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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杜鵑

三十九、杜鵑

「這間房子里陰氣太深了。」她向我解釋道。
「我想,反正已經有過一次了,再多一次也沒什麼。」杜鵑說。
最後,宋癩子還是將她留了下來,他用繩索將她綁在椅子上,然後用縫衣針刺她……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告訴她那件事我在回到了麥村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因此,她用不著再提它。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回到棗梨園的時候,杜鵑正從豆地里回來,她頭上裹著一方藍布花帕,上面黏附著露水和草莖。她用漣漣不斷的淚水向我顯示出她的驚悸、委屈、傷心,以至憤怒,唯獨沒有一絲羞怯。我感覺到,在我泥濘不堪的道路盡頭,一盞燈突然熄滅了。
她從村裡的年貨攤上買回來一卷紅紙和一筒畫軸。她小心翼翼地將畫軸打開,那是一幅新出版的毛主席畫像。
這天晚上,我是在九斤和尚的煙草灘里度過的,這個一向沉默少語的老人當時已經衰老不堪。許多年來,他一直在運河岸邊種植煙草,這種單調的勞作使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出家時的歲月之中。整整一個晚上,我都看見他坐在河邊的一塊裸石上,一鍋接著一鍋地吸著煙,在閃閃爍爍的星辰的光亮中,默默地守候著黎明的到來。
我繞過那間靜寂的蠶房,走進了一片竹林。我看見廂房的房門緊緊地關閉著,朝西的一道垛牆浸沒在夕陽之中,一群麻雀棲息在屋頂的瓦楞上,九九藏書啾啾地鳴叫著,屋前稀疏的樹木在風中簌簌戰慄……
杜鵑是一個固執的女人,雖然紛亂的世事曾經一次次擊打她體內脆弱的信念,將她原來自在而沉靜的內心攪得一團糟,但是,毫無疑問,她相信時間,相信那些沒有承諾無法兌現的希望。甚至,在癌病朝她襲來,使她卧床不起的時刻,她一直沒有任何的抱怨。
我彷彿也聽到了想象中水鄉的歌聲,它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在月光瞳瞳的河面上飄蕩,縈迴,越走越遠。
杜鵑默默地側過臉去,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過了一會兒,她又緩緩轉過頭來,看著我,嘴唇翕動著,彷彿依然在向我說著什麼。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她趴在木桶前像牛一樣咕咕喝水時的情景;浮現出那頂轎子在封凍的季節里來到麥村,她從轎子里走下來,旗袍被一根竹篾掛住的情景……
一九七二年除夕的午夜,辭歲的鞭炮在凝重的空氣中炸響的同時,杜鵑在漸漸擴散的癌病中悄然死去。她溫暖的身體靜卧在四面透風的木屋的床上,在屋外飄飄揚揚的風雪中慢慢變冷。我的腦子裡突然感到了一種尖銳的痛苦。
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怕的是
我久久地凝視著那張畫像,像我以前看到的一樣,他滿面紅光,目露慈祥的微笑,腮邊有一顆肉痣。
那扇門吱吱地響了https://read.99csw•com一下,一個人從裏面探出頭來,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徑直來到牆邊的一個麥秸垛邊撒尿。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就是宋癩子,或者說,我即便是想到了他(也許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他),也無法使自己相信這一事實。
杜鵑不知道她的故鄉在當時和中國大地許許多多的農村一樣,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因此,她一次次地對我說,她是多麼願意再一次回到她的家鄉,回到那隻船上去——她常常趴在船頭的鐵錨邊睡覺,那隻充滿溫馨的船在幽暗的燈光下駛向黑夜的深處,她在夢中聽到黃鸝在岸邊的樹叢中叫喚,聽到撒網的沙沙聲,然後清晨初升的陽光將她弄醒。
杜鵑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說:
杜鵑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臉上顯露出一種痛苦而恐懼的神情。
「我聽見有人在水上唱歌了,」杜鵑說,「就在河道的那一頭……」
杜鵑的聲音越來越小,她溫熱的軀體在冷風中漸漸變得僵硬。
宋癩子在臨死前沒有來得及向我交代的那件事,我不僅早就諳熟於心,而且在冗長而沉悶的歲月里一直在我的內心成了一個無法排解的紐結。在宋癩子看來,由於杜鵑的早死,他擔心那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會最終被他帶入墳墓,因此,在他的彌留之際,他是那麼急切地希望能夠見到我,最後一次使用一下他的權力九九藏書,以便在他死後,使他留在塵世的陰影依舊能夠對我早已支離破碎的靈魂發揮作用,儘管冥冥中的時間沒有給他提供這樣的機會,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早就達到了目的。
這一年的夏天,江水暴漲,洪荒肆虐。到了冬天,天氣就變得格外寒冷,積雪長久不化,杏黃色的雲靄低低地壓在村舍的上空,在瓦楞上形成一帶灰濛濛的絮雲。除夕的前一天,杜鵑突然從躺了幾個月的床上爬起來,她一聲不吭地穿好衣服,獨自一人走到了屋外的風雪之中。我並不知道她已經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是感覺到她好像意識到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完。傍晚的時候,我看見她從戶外回來,她當時的身體是那樣的虛弱,走幾步就要靠在一棵樹下喘息。
杜鵑是在第二天的深夜突然告別人世的。臨終前,她突然將我叫到了床邊,用一種喑啞的嗓音對我說:
當她懷著一個天真的願望央求宋癩子將我從勞改農場放回來的時候,宋癩子則用一種不冷不熱的語調對她說:
這天晚上,杜鵑躺在床上,整整一夜都在為這張畫像發愁。這間狹小的木屋裡堆滿了雜物,牆上依次掛著竹籃、篩匾和一簇簇晒乾的玉米和辣椒,找不出一塊可以掛像的空處。最後,杜鵑讓我用米湯將它糊在了門扉的背後,她長時間地望著那幅畫像,淚水奪眶而出。
在杜鵑最後的日子里,就像她剛剛出九*九*藏*書嫁來到麥村的時候一樣,她整日整夜地跟我說著話,說起過去的一些有趣的事,說起那隻盛滿井水的木桶——井水在木桶里泡上一整夜,第二天,水中就帶有一種木屑涼冰冰的味道。她告訴我,在她的故鄉,在那條煙波浩渺的河道上,她的生活快樂極了,像風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有一次,她的一枚戒指掉到了河裡,使她一連幾天都鬱郁不快。一天晚上,她看見那枚戒指從河面上浮了起來,便將她的祖父拉到了船舷邊。她的祖父告訴她,在水中漂浮的那枚戒指是天上的一顆星星……
在廂房左側的樹林里,一道小溪嚯嚯流淌著,在一連串錚錚淙淙的金屬般的聲響中,水流反射著夕陽金子般的光澤。我來到了溪流邊晦暗的樹林里,好像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伴隨著一種靜靜的慾望,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想拉屎。涼颼颼的水汽撲面而來,成熟的棉花淡淡的香氣在風中緩緩飄蕩。我蹲在溪邊,一口氣拉出了一大堆糞便,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拉過這麼多的屎,在那一刻,一種痛快而歡暢的水流洗遍了我的全身,我張開嘴,衝著暮色四合的一帶村樹大叫起來——可是,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你要是再年輕十歲,我也許會考慮一下這件事。」
杜鵑告訴我,在她得知我在那年春末被押往越河勞改農場的當天晚上,九九藏書她再一次來到了宋癩子的住處。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我沿著一條由賣狗皮膏藥的藝人提供的路線從東驛回到麥村。當那片蜷縮在桔麓山下的村莊突然在我的視線中呈現出來的時候,我的雙眼立刻被噴涌而出的淚水糊住了。我的悲傷不僅僅是由於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境況中所帶給人的那種辛酸的差異,而更多的是出於一種我無法說明的深深的不安。我在懶洋洋的陽光下走進棗梨園的深處,觸景傷懷的顧影自憐使我沒有意識到正悄悄向我走來的危險。
……
午夜時分,村裡的高音喇叭突然發出一陣尖利的怪叫,接著,在一連串緊鑼密鼓的叫板聲中,喇叭里出現了一段清晰的京劇唱腔:
我對自己說,由於賣狗皮膏藥的老人給我指出了一條錯誤的返鄉之路,錯開的時間為這一情境的出現提供了可能。
通過一扇半開的窗戶,我看見宋癩子光裸的背脊上汗涔涔的,杜鵑躺在床上,一條腿從床沿掛了下來。她的手緊緊地勾著宋癩子的脖子,頭在深陷的枕頭裡搖晃著……宋癩子將她的雙腿扛在自己的肩上,然後用力擰了一下她的乳|房。他是那樣地用力,以至於杜鵑立刻就叫了起來。我曾經是多麼地熟悉它,像是綴在扁平的胸脯上的兩隻圓頭布扣,它機敏、警覺,彷彿具備著活躍的生命……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