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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路

一、道路

我們在打穀場上的草垛中躲藏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拂曉又接著趕路。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曠野里的一切都在眼前變得明朗起來,我問母親我們還需要在路上走多久,她懶洋洋地用手指了指在視線中依稀可辨的一帶遠山,沒有搭腔。
現在,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條通往麥村的道路。多少年來,它像一束幽暗而戰慄的光亮在我的記憶里閃爍不定。我記起那是一個遙遠的四月,陽光收斂,雨水滂沱。西風驅趕著一塊塊疾馳的流雲,暴雨像鼓點一樣追逐著裝滿麥秸的馬車,將道路砸得坑坑窪窪……
那條道路像是突然從一道山樑的背後閃了出來,沿著赤褐色的荒原伸向灰濛濛的天際。
不過,這時父親已經走開https://read•99csw.com了。客廳里空空蕩蕩的。傍晚潮濕的風拂動著門帘,門帘上掛著的幾枚薄鐵片互相碰撞著,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一排槍聲。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同樣,我也不知道這頂猩紅的坐轎將要把我帶向什麼地方。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種不祥的噩運已經在我們身邊悄悄地降臨了。
父親在客房裡的一張木桌邊坐了下來,隨手翻看著桌上的一張舊報紙。
「我們去哪兒?」過了一會兒,母親說了一句。
我們剛剛來得及吹滅馬燈,鑽進濕漉漉的草垛中,馬蹄踐踏著水花的聲音跟著就過來了。稀疏的槍read•99csw•com聲在空曠的荒野上發出一陣陣怪叫,它久久地滯留在空氣中,好像等著下一聲槍響和它匯合在一塊兒。我的身體不時地抽搐著,彷彿每一槍都打中了我。母親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潮濕的稻草連續不斷地發出窸窸窣窣的喧響,所以,她一點也沒有理會我的恐懼。
「看樣子,我們要離開江寧了。」父親說。
父親將沉睡中的母親推醒,告訴她前面不遠的地方正在打仗。我似乎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零星槍聲。看得出,父親非常驚慌。我們的轎子在麥田和馬鈴薯地里歪歪斜斜地走了好一陣,來到了一處池塘的邊上。那裡是一片打穀場,上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草垛。這些稻草大概是往年陳積下來的九*九*藏*書,讓雨一淋,四周散發著霉味。
「明天。」
「這話你已經說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母親轉過身去,繼續糊著她的窗紙,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既然明天就要離開,她接下來的勞作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條光禿禿的道路實際上已經包含了我漫長而短促的一生中所有的秘密。
我們在經過玄武門的時候,坐轎停下來接受崗哨的盤查。一名軍官告訴我們,前面的護城河邊正在處決犯人,因此,我們的轎子不得不在玄武門耽擱一會兒。我掀開轎簾,看見一列列穿戴整齊的軍士拖著槍械快速朝城南的方向跑去,不時有幾匹黝黑的戰馬掠過灰褐色的晨曦,在街道的拐角處消失。
一天深夜,九九藏書行走中的坐轎又一次停了下來,一隻枯瘦的手掀開轎側的布簾,父親的臉出現在夜色之中。它像一棵久雨纏繞的樹木,在藍瑩瑩的月光下顯得陰森森的。
「什麼時候走?」
在道路的另一頭,我的記憶混沌未開。我只是記得一個粉紅色的畫面,它像一瓶被打翻的顏料在水面上慢慢盪開,它是一道夕陽的餘暉,從中我看見了父親的身影。
母親的身體戰慄了一下,她手裡捏著一瓶糨糊,小心翼翼地從窗檯轉過身來,出神地看著父親。
「這回是真的。」父親說,「我已經到了去鄉下讀書的年紀啦。」
那天,父親很晚的時候才回來。我和母親都看到了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順著護城河邊的牆根朝宅院走來的時候,母親正蹲https://read•99csw•com在百葉窗台上糊著窗紙。她不時地探頭朝窗外張望,好像在聆聽著外面的什麼聲音。這是一個靜寂的黃昏,通過敞開的門扉,我看見在父親的身後,西沉的夕陽在護城河狹窄的水面上瑟瑟戰慄,將河畔的蘆荻和城牆的雉堞染成一片灰紅。
轎子剛剛走出了城區,天空就開始下起了濛濛細雨。雨水在轎頂上淤積成水珠,不時地滲進轎子里來,滴在我的臉上,將瞌睡中的母親驚醒。道路也漸漸地變得泥濘起來,在抬桿的毛竹「吱咯吱咯」的聲響中,那些轎夫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息。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了。兩頂寬敞的大轎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一道又一道陰暗的街巷。母親的手緊緊地箍著我,我能夠覺察到她急促的呼吸里包含著的慌亂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