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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對與世不合的慰藉 Ⅰ

第一章 對與世不合的慰藉

畫上柏拉圖坐在床腳,手裡拿著一支筆,身旁放著一捲紙,他是這場城邦冤案的沉默的見證人。他在蘇格拉底死時29歲,但是大衛把他畫成了一位老人,鬚髮皆灰,神色凝重。走廊里是蘇格拉底的妻子桑娣帕,由兩名獄卒陪送從牢房裡走過來。有7位朋友處於不同程度的悲戚之中。蘇格拉底最親密的夥伴克里托坐在他身旁深情而關切地凝視著這位大師。但是哲學家本人腰桿筆挺,上身和胳膊如運動員般健壯,神情既無畏懼也無悔意。眾多的雅典人罵他是笨蛋,卻絲毫沒有動搖他的信仰。起初大衛準備畫蘇格拉底正在仰藥自盡的情景,但是詩人安德烈·謝尼埃提出了可以表現更大的戲劇張力的建議:畫上的蘇格拉底正宣講完一個哲學論點,同時泰然伸手拿起那將要結束他生命的毒杯,這既象徵著對雅典法律的服從,又象徵著對自己內心的召喚始終不渝。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生命完成升華的那一刻。

艾蒂安·德·拉瓦萊-普桑,1760年
蘇格拉底的申辯以其非凡的鎮靜自若流傳後世。法庭給他機會當眾放棄他的哲學,但https://read.99csw.com是他選擇了所信仰的真理而不肯隨俗,根據柏拉圖的敘述,他意氣昂然對法官說:
於是,他就給帶到一所雅典的牢獄中等待生命的終結。他的死標志著哲學史上一個特定的時刻。

雅克·菲利普·約瑟夫·德·聖康坦,1762年

皮埃爾·佩龍,1790年
畫上被雅典人民判處死刑的蘇格拉底在悲痛欲絕的朋友圍繞中正準備喝那杯毒藥。公元前399年的春天,3名雅典公民對這位哲學家提起訴訟,告他不敬城邦之神、傳播異端宗教、腐蝕雅典青年——罪名重大,非判死刑不可。
對蘇格拉底之死的興趣到18世紀臻於極至,尤其是狄德羅在其《論戲劇詩》中專門有一段話提到這一事件蘊含著豐富的可以入畫的意境,其後就更加引起關注。
雅克-路易·大衛是在1786年春從一名富有的國會議員,才華過人的希臘學者,夏爾-米歇爾·特呂代納·德·拉薩布利埃手中接受這一任務的。報酬極為優厚:預付6000里弗赫,交貨時再付3000里弗赫(路易十六給那幅更大的畫《賀拉斯兄弟之誓》才付了6000里弗赫)。當1787年這幅畫在沙龍里展出時,立即被公認為以蘇格拉底之死為題材的畫中的極品。喬舒亞·雷諾茲爵士認為「這是自西斯廷教堂天頂畫和拉斐爾的羅馬教皇居室壁畫以來最精美、最令人仰慕的藝術成就。這幅畫足以讓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人感到榮耀」。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
幾年前,在紐約一個苦寒的冬日,我在趕赴倫敦的班機前還有一下午可以閑逛,信步走去,不覺來到了大都會美術博物館樓上的畫廊。那裡燈火通明,一片寂靜,只有地板下的暖氣低吟,令人心神悠然。我在印象派的畫廊里看畫看膩了,正想尋找一間咖啡廳,喝一杯我當時特別喜愛的一種美式巧克力牛奶,驀然間一幅畫映入眼帘,從說明來看,這幅畫是雅克-路易·大衛作於1786年秋,時年38歲。
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決不會停止哲學實踐,不會停止對你們進行勸導,不會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闡明真理……所以,諸位,不論你們是否釋放我,你們知道我是不會改變我的行為的,雖百死而不悔。
但是這位哲學家寧願失歡于眾,獲罪于邦,而決不折腰。他決不因別人指責而收回自己的思想。而且,他的自信不僅是出於一時衝動或者匹夫之勇,而是來自更深層次的、根植于哲學的源泉。哲學給蘇格拉底以堅定的信仰,使他面對千夫所指能夠保持合乎理性的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自信。
九-九-藏-書
廣而言之,以這位希臘哲學家為最高象徵的主題似乎在召喚我們擔負起一項既深刻又可笑的任務,那就是通過哲學求得智慧。儘管古往今來被稱作哲學家的思想者千差萬別(他們如果聚集在一場大型酒會上,不但互相話不投機,而且很可能幾杯酒下肚就要拳腳相向),還是有可能在相隔幾世紀之間找到一小群情貌略相似的人,其共同點就是忠於「哲學」一詞希臘字根的原義——philo;sophia。人以群分,把這一小群人歸在一起的共同愛好在於就人生最大的痛苦的根源向我們說一些寬慰而切合實際的話。我願從斯人游!
這一事件的意義之重大,也許以此為題的繪畫頻繁出現足以為證九*九*藏*書。1650年法國畫家夏爾-阿方斯·迪弗雷努瓦繪《蘇格拉底之死》,此畫現懸挂于佛羅倫薩的帕拉蒂畫廊(那裡沒有咖啡廳)。
這張明信片之所以使我如此震撼,或許是由於它所描述的行為和我自己的成鮮明對比。我在與人談話時總是重視取悅於人甚於講真話。為了討好別人我常常為索然無味的笑話大笑,就像家長對待學校懇親會演出的開幕式一樣。對待陌生人,我常採取飯店守門人對待有錢顧客那種奉承的態度——那是出於討好所有人的慾望而表現出的過分殷勤。我從不對大多數人認同的觀點公開表示懷疑。我努力博取大人物的賞識,每當同他們見過面后,總要久久心懷忐忑,擔心他們是否看得上我。經過海關,或是開車在路上遇到與警車并行時,我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希望,想讓穿制服的人對我有好印象。
我在博物館的紀念品商店買了5張大衛的那幅畫的明信片。後來,在飛過冰封的紐芬蘭上空時(當時晴空萬里,一輪明月把大地照出耀眼的綠光),我拿出一張來看,一邊嚼著服務小姐在誤以為我打瞌睡時放在我前面小桌上的淡而無味的飯菜。
那一夜,在冰封大地的上空,這種思想的獨立性給我以啟迪和激勵。它向我展示了一種力量,可以抗衡在行動和思想上曲意迎俗的習性。在蘇格拉底的生死之間包含著一種召喚,喚起人聰慧的懷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