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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胡蝶

九、胡蝶

她的身體讓那匹高大的棗紅馬擋住了,在屋檐下陰晦的光線中,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不過,她很快就走了出來,走到熾烈的陽光之下,她的頭上戴著一頂用麥稈編成的草帽,由於距離太遠,我一時無法判斷出她的年齡。她抬起一隻手遮住耀眼的光線,把目光投向河道的對岸。她無聲無息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好像由於某件事而感到遲疑不決。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她輕輕地掙脫了他,依舊朝遠處凝望著,在她的視線之中,也許有什麼東西正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第二個來到她身邊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他的手起先是落在她腦後的長發上,然後滑過她的肩胛,她纖細的臂膀,然後read.99csw.com捏住了她的手,老人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隨後也抬起頭順著她的視線朝遠處看了一陣。河道這邊是空空蕩蕩的一片田野,成熟的稻穗在風中輕輕地搖擺。有幾個士兵正牽著馬到一條溝渠里飲水。
接下來我看到了她上車時的情景:她的一隻腳踏上了車軲轆的輪軸,那個留鬍子的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在她的屁股上託了一把。女人的一隻鞋子掉了下來,男人從地上揀起鞋子看了看(他大概是想聞一聞裏面的氣味),然後遞給她。
我從草垛邊站了起來,但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我去救她。與其說是一種冷漠,倒不如說是一種自慚形穢。我看見胡蝶的身體已經掛在了馬的一側,可她的一隻腳還套在馬鐙上https://read.99csw.com,她的身體從雪地上劃過,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迹。那匹馬拽著她沿著河邊一口氣跑出了幾十丈遠,最後在踩翻一道籬笆后,將她拖到了一個灰堆里。兩年之後,當我和胡蝶在磨坊的晨曦中醒來,被村裡公雞的啼鳴攪得心慌意亂的時候,我怎麼也記不起當時她從灰堆里爬出來的樣子。我只是記得,在那個晴和的早晨,一隻紙鳶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搖搖上升,伴著嘹亮的竹哨聲,在河道的上空越飛越遠。
老人再一次和她耳語了一陣,便拽動了她的手臂,這時,她的身體像鋪開的扇面一樣,完全伸展開來,她的裙子被風吹向一邊,裹緊了她的軀體。那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接著,他兀自走到了一棵read.99csw.com樹下,點燃了一根煙捲。
我當時正隨第十七兵團奉命在東驛一帶駐守。隔著一條淺淺的河流,我看見村東的一個樹林里,幾個人正在殺豬。更遠一些的地方是一幢高大的門樓,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它的陰影之中。幾個家佣模樣的人正在裝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她。
這些憂心忡忡的庄稼人一定十分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部隊撤離之後,接著進入他們視線的是些什麼人。更多的村民正在收拾家當準備遷徙。
馬車夫很快抖動了一下韁繩,那輛馬車就吱吱嘎嘎地叫著上路了。我看見她一度回過頭來,那頂草帽在樹林中閃閃爍爍,不一會兒,馬車繞過一處牆角,在一條幽深的弄堂里消失不見了。
這天午後,東驛一帶的村民又一次聚集在村頭九九藏書,朝遠處張望,車輛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彌積不散,在公路邊的樹籬間形成一條長長的煙堤。他們一邊朝遠處觀望,一邊用手指指點點,像是辨別著風向。
我聽見胡蝶在馬上尖叫了一聲,那匹馬長長地嘶叫著,撒開四蹄朝河邊衝過來,那幾個男人跟在後面一邊奔跑,一邊朝我大叫:「攔住那匹馬……」
那是一個積雪初霽的早晨,我坐在村頭的一個草垛旁曬著太陽,一陣得得的馬蹄聲朝這邊傳過來。我看見一匹灰白色的馬在奔跑,胡蝶坐在馬上,馬蹄揚起干凍的雪粒,紛紛落在她的身上。她緊緊地夾著馬肚,身體劇烈地顛動著。有好幾次,她都差一點讓馬給掀下來。曬場的邊上,幾個男人抱臂而立,遠遠地看著她。在他們的身後,清晨赭紅色的光線將村頭的一排read•99csw•com刺槐樹映襯得紅彤彤的。看著胡蝶騎馬的樣子,我想起第一次騎馬衝鋒的時候就讓馬給摔裂了屁股,它將我從馬背上高高地拋起來,掀翻在一塊麥田裡。密集的槍彈在田邊的一條排水溝里濺起了一朵朵水花。
我第一次看到胡蝶,是在一九三八年的夏秋之交。當時,日本人已經攻陷了上海,戰局一天天惡化。從滬淞前線撤退下來的士兵正沿著東驛丘陵的一條狹窄的公路朝南京方向敗退。那些天,我們成天都能看到那些士兵,裹著繃帶的傷員,深陷在稻田裡的馬匹。
我再一次看到胡蝶,是在半年後的一個冬天。那時,日本人已經打下了南京,正朝徐州方向逼近,準備打通隴海線。那幢高大的門樓前掛出了一面地方維持會的牌子。由於我的傷情,我不得不再在東驛滯留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