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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風箏

十四、風箏

關於這個老人的失蹤,麥村的人眾說不一。其中的一個說法是這樣的:有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到了二月初,氣候變得又溫暖又濕潤,地里的麥子已經竄稈了。風箏節的這一天,人們擔心這種遊戲會糟蹋莊稼,老人的風箏一隻也沒有賣出去。
傍晚前後,他的一個鄰居發現他還沒有回來,就張羅人們出去尋找。他們在桔麓山下碰到一個砍柴的婦女。她說黃昏時還見過他,當時,他順著那風箏飄動的方向已經在山下的曠野里走遠了,「也許是他的那隻風箏斷了線。」
在古城江寧,人們沒有放風箏的習慣。當我來到麥村,第一次看見放風箏的情景時,我還以為它是一種天上的飛鳥呢。有一天,這個老人手裡拿著一大串花花綠九*九*藏*書綠的風箏往桔麓山下走,在經過棗梨園的時候,母親正站在閣樓的窗前梳頭,她誤以為老人手裡拿著的是一隻花圈,所以,她馬上就對正坐在一邊看書的父親說了一句:
在村中靠近碾米房的地方,住著一個專門製作風箏的老人,他的那間簡陋的木頭房子修在一塊坡度不大的土丘上。一叢叢野生的薄荷將它圍在了當中,一條被踩得發白的路徑從薄荷地里斜穿而過,一直延伸到運河的岸邊。
「村裡大概又死了什麼人了。」
一天晚上,我在捉迷藏的時候,悄悄地溜進了老人的木屋。屋子裡凌亂不堪,牆根、桌邊、床上甚至米缸里到處都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風箏。這個據說從十歲開始就製作風九_九_藏_書箏的老人正藉著一盞油燈的光亮,專心致志地將茜草煮成的顏料塗在綿紙上。他身邊的地上雜亂地堆放著一些物件:一把削篾刀,兩卷墨線,一把鋸子,以及幾隻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葫蘆。在他的手裡,彷彿每一隻風箏都有生命,他小心翼翼地塗著顏料,細心地纏著線,嘴裏嘀嘀咕咕地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好像手裡的那隻風箏是一個正在熟睡的嬰兒。
杜鵑花了不到三天的時間就將這房子收拾乾淨了,她用六和土將房子四周的縫隙堵得嚴嚴實實,以防止突然降臨的雨水打到屋子裡邊來。她用土積泥磚在屋子外的薄荷地上圍了一處小小的院子,在裏面種上一棵梨樹和幾行蔬菜。她將老人遺留下來的罈罈read.99csw.com罐罐和那些製作風箏的刀鋸統統扔到了屋后的一個茅坑裡,這座小屋裡唯一被她保留下來的東西是一隻鴨嘴尿壺。她將它拿在手裡反覆端詳了半天,然後拿到河邊洗凈,用它腌了一壺泡菜。
製作風箏的過程說起來也非常簡單:將剖開的竹篾搭成一個風箏的支架,在它的兩翼糊上一層薄薄的綿紙,然後將竹筒或者晒乾的葫蘆做成哨子,綁在風箏的軸桿上。當風箏升到樹梢的上空,風呼呼地灌進去,它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響。
這天午後,我看見他獨自一人提著一隻巨大的風箏到桔麓山下的麥田裡去放。當那隻寬大的蝴蝶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隨風飄動的時候,村裡的人都趕到河邊來觀看。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一隻風箏,哨音清九-九-藏-書亮而悠長,在呼呼的風聲中,發出一陣陣悲鳴。
每到春季,薄荷在雨水的滋養下長得很快。青翠的葉脈之中開出了一朵朵淡藍色的小花。我們常常可以看到這個老人坐在門前的薄荷地里,翻來覆去地擺弄著一隻只風箏。
等到第二年的這一天,村裡的人好像將放風箏這回事給忘了。老人就提著風箏挨家挨戶地去兜售。這個不善言辭的老人來到棗梨園的時候,母親連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就將大門關上了。
幾十年之後,當我和杜鵑被村裡的一夥年輕人逐出了棗梨園,我們就來到這間無人居住的木屋安了家。那時這個老人已死去多年。我們打開這間塵封的屋子,依然能夠嗅到竹篾和茜草的氣息,那些早已風化了的蝴蝶、鷂鷹和蜈蚣照原先的樣子擺滿九九藏書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經手一碰,紙灰和塵埃便在空氣中不停地跳動。經過許多年的世事滄桑,杜鵑身上的那種沉著寧靜和愉快的品性早已蕩然無存了,在我們剛剛住進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總是一次次夢見這個老人,夢見他在一天深夜突然打開門鎖,走到屋子裡來。
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從來沒有和誰說過話。他的身體像一隻散了箍的木桶一樣虛弱不堪,頭髮全都掉光了,眼睛也不大好使。每逢一個人從他的門前經過,他都要凝神屏息地打量上半天,然後咧開那張空洞的嘴巴,笑一下。他的衣服常常被鼻涕和口涎弄得油光光的,像一塊剃頭匠用的刮刀布。村裡的人很少去留意他,甚至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是到了二月份放風箏的時節,人們才會突然地想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