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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困難中的慰藉

第六章 困難中的慰藉

尼采還提出過另一種登山的比喻。離他在錫爾斯-瑪麗亞的小屋幾步之遙有一條小道通向費克斯山谷,那是恩加丁最肥沃的地帶。平緩的山坡得到充分的開墾。夏日里,成群的牛若有所思地啃著鮮亮碧綠的草,隨著它們在一片片草場間移動,頸上的鈴聲叮噹。
乾脆說:
通常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只是躍入眼帘的單一的特徵,由此決定整個印象。於是,最和善、最講理的人如果留著濃密的鬍鬚,留下的印象只不過是大鬍子的附屬品——那就是軍人型的,脾氣暴躁,而且有時愛動武,結果人家就把他當做這樣的人來對待。
但是他對園藝的興趣卻在他的哲學中留下了蹤影。在有些段落中,他建議我們像園丁一樣對待困難。植物的根常常奇形怪狀,面目可憎,但是對其潛力有信心的知者可以引導它們長出美麗的花朵和果實。人生亦然,在根部可能情感、處境都很艱難,但是經過精心培植,可以結出最偉大的成果和歡樂。

尼採在地中海游泳,吃著不是牛油而是橄欖油烹調的菜肴,呼吸著溫暖的空氣,讀著蒙田和司湯達的作品(「這些小事——膳食、地點、天氣、娛樂、關於自私的辯論——比任何迄今為止被認為重要的事都重要得多,超過人們的一切想象」),就在這期間他逐步改變了關於苦與樂的哲學,從而也改變了對困難的看法。1876年的10月底,他望著那不勒斯海灣日落,一種新的、非叔本華的對生存的信念在心中油然升起。他覺得他從一出生就已老去,如今在最後一刻得救,使他感動落淚。
求偶的經歷也不見得少一些愁苦,問題在於尼採的外表——海象式的特大鬍鬚,還有他的靦腆使他的舉止刻板僵硬,像一位退伍少校。1876年春,尼采旅遊日內瓦時愛上了一名23歲的碧眼金髮女郎,瑪蒂爾德·特朗佩達。在一次交談中談到亨利·朗費羅的詩,尼采說他還沒有見過朗費羅的「追求卓越」的德文版,瑪蒂爾德說她家裡有一本,願意抄一份給他。尼采受到了鼓勵,就請她出去散步。她把房東太太帶來作陪。幾天以後,尼采自告奮勇為她彈一曲鋼琴。再下一次,她從這位巴塞爾大學31歲的古典哲學教授那裡聽到的是求婚。「難道你不認為我們兩人在一起比各自單獨生活會更好,更自由,因此更卓越嗎?」頑皮的少校問道,「你敢不敢與我共同走完所有生活和思想的道路?」瑪蒂爾德不敢。
在難以忍受的孤獨、微賤、貧困和疾病纏身之中,尼采沒有表現出任何他所指責的基督徒的行徑;他沒有反對友誼,攻擊名利、財富。加利亞尼和歌德仍然是他的英雄。儘管瑪蒂爾德只不過想同他談一次詩,他還是認為「對男人妄自菲薄的病來說,最好的治療就是得到一位聰明的女士的愛」。儘管他病病歪歪,缺乏蒙田和司湯達的矯健騎術,他還是嚮往積極運動的生活:「一大清早,在精力最新鮮旺盛的時候埋頭讀書——我把這叫做罪惡!」
蒙娜(麗莎)啟發拉斐爾畫出半身坐姿,其中手臂起了金字塔底座的作用,還教給拉斐爾如何運用頭、肩和手的坐標反差,使身體豐|滿起來。而他在烏爾比諾畫的那位少婦則緊裹在衣服里,目光獃滯,雙手被畫面生硬地切掉了。佛羅倫薩的那位少婦則是動態的,舒坦自在。
一切情慾在某個時期都曾是純粹的災難,以它們的極端愚蠢扳倒其受害者。後來,在很久以後,情慾與精神相結合,實現了「精神化」。早先,由於情慾的愚蠢,人們向情慾本身開戰:設法消滅它……消滅情慾和慾望只是為了避免受其愚蠢之害;而在今天看來,這種愚蠢造成的不愉快的後果只不過是愚蠢的一種急性發作。我們已經不再對牙醫拔牙止痛感到驚奇。
我們可能想象蒙田的《隨筆集》是完整地從他的頭腦中跳出來的,於是把我們初次嘗試寫人生哲學時筆下艱澀看做自己天生無此才能。相反,我們應該好好看看這部傑作完成之前作者無比艱巨的推敲之功,看看那堆積如山的修改和補充稿。
拉斐爾努力的成績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可以比較一下他在去佛羅倫薩之前畫的「少婦像」和幾年以後畫的「少婦像」。
從當前的存在中獲得最大的收穫和最大的享受的秘訣在於——危險地生活!把你們的城市建立在維蘇威火山坡上吧!

但是山頂卻與此相反,美妙無比。可以望見整個恩加丁:塞格爾、席爾瓦普拉納和聖莫里茨的碧綠的湖泊;向南望去,在與義大利交界處是巨大的塞拉和羅塞格冰川。空氣中有一種非凡的靜謐,似乎可以觸摸世界的屋脊。高處使人喘不過氣來,但又令人感到莫名的狂喜,不由人無端想笑,乃至大笑,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純真的笑,是因今生能見如此之美而迸發出的原始的歡快之情。
審慎的人只爭取擺脫痛苦而不爭取歡樂。
不過,尼采間或也同意瓦格納的關於婚姻的重要性的論點。他在給一位已婚友人弗朗茲·奧弗貝克的信中訴苦說:「虧了你的妻子,你的境遇比我的好百倍。你們共同有一個巢,而我充其量有一個穴而已……偶與人接觸就像是放假,是自我救贖。」
如果把所有的負面的根砍掉,也就等於扼殺了可能在枝頭結出的正面的花果的元素。
使我們感覺好些的不一定對我們好。使我們感到痛的不一定對我們不好。
這是偉大的古典學家約翰·溫克爾曼(1717—1768)的觀點,並影響了幾代德國大學教授。但是尼采提出的看法是,古希臘文明決不來自肅穆寧靜,而是來自最兇險的力量的升華:
這一哲學思想是奇特的混合體,一方面是對人的潛力的極端信任(成功的機會是向我們每一個人敞開的,一如寫小說);一方面是極端的殘酷(寫第一本小說之前須苦度十年愁慘的光陰)。
他對基督教的體驗比對酒精多。他出生於萊比錫附近薩克森的一座名叫勒肯的小村莊。他的父親卡爾·路德維希·尼采就是該村的教區牧師,他的虔誠母親是牧師的女兒——戴維·厄恩斯特·奧勒在一小時路程外的波夫萊村佈道。兒子(尼采)於1844年10月在勒肯教堂當地牧師會的主持下受洗。
無論從實際還是精神的意義上說,他就是屬於高山的。尼采於1869年4月成為瑞士公民,可以說是瑞士最著名的哲學家。即便如此,他還是時常陷於一種大多數瑞士人都熟悉的情緒。他入瑞士籍一年之後向他母親訴苦道:「我身為瑞士人深感痛苦!」
尼采雖然按禮數給朋友寄去良好的祝願,但是他心裏明白他們更需要的是什麼:
據尼采說,基督教是從羅馬帝國的卑怯的奴隸的頭腦中產生的;他們沒有勇氣去攀登山峰,所以創建出這樣一種哲學,硬說他們所居的底層很讓人喜歡。基督徒也希望享受自我完成的真正的內容(地位、性|愛、智力超群、創造力),但是沒有勇氣忍受這些享受所必需經歷的困難。所以他們就製造出一種偽善的信仰,譴責那些他們心裏想要而又無力為之奮鬥的東西,稱讚那些他們本來不想要而正好擁有的東西。無力變成了「善」,卑下變成了「謙恭」,屈從自己所恨的人變成了「順從」,還有,用尼採的話來說,「無能復讎」變成了「寬恕」。每一種脆弱感都給封了一個神聖的名字,看起來像是「自願獲得的成就,是原來想要的,自己選擇的,一項業績,一項成就」。基督徒們迷戀于「安逸的宗教」,於是在他們的價值體系中把容易得到的而不是應該嚮往的置於優先地位,這樣就把生命的潛能抽幹了。
今天寫信是要稟告一樁我犯下的最令人不快、最痛苦之事。我實在行為不端,不知道您是否能原諒我。此刻我勉強提筆,心情極為沉重,特別是回想起複活節假期中我們在一起歡樂融洽的日子。上星期日,我喝醉了,沒有任何借口,除了自己不知酒量多大,還有那天下午太興奮了。
這足以說明為什麼他的作品成為
說實在的,在活著的人里沒有一個是我在意的。我喜歡的人都已在很久以前作古——比如加利亞尼、亨利·貝爾以及蒙田。read.99csw.com



拉斐爾:尼科里尼-考波聖母像習作稿
我們好比果實累累的田野,下面沒有廢棄不用的東西,君不見,任何情況下人和物都歡迎糞肥。

他下一次給住在瑙姆堡的寡母和19歲的妹妹寫信時,不像平時那樣彙報他的飲食和研究的進展,而代之以他的放棄和聽天由命的新哲學:
山腳有一大片停車場、一排再生垃圾桶和一間垃圾車棚,還有一家餐館,供應油膩膩的香腸和燒烤。
兩種歐洲最大的毒品:酒精和基督教。
對困難持有「基督教」的態度的人並不限於基督徒;尼采認為這是一種永恆的可能性。當我們對於內心渴望而得不到的東西表示淡然時,我們就都變成了基督徒;當我們貌似輕鬆地說我們不需要愛,或是世俗的地位、金錢、成功、創造,乃至健康時,我們卻恨得嘴角都歪了;我們默默地向我們公開放棄的東西開戰,從牆垛後面打槍,躲在樹上放冷槍。
約三百年後,尼采重提同樣的思想:
尼采要求我們不要停留在山下喝酒,而去接受攀登的痛苦。他還向市政規劃者提出過建議:

司湯達/亨利·貝爾(1783—1842)
苦與樂如此緊密相連,誰想得到多少這一面,就必須嘗到多少另一面……你可以任擇其一:是盡量少要快樂,簡而言之就是無痛苦呢……還是盡量多要不快,以此為代價,得到迄今很少人享受到的豐富的內在的樂趣?如果你決定選擇前者,寧願減輕人類痛苦的程度,那麼你也必須降低人類享樂的能力。

對所有謀求心滿意足的人來說,首先必須承認達到完美是不可能的,這樣就可以避免我們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最常遇到的麻煩和焦慮:

蒙田(1533—1592)
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或個人能駕馭的情慾越強大,越兇險——因為他們有能力把它當做一種手段,那他們的文化達到的水平就越高。
拉斐爾於1483年生於烏爾比諾,孩提時就顯示出對繪畫極大的興趣,於是父親帶他到佩魯賈去給著名的彼得羅·佩魯吉諾當學徒。他不久就獨立作畫,到20歲之前已經畫過烏爾比諾宮廷的幾位人物的肖像以及卡斯特洛小城裡的教堂的祭壇畫,從烏爾比諾騎馬向佩魯賈的方向穿山路而行,大約一天可到卡斯特洛。
爬上一次尼采故居幾公裡外的科爾瓦奇峰,比任何博物館都能更好地解釋尼采哲學的精神,解釋他為何如此維護困難,為何背棄叔本華的麋鹿般的膽小。
很少有哲學家推崇悲苦。按照傳統的看法,智慧的生活總是與努力減輕苦難、焦慮、絕望、憤怒、自輕和痛心相聯繫的。

XVII

這不僅僅是個人的口味問題,他規勸每一個追求快樂的人都絕對不要喝任何酒,絕對。
尼采寧願我們如何對待挫折呢?繼續對我們所嚮往的東西保持信念,即便我們現在沒有,也許永遠得不到。換言之,抵制那種把難以得到的東西貶為邪惡的誘惑——也許尼采自己無比悲慘的人生給我們提供了這種行為方式最好的範例。
若是有人為膽小所困擾,《新約》指出:

XXI


希特勒在魏瑪接見伊麗莎白·尼采,1935年10月

提到藝術家的良知,因為藝術創作是最顯著的例證,表明一種產生巨大成就感的活動總是需要經過巨大的苦難。假設司湯達以立竿見影的「苦」和「樂」來衡量他的藝術創作的價值,那麼他決不會從《怕受管轄的人》進展到他的威力的高峰。
希臘人不是砍掉其敵人,而是施以教化。
酒精飲料對我無益:每天一杯葡萄酒或啤酒已足以使我的生活成為「淚泉」。慕尼黑是我的對立面居住之地。
尼採回憶卡爾·路德維希說,「他是鄉村牧師的完美體現。身材修長,五官端正,和藹、慈祥。他因言語機智和富於同情心而到處受歡迎,農民都敬他愛他。他以精神導師的身份用言語和行動廣施祝福。」
但是,若要理解為什麼尼采認為他的哲學和這裏的山如此相近,最好繞過這居室,而去光顧錫爾斯-瑪麗亞許多體育用品商店之一,購買登山靴、帆布背包、水瓶、手套、帳篷和一把尖鎬。
最後,於1889年1月初,尼採在都靈的卡羅·阿爾貝托街頭徹底崩潰了,他擁抱了一匹馬,隨即被送回他的住處,他在那裡打算刺殺德國皇帝,策劃一場反對反猶主義者的戰爭,越來越肯定自己是酒神、耶穌、天主、拿破崙、義大利國王、佛、亞歷山大大帝、愷撒、伏爾泰、亞歷山大·赫爾岑和理查德·瓦格納——視幾點鐘而定;然後他就給塞進了一輛火車,運到德國的一家瘋人院,以後由他的母親和妹妹照看,直到11年後去世,享年55歲。
對於我所關心的人,我祝願他們受苦受難、孤寂凄涼、疾病纏身、受盡虐待、備嘗屈辱——我希望他們不得倖免于以下的體驗:深刻的自輕自賤、缺乏自信的折磨、一敗塗地的悲慘境地。
今天作為基督徒是不體面的。
1871年春,尼采同他的妹妹一起到盧加諾的花園飯店度假。3月2—9日的賬單顯示他喝了19杯牛奶。
一個人可以像園丁一樣處理自己的衝動,儘管極少人知道這一點,他可以把憤怒、憐憫、好奇、虛榮的幼苗培植得像棚架上美麗的果樹一樣果實累累,收益豐潤。
要我相信酒能使人高興,我先得變成基督徒,也就是說,相信我認為特別荒唐之事。
我們知道生活是由苦難構成的;我們越是努力去享受它,就越受它的奴役,所以應當擯棄種種生活物品而實行禁慾。
這一態度始終貫穿于哲學家的成年生活:
尼采和他的牧師父親一樣,獻身於撫慰人。和他父親一樣,他想向我們指出通向自我完成之路。但是他不同於牧師,也不同於把痛牙拔掉的牙醫和毀掉不討人喜歡的植物根的園丁,他認為困難是達到完成的關鍵性的必要前提,因此甜蜜的撫慰最終殘酷多於助益。
這幾個人都是入世的。蒙田曾連任兩屆波爾多市市長,並曾騎馬周遊歐洲。出生於那不勒斯的加利亞尼曾任駐巴黎大使館的秘書,並寫過關於貨幣供應和糧食分配的著作(伏爾泰譽之為莫里哀的機智和柏拉圖的智慧的結合)。歌德在魏瑪宮廷中擔任公職有10年之久;曾對改良農業、工業和濟貧工作提出過建議;他還擔負過外交使命,兩次受到拿破崙接見。

加利亞尼(1728—1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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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被外表嚇退。
《人性,太人性的》:攀登真理的高山,你們決不會徒勞:或者今天更上一層樓,或者鍛煉筋骨以便明天爬得更高。
歐洲的庸俗化,現代思想的平民主義皆源於英國。
《論道德譜系》:(為理解我的哲學)需要不同於我們時代的另一種精神……需要適應高處稀薄的空氣、適應一切意義上的嚴冬跋涉、天寒地凍和高山峻岭。
那些神殿看起來很寧靜,但它們是根部陰暗的幼苗經過精心培育長出的花朵。酒神狂歡節所表現的既是這陰暗面,又是駕馭它、培育它的努力。
哲學家對園藝有很大的興趣,既是實際的,又是形象的。他於1879年從巴塞爾大學去職后,就決心成為專業園藝家。「您知道,我性本愛樸素自然的生活,」他告訴他驚訝的母親,「現在我更渴望過這樣的生活。沒有別的辦法能改善我的健康。我需要真正的勞動,可以使我感到疲勞而沒有精神壓力。」他記得在瑙姆堡母親的房子附近有一座古塔,他想租住,以便可以照料附近的園子。1879年9月他以極大的熱情開始他的園藝生活——但是不久就遇到了問題。他的視力很弱,修枝時看不清楚,彎腰有困難,落葉又太多(那是秋天)。三星期後,他感到只好放棄了。
但是尼採的超人與空中飛人和法西斯都沒有關係。他給他母親和妹妹的一封信中不經意的一句話更好地說明了這個詞的含義:

尼採在波恩大學的學生聯誼會。二排向一邊斜傾的是尼采。請注意底排聯誼會的啤酒桶。
我們一定要學會忍受無法避免的苦難。一如世界的和聲,我們的生活是由不和諧的和弦以及不同的音調組成的:柔和的、粗獷的、尖利的、平緩的、輕的和響的。如果一個音樂家只喜歡其中一部分,那他能唱什麼呢?他必須掌握所有這些,然後糅合在一起。同樣的,我們也必須把善與惡糅合在一起,因為在我們的生活中二者本是同一物。

他抱怨:「德國的智慧中有多少啤酒!也許現代歐洲的不滿就是來源於我們的祖先整個中世紀都放縱于杯中物……中世紀就意味著酒精毒害下的歐洲。」
如果你拒絕苦難在你身上逗留哪怕是1小時,如果你總是早早地防範可能的痛苦於未然,如果你把苦難與不快當作應當消滅的邪惡與仇恨,當作生存的缺點,那麼,很清楚,你心中懷有安逸的宗教。生活在安逸中的人啊,你們真不知人類幸福為何物,因為幸福與不幸是兩姊妹,甚至是孿生姊妹,要麼一起長大,要麼一起永遠保持矮小。
只有對極度的艱難困苦作出明智的對應才能實現自我完成。性情浮躁的人很容易乾脆拔掉一顆臼齒,或是剛到科爾瓦奇山峰的低坡處就棄之而去。尼采力主我們堅韌不拔。
讀尼採的著作每隔幾頁就會碰上關於爬山的敘述:
如果說多數文學作品都不如《紅與黑》精美的話,尼采認為多半不是因為作者缺乏天賦,而是由於他們對需要經歷多少痛苦有錯誤的看法。以下是寫小說需要經歷的艱辛:
這個詞名聲不好,而且含義荒謬,主要不能怪尼采,而是由於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後來熱衷於國家社會主義(尼采早在她與希特勒握手之前就稱她為「那個心懷仇恨的反猶母鵝」),還由於尼采最早的盎格魯-撒克遜詮釋者的一項無意的決定,他們把一個卡通傳奇中的英雄命名為超人。

XIV

不要講什麼天賦,生而知之!可以列舉出各式各樣的偉人並沒有多少天賦。他們的偉大是後天獲得的,是通過一些人們不大願意談論的品質而成為我們所說的「天才」的:他們都是勤奮、認真的工匠,都是先把各部分做得合格了,才敢於從事整體的創作。他們不怕多花時間,因為他們從製作細小的次要部件中獲得更多的樂趣,超過從輝煌的整體效果中得到的。
他並不是從一開頭就這樣推崇困難的。對他最初的觀點產生影響的是他21歲在萊比錫大學讀書時發現的幾位哲學家。1865年秋,他在萊比錫的布盧門街一家舊書店中順手拿起一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其作者已於5年前在300公里以西的法蘭克福的寓所中去世:
弗里德里希4歲時父親就去世了,他愛他的父親並終生敬重他。1885年,他打贏了一場與出版商的官司,得到一小筆錢,就為他父親的墓定製了一大塊墓碑,上面刻了一句《哥林多書》的語錄:

XXIII

但是對父親的愛並未阻止尼采對父親以及一般基督教提供的對痛苦的慰藉抱有深刻的保留:
讀《新約》時戴上手套是對的。接近這麼多的不潔迫使人不得不如此……那裡面一切都是怯懦,一切都是自欺,故意閉眼不看自己……難道還需要我說嗎?整個《新約》中只有一位孤獨的人物是值得尊敬的,那就是羅馬總督彼拉多
行為之正確與其可能促進之幸福成正比,反之則為錯誤。幸福即快樂與無痛苦,不幸福即痛苦與喪失快樂。

歌德(1749—1832)
若是有人為在工作中受盤剝而發愁,《新約》勸告說:
人類最厲害的疾病在於他們與疾病鬥爭之道。表面上能治病的辦法從長遠來看比它要治的病還壞。臨時有效的治療、麻醉、鎮靜、所謂的安慰劑,被無知地當作治療本身。人們忽視這樣的事實……這些臨時的緩解劑常常要病人付出更加全面深刻惡化的代價。
正是為了使我們習慣於痛苦的合理性,尼採花了許多時間談山。
伊壁鳩魯是他早期最喜愛的古代哲學家之一;他稱之為「近古時期的靈魂撫慰者」,「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以英雄-田園詩的方式講哲學的發明家」。最令他神往的是伊壁鳩魯關於與朋友共同生活樂在其中的思想。但是他極少體驗與人同樂的滿足。「我們生來就是心智的隱者,只有偶逢知音能談一談。」他30歲時創作一首關於孤獨的讚美詩——《孤獨頌》,終於不忍卒篇。
最使希臘世界的觀察家驚詫的,莫過於發現希臘人經常把發泄所有的情慾和本性中的邪惡傾向當作節日,甚至制定了一套正式的程序來慶祝再人性不過的內心世界……他們把這再人性不過的特點視為無法逃避的,決不加以貶斥,而寧願通過社會和宗教的內部調節給予它二等的權利:凡是人性中有力量的,他們都稱之為神,並刻在他們的天庭的牆壁上。他們並不排斥表現為邪惡品質的那些自然的衝動,而是設法加以調節,一旦發現足以為這些野性的洪水提供最無害的宣洩渠道的規範措施,就把它們限制在確定的儀式和固定的日子里。這就是古代一切道德的思想自由的根源。給邪惡和可疑的事物……以適當的發泄,而不是致力於徹底消滅之。
尼採的意思是說,這些要素都是任何人要達到自我完成自然必需的。此外,他還添加了一個重要的細節:不經歷十分愁苦,是達不到這些要素的:
對於所有重精神的人,我無比認真地勸誡:絕對禁酒。喝水足矣。
他於1787年訪問義大利時曾遊覽帕埃斯圖姆的希臘神殿,爬過維蘇威火山,逼近需要躲避碎石和泥漿的火山口。
試看那些最優秀、最完善的個人和民族的歷史,請問有哪一棵大樹長到這樣驕人的高度沒有經過風霜雨雪;請問,厄運和外界的阻力,某種仇恨、妒忌、懷疑、頑強抵制、強硬反對、吝嗇、暴力,難道不都是有利的條件,無此則任何偉大,即使是美德,也難以成長起來?九九藏書
1876年底他在致瓦格納的信中宣布了他的轉變:「如果我告訴你一件逐漸形成而突然進入我的意識的想法,你會不會感到驚訝?那就是不同意叔本華的教導——幾乎在所有的總體性觀念上我都不站在他一邊。」
如果可能的話——這「如果可能」實在是瘋狂透頂的想法——你們不是想消滅困難嗎?而我們呢?看來我們實在是更願加劇困難,而且使它達到空前艱巨的程度!
親愛的媽媽:

XXII

但是,尼采強調,「善與榮耀」是「與其對立面邪惡巧妙地相互關聯,糾纏不清的」。「愛與恨,感激與復讎,溫良與憤怒……是不可分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必須同時表達出來,應該說,正面的事物可能是負面事物培植成功的結果。
拉斐爾的才華並非天成,他之偉大是由於對自卑感做出了明智的反應,而不如他的人就會因自卑而絕望。

之所以為顯赫,因為在眾多「捲心菜頭腦」中惟有尼采遺世獨立,意識到凡是謀求自我完成的人都應該歡迎各式各樣的困難。
尼采於1877年初與瑪爾維達·馮·邁森堡同游距索倫托幾公里的帕埃斯圖姆,在黃昏中凝視那肅穆的神殿發思古之幽情,不由人不想象古希臘人是超常的巨人,這些神殿就是他們內心和他們社會內部存在的一種秩序的外在表現。
儘管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XVI


望著這些曾經是冰川覆蓋的深溝空谷,我們很難設想有一天在同一地方可能出現草木蔥蘢、溪流灌溉的土地。人類歷史也是一樣:最野蠻的力量開闢了一條道路,主要是破壞性的;但是它的工作是必要的,為了以後更為優雅的文明能在此建造大廈。那些可怕的,被稱作邪惡的能量卻是人類的泥石建築工和築路工。
這是1863年春18歲的弗里德里希在學校附近阿騰堡廳堂中喝了4杯啤酒之後給他母親弗蘭齊斯卡寫的信。幾年之後,在波恩和萊比錫的大學中,他對他的同學們喜愛喝酒感到厭惡:「我常常對俱樂部中表達同學之誼的方式極為厭惡……有些人的啤酒拜物主義簡直令我難以忍受。」
人為人子恨惡你們,拒絕你們,辱罵你們,棄掉你們的名,以為是惡,你們就有福了……因為你們在天上的賞賜是大的。(《路加福音》第6章第22—23節)
尼采經常帶著一支鉛筆和一本皮面筆記本在費克斯山谷散步(「只有散步時出現的思想才是有價值的」),以這種現象比喻人生的正負相倚,完美與困難相倚:
觀念之一就是:既然如願以償是幻想,智者就應該致力於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快樂,如叔本華勸導的那樣,「悄然退居一室,與災禍隔絕」。現在尼采深感這一勸導怯懦而不真實,幾年後他貶之為倒行逆施,企圖「像膽小的麋鹿一樣躲藏在森林里」。人的自我完成不是通過避免痛苦,而是通過承認痛苦是通向任何善的自然的、必經的步驟而達到的。
別墅里的客人盡日游泳,遊覽龐貝、維蘇威、卡普里,還有帕埃斯圖姆的希臘神殿。吃的是清淡的橄欖油烹調的飯菜,晚間一起在起坐間讀書: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臘文明講稿、蒙田、拉羅什富科、沃未納格、拉布呂耶爾、司湯達、歌德的敘事詩《科林斯的新娘》和他的劇本《私生女》、希羅多德、修希底德,還有柏拉圖的《法律篇》(不過也許是受蒙田坦承對柏拉圖反感的影響,尼采對後者越來越厭煩:「柏拉圖式的對話,那是一種自滿而幼稚的辯證法,只有從來沒有讀過法國優秀作品的人才會感興趣……柏拉圖真是枯燥無味」)。
但是拉斐爾——這位尼采最喜愛的畫家——自知還不是偉大的藝術家,因為他看到過兩個人的作品: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這些作品向他表明,他還沒有能力畫出人物的動態,而且儘管他很擅長几何畫,還是沒有掌握線條透視。這種妒忌有可能發展成變態心理,但是拉斐爾把它變做了肥料。
這種迷戀延續了10年。尼采於1876年秋訪問義大利,從此經歷了思想的激變。他應一位藝術愛好者、富有的中年婦女瑪爾維達·馮·邁森堡之邀與一群朋友在那不勒斯海灣邊索倫托的一所別墅中住了幾個月。「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歡快。他開心地放聲大笑。」瑪爾維達這樣描述尼采對魯賓納奇別墅的第一反應。那別墅位於索倫托邊緣的一條林陰|道上,從起坐間眺望,海灣、伊斯基亞島和維蘇威山盡收眼底。屋前小花園內種著無花果、桔樹和杉樹,還有葡萄架通向海邊。
瓦格納卻更加堅持己見,他一再勸他,「看在老天的分上,娶一個富婆吧!」他還同尼採的醫生奧托·艾澤取得聯繫,並且告訴他自己猜想尼採的健康不佳是由於手|淫過度。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瓦格納不知道,尼采真正愛上的那一位富婆正是瓦格納自己的妻子,科西瑪。多年來,尼采一直用朋友式的關心的外衣掩蓋他的感情。只有一次忍不住真情流露:1889年1月,尼采寄給科西瑪一張署名「酒神」的明信片,上面寫道:「阿里阿德涅,我愛你。」
(人類)有史以來獲得的最偉大的饋贈。
但是盧對尼采作為哲學家比作為丈夫更感興趣。這次碰壁使尼采陷入長期的、強烈的悒鬱之中。「現在我缺乏自信達到極點,」他向奧弗貝克訴說,「所有我聽到的話都使我感到人們在蔑視我。」他特別怨恨他的母親和妹妹,她們曾干預他與薩樂美的關係,現在同他斷絕了來往,使他陷入更深的孤獨。(「我不喜歡我的母親,我妹妹的聲音讓我痛苦。我跟她們在一起時總是要生病。」)
「Die Liebe höret nimmer auf」(《哥林多前書》第3章第8節)
除了飲食和空氣之外,促使尼采改變世界觀的是他對歷史上幾位人物的反思,這幾位人物的一生看來是真正地經歷了自我完成,他們不愧為——用一個尼采詞彙中最有爭議的詞來說——超人。

XVIII


假如有人還是難耐酒癮,而且此人對基督教評價不高,尼采提出另一個勸誡他的論點。他說任何喜歡喝酒的人從根本上持有基督教的世界觀:

XV

人本來不是為追求幸福而奮鬥的,只有英國人才是這樣。
尼採的英雄們也都多次墮入情網。「整個世界的運動都導向兩性|交歡,」這是蒙田的體驗。歌德74歲時到馬林巴德度假,迷上了一位19歲的漂亮女孩烏爾麗克·馮·萊未措,先請她出去喝茶,然後在散步時向她求婚(遭到拒絕)。司湯達熟悉並十分喜愛《維特》,也和它的作者一樣多情,他的日記詳細敘述幾十年來的情場獵艷。他在24歲時隨拿破崙的軍隊駐紮在德國,同旅店主人的女兒上了床,並在日記中得意地說她是「我所認識的第一個德國女人在一次高潮后筋疲力盡的。我用撫愛引發她的激|情,她害怕極了」。
那麼怎樣才能果實累累呢?
何以故?因為沒有人能夠毫無經驗而完成偉大的藝術作品,或是平步青雲得到世俗的高位,或是初次嘗試就成為情聖;在開始失敗與後來的成功之間,在我們嚮往的功成名就之日和現在的間隔中必然充滿痛苦、焦慮、妒忌和屈辱。我們受苦受難,因為我們不能自發地駕馭自我完成的要素。
功利主義思潮,甚至連同由此脫穎而出的那個國家,都令尼采憤怒不已:
尼采努力糾正這樣一種觀念:自我完成一定順利到來,否則就根本實現不了。這種想法導致毀滅性的效果,因為它使我們過早地知難而退,而野蠻殘暴本是幾乎所有有價值的事物的合理需求,如果我們對這種殘暴有所準備的話九_九_藏_書,那些困難本來是可以克服的。
使我們感到窘迫的不應是困難本身,而是我們無能讓困難結出美麗的果實。
最後,這幾個人都是藝術家(「藝術是生命的偉大刺|激,」尼采如是說),他們在完成《隨筆集》、《想象自己是蘇格拉底》、《羅馬輓歌》和《論愛情》時一定得到異乎尋常的滿足。
何以故?因為拉斐爾於1504年在烏爾比諾沒有借酒來逃避胸中的妒火,他跑到了佛羅倫薩學習如何成為偉大的畫家。因為司湯達在1805年沒有借酒來逃避他因《怕受管轄的人》失敗而引起的絕望之情,他耕耘這一痛苦凡17年,終於在1822年出版了《論愛情》:
《瞧,這個人》:凡知道如何呼吸我的作品的氣息的人就會知道那是山頂的空氣,是健身的空氣。必鬚生就適合這種空氣的體質,否則就有感冒之虞。身臨寒冰,孤寂難耐,但是萬物在光明籠罩下多麼寧靜!呼吸多麼自由!內心感受多麼豐富!哲學,我迄今所理解和體驗的哲學,就是自願生活在高山的寒冰之中。

XIII

XX

我覺得手裡拿一本我的書是任何人能賦予自己的最有價值的顯赫地位。我甚至猜想他拿書時會脫鞋,更不用說靴子了。
弗里德里希·尼采指出,大多數哲學家從來都是「捲心菜頭腦」,而「命中注定,我是第一個像樣的人」,他於1888年略帶尷尬地承認這一點,「我非常害怕有一天我將被宣布為聖靈」;他把這一天定在第三個千禧年的黎明到來之時:「讓我們假設,到2000年左右,人們將獲准讀(我的著作)。」他認為只要他們讀,就一定會喜歡:
人的計劃最圓滿的完成看來是與某種程度的磨難分不開的,我們最大樂趣的源泉是與我們最大的痛苦彆扭地聯繫在一起的:
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入神的國還容易呢。(《馬可福音》第10章第25節)
把痛苦的狀態籠統看作應該予以消滅的對立物,是極端愚蠢的,總的說來後果是災難性的……幾乎與想要消滅壞天氣一樣愚蠢。
這幾個人有許多共同點:富有好奇心、有藝術天才、對性|愛精力旺盛。儘管有陰暗面,他們都開懷大笑,不少人還常跳舞;他們熱愛「溫暖的陽光、鮮活的空氣、南方的菜園、海風的氣息,還有肉、蛋、水果快餐」。其中有些人具有與尼采十分相近的絞刑架式的幽默——從悲觀的內心世界發出的歡快而惡毒的笑聲。他們發掘了自己的才能,他們具有尼采稱作「生命」的東西,那意味著勇氣、野心、尊嚴、人格的力量、幽默感和獨立性(與之相平行的就是沒有故作正經、人云亦云、怨天尤人和謹小慎微)。

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馬太福音》第5章第5節)
尼采對酒精的敵視同時也說明他為什麼敵視曾經流行一時的英國道德哲學:功利主義學派及其倡導者約翰·穆勒。功利主義者的論點是,在一個充滿了道德模糊的世界上,衡量一種行為對或錯的標準就是它帶來多大的快樂或痛苦。穆勒認為:
這話使他母親感到奇怪,她回信說她不喜歡「這種表現方式和這種見解,更喜歡一封滿紙新近況的名副其實的信」。接著她勸她的兒子將心託付給上帝,並且好好吃飯。
1882年,他又升起希望,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位合適的妻子,盧·安德烈斯-薩樂美,這是他最大的、最痛苦的戀愛。她21歲,美麗、聰慧、風騷,迷上了他的哲學。尼采一見傾心。他告訴她:「我不想繼續孤獨下去,而要再學習做人。啊!實際上我什麼都需要學!」他們在陶騰堡森林共度了兩星期,在盧塞恩同他們共同的朋友保羅·雷照了一張不尋常的合影。
《不合時宜的考察》:像哲學家一樣盡量攀登純凈的冰峰,登上高山之巔,掃盡一切雲霧和混沌,只聽到萬物真元之聲,粗獷而嚴峻,但字字清晰可懂!
他35歲辭去巴塞爾大學的職位,開始在地中海沿岸過冬(多半在熱那亞或尼斯),在阿爾卑斯山度夏——在瑞士東南部恩加丁地區海拔1800米的一個小村莊錫爾斯-瑪麗亞,離莫里茨山只有幾公里,來自義大利的風與寒冷的北方陣風在這裏碰撞,把天空掃得如海一般湛藍。
他還可以加上另一位他崇拜的英雄:歌德。這四個人是探索尼采成熟期心目中完美人生的最豐富的索引。

我向基督教會提出任何公訴人從未提出過的最嚴厲的控告。在我看來,基督教會是可以想見的最極端的腐蝕形式……一切事物都難逃它墮落之手……我稱基督教為惟一的大詛咒,惟一的本質上的大墮落……

尼科里尼-考波聖母像

若是有人因為沒有朋友而發愁,《新約》建議:
其實他自己當然也是為追求幸福而奮鬥的,只不過他認為不能無痛苦地獲得幸福,而功利主義者看來就是這樣主張的:
司湯達曾隨拿破崙的軍隊轉戰歐洲,七訪龐貝的廢墟,在凌晨5時的滿月下欣賞加德橋(羅馬眾多的競技場都沒有令我這樣深深地陷入遐想……)。
1504年他21歲時離開烏爾比諾到佛羅倫薩去學習這兩位大師的作品。他在市議會大廳中研究了他們的草圖,在那裡,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曾分別繪製關於安吉亞里戰役和卡希納戰役的圖。他吸取了他們兩位的解剖圖的手法,效法他們解剖和描畫屍體的做法。他學習達·芬奇的《博士來拜》和《聖母子與聖安娜》的草圖,並且仔細研究達·芬奇的一張不同尋常的畫,這是他應一位貴族弗朗西斯科·德·焦孔多的要求為他的妻子畫的肖像——一位帶著神秘微笑的少婦。
(我們的)目標不應當指向生活中的歡樂和愉悅,而是指向儘可能避免那無數惡事……一個人最大的幸運就是沒有經歷巨大的身心痛苦而度過一生。
尼採在錫爾斯-瑪麗亞租了一間可以眺望山景和松林的農舍,在那裡度過了7個夏天。他的大部分主要著作都是在那裡完成的:《快樂的科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善惡的彼岸》、《論道德譜系》以及《偶像的黃昏》。他早晨5點起床,工作到中午,然後散步爬上環村的巍巍山峰:科爾瓦奇峰、拉格雷夫峰、馬尼亞峰,這些奇峰峻岭野性未馴,像是最近才因地殼受到強大的地質壓力而突起生成的。夜晚,他獨自在室內吃一片火腿、雞蛋和麵包,早早就寢。(「一個人如果不是每天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是懷著激|情與人和書共度的,他怎麼能成為思想家?」)
《紅與黑》、《昂利·勃呂拉傳》和《論愛情》寫來也不容易。司湯達的寫作生涯是以一些拙劣的劇本大綱開始的。其中的一出故事圍繞著一支流亡的軍隊在基伯龍登陸展開(人物包括威廉·皮特和查理·詹姆斯·福克斯),另一出是描寫波拿巴掌權的過程,第三出——暫名《怕受管轄的人》——描寫一個老人逐步滑向痴獃。司湯達在國家圖書館度過了許多周,從字典上抄錄諸如「玩笑」、「可笑」和「滑稽」這類詞的定義,但是還不足以改變他寫劇本的笨拙手法。他的傑作是經過了幾十年的艱苦勞動才問世的。
尼采懷著無限景仰回顧古希臘人,正因為他們能讚賞這一觀點。
不過,回到尼采關於山的哲學教義,要爬上海拔3451米洵非易事。至少需要5個小時,必須緊隨陡峭的山徑,在岩石和茂密的松林中探尋路途,因空氣稀薄而氣短,層層加衣以對付山風,在終年積雪的山坡匍匐而https://read.99csw.com行。
今天,這村莊當然有一家博物館。遊人花幾法郎就可以參觀哲學家的卧室,據導遊書介紹:「房間完全按照尼采當年樸實無華的面貌裝修布置。」
他的健康很成問題。從學生時代起就病痛不斷:頭痛、消化不良、嘔吐、暈眩、幾乎失明,還有失眠。其中許多項都是梅毒的癥狀,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在1865年2月間在科隆的一家妓院中染上的(儘管尼采自稱他除了鋼琴什麼也沒有碰過就出來了)。三年之後他在訪問索倫托之後給瑪爾維達·馮·邁森堡的一封信中稱:「說到自苦和禁慾,我過去幾年的生活堪與任何時代的苦行僧相比美……」他向醫生的訴說是:「經常疼痛,有半身麻痹之感,與暈船的感覺非常相似,有時感到說話困難——這種感覺一天持續幾小時。與此交替的是一種激烈的發作(最近一次發作迫使我吐了三天三夜,但求速死)。不能看書!寫也難得!沒法與人交往!聽不了音樂!」
但是叔本華的影響並不稍減。尼采開始小心翼翼地生活。在他開列的題為「個人的妄想」清單中,性佔據突出的地位。他在瑙姆堡服兵役時把一張叔本華的照片放在書桌上,每當遇到困難時就叫道:「叔本華,救救我!」他24歲擔任巴塞爾大學古典文獻學的教授時進入了瓦格納夫婦的小圈子,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是對這位法蘭克福的悲觀、審慎的智者的共同熱愛。
正如尼采最喜愛的蒙田在《隨筆集》最後一章所述,生活的藝術在於善於利用逆境:
尼采於1879年6月首次訪問恩加丁,立即愛上了這裏的氣候和地理環境。他告訴保羅·雷:「現在我可以呼吸到全歐洲最好的、最強壯的空氣,它和我氣質相同。」他給彼得·加斯特的信中說:「這不是瑞士……而是與之極不相同的地方,至少更像南方——要到墨西哥的高原俯瞰太平洋才能找到相似處(例如瓦哈卡),當然那裡的蔬菜是熱帶的。總之,我要把這錫爾斯-瑪麗亞據為己有。」在給他的同窗好友卡爾·馮·格斯多夫的信中,他寫道:「我感到只有這裏才是我真正的家,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
我拿起一本完全陌生的(叔本華的)書,隨便翻翻。不知道什麼鬼精靈在耳邊悄悄說:「把這本書拿回去。」反正我就這麼辦了,這是違反慣例的,因為我通常從不輕率地買書。回家之後,我就抱著新獲的寶貝倒在沙發一角,任憑這位活力充沛而憂鬱陰沉的天才在我身上起作用。每一行都迸發出放棄、否定和聽天由命。
站在這冷酷的冰川邊,很難想象這龐然大物怎麼能和沿山谷幾公裡外的蔬菜和肥草聯繫起來,冰川顯然是綠原的對立面,竟擔負起肥沃土地的責任,簡直不可思議。
若是有人為沒有錢而發愁,《新約》告訴我們:
一名小說家必備要素的配方是很容易提供的,但是要付諸實施,就需要某些品質,而這正是人們慣常說「我天賦不夠」時所忽視的。只需寫上百部小說的大綱,每部不超過兩頁,但是必須十分清晰,沒有任何浮言虛字;每天都要寫一段佚事,直到學會如何以內涵最豐富、最動人的形式來表達;必須不懈地收集、刻畫各種人物典型;最重要的是要向別人講述,並聽別人講述,注意觀察和傾聽對在場者產生的效果;應該像風景畫家或服裝設計師那樣旅行……最後,應該思考人的行為的動機,不放過任何對此有所啟發的標誌,日夜不懈地收集這些材料。以上多方面的努力應該持續十多年;然後,書齋里創作出來的才有資格面世。
仇恨、妒忌、貪婪、權欲等情感都是生命的必要條件……是貫穿于整個人生的經營中的基本要素。
不過,單有嚇人的困難當然是遠遠不夠的。一切人生都是艱難的;而其中有些得以實現完美,是對痛苦的態度使然。每一次痛苦都是一個本能的信號,說明有些事不對頭,而其孕育的結果是好是壞全賴承受者的智慧和力量。焦慮可能導致驚惶失措,也可能導致對缺失的準確分析。不公平感可能引出謀殺,也可能引出開創性的經濟理論。妒忌可能引起怨恨,也可能激發起與對手競爭的決心,從而創作出傑作。
這位老人改變了年輕人的一生。叔本華闡明:哲學智慧的精髓在於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所說:
事業上也不順。尼采生前清醒時,他的著作銷量從未超過2000冊;多數都只售出幾百冊。這位作者只靠微薄的退休金和從一位姑母那裡繼承的一些股票維持生活,連新衣服都買不起,最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外表像一頭剃了毛的山羊。」他只住最便宜的旅店,常常拖欠房租,連取暖費和他所喜愛的火腿香腸的費用都付不起。
他還力主我們絕對不要酗酒,這並非巧合。
用尼採的話來說,拉斐爾能夠把自己道路上的困難「sublimieren」、「vergeistigen」、「aufheben」,臻於成果斐然。
此類話語與喝酒可能有所區別,不過尼采堅持認為本質上是相同的。基督教和酒精都有力量使我們相信,我們原來以為是自身的和這個世界的缺點都是不必介意的;二者都削弱我們培育我們的問題的決心;二者都剝奪我們自我完成的機會:
這地方能長出那樣的萵苣是因為費克斯山谷是冰川形成的,這種冰層退去后的土壤的特點是含有豐富的礦物質。沿著河谷再往遠處走,離開整齊的農場艱苦跋涉好幾個小時,就來到了冰川本身,赫然大塊,氣勢逼人,像是一張大桌布等著人去把它的皺褶拉平。然而這些褶子大如房屋,而且都是由刀刃般鋒利的冰塊形成,有時它們在夏日陽光下調整一下姿勢,便發出痛苦的呻|吟。
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沒認識到我們應該感激這些困難的幼苗。我們總是認為焦慮和妒忌不會給我們什麼正當的教益,就把它們當做情感的雜草除掉了。如尼采所說:我們相信「高的東西是不允許從矮的長出來的,根本就不允許是成長起來的……一切一流的東西一定是causa sui」。

XIX

步行7小時之後,大部分是在雨中,我在筋疲力盡狀態下到達了科爾瓦奇山峰,覆蓋恩加丁山谷的雲層就在腳下。我在背包里放了一瓶水、一塊瑞士多孔乾酪,還有從錫爾斯-瑪麗亞村的艾德維斯旅館帶來的一個信封,我當天早晨在上面寫了一段那位登山哲學家的語錄,企圖在海拔3400米的岩石上在山風中面對義大利讀它。
你們作僕人的,要凡事聽從你們肉身的主人……因你們知道從主那裡必得著基業為賞賜。你們所侍奉的乃是主基督。(《歌羅西書》第3章第22—24節)
這一成功之路提供了尼采式的教訓,說明正確理解痛苦之益處。
所有這些以苦、樂——也就是從屬的、次要的現象——來衡量事物的價值的思想模式是最為幼稚可笑的,任何具有創造意識和藝術家良知的人都嗤之以鼻。
《新約》在我們遇到困難時如何安慰我們呢?向我們暗示,許多困難實際不是困難而是美德:
尼采稱他「了不起」,「是讓我肅然起敬的最後一個德國人」:「他對……現實活動加以利用。他沒有遁世,而是溶入生活……他盡其所能擔當大任……他要的是完整的總體;他為反對把理性、官感、感情和意志割裂開而奮鬥。」
潺潺溪水流過田野,其聲如泠泠清水注入玻璃杯中。除了一片片整修得完美無瑕的小型農場(每一片上都飄著國旗和鄉旗)外,還有精心收拾的菜園,從那沃土裡鑽出來的花椰菜、甜菜、胡蘿蔔、萵苣如此茁壯,使人饞涎欲滴,恨不得像兔子那樣趴下去咬它幾口。
他為謀求幸福而艱苦奮鬥,即使不成功,他也沒有轉而反對他曾經嚮往的東西。他始終堅信在他眼裡一個高貴的人最重要的特點:做一個「不再棄絕」的人。
一連串的類似的碰壁不斷地傷害他。瓦格納見他精神悒鬱,健康不佳,認為只有兩種解藥:「要麼結婚,要麼寫出一部歌劇。」但是尼采寫不出歌劇,而且顯然連像樣的曲調也創作不出來。1872年7月,他寄給指揮家漢斯·馮·比洛一首他創作的鋼琴雙重奏,請他給予坦誠的評論。比洛回答說,這是「我長期以來所見過寫在樂譜紙上的最匪夷所思、最難聽、最反音樂的一套音符」,他懷疑尼采是否腿抽筋了。「你稱你的樂曲為『駭人聽聞』,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