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四十、仲月樓

四十、仲月樓

這年春末的一個晚上,天空下起了暴雨,農機站長像往常一樣,突然出現在仲月樓住屋的窗下。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輕輕地叩了三下。熟睡中的妻子突然從夢中驚醒,從隔壁的房間走了出來。
仲月樓在村裡逢人便說:沼氣無所不能,它產生的火源不僅可以煮飯燒水,而且還可以照明,甚至可以用它來發電。他的這些荒唐的念頭除了他那個七歲的兒子耳濡目染、深信不疑之外,幾乎沒有什麼人理會他。仲月樓告訴我,農機站長和他妻子所生的這個兒子在幼年的時候就顯露出令人驚異的聰明,這個從前使他感到羞辱和厭惡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成了他的安慰與驕傲。
在我們漫無邊際的交談中,我感覺到仲月樓的神智已經衰朽到了只能產生幻覺的地步。在過去的那些年月里,他在水楊庄先後做過農藥調配師、倉庫保管員、獸醫,最後被指定為養豬場的飼養員。他指著面前的那塊橢圓形的糞坑,用一種揶揄的語調告訴我:一生的歲月所留給他的全部財富只不過是一潭豬糞。他這樣說,並不意味著他對這種單調而骯髒的工作表示怨恨,事實上,他的習慣於異想天開的稟賦使他早就對這些糞便產生了一種盲目的熱情。有一天,仲月樓從省報中縫的一條欄目中看到了提煉沼氣的方法,便如獲至寶地將這一消息小心翼翼地剪下來,隨後,他將妻子買油鹽的錢剋扣下來,託人從城裡買來了一本《沼氣常識》。他整日整夜地蹲在茅坑的邊上,像等待女人分娩那樣守護著那片臭氣https://read.99csw.com熏天的糞池。
一個平平常常的中午,仲月樓突然從養豬場回到了家中。那時,他的妻子正在屋后的菜園裡薅草,她看見丈夫在後門邊朝她招手,還以為又出了什麼事,就趕緊朝家裡走來。她剛剛跨進門檻,仲月樓就將她攔腰抱住了,他用一種近乎粗野的方式剝掉了她所有的衣服。那時,鄰居的一位十三四歲的姑娘正好來到他家借鋤頭,她見狀扭頭就跑,她忐忑不安地跑到家中,衝著她正在吃飯的父親大叫起來:「反革命分子強|奸婦女啦……」她的父親問明了情況,反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在我寄出那道墓志銘后的那年冬天,我聽到了仲月樓的死訊。
「我常常以為他的確就是我自己的骨肉,」仲月樓說,「人的念頭有時就是非常古怪。」
仲月樓的屍體是在這天傍晚被一個挑糞的農民發現的。那個農民看見糞池邊擱著兩隻空酒瓶和一盒散開的火柴。他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把仲月樓沉甸甸的屍體從糞池裡弄上來,臭氣熏天的糞便沾了他一臉,這使他禁不住破口大罵:
「那你就去吧。」仲月樓說。他意識到妻子的借口變得越來越簡單、馬虎,僅僅成了一個多餘的形式。這使他有些不高興。妻子走了以後,仲月樓怎麼也睡不著,他想到農機站長也是有婦之夫,因此他們幽會的地點總是在村頭池塘邊的一處茂密的樹林里。他想到他們在滂沱大雨中干那樣的事,就覺得受不了。他長期以來總是保持著這樣一個習慣:在這種事九-九-藏-書情上,他的意念只是在它的邊緣逗留,從來不敢深想下去。
「尋死也不挑個好一點的地方!」
在那一刻,仲月樓緊鎖的雙眉漸漸鬆弛開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綹灰暗的笑容。
「你看,火苗躥上來了……」
「這算什麼呢,自殺誰他媽不會,這個騙子,流氓……」
「好好乾吧,這是一項了不起的發明。」
他告訴我,他長年累月獨守茅坑的成果也許永遠只能停留在實驗階段,因為他怎麼也無法想象怎樣用它來燒水煮飯。
「這回,我真的要完蛋了。」
仲月樓的死給他妻子帶來的首先是一種憤怒,她對村中前來弔唁的鄰居和親戚一遍遍地重複著那句使人不明所以的話:
黃昏時分,我告辭仲月樓返回麥村,他一直將我送到村頭。我沿著正在抽穗的稻田之中的一條小路已經走出了很遠,仲月樓叫住了我,好像要跟我說些什麼。我事後想到這也許是他不久之後的死亡所泄露出來的最初徵兆。我在稻田之中站住了,我看見仲月樓的身影遠遠地站在村頭的一棵樹下,朝我揮了揮手——表示他已經改變主意。
一九七〇年夏天的時候,我在水楊庄養豬場的一個糞池邊上最後一次見到了仲月樓。那是一個燠熱潮濕的晌午。糞池的四周長滿了齊腰深的青蒿,草叢中開滿了一朵朵黃色的小花。仲月樓手裡捏著一盒火柴,興緻勃勃地向我演示他最近的一項發明。
我回到麥村一個月之後,收到了仲月樓寄來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他很想知道在他死後九_九_藏_書我如何替他書寫一道墓志銘。
果然,在他們同卧一床的第二天,他的妻子就用一種強有力的聲音抱怨他身上「到處散發出來的豬糞的味道」。接著,她用連續不斷的嘮叨規勸他放棄提煉沼氣的想法。這使仲月樓多少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剛剛開始沼氣實驗的那些日子里,他那被情慾攪得無暇他顧的妻子不僅沒有干涉他的計劃,而且總是不斷鼓勵他:
他不知疲倦的研究和實驗在開始的時候常常使人迷惑不解。當仲月樓開玩笑地將自己自封為一位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同時,村裡的大多數人則把他這一乖戾的舉動看成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第二天,仲月樓就發起了高燒。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妻子整天守候在他的床邊,用淚水向他表達了他期待已久的懺悔。仲月樓並沒有對她顯露出一點原諒和感激的表示,在他看來,妻子的這一變化只不過是這個放蕩的女人渴望回到平靜家庭生活中來的一種信號,因為,她現在需要寧靜、安全和歸宿。對於仲月樓來說,他除了壓抑中的嫉妒和憤懣之外,已經產生不出什麼其他情感了。他妻子的回心轉意使他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和無所適從。隨著平庸的家庭生活可能再度來到他的身邊,仲月樓似乎擔心再也不能從嫉妒和憤怒中汲取生存的勇氣了。一天晚上,當他的妻子抱著鋪蓋卷要重新與他同睡一床的時候,仲月樓以一種冷冷的自怨自艾喃喃說道:
那天晚上,我坐在木屋的油燈下,在書寫那道墓志銘的時候,我禁不住熱淚滿面。我心頭https://read.99csw.com也曾多次掠過這樣的一個念頭:給他寫封信,規勸他放棄自殺的念頭。但是,我找不出一點可以說服他(同時也可以說服我)的理由,我便擔心,我的勸阻反而會使他感到羞辱。我從深夜一直坐到第二天黎明,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意識到,此時此刻,對我來說,仲月樓已經從塵世上悄悄地消失了。
「除非——」仲月樓瞟了我一眼,像是在徵詢我的意見,「我們能夠做一隻像糞池那樣大小的鋼精鍋。」
我看見了一股藍幽幽的火苗,它像一朵搖曳的牽牛花|蕾在空氣中顫動著,一股類似於酒精的氣味迎面撲來,在糞池四周慢慢彌散開來。
一個夏末的黃昏,仲月樓被人從高高的批鬥台上推下來,身體像個皮球似的在人群的拳腳之中朝前滾動。他那不到四歲的兒子獨自一人站在梧桐樹下,目睹了這辛酸的一幕。在那場集會結束之後,他從被太陽烤得炙熱的沙地上昏昏沉沉地站起來,顯得不知所措。人群都散去了,在空空蕩蕩的操場邊上,那個小孩依舊在樹下望著他。隨後,這個小孩邁動著戰慄不穩的步子朝他走過來。他的眼中飽含著屈辱的淚水,徑自朝他那頂被人打落在地的帽子走過去。那頂紙糊的高帽早已被人踩扁了,在風中翻滾著,那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在陽光下追逐那頂帽子的情景使仲月樓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黯然神傷。在那個瞬間,他感到這個小孩所帶給他的所有的恥辱和不幸似乎立刻化為烏有。
「的確,」仲月樓說,「我感到自己的血在他的肌膚里流淌。」
當時,仲九九藏書月樓的妻子已經度過了那段欲|火難禁的中年時期,她像一條洶湧澎湃的河流經過險峻的山谷之後,來到了坦蕩的平原上,水勢變得舒緩而平靜。這個比仲月樓小十三歲的女人慢慢收斂了自己的慾望,多次向他做出重歸於好的暗示。
這封信所透露出來的不祥的信息並沒有使我感到震驚。實際上,在我們以往朝夕相處的戰爭年月中,我們曾不止一次地討論過自殺,我知道,對於仲月樓(或者我)來說,自殺早就不是一種令人恐怖的意念,它只不過是一把神秘的鑰匙,通過它,可以打開通往另一座掩蔽體的大門。仲月樓隨身攜帶著這把鑰匙,在流逝的歲月中,用想象和夢境磨礪它,使它永不生鏽。而現在,他已經悄悄地將它從身上掏出來了……
和這個聰明伶俐的男孩相比,他的第二個孩子則顯得愚不可及。當她去年夏天得肺炎死去的時候,仲月樓並沒有感到過分的悲傷,她死後的當天,他就將她裝進一隻麻袋,扛到自留地里埋掉了。
這天晌午,我和仲月樓蹲在那處糞池的邊上,被夏日的溽暑弄得頭昏腦漲。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污黑的糞便中冒出的一簇簇氣泡,顯得很有耐心。過了一會兒,仲月樓又一次從口袋裡掏出了火柴,由於過於激動,他的手痙攣似的跳個不停。在連成一片的蟈蟈的叫聲中,我聽到了火柴被划著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將燃燒的火柴投入糞池,隨後立即抓住了我的手,低聲說道:
「我忘了將樹林里拴著的幾隻羊牽回來了。」他的妻子一邊心慌意亂地穿著雨衣,一邊淡淡地對仲月樓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