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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你在寫信吧,老爺?」端茶進來的僕人順便問了一句。
在飄飄揚揚的第一場冬雪中,趙伯衡終於命歸黃泉,一名跟隨他多年的家佣替他合上了眼帘。葬禮結束以後,沒有人願意清掃那間不透風的房間,即使在冬天,屋子裡也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
村中上了年紀的人都還記得幾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那是清明節的一天。天黑下來的時候,村裡的人都忙著焚香祭祖。在村頭的河邊、小樹林里到處都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村裡的老和尚日復一日地來到河邊挑水,當他看見村中黑壓壓的瓦楞上空躥出一丈多高的火苗,還對著正在水碼頭上洗衣服的女人說了一句:「你瞧那是誰家在化錢?那麼大的火。」女人連頭都沒有抬:「除了趙伯衡還有誰啦?」一絲涼颼颼的風貼著水皮飄過來,混雜著一股焦黃的硫磺氣息。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在衣裙上搓了搓手,直起腰來朝村裡張望:「和尚,你看那火……」
趙景軒五十五歲時死於痢疾。在葬禮的當天,趙少忠最後一次看了看那幾張發黃的宣紙,他發現父親在一個個名字上劃了橫杠,只剩下三個名字沒有劃九-九-藏-書去。他看著走遠的送葬的人群,順手將它揉皺,丟進了燃燒的火盆。
趙景軒整天坐在閣樓的窗前,仔細察看宣紙上的人名,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父親寫下這些名字的緣由。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彷彿刻下了趙伯衡臨終前孤獨深邃的內心。趙景軒把他一生中剩餘的幾年光陰完全耗費在父親遺留下來的宣紙上,白天他在村中四處打聽那次火災的每一個枝節,到了晚上他就對著那些人名發愣。趙少忠常常看見他坐在天井中的一株文竹旁,把那些人名一個個劃掉。
天色漸漸暗下來,老人一直那樣坐著。他整肅而寧靜的外表在這片蒼涼的廢墟中顯得很不協調。這個村裡的人們在歲月的更迭中早已濾掉了多餘的情感,但他們一旦看到趙伯衡那張由於痛苦而扭曲的臉都忍不住要掉下淚來。僕人第三次來到趙伯衡面前。他依舊擺了擺手。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究竟在想什麼,他也許在估算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使那些被燒毀的作坊、店鋪和閣樓在廢墟中重新生長起來,這個剛毅的老人和他那受人尊敬的先輩一樣,依靠勤勞和智慧建立了家業,突如其來的災九*九*藏*書難使他一夜之間變得更加蒼老。他的身影在晚風中像田野上矗立的稻草人一樣顯得不真實。在火災后的最初幾天里,趙伯衡依舊孤身一人在門前的白果樹下打拳,他想積攢起殘存生命的最後一絲光亮,但是那絲光亮彷彿是耗盡了油的燈心草尖上的火星,在風中撲閃了幾下,旋即就熄滅了。半個月之後,趙伯衡終於卧床不起。炎熱的夏季剛剛來臨,他的身體就開始潰爛,褥子上浸濕的膿血和地上的痰跡招來了無數的蒼蠅和蚊子,床上和潮濕的牆根下爬滿了白蛆,他獨自一人呆在那間陰暗的房間里,除了幾個端茶送水的僕人之外,在他彌留之際,唯一能夠和他常常呆在一起的就是他的長孫趙少忠。那一年趙少忠只有四歲。一天晌午,趙少忠看見祖父勉強支撐著身體在床上坐了起來,在一張張宣紙上寫著什麼。趙少忠走到床前趴在茶几上幫他研墨,老人臉上嚇人的表情慢慢消散開,衝著他凄然一笑。
一天早晨,趙景軒突然打開了父親那間塵封的屋子。他在床下的一隻木箱中翻出了趙伯衡寫過的那些宣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他不知道父親在臨終前為何要九_九_藏_書將村裡幾乎每個人的名字寫一遍,那時趙少忠已經識得幾個字,他朝那幾張散發著霉味的宣紙瞥了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雖然無法知道祖父抄錄這些人名的用心,但幾年來一直懸挂在心的謎團總算有了滿意的解答。原先,他還以為祖父是在交待藏有財寶的地方呢。趙景軒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宣紙,他的臉上漸漸呈現出和父親垂暮之年一樣的神色。當他從外地趕回村裡時,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都在流傳著那次火災的各種傳說。一個年老的家佣告訴他,大火從鐵匠鋪、木器鋪、鞋店裡同時躥出來,根本來不及救,「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滅掉這一族,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另外,好好的水龍怎麼也壓不出水來,也許有人用木塞將水龍頭的噴水管堵住了。」
十年之後,趙少忠在村中的祠堂和一個外鄉女子結婚,那場火災的陰影已經變得模糊而遙遠了,但是他的腦中一旦掠過那些宣紙上的人名,就感到渾身無力,新婚的喜悅和內心潛藏的恐懼糾合在一起形成了記憶深處的一個巨大的紐結。
趙景軒是趙伯衡的第二個兒子。起火那天,他正在漫長的運河上押送一隻裝棉花的船九九藏書。他的兄弟姑嫂將殘剩的財寶席捲而走,他卻獨自一個人回到了子午鎮上,在那間空空落落的大宅里住了下來。這個憂鬱的中年人承襲了先輩沉默寡言的秉性,同時染上了一種頹唐、散漫的習性,他整天衣冠不整,蓬頭垢面,慵懶的身影像幽靈一樣在村中四處晃蕩。
「寫個屁!」趙伯衡含糊地吭了一聲,重新陷入了冥想之中。
黃昏時分,一個瘦弱高大的老人拄著拐杖走到了這片瓦礫遍地的焦土之中。他吃力地繞過一座座倒坍的牆壁,不時地停住腳步靠在斷牆上喘息。沒有燒盡的椽子、棉絮和桌椅依然冒著一股一股的青煙,紙燼和布灰在地上隨風拂動。西斜的夕陽映襯著他身後綠色——黃色的背景,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老人在一塊赭紅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水煙鍋,望著寧靜的天邊一言不發。他的眼前不遠處是一片竹籬,籬中的油菜花開得正黃,幾隻白色的蝴蝶夾在金色的蜂群中翩然而飛。再遠處就是靜靜流淌的墨河,河上拱形的石橋像弓一樣橫卧在水面上。他隱約能看見地平線上模糊的山巒,風在開闊的田野上吹起一道一道波紋。
村口黑乎乎的弄堂里跌跌撞九*九*藏*書撞跑出一個人影,他敲著銅盆狂呼著朝河邊奔過來,在他身後,西北方的半個天都被火光映紅了,彷彿落日時的情景。蒸騰的紫絳色濃煙在東漸的北風中疾速浮動,在破碎的銅盆敲擊時發出的瘮人聲響中,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火藥引燃的爆炸聲,到處都是硫磺的氣味。村中高大的山榆樹、東奔西突的人群在火花中時隱時現。村裡所有閣樓的窗子都打開了,露出一張張半明半暗的臉。幾個年輕人從祠堂里抬來了水龍,那個像黃牛一樣笨重的土製滅火器發出嗚嗚的叫聲。這個村已經多年沒有發生火災了,廢棄不用的水龍的噴水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怎麼也壓不出水來。人們嘆息著隱伏在河邊的樹叢中,無奈地看著火焰捲起一片片店鋪的屋頂,大火從傍晚時分一直燒到第二天拂曉。當太陽再一次從村后的桑樹叢中露出臉來,一些圍觀的人已經在河灘上的草地里睡著了。在暖烘烘的陽光之中,一切都重新變得安詳起來。鄰村或更遠地方的人得到火災的訊號趕到這裏的時候,天已大亮。那些面容倦怠的外鄉人抬著水龍,拎著盛水的木桶圍著那片焦黑的廢墟轉了幾圈,就沿著蜿蜒的水路稀稀落落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