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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失去了父親

三、我失去了父親

「沒看到什麼。」
那年春天,蠶房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它在夜色中顯得模糊而潮濕,常常使我從夢中醒過來。這天晚上,我又一次被那種莫名其妙的念頭攪得一夜沒有睡著。在晚上天最黑的那段時間,我悄悄地溜下了床,赤著腳往外走。我輕輕地拉開了房門,它發出的奇怪的叫聲嚇了我一跳。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來到院中。草叢中蛤蟆呱呱地叫著,我順著兩道牆壁中的一條狹窄的甬道,神思恍惚地來到了蠶房外的圍欄邊上,來到了梨花芳香的深處。蠶房的門前灰濛濛的,剛剛做好的幾條草龍堆在籬笆的旁邊,門前的一棵樹上弔著一盞蛾燈。我看見成群的小蟲子在它的四周翩然飛旋。蠶蟲咬噬桑葉的聲音連成了一片。接著,我看到對面的牆上有一團黑影閃了一下,我轉過身來,看見母親正拎著一鉛桶水朝這邊走過來,她的身體微微傾斜著,鉛桶的挂鉤發著一聲聲單調刺耳的聲響。我想,母親一定在很遠的地方就發現了我。由於她加快了步伐,桶里的水不斷地潑了出來。
母親放開了我。
在棗梨園,有一種植物叫做蕁麻,它有著山雀花一樣的香味,像松針一樣蒼翠,可是它細細的針刺在人的皮膚上留下的傷痕要過很久才會顯現出來。對母親來說,父親的死給她帶來的傷痛一直在她的靜穆的臉上深藏著,很多年以後,它才清晰地表露出來。
我看見了父親書房的燈光。飛舞的雪九-九-藏-書花將它包裹著,我還聽到了那邊傳來的可怕的嘔吐的聲音和一聲接著一聲的喊叫,那一定是父親在叫,它像是要把整個村莊里的人都弄醒。
我們沒有沿著迴廊朝前院走,而是抄了一條竹林里的近路。小扣顯得非常慌亂,她不住地喘息著,竹枝上的積雪劈頭蓋臉地打在我們的身上,小扣走得太快,所以我們不得不時常停下來歇息一兩次。
「我看見了父親。」我說。
「夠了,夠了。」母親吼道。
「我要拉屎。」我趕緊回答她。
父親是在第二天午後死去的。等到天晴的日子,我們將他埋在了桔麓山南坡的一塊麥田裡。
「你在看什麼?」她說。
我的卧室在棗梨園的後院,閣樓的窗戶正好對著桔麓山的山脊。白天的時候,我能夠從窗縫中看到桔麓山頂堆著的皚皚白雪,以及斷裂的山崖上裸|露出來的棕紅色的山石。到了晚上,藍幽幽的雪光就會滲到屋子裡面來。這天深夜,雪還在下著,我被人叫醒了。小扣走進房門給我穿衣服的時候,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她背著我走到屋外,我意識到家裡也許出了一件什麼事,不過,我沒有顯出過分的驚慌。天氣格外地寒冷。雪片一落到地上,馬上就被凍住了似的,腳踩上去,發出一陣陣喀嚓喀嚓的響聲。
九斤和尚神色慌張地瞥了母親一眼:「他已經開始說胡話了,太太,老爺眼看快要不行了。」
徐復觀是我的私https://read•99csw•com塾先生,也是麥村一帶有名的中醫。他身材魁梧,滿臉鬍鬚,一身斯文的長袍使他的模樣看上去有幾分滑稽。他開辦的私塾學堂在運河的南岸,一條年久失修的木橋將它與麥村連在一起。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我站在棗梨園的前院,就能看見學堂雪白的石灰牆,在河面上停泊著的一艘艘裝滿棉花的船隻。父親死後,我就很少去那兒上課了。這年夏天,徐復觀先生常常在傍晚時分捏著一把紙扇,一搖一擺地來棗梨園喝茶。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偶爾能夠聽到他和母親在樓下的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時間久了,徐復觀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
我還看到了一個無法說明的秘密。它是一棵棗樹,陽光燦爛的中午,母親在樹下晾曬著衣服;有時,它是倒映在水杯中的一輪彎月,我的母親長久地注視著它,默默無言,在無聲無息的夜色中守候著黎明的到來。
母親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指不停地撫弄著桌上的一根硯墨。父親又吐了一口血。他大聲地叫喊著什麼人的名字,喉管里發出一連串流水般呼嚕呼嚕的聲音。不一會兒,他的身體漸漸軟下來,靠在了那隻沒有生火的爐子上。
等到天色微明,母親領著我離開書房的時候,我依然能夠聽到父親漸漸沙啞的叫喊聲。他在叫什麼?我問母親。他在叫媽媽。是在叫你嗎?母親說:不,他是在叫他自己的媽媽,不是在叫我read.99csw.com。我說他現在大概害怕了吧?母親說:他害怕。我想了想,又說,我們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留在書房裡?因為……母親猶豫了一下:我們在那兒也沒有什麼用處。他會死嗎?
「這麼說你是來過的。」母親肯定地說,「那麼你都看到了什麼?」
「會的。」母親果斷地說道。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北風鼓盪著窗紙,噗噗直響。一綹綹雪從門縫中擠進來,閃動著晶瑩的光亮。我緊緊地揪住母親的衣襟,又一次避開了父親投過來的虛弱的目光。我當時是那樣地害怕他悲憐的目光,我不知不覺地扭過頭去,裝作沒有看見。
父親看上去威風凜凜的,渾身都是勁兒,一點也不像生了病的樣子。看到我進來,父親突然抬起頭,怔怔地瞪著我,好像在回憶一件過去的什麼事,又像是一時還沒有認出我來似的,我看見他笑了一下,示意我過去。我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心怦怦直跳。我沒有朝他走過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繞開他,朝母親走去。滿地都是血跡,我再小心,也沒法不讓它弄髒我的鞋子。
母親緊抿著雙唇,轉過身來看著父親:「忍著點吧,人人都有這麼一天,別把孩子給嚇著了。」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蠶房的邊上。我又聞到了隔年的桑葉和蠶糞的氣息,我們在那處背風的山牆邊站了很久。母親一言不發,像是在盤算著一件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母親拉起我的手,再一次朝父親的書房https://read.99csw.com踅回去,這時,我們已經聽不到那邊的一絲聲音。母親一邊加快了步子,一邊說出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沒準這樣更好。」
「雜種,」父親吼了一句,將九斤和尚遞過來的手擋開,「你想把我噎死嗎?」
母親朝那株黑黢黢的棗樹瞥了一眼,再一次摟緊了我,她滾燙的淚水流過我的脖頸,弄濕了她胸前的衣衫。
父親第一次流淚的情景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他有些什麼話要對我說,但一時彷彿又拿不定主意。我看見他的腰像弓一樣高高聳起,然後「嘭」的一聲摔在地上。
母親走到我身邊,把鉛桶放下,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
「沒有。」
在第二年桑葉繁盛、蠶蟲吐絲結繭的時節,棗梨園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在我的一生中從未向人提及,即便是在回想之中,也常常伴隨著恥辱的印象使我驚悸不安。這類事情的性質在我當時年齡是難以理喻的,但是它一覽無餘的真實卻使它在日後的歲月中成了我翩翩幻覺的一個部分。
「昨天晚上下了一會兒雨,沒有打雷。」我糾正道。
這年冬天,天空連著下了好幾場大雪。雪花把房屋覆蓋起來,一直埋到了窗戶底下,最後將門都封住了。
「說實話。」
父親蹲在一隻陶制的缸盆前,突出的眼珠像蝸牛一樣睜得溜圓。他雙手按著肚子朝缸盆里大口大口地吐著血。九斤和尚——我們家新來的僕人,不時地將一團團九_九_藏_書草木灰朝他的嘴裏塞。那些草木灰剛剛塞進去,父親就將它吐了出來,帶著黑黑的血噴到對面的牆上。我看到讓煙炭熏黑的牆邊、爐膛的箱壁上,鮮血已經凝結住了。
我的確看見了父親。他穿著一件金黃色的衣裳,站在一棵棗樹下,滿臉都是雨水。我朝他走過去,他突然衝著我笑了一下,然後就在樹叢里消失了。
我看到了昨晚的那場滂沱大雨,看見了徐復觀先生,他和母親在蠶房裡扭打在一起,我看到母親赤|裸的背上粘滿了蠶糞。在一聲接著一聲的呻|吟中,我聽到母親在叫:夠了,夠了。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來過這裏?」母親顯得有些微微氣喘。我的遲疑不決使她立刻知道了答案。她的敏感和警覺促使她換了一種問法:「昨天晚上打雷的時候你是不是感到害怕?」
父親的眼淚滾滾而出,他緩緩地抬起頭,朝我們擺了擺手,示意母親將我領開。
「別說謊,告訴媽媽,你看到了什麼?」母親緊緊地摟著我,幾乎使我喘不過氣來。
一個夏日的早晨,母親將我叫到堂前,讓我背一段《幼學瓊林》給她聽。我背了不一會兒就哽住了。「張麗華……」母親打了個哈欠,「接著往下背。」我說張麗華髮光可鑒。「吳絳仙呢?」母親又提了我一句。我說吳絳仙秀色可餐。「我問你,」母親說:「張麗華是誰?」我搖了搖頭。「秀色可餐是什麼意思?」我再一次搖了搖頭。母親立即勃然大怒:「那個徐復觀就是這麼給你上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