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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宋癩子

三十八、宋癩子

在這樣一個時代,死亡已經失去了往常那悲傷而莊重的氣氛,它有時就像一個玩笑那樣輕鬆。宋癩子被時間的輪盤甩開的那一瞬間,用精明而鋒利的神智在記憶中搜尋一個陪伴者。他最後選中了我,並不僅僅因為我是這樣一個合適的人選,而是由於他深知昔日的淫|威在我的軀體內沉積不散,並且對我無用的軟弱和寬厚存有信心。所以,我的到來並沒有使他流露出一絲感激和愧疚,相反,他臉上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一種譏諷的笑容。
過道里靠牆的地方放著一隻漆成紅色的四仙桌,桌上放著一台黑白電視機,熒光屏閃閃爍爍,好像正在播放著一場球賽,電視解說員激動不已的嗓音聽上去顯得做作而虛假。六指女人和另一個男人並排坐在電視機前,臉頰顯得藍幽幽的。
宋癩子的好時光是在一個不尷不尬的午後突然結束的。我知道在這樣的一個年月里,一切都顯得亂糟糟的,死亡既使人感到不甘心,又讓人感到不倫不類,甚至有些可笑。當噩運的繩索突如其來地套九_九_藏_書上了他,我疲憊不堪的身心已使我覺察不到期待已久的喜悅。由於時間過於漫長,期待的種子早已在我的心田裡悄悄腐爛。正如仲月樓曾經跟我談到的那樣:當你傾慕已久的女人突然來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的軀體早已變成了一堆狗屎。
低垂的窗幔遮住了戶外的光線。屋子裡顯得陰晦而沉寂。他女兒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在幽深的過道里晃來晃去,顯出一種壓抑不住的煩躁。這個左手長著六個指頭的女人從她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刻上了恥辱的印記,並且在長年累月的時光中飽受了流言的滋養。在她長到十六歲的那年夏天,她的母親在澡盆里割斷靜脈辭別了人世。與此同時,變化的時局像突然間改變了方向的一道勁風開始吹進了宋癩子的窗檯。一九七七年五月,被免職之後的宋癩子在臨河的一幢棚屋裡開了一處代銷店,並又一次使自己成了麥村棉農意識的中心。人們日復一日地來到他的小店買鹽巴、香煙、醬油和肥皂,這使他一度頗為得意。read.99csw.com有一次,他公然對一位前來打醬油的女中學生不懷好意地說:
「我就是在醬油里撒了尿,你還不是照樣喝得津津有味?」
那個男人皺了皺眉頭,露出一副嫌惡的樣子,好像他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飄過來的糞便的氣味:「還是你去吧。」女人立刻就顯露出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啪」的一聲就把電視機關上了。那個男人很不情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很不情願地朝這邊走過來。六指女人又一次將電視機打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將她光溜溜的腳趾伸到了桌沿上。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斷斷續續地和我說著話。他是那樣地害怕死去,甚至忌憚「死」這個字眼,就像一個人在化凍的地面上走過,碰到泥濘就繞過去,彷彿死亡並不是附著於我們的體內,而是剛剛被人發明出來的一個新詞。我用一種清醒的冷漠注視著他,有一陣子,我似乎感到了一點輕鬆和愉快,但隨後又被一塊沉重的陰雲掩蓋住了。我注意到,宋癩子一直試圖告訴我一樁事實九九藏書,或者提醒我看到一件事實,但他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他放了一個屁,用一種異常清晰的語調說出了他一生中最後的一句話:
「你外公昏過去啦!」
那天下午,村裡的一個女人來到宋癩子開的小店買火柴。像往常一樣,宋癩子收了錢,將一包火柴遞給她。女人接過那包火柴看了看,抱怨說火柴也許受潮了,能不能換一包?宋癩子笑了起來,灰溜溜的眼神在女人的身上轉來轉去:「你一來,我店裡所有的東西都變潮了,我的褲子也潮了……」女人似乎立即就明白了他話里的意味,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隨後,她突然發現宋癩子的眼神有些不對,當宋癩子中風跌倒,身體朝她撲來的一剎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宋癩子,你他媽的可不要嚇我。宋癩子沒有理會她,他的身體像一棵被鋸倒的樹木一樣直挺挺地倒下來,在撞翻了一張木凳之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拽住了女人的一隻褲管。女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宋癩子的手掰開。後來,一直等到宋癩子https://read.99csw.com死後很久,這個女人依然絮絮叨叨地向人們提起這件事:
「我早知道,沒有一個人有好結局。」
四天之後,宋癩子第一次蘇醒了過來。他托村裡的醫生帶信給我,希望在臨死前能夠見我一面。我不知道宋癩子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希望和我見面。醫生說,也許有些什麼事他要向你交代一下。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慄。和杜鵑一樣,我往往一想起他那張陰沉而古怪的臉就會本能地感到恐懼和不安。軟弱和奴性就像癌細胞一樣,它一旦侵入人的肌體就永遠無法消除,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在戰爭年月掩埋屍體時的情景:那些被埋入泥土的瀕死者不會安於命運給予他們的死亡,在冰涼的月光下,它們會突然露出利齒或者伸出手來,緊緊拽住你的腳踝……在你將它們拖入坑穴的途中,它們會出其不意地在你的肩上咬上一口。
那個女人扶著曬耙朝這邊張望了一陣,像是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又繼續用曬耙攤著稻穀。買火柴的女人在小店的門口急得直跺腳。她沿著門外的池塘邊緣朝前read•99csw.com跑了幾步,氣急敗壞地亮開嗓門,叫了第二遍:
「死都死了,還他媽的那麼老不正經。」
宋癩子在小店裡暈倒的時候,他的那個在五十年代出生的外孫女正在村頭的一塊水泥場上翻曬稻穀。買火柴的女人衝出店門后朝著她大叫起來:
宋癩子用一種模糊不清的聲音咕噥了一句,同時做了個手勢。六指女人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要拉屎,整天就拉屎,撒尿……」她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那個男人:「這回,你去吧。」
宋癩子的死正好趕上麥村一帶的收穫季節。繁忙的農事使他的屍體在屋外的一個雞棚里存放了很久。一個星期之後,一輛進城運磚瓦的拖拉機將他捎往縣城的火葬場火化。
「你爸爸死過去啦!」
在那幢陰暗的住宅的底樓,我看見宋癩子躺在門邊的一張竹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在風中掀動的門帘。看到我進來,他的眼球緩緩地轉動了一下,嘴角慢慢呈現出一道不經意的溝紋,通過這道溝紋,我意識到,他那時正在竭力做出一副笑容,它像往常一樣惡毒、兇殘、心懷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