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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叫喊

十、叫喊

母親死於那一年的夏天。自從她卧病在床的那一刻起,她就沿著死亡的道路朝前飛跑了,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在一旁徒勞無益地注視著她。
在某種意義上,母親死得可真不是時候。一方面,極為悶熱的氣候使人整天處於一種煩躁不安之中,另外,我由於所有的心思都牽扯在離開麥村這件事上,對於她的死沒有絲毫的悲傷。儘管我很願意處於這種情緒的控制之下。因為,冷漠使我對自身產生了懷疑,好像什麼都不對勁。杜鵑的情形頗為類似,即將與我別離的痛苦使她對母親的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她曾經漫不經心地告訴我,在她們的水鄉,人死了以後只要綁上石頭沉入江中就算完事了。
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季。從南邊吹過來的風讓高高的桔麓山脈擋住了。山窪中陳積的雨水白天讓太陽蒸烤著,到了晚上就會在樹梢的上空散發出一股燥熱的氣霧,把一切都弄得濕漉漉的。母親的境況一天不如一天,她成天待在閣樓的卧室里,門窗緊緊關閉著,有時一連幾天不見她下樓來。一天晚上,杜鵑赤著腳到院里的井台邊喝水(她來到棗梨園后,依舊改不了喝冷水https://read.99csw.com的習慣),不一會兒,她就神色慌張地回到房裡:「你母親的閣樓像是著火了。」我們披上衣服趕到她那裡的時候,小扣和九斤和尚已經先到了。我看見九斤和尚正提著水桶朝窗戶上潑水。窗紙早已化為灰燼,母親床上的帳子已燒掉了一半,屋裡瀰漫著一股焦炭的氣味。母親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她兀自坐在潮濕的地上,眼睛盯著煙霧繚繞的窗口,一遍遍地重複著那句我們早已習慣了的話。
母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微,後來我們幾乎什麼也聽不清了。母親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做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手勢,彷彿要跟我說一句什麼話,我將耳朵湊到她的枕邊,她用極其微弱而神秘的聲音對我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你現在是不是已經不願意跟我說話了?」她問道。
我為這事感到了為難。在病人沒有咽氣之前趕做棺材,在麥村還沒有先例。在這件事情上,杜鵑再一次表現出了她的決斷:「既然人人都註定有一口棺材,遲做晚做還不是一樣?」
「當初真不該離開江寧,到這個倒霉的地方來。」母親嘆了口氣,對九_九_藏_書我說。
我看見她深陷的眼眶中沁出了淚水,我從來沒有看到她的雙眼這樣明亮過。我又一次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春天的夜晚,那是我和母親分開來睡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在紫藤花的香氣中,我在冰冷的被窩裡久久無法入睡。我能夠感覺到她絲質的睡袍依然緊緊地靠著我。我能聞到她肌膚的馨香,能夠聽到她每天早上起床時衣裙窸窣響動的聲音,聽到她在打完牌后,朝樓上走過來……
過了一些日子,母親突然提出來,讓我們將村裡的幾個木匠請來,為她趕做一副棺材。母親的請求使小扣看到了一線光明,她幾乎是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興奮告訴了我們這一消息。
「我現在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個傻瓜了?」
「怎麼會呢?」杜鵑插了一句。
「現在是白天。」杜鵑趕緊說了一句。
杜鵑瞥了我一眼,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你曾經告訴我,你看見過你的父親,現在,我也看到他了。他站在一棵棗樹下,穿著金黃色的衣裳,頭髮被雨水打濕了。」
「現在,我要拉屎了。」
棗梨園內散發出來的刨花的香氣曾經使母親一度安靜下來。九*九*藏*書在刨鋸呼哧呼哧的聲響之中,杜鵑每天都圍著那幾個木匠轉來轉去。最後,她讓木匠用剩餘的木料給她做了一隻水桶,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深夜跑到院中的井台邊去喝水了。棺木做成的那天下午,母親執意要我們將她扶下樓梯,到院里去看一看她未來要睡進去的那張「床」。一個木匠盯著母親看了好半天,最後笑出了聲。他悄悄地告訴我:「你的母親就像六月里結出的新棗一樣年輕,她至少還可以活上二十年。」
我不知道應該為木匠的話感到高興還是難過。在母親冗長的彌留之際,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膩煩。每當我剛剛入睡,杜鵑總是一次次將我推醒:「聽,你的母親又在喊叫了。」隨後,我就聽到了那種令人汗毛倒豎的可怕的聲音。它陰森森的,好像是從一個空曠的墓地傳過來似的。我漸漸習慣了在那種尖利、忽高忽低的呼喊聲中入睡,可杜鵑沒法適應它,她告訴我,即使是在白天,她的耳邊依然殘留著一片嗡嗡的喧響。
我和杜鵑對望了一眼,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安慰她。
過不多久,母親又想出了一個新的念頭。她讓我們給她換個房間,她抱怨九九藏書說她的卧房裡有一股死耗子的氣味,而且樹梢上麇集的昆蟲和蚊子會從窗縫裡飛進屋來,在她的眼前飛來飛去,「也許樓下要清靜一些。」我們把樓下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騰出來,母親在裏面住了一夜,又推說那裡太潮濕了,到處都可以聞到爛稻草和石灰的霉味,然後,她讓我們將她依次搬入穀倉、蠶房、父親的書房。我們成天提心弔膽地忙碌著,整個棗梨園被弄得混亂不堪。好在杜鵑已經學會了各種家務,清掃院子,給菜地澆水,焚燒晒乾的薄荷來驅散蚊蟲。最後,母親讓我們將她搬入靠近外院牆的一間廂房裡,這件複雜的搬遷計劃才算告一段落。自從我們來到棗梨園以後,那間廂房一直沒有使用過。裏面積滿了塵封的灰土和蛛網,牆壁上的石灰也早已剝落,我們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把它收拾乾淨。不過,母親進入那處廂房以後,我們幾乎聽不見她的叫喊聲了。只有颳起西南風的時候,那種凄厲的聲音才會偶爾從遠處飄過來。
「不,是晚上,」母親執拗地說,「你們別騙我,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像鍋底一樣。」
「沒有。」我說。
「可是現在,」母親大聲地喘息了幾下九*九*藏*書,又接著說道,「你們連一盞燈都不肯給我。」
從那以後,我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閣樓那間黑漆漆的房子里傳來的叫喊聲。那種聲音彷彿是一條沉默多年的河流突然咆哮起來一樣,即便是在炎熱的夜晚,它聽上去也是冷冰冰的。開始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到閣樓上去看她,她總是打著呃,嘮嘮叨叨地跟來到她床頭的每一個人說著話,一直到她沙啞的嗓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有一回,小扣哭泣著從她的閣樓里跑了出來,她肩上有好幾處被撕破了,露出了胸前的大半個乳|房。九斤和尚隨後跟了出來,一見到我就嘿嘿地笑了起來:「你母親的力氣可真大,差一點沒把小扣給卡死。」在母親的內心,她一直以為棗梨園的頹敗是小扣帶來的,她對小扣強烈的嫉恨在小扣出人意料的逆來順受面前變得毫無用處,但無法淡忘的仇恨卻一直在她的體內尋找著出口。這件事並沒有使小扣疏遠她,遙遙無期的辱罵和責打使她的例行陪伴變成了一種艱苦的等待。
這天午後,我和杜鵑去廂房看她,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了。我們東拉西扯地和她聊了幾句,就準備告退出來,可是母親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