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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扣

四、小扣

我注意到,今天早上她沒有帶書包。也許是學校已經放暑假了。也許是雨下得太大,河水漫過了橋面,學校被迫停了課。
我已經老了。就像一棵正在枯死的樹木一樣,在靜寂的時間里殘喘。我在想,誰都有過青春歡暢的時辰,有過令人羡艷的美妙歲月,而現在,生活已經將我遠遠地撇開——它獨自往前走了。它給我留下的是一段殘缺不全的記憶:一株過去的樹木,一葉枯萎的花瓣,棉花地里的陰影,以及茶水房的壁爐中散發出來的灰燼的氣息。我在這個村裡度過了一生之中的大部分時光,如今,我對這裏的一切又重新感到了陌生。
「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的祖奶奶今天早上死了。」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她今天穿了一條紅褲子,褲https://read•99csw.com管卷得很高,白皙的小腿上黏附著一些稻草和乾癟的穀殼。
現在是早上九點鐘,雨還在下著,村子似乎被雨水澆得漂了起來。我聽見了嘩啦嘩啦淌水的聲音,我知道,有一個人正在朝我的房子走過來。
「你怎麼又坐在馬桶上啦?」她已經走了進來,將那把濕淋淋的雨傘靠在牆上。
在村子里,我整天戰戰兢兢,白天不敢出門。有時候我不得不去村裡的代銷店買一包捲煙,或者去買一刀草紙,我總是趁著夜幕,抄最荒僻的小徑悄悄地溜過去。不過,我知道,最難辦的事還在後面等著我,因為代銷店的老闆宋癩子讓我害怕。他在當村裡革命委員會主任的那段時間里,曾經將一口痰吐在豬https://read•99csw•com圈的牆壁上,然後叫我用舌頭舔乾淨。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讓我在烈日炎炎的中午在一對倒扣的瓷碗上跪到天黑;讓我將生產隊里丟失的一頭羊找回來(那頭羊早就被他們燉熟了吃了),或者讓我跟母雞的屁股親嘴(我在干這件事的時候,村裡的那些姑娘、媳婦都圍著我看,她們你擰我一把,我擰你一把,腰都笑彎了),這些都沒什麼。在那個年月,任何一個小孩都有權在我身後冷不防大吼一聲:反革命分子某某某,你老不老實?!我便立刻點頭哈腰地回答:老實,老實。如今時過境遷,我早就自動地原諒了一切人對我的戲弄,因為,說實在的,我還真有些想念那段時光,我對自己說,我是一株惡毒的花草,只有在糞便之中方能read.99csw•com長勢良好。
接著,院門被推開了,門窩轉動著,傳來吱吱嘎嘎的響聲。我坐在馬桶上,一連幾個鐘頭拉不出屎來,我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上了樓,也許是樓道里太暗了,一把掃帚被撞倒了。
「昨天晚上我們又去打鳥了,」小琴興緻勃勃地對我說,「我們悄悄地溜進竹林,用槍頂住它們的屁股……」她像往常一樣沒完沒了地數落著,她是那樣急切地希望我了解這件事的整個過程,喋喋不休地給我講述他們擊落的每一個獵物,講述凌晨時突然遇到的暴雨,根本沒有在意我是否在聽。
「我拉不出屎。」我說。
我害怕看見任何人,就像得了紅眼病的人怕見陽光一樣。村裡的新一代的年輕人用好奇、厭煩的神情打量我,好像他們對於我活到八十來歲早就九_九_藏_書感到不耐煩了。特別是村裡突然被電觸死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時,情況更是如此,儘管我在內心使自己堅信他的猝死和我沒有絲毫的關係,可是我依然覺得不自在,彷彿我將他本可以延續的生命偷偷地劃到了我自己的名下。
現在,雨又開始下了起來。原先,它小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出來。陽光從大片吐青的早稻田上退走,天空變得陰沉而灰暗,然後,樹木的枝丫和葉子上,房舍的屋頂上響起了一片沙沙聲,接著,低沉的雷聲就在滯重的空氣里炸響了。
她走到大門的邊上停了下來。好像想起了一件事。她轉過身來,張大了嘴巴衝著我喊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等到一陣響雷過去之後,她捋了一下額前濕淋淋的頭髮,又朝我喊了一聲:
她是小扣的曾孫,名叫小琴,儘九九藏書管現在已經十四五歲了,可是仍然在運河對岸的小學里讀四年級。當我在幾年前在村中被划入供養的行列之後,她就成了來照料我的最合適的人選。在我看來,她智力上的愚鈍並沒有掩蓋住她正日益成熟的肌體的動人之處,相反,這種不協調助長了她迷人的外表。她有著一張百看不厭的臉,一張微微上翹的嘴。即便她不在的時候,她的身影也時常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猶如殘留在腮邊的一道點心的香味,帶給我一些不著邊際的遐想。每天早上,她在去上學的路上,總是順路給我捎點吃的東西,碰到星期天或者學校放假的日子,她也會到我這裏來做功課,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
小琴離開的時候,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我看見她一隻手擎著那把油紙傘,一隻手揪住褲子,沿著樓梯,走到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