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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一九二五年的冬天

十五、一九二五年的冬天

後來,儘管這件事在軍營里議論了很久,可是到最後,也沒人能夠弄清這件事的真相。不過,事後我們都從這件事上得到了好處。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瓶酒,一枚銅錢大小的軍功勳章。這是我從軍以來得到的唯一的一枚獎章。
「混蛋,別開槍,我是旅長!」
士兵毫無表情地朝他逼近。
我們趕到黃村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積雪在陽光下靜靜地融化著,村裡一片寂靜。在這裏,似乎看不到一點戰爭的跡象,村民們好像被我們這支突然降臨的部隊嚇呆了,他們在村子里四處奔跑,傳播著即將打仗的消息。我們沿著這片荒涼的村莊轉悠了半天,除了幾叢低矮枯萎的荊棘之外,幾乎看不到一棵樹。村裡的一個老鄉告訴我們,要找到搭橋用的樹木必須到十幾里地之外的山上去砍。
現在依然聽不到什麼動靜,根本就沒有任何打仗的跡象。河邊的封凍在夕陽斜斜的光線下閃耀著細碎的光芒,像是有無數顆針刺在水線上跳動。
黃昏很快就降臨了。這時,天色忽然轉陰,河面上朔風怒號,北風捲起細細的雪塵在空中翻滾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團長將三個營的營長叫到跟前: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你們開始下河吧。那三個營長朝身邊湍急的河流看了一眼,似乎還想討價還價,站在原地沒有動。團長一著急就把腰裡的手槍九九藏書掏了出來。我看見在河面凍得瑟瑟發抖的軍官開始脫衣服,嘴裏小聲嘀咕著。不一會兒,我們就像一群被驅趕到河邊的鴨子一樣,陸陸續續地下了水。刺骨的河水很快就使我的身體麻木了,我們站立的位置恰好是河道的中心。水下是酥軟的污泥,河面上水流很急。那扇擱在肩上的門板在水流的衝擊下左右搖晃著。
在過去的幾年裡,我干過步兵、騎兵、排雷的工兵,官階升至團副。隨著日益頻繁征戰,家園在我的感覺中越來越近,逃跑的念頭也與日俱增。已經有很久沒有收到杜鵑的信了,事實上,她即便給我寫了信,我也無法收到。她在冬天銀灰色的雪光之中靜靜剪著窗紙的樣子總是一次次浮現在我的眼前。好像每一次作戰、行軍、紮營總是在為逃亡作準備似的,我慢慢地對這個念頭上了癮。我先後逃跑過三次,最後一次差不多已經獲得了成功。我們在茫茫黑夜中奔跑了一天一夜,已經能夠看到徐州城內閃閃爍爍的燈光了。作為那次未遂逃亡事件中唯一的中級軍官,我僥倖活了下來,但在降級后調離了我原先所在的二十八師。後來在第六騎兵師第十二工兵營待過很短的一陣之後,來到了現在的這支機動部隊。
這名軍官是非常可笑的。我想正是由於他最後的這句話使他立刻就送了命。在九-九-藏-書一連串子彈的射擊聲中,他的身體在空中飄了起來,彈在了身後的牆上。
我左腿上的兩處傷口現在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幸好,它們使我總是保持著清醒的意識。河道另一端的幾個士兵像是快要支持不住了,他們扛著的一扇門板一連好幾次被流水沖走,他們鳧著水游過去,將它重新拉了回來。團長吸著煙斗,在河岸的一側朝遠處光溜溜的曠野里張望,不時地看一下手裡的懷錶。
幾名軍官蹲在河邊的沙地上,正在為搭橋這件事激烈地爭吵著。其中,一個年輕的軍官興奮地猜測著前方的戰事,他說既然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動靜,既看不到突圍的部隊,也聽不到槍炮聲,那就說明戰役已經結束,或者我們的部隊已經打贏了,因此,搭橋這件事也就毫無意義。另一名軍官駁斥說,我們的軍團自從前年整編以來就從來沒有打過一次勝仗。最後,團長用無可置疑的語調提醒他們:我們現在是在執行師部的命令,前線的勝負之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說,雖然我們找不到搭橋所用的樹木,老百姓家的門板、床鋪總還是現成的。
可惜的是,這名士兵沒能趕到那裡。我們在翻越一座雪山的時候,我聽見他突然驚叫了一聲,失足滑下了陡峭的山坡。他的身體像一隻皮球似的沿著山坡朝山下滾去,隨後被高聳的岩石拋https://read.99csw.com了起來,在黑漆漆的山谷里消失不見了。
這場內訌一直持續到凌晨的時候才被完全鎮壓下去。那些躺倒在營帳邊的一具具屍體已經讓一層厚厚的積雪覆蓋住了。
一個自身很敏感的人絕對受不了另外一個人的敏感,這個士兵所提出的一連串問題也正是我自己希望提出的,它加深了我的煩躁和不安。最後,我很不耐煩地告訴他:等你到了黃村之後,一切就會明白的。
「別開槍!」那個軍官叫道。
儘管我意識到當時離開麥村是一個莫大的錯誤,但後來我已經徹底打消了逃亡的念頭。由於山水阻隔,路途遙遠,即使逃出了軍營,也逃不出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我慢慢適應了軍營里的一切,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吃生馬肉,喝鐵鏽一般的污水,在行走中的戰馬上打瞌睡。
修林是蟄伏在黃河河套邊的一個小城。四周光禿禿的,城外的道路兩邊稀稀落落地種著幾排樺樹。我們的營地安在城外的一條幹涸的河床邊,往南不到二三里,就是黃河那一帶彎曲而渾濁的水線。
第二天傍晚,我正在帳篷里吃飯,一陣急促的集合哨聲在屋外響了起來。我拖著槍趕到帳篷外的空地上時,士兵們已經在雪地上排好了隊。我們得到一項緊急命令,師部讓我們三個營連夜急行軍,迅速趕到黃村,必須在次日黃昏之前將村外河道上的一座https://read•99csw.com斷橋重新修好。
中午過後,村莊里已經看不到一個人了,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戰事,他們正用毛驢和騾子馱著糧食,趕著豬羊朝山區的方向遷徙。我們長時間佇立在河邊,對著那條寬闊的河道一籌莫展。
八九月間,我們的部隊開到了奉城、罕達一帶。十月份抵達黃河之北的修林。這幾個月中,部隊除了在行軍途中有過幾次規模很小的遭遇戰之外,沒有重大戰事。
這次令人費解的架橋行動一直等到月上河面的夜晚才算結束。在返回營地的路上,我們一邊往前走,一邊議論著這件事。我們營的一個班長一個勁兒地罵娘,詛咒著眼下越來越惡劣的天氣。
營長嘿嘿地笑了起來:「鬼才知道。也許是司令官要送他的小老婆回城過年,忽然又改了道。」
回到營地的第二天晚上,營長約我到城內的澡堂去洗澡。一路上,他顯得非常高興,嘴裏不時地哼著小調。我們走到城門邊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有沒有和女人干過那種事,我告訴他我在入伍前就結了婚。他接著又問,除了老婆之外,有沒有過其他的女人。我想了想,坦率地回答了他。
黃村距離修林大約有八十里的路程,沿途還必須翻越一座高山。我們還沒有弄清楚這次行動的真正意圖,就頂著凜冽的風雪出發了。在路上,一名入伍不久的士兵沿途不停地問我為什麼要趕到黃村去修橋。我說,https://read.99csw.com也許是在黃村一帶激戰的部隊需要從河上突圍。他又問我用什麼來搭橋呢?
在這片荒涼的雪原中,聽不到鳥叫,聽不到槍炮聲。日復一日的等待似乎永無盡期。我們的所有感覺漸漸地也像是被風雪凍住了。傷寒病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在這座兵營里蔓延開了。我們每天都能看見馬匹馱著一具具僵硬的屍體朝黃河邊運。處決逃兵的槍聲常常在深夜裡將我們從睡夢中驚醒。
冬天很快就來到了。雪一場接著一場地下著。部隊的供給線讓冰封的道路給切斷了。沒有人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我們每天除了將馬匹遺下的糞便收集起來,晒乾后當燃料,就是在營帳里睡覺。
「我們連夜行軍趕到黃村,難道就是為了在冰涼的河水裡站上兩個鐘頭?」他抱怨道。
十二月十日晚間,這支瀕臨絕望的部隊發生了火併。雙方在交火時都使用了重武器。這場由於兩名軍官的口角而引起的衝突很快波及了整座軍營。槍聲、叫喊聲和咒罵聲連成一片。我從伙房的一隻倒扣的軍鍋里爬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我看見一個頭上裹著繃帶的士兵端著槍將一名軍官逼到了牆角。
那條河流就在村莊的背後。河道靠岸的地方結著一層薄薄的封凍。這條河流在過去的某一個時候曾經遭到炮火的襲擊,橋面似乎被炸飛了,只有一些橋樁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急急的水流之中。橋樁上覆蓋的積雪還沒有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