特別是,當我們失去信仰時,這樣的感情需要將會得到如何的安置?

觀世音像,中國海南島。
天主教的例子顯示,藝術和建築在這樣的時刻能夠發揮一定的作用。一般在教堂、博物館以及其他各類朝拜場所那些安靜、幽暗的隱秘處,會有父母深情地將臉轉向孩子的畫面。正是藉助觀摩這些充滿親情的畫面,我們才體會到自己身上的某些原始需求正在得到回應,內心平衡也由此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
馬利亞崇拜敢於向全體無神論者包括其中最固執己見者進言,你們自己在內心也難免虛弱之處和非理性之時,通過調適個人情緒中不夠成熟、永難完美的側面,你們或許能夠學著幫助自己擺脫某些陰鬱情緒。
在其咄咄逼人、好勇鬥狠之時,無神論攻擊宗教有意無視自身的真實動機,不願意承認自己本質上只是在堂而皇之地迎合常人兒童般的心理渴求,其所作所為不過是將此種心理需求梳妝打扮一番、改頭換面一通,然後再提升到天國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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