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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陰影

五、陰影

在靠近運河木橋的岸邊,住著一戶姓宋的人家。那年春天,聽說宋家的大小姐讓鬼魂給纏住了,宋家就從外地請來了幾個術士和巫婆,在臨河的樹林里用白幔搭了一個帳篷來驅鬼。這種漫長的儀式持續了兩個多月,原先盛極一時的宋家就是從那時開始慢慢敗落的。
我不知道父親的身影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第二天清晨,當我在那架紡車邊醒來,我看見母親和小扣正在溫暖的陽光中默默地看著我。
在母親和村中另外幾個婦女的要求之下,宋家破例讓一個術士走進帳篷,給我們完整地演示了一遍那種奇特儀式:他在帳篷內點燃了一堆枯乾的薄荷,然後騎在那個女人的身上,用手擠壓她的胸脯和腹部……好像是在將她體內的遊魂驅趕出來。看得出,宋家大小姐感到非常舒服。
「到哪裡去?」我趕緊問他。
「你的父親死了,」九九藏書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你慢慢就會忘了他。」
母親的話像秤砣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我告訴她,我常常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看見父親悄無聲息地走進我的房間……
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孤身一人躺在棗梨園陰森森的閣樓上,在不安的睡夢中想入非非。半夜的時候,我好像聽到有人在樓下呼喚我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它聽上去顯得飄忽不定,伴著屋檐下嘯嘯的風聲。
在返回棗梨園的路上,我問母親鬼魂是一種什麼東西,她說,她也不很清楚。據說鬼魂總是附著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如果身上的陰氣太重,它就會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從身上逃出來,在你的耳邊悄悄說話。
我悄悄地下了樓,來到了院中。涼爽的夜風從樹林中吹拂過來,帶著酸棗成熟的氣息。我沿著園中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朝前院走https://read.99csw.com去,我看見一間堆放雜物的倉房裡亮著燈。我想起這間晦暗的倉房很久沒有住過人了。
我走到倉房的門前,聽到風將窗戶吹得咣咣直響。我輕輕地推開了門。我看見父親正坐在桌邊修理一隻掛鐘。這隻掛鐘自從它被掛在牆上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走准過。
我們通常以為,一個人死了,隨著他的屍體被埋入泥土,一切便都灰飛煙滅,不復存在。但是,在很多情形之下,事情並非如此。剛才,我在小琴的叫喊聲中獲悉了小扣的死訊,可我並沒有立即意識到她已經離開了塵世,離開了眼下雨水漣漣的麥村。在我的感覺中,她猶如一朵鮮艷的花朵,依舊開放在年代久遠的過去。我注視著小琴的身影在颯颯的風雨中漸漸走遠,眼前又一次呈現出那個陽光普照的秋日:小扣拎著一隻藍布包裹,在九九藏書棗梨園的籬邊逡巡不前……
這種儀式似乎保留了民間古老巫術最精彩的部分。儘管它看上去完全是一種蓄意表演,可在當時,我一旦身臨其境,還是不禁感到有些害怕。
這件事隨著秋天的一場暴雨很快就過去了,但桔麓山上白雲如絮的景象卻在我的心頭沉積下來,久而久之,它便成了我記憶中某種恐懼的徵象。
我就是在那時認識了宋癩子。白天的時候,我時常看見他的身影站在他姐姐的墳邊,皚皚的白雲在他身後的山巒上空堆積得很厚。
父親身穿一件金黃色的衣裳,發出油燈一般幽幽的光亮。他的身上濕漉漉的,一綹頭髮耷拉在額前,就和我那天在蠶房外的樹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他的四周堆滿了破敗不堪的物件,一架老式紡車上覆蓋著密密的蜘蛛網。窗外的風吹進來,紡車就兀自轉動,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宋家大小姐九*九*藏*書是在這年秋天去世的。屍體裝殮的時候,她父親讓村裡的老人目睹了入殮的整個過程,聽說未出閣的女人死後都要經歷這樣一個程式,它無非是想告訴人們:死人的棺槨之中並無金銀和財寶,這樣,竊賊就用不著趁著夜幕將她的墳冢撬開了。但是,宋家小姐入葬后的第三天,她的墳墓還是被人挖開了。盜的人也許並不是貪圖金銀財寶,而是另有自己的目的。她光溜溜的軀體在一天凌晨被一個樵夫發現后,宋家再一次將她埋入墳冢,並在墳邊搭了一個草棚,讓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日夜看守。
父親的身影顯得寒磣而可憐。他久久地看著我,臉上一度呈現出一派灰濛濛的笑容,隨後又倏忽消失。
「你為什麼還不走?」父親說。
「他也許是被什麼東西嚇著了,」母親對小扣說,「他怎麼想起來跑到這兒來睡覺?」
母親的臉剎那間變得煞白,隨後https://read.99csw.com,我看見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父親死後的第二年夏天,麥村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這件事在現在看來似乎不值一提,但它直接導致了後來我從麥村的出走,從而在冥冥之中,改變了我的命運。
母親第一次帶我去河邊看術士做法事的那個中午,安卧在圍幔之中的宋小姐還能和母親說話。她臉色陰鬱而蒼白,額上纏著一條黑色的布帶,笑起來如同紙灰一樣弱不禁風。幾個術士無精打采地敲著木魚和竹板,嘴裏哼哼唧唧地唱著玄奧的靈歌。
「這個地方已經不能待了。」他說。
在父親死後的最初幾年,在闃寂的空氣中,我能夠時常覺察到他的存在。棗梨園的一草一木總是不斷地復現出他不很真切的笑容。有時,他的面容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夢中。向前流動的歲月之河並沒有遮抹他的身影,在我童年時稚拙而脆弱的想象之中,他好像生活在時間之外的某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