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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我結了婚

八、我結了婚

母親彷彿在一夜之間就變老了。她的肩膀瘦削下去,眼窩坍陷,而且總留著一層黑圈。她成天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在棗梨園漸漸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她的記性大不如前,說話的時候老愛流口水。有時,她盯著牆壁沉思好半天才想起她要做的事。有時,她手裡抓著一把菜刀和幾枚洋蔥頭走到我的房裡來。這年清明節,她突然提出來要去祭奠父親的墳冢。這件事,九斤和尚和我都感到非常意外,因為父親死了那麼多年,這個家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早已將他忘記了。那天,我們來到父親那座早已坍塌的墳前,為它新壅了土,按照母親的要求,我們還特意為它做了一頂雙層的新帽子。
「我看到了。」杜鵑回答。「我看那個禿頂的半老頭有點像。」媒婆果斷地說。她指的是九斤和尚,的確,九斤和尚那天剛剛刮過鬍子,穿著筆挺,容光煥發。
小扣現在已經有二十六七歲了。可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永遠就像處|女一樣。我和杜鵑躺在床上的時候,常常會突然想到她,想起她成熟而又有彈性的身體。我和杜鵑的床笫之歡更加激起了我對她的渴望,有時候,我好像覺得是在和小扣干那樣的事。這個念頭怎麼也驅趕不掉。有一次,我在廊下碰到小扣,就悄悄地把這一切告訴她,誰知她不但沒有表示感激,卻立刻伏在廊柱上哭了起來。在我婚後的那些日子里,小扣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一看到我朝她走過去,就像一九_九_藏_書隻貓似的遠遠地逃開了。
她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模糊而虛幻,我好像是在隔著一層霧看她似的。
一天晚上,杜鵑告訴我,在她從水碼頭邊洗完衣服回家的路上,村裡的幾個年輕人將她攔住了。他們跟她開起了粗野的玩笑,編造出一些下流話來挑逗她。其中的一個人還讓杜鵑三更時分在河邊的碼頭上等他。
我和九斤和尚面面相覷,站在院中不知所措,他替我撥弄掉頭髮上散落的草屑和蛛網,隨後終於想出了一句話來安慰我:「不要著急,天總會黑下來的。」
九斤和尚拉著我的手,將我拽到新娘的邊上。她在冷風中瑟瑟打抖,並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從她的娘家跟來的媒婆愣愣地打量了我一下,一把就將我推開來。所有的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困窘,他們簇擁著新娘朝院子的中門走去,將我撇在了一邊。
又過了一些日子,杜鵑遲疑而又認真地告訴我,她夢見母親去世了。她比棗梨園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更相信夢,相信那些只有她才會想象出來的預感。有一回,她夢見我在十月的雨天離家出走了,然後就哭了起來,它深深地刺痛了我。因為那時,由於一位鄉紳的推薦,我不久就要離開棗梨園前往信陽了。這一切都是私下裡悄悄進行的,我對誰都沒有透露過半點風聲。那些天,我常常在深夜被她的啼哭驚醒,她的臉像一面映入落日的鏡子,長時間地仰望著我。一個月之後,當我九九藏書把第二天準備離開棗梨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吃驚,而是用她那種慣常的堅定語氣對我說:「帶著我一起走吧。」
杜鵑來到棗梨園不久,馬上就和小扣混熟了。她們常常一塊兒去趕集,一塊兒去村裡的磨坊軋面,一塊兒給院子里新栽的花木澆水。在白天,她們倆像姐妹似的形影不離,晚上,她們就一起坐在燈下做針線,像咕咕叫著的鴿子一樣說一些只有她們自己才能聽得懂的話。
由於母親的猝死,我的行期往後挪了幾個月,上路那天,剛好是十月的第一個陰沉的黎明。我沿著村外桔麓山下的那條道路走出了很遠,杜鵑依舊扶著門框站在門邊,依舊是往昔那副仰望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會突然改變主意,重新回到她身邊似的。在我以後漫長的軍旅生涯中,一直到我在東驛第一次看到胡蝶的前夕,我都清晰地記得她當時的面容。
臨行前,母親已經重病在床了,整個棗梨園都被一種令人頹喪的氣氛包裹著。那些天,杜鵑像是為了給我們長久以來沉默不語的時光做一些彌補,整日整夜地跟我說著話。她說起大澤鄉的水上生活,說起她的外公,那條在江中漂泊的船隻,說起她曾經丟失在水裡的一枚戒指,她的話匣子打開了,她的故事比一個向日葵結出的籽還要多。
我跟著九斤和尚走進院門的時候,那頂紅轎已經在院中停穩了。我看見轎頂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霜。新娘正由幾個陌生的女九-九-藏-書人攙扶著從轎子里走下來。她的旗袍讓轎子上的一個竹鉤掛住了,露出了裏面深紅色的絨褲。在手忙腳亂之中,她頭上頂著的一塊紅布也掉在了地上。她的臉一路上讓風吹得紅撲撲的,眼中流露出既歡樂又悲傷的神情,怯生生地打量著四周的人群,我不知道是她可憐無依的神色使我對她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還是相反。但是它一下子就感動了我。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當我想到這個高大而陌生的女人將要與我朝夕相處,一種奇妙的感覺立即爬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內心甚至產生了某種慶幸的念頭,我似乎感到為了這樁婚事和母親足足頂撞了一個月看來毫無必要。
「晚上睡覺的時候,代我來那麼幾下。」
杜鵑的身上帶有一種水鄉女人特有的無憂無慮的氣息,一種凡事深信不疑的秉性。她像井水一樣沉靜,像風一樣自由自在。這正是我所希望的。這門預先被安排的婚事給我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安寧,但是這種短暫的時光很快就結束了。就像一泓清水被突然攪渾了一樣,我的心情總是因為對過去有所顧忌而一下子變得很壞。
第二天早上,杜鵑到田地摘金針的時候,又在村頭被那伙人纏住了。宋癩子嬉皮笑臉地跟她說著話,看到我走過去,他並沒顯出驚慌的樣子,而是用他那種慣常的陰冷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領著那伙人慢慢散開。宋癩子走到河邊,回過身來朝我喊了一句:
九斤和尚所說九九藏書的那個天黑的時辰很快就來了。我走進修飾一新的卧房,母親正在房內和杜鵑說著話,看到我進來,杜鵑的身體在一條木質的長凳上挪動了一下,儘管我沒有像她指望的那樣坐到她的邊上去,可心裏還是覺得暖洋洋的。她的臉就像一隻剛剛長熟的石榴,既靦腆又大胆,在以後的日子里,當她在擺弄一團團絨線或者用湯婆子熨衣服的時候,我常常看到她臉上的這種安詳的神色。在母親離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就這樣彼此對望著,不說一句話。爐火燒得正旺,樹柴在燃燒時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火光將大半個床沿都染紅了。深夜,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呼刮過的北風,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睡意。起先我們是背靠背地睡著,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她已經蜷縮在我的懷裡,牙關輕輕地扣動著,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我才不會搭理他呢。」杜鵑一邊用剪刀剔著蠟燭,一邊低低地說。
對於我和小扣之間的這種緊張關係,杜鵑也應該有所察覺,但她從來不聞不問,依舊和小扣有說有笑,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後來,杜鵑告訴我,婚禮的當天,當她從轎子上下來時,儘管那麼多的陌生人讓她眼花繚亂,可她還是一眼就將我認了出來。「我早就在船上夢到過你了。」她說。當那天中午,她們在客廳坐著喝茶的時候,媒婆拉了拉她的衣角,悄悄地問她:「剛才你看到新郎了嗎?」
新娘來自幾十read•99csw•com里之外的大澤鄉,名叫杜鵑,來到棗梨之前的大部分時光,她是在一條船上度過的。長年的水上生活使她的皮膚變得黑黲黲的,她平常總是緊抿著雙唇,很少跟人說話,可是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嘴唇就會微微上翹,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當新娘的轎子順著桔麓山下的一條小路朝村裡走來的時候,我依照母親的吩咐在大門口迎候。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想拉屎的慾望,我忍無可忍,只好朝村頭的一簇小樹林里奔去,可是來到樹林之後卻怎麼也拉不出屎來。九斤和尚每隔一會兒就到樹林里來看我一次:「快,轎子已經到了村頭了。」這時,我聽見鞭炮在空氣中炸響了,硫黃和紙捻的氣味一股股地朝樹林里飄過來。九斤和尚在樹林邊急得直跺腳,可是我一點也不著急,我故意慢慢吞吞,把它作為對母親的最後一次徒勞的抗拒。
我對婚姻的厭惡主要有以下兩個緣由。第一,從外地嫁過來的新娘由於婚前無法見面,因而使婚姻變成了一場叫人提心弔膽的賭博;第二,我當時已經悄悄地做好了逃離棗梨的一切準備,我做夢都想離開這個荒僻的山村,在這個時候結婚,無疑會改變我的決心。但是,我的反抗不僅沒有使母親妥協,相反,它促使母親加快了聯姻的步伐。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只能順從她,任何對她的拂逆和抗拒只會導致她變本加厲的報復,父親和她生活了一世,可惜,對於這一點明白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