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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小扣

三十七、小扣

我下了樓,走到了七月的陽光之中。我的心裏掠過一陣說不出的難受。我在空闊而沉寂的院落中不知該往哪兒走。一想到母親剛才勃然大怒的樣子,心裏就忐忑不安。這時,我看見父親書房的門帘動了一下,父親從裏面走了出來,他徑直來到我的身邊。也許是剛才鉛桶扔下樓梯的聲音驚動了他。他用一隻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摸了一下,將我帶到了他的書房裡。

等到人群散盡后的傍晚,杜鵑扶著我朝家中走去。她告訴我,當小扣朝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那樣做。我問她,如果你換成了小扣,你會那樣做嗎?她認真地想了想,沒再吱聲。
「你怎麼沒去上學?」她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了錯誤,便立即改口朝我叫道,「你還不給我快滾出去?!」
小扣身上突然出現的這種變化並不是偶然的,它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一種選擇。這一點,我在一個月前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那天,我跪在運河邊一處松柏蒼翠的烈士墓前,一整天都在盤算著自己想象之中的死亡。我在晌午的時候,曾經暈過去一次。當時重病在床的杜鵑央人把小扣叫到了屋裡,她讓小扣給我往墓地送碗水喝,小扣想了一下就答應了。當她端著一碗水走到烈士墓的邊上,立刻被村上read.99csw.com的一個幹部喝止住了。我看見小扣猶豫不決的身影突然停了下來,就和她剛剛來到棗梨園時那種若有所失的神情一模一樣。她當時遇到了這樣一個難題:要麼將水端給我,要麼返身走回去。最後,這個聰明的女人終於想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辦法,她朝前走了幾步,裝出被一綹樹根絆倒的樣子,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將手裡的那隻藍邊碗拋出了很遠。
在這位老人的報告之後,伴隨著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我看見小扣走到了戲台上。我知道,作為這種新生的儀式的一個部分,她將要對我的過去進行某種回憶和指控。這道程序是預先被排定的,它不僅得到了宋主任和村中的一些幹部的支持,也受到了她的泥水匠丈夫的竭力慫恿。因此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簡略地回顧了我一生的經緯。
「剛才我聽到鉛桶的聲音,」父親說,「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小扣為什麼要提到這件事,事實上,對於這件極為平常的插曲,小扣最終也不明所以,也許正是它的含混不清的性質使她記得這樣牢。我現在已經老了,我的歲數遠遠超出了母親臨終時的年紀,這件事不再像我童年時許多不安的睡眠那樣帶給我驚悸或惶恐,不再是一種想象中的罪愆糾纏在我的心頭https://read.99csw.com,相反,我現在感覺到它是那樣的親切、聖潔,帶著美好而純凈的氣息。
儘管在我的內心,我對小扣的這一舉動一時感到難以接受,但是,應該說,那個陽光熾熱的中午,她只是說出了大部分實情,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懷著怎樣別有用心的目的。在她哭哭啼啼的講述中,有一件事情鮮為人知,或者說我原先以為將它忘記了,經她一提,昔日生活的畫面又在池塘四周的樹林的背景中重現出來。我彷彿看見一個少年憂傷而孤單的身影走在幾十年前的老路上。
可是母親沒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樣回答他,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母親隨後就走了進來,她的頭髮濕漉漉的,有一股榛樹葉淡淡的香味,她緊挨著我坐了下來,鬆了口氣。
整整一個下午,我站在用毛竹和門板搭成的戲台上,被夏天火辣辣的太陽烤得昏昏欲睡。戲台上的紅旗在風中嘩啦作響,旗幟殷紅的綢緞不時從我臉上拂過,帶給我一種涼森森的感覺。會場上的高音喇叭不時發出一陣滋滋拉拉的刺耳的聲音。小扣的講述是那樣的沉悶、冗長,等她終於說完她要說的話,太陽已經落山了。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到私塾學校去上學,陽光暖烘烘的,樹上的知了一個勁地叫著,村上的人都敞著九_九_藏_書肚皮躺在河邊的樹蔭下睡午覺。我昏昏沉沉地來到運河對岸的祠堂前,祠堂的門前空空蕩蕩,聽不到往常學童的嬉鬧或者連成一片的背書聲。一個夥計從門洞里走了出來,他告訴我,先生今天有事,課就不上了。這時,我看見徐復觀先生正站在院中葡萄藤架邊上的一張木梯上,手裡拎著一串剛剛摘下來的深紫色的葡萄。他探出頭,朝我擺擺手:
我常常通過床前的一隻水杯看到過去的人和事。那隻水杯中插著一朵枯萎的花|蕾,我已經忘了那枝花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水杯里的,也許是半個月前,半年前,或者更遠一些的時候。我好像從未見過它新鮮時的樣子。也許小琴或者別的什麼人將它拿來的時候是新鮮的,甚至可能還帶著晶瑩的露珠。彷彿它一經插入水杯,花朵就枯萎了,就像紛紛下落的雪片一經溫熱的手掌便迅速融化了一樣。
「沒什麼事情。」
一九六九年八月,一個鄉村巡迴報告團來到了麥村。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中午酷烈的陽光下顫巍巍地走上了戲台,向人們展示了他死去多年的女兒的一件破舊的褂子,一綹烏黑的頭髮。他操著濃重的川北山區一帶的口音,極為詳細地向人們講述了他的女兒被當地財主迫害致死的經過。
我獨自一人朝樓上走去,卧室的門緊緊關著,上面九九藏書插著的一尾松枝已經叫陽光曬癟了。我將房門推開的時候,聽見母親在裏面驚慌地叫了一聲:「誰?」同時,我聽見了水被攪動時發出的聲音。我立即被眼前看到的情景怔住了,母親坐在一隻橢圓形的木盆當中,正在洗澡。我也許是被什麼突如其來的東西嚇著了,愣愣地看著她。
父親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看他的書去了。這時,我看見小扣提著一隻冒著熱氣的水壺走了進來,她也許是感覺到書房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一聲不吭地給父親倒完茶,就靜靜地退了出去。
在那個叫人尷尬不安的時刻,我想和母親說些什麼,告訴她今天學校不上課,告訴她徐復觀先生正在院中摘葡萄。母親似乎也想到了這件事情上。
我順著來時的路重新朝棗梨園走回去。小扣打開院門的時候,衝著我說了一句:「今天又逃學啦。」我告訴她,今天沒有逃學,而是徐復觀先生忙於採摘成熟的葡萄,放了我們半天的課。小扣也沒再說什麼,她關上了院門,就到井台邊洗她的衣服去了。
這是一枝復瓣的棉桃。乾癟的花朵上爬滿了白蟻。這隻水杯是棗梨園僅存的最古老的器皿之一,它是用紅泥燒制而成的,簡陋的工藝使它的外形看上去顯得粗糙而笨重,但它黝亮的色澤之中卻貯藏著豐富的記憶。我用手指輕輕彈敲著它的外壁九_九_藏_書,想象的泉水便汩汩而出。當夜晚的月光悄悄地爬上窗檯,藍幽幽的光亮依附在它的邊緣,在我記憶深處的棗梨園卻是一派陽光明媚的晴空。我長久地注視著它,有時候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或者說,即便我通過這隻水杯看見了過去,它也是稍縱即逝的——就像風行水上,沒有聲音,單單留下了一些散亂的波紋。
我當時是多麼希望母親將這件事告訴父親,我猜想父親一定會這樣對她說:「這算得了什麼事呢?用不著將孩子嚇成這樣。」於是這件事情的陰影便立刻煙消雲散了。
「你回去吧。」
「滾出去……」母親說。
小扣講完了話,並沒有立即離開戲台,而是遲疑不決地朝我走了過來。在台下人群中響起的一陣騷動聲中,我幾乎猜到了她朝我走過來意味著什麼。她揚起手在我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由於她過於用力,我看見她那雙裹過的小腳上的肉都從鞋幫上鼓了出來。隨後,一個民兵繞到我的身後,冷不防在我的腿彎上踹了一腳,他的這一腳踢得那樣準確而又恰到好處,我幾乎立刻就跪了下來,就像是我自己自覺自愿地跪下來的一樣。
她一著急,就從澡盆里站了起來,順手抄起一隻盛滿水的鉛桶朝我劈頭蓋臉地扔過來。涼水潑了我一身,那隻鉛桶被扔到了門外,它順著樓梯咣當咣當地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