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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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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疑神疑鬼的,」翠嬸說,「我看見你每次去關院門都要探頭去看看門外,我真擔心你會給嚇出病來,晚上要不要我來陪你睡?」
那個人影走到近前,柳柳認出他是村裡的一個皮匠,皮匠提著裝滿狗屎的糞箕,在她跟前停了下來。她聽說天一下雪,拾狗屎的人就多了起來。那些黑乎乎的糞便在雪野凍得鐵硬,遠遠就能看見。
翠嬸已經早早地起來了,她正舉著一根綁著雞毛的竹竿在打掃廊下的積灰。
「你夢見麥穗夢見蛇夢見道士在桑林里走,這些都沒什麼,」女尼說,「只要不夢見下雪。」
老鼠怎麼會死在這兒?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張開的尖嘴中露出白燦燦的牙齒。柳柳繞開了它,走到院子里。她看見父親坐在不遠處的一塊護欄石上,慢慢地吸著煙。她常常看見父親像一塊風動石一樣坐在那兒。她想起天快亮的時候,她聽見屋外的風聲像孩子的嗚咽一樣,她在這種令人心怵的叫聲中模模糊糊地睡去,隔不多久,屋頂的瓦楞上發出的響動再次將她驚醒。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屋頂上走,瓦片被踩碎的聲音清晰地read•99csw•com傳過來。柳柳披上了衣服走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她看見大雪飄飛的夜色之中,對面樹叢里煙斗的火光忽閃忽滅,她知道是父親坐在那兒,就返身進了屋。
柳柳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柳柳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村裡走去。
皮匠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柳柳感到他那粗糙的手掌非常溫暖。這個鰥居的皮匠住在村東的祠堂里,他的懶惰和輕薄的舉止所積累的壞名聲成了子午鎮上婦女們永遠不會厭倦的話題。她記得幾年前的一個中午,她的父親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教她識字,皮匠的身影從側門晃了進來,他是來向翠嬸借七星秤的,他一邊和翠嬸說著話,一邊朝柳柳這邊看。趙少忠不知因為什麼事剛一走開,皮匠就湊了過來,他拿起她面前的識字本看了一下:「門前青玉案,籬畔蝶戀花,你父親倒是好文才啊,好吧,大叔也說首詩考考你,你猜猜是個什麼字。」皮匠四下里看了看,壓低了嗓門:
「點不著火了吧?」皮匠笑嘻嘻地蹲下來,「我來幫你點吧,你看,你的手都凍得像胡蘿蔔一樣九九藏書紅了。」
「整天抖抖索索的,看見自己的影子也要嚇一跳,我真擔心你會被嚇出病來。」翠嬸沉浸在她勞作的快樂之中,嘮叨個沒完。
「沒有什麼。」柳柳說。
「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聲音?」
「不用了。」柳柳勉強笑了一下。
「柳柳,」趙少忠說,「天快亮的時候,我看見你到走廊外轉了一轉,你看到了什麼?」
柳柳滿臉一陣緋紅。
柳柳覺得手背上一陣毛茸茸的,像蟲子在爬。皮匠將另一隻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柳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曠野上變得急促起來。雪越下越大了,她隱約看見身後的村子里已經點上了燈。
女尼打了一個響嗝,喝了一口茶:「你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回去到河邊燒幾刀紙驅驅邪吧。」
「你的手粉|嫩的,」皮匠吐出一口一口熱氣,把聲音壓得更低,「你的身上每一處都是嫩的,像竹筍剛剛從地里冒出來還沒有長熟,像個小疙瘩……」
還是皮匠在上頭。
這些天,柳柳總感到有一種不祥的影子緊緊跟隨著她,在被啼鳥喚醒的九*九*藏*書黎明的睡夢中,在窗后棗樹的枝條拂動的陰影里,在她照鏡子的時刻——鏡子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她常常從裏面看見自己虛幻的面容,就像在凋謝的花叢中看見過去。從來沒有人向她提起過以前的事,這個即將頹圮的院宅中所有的一切都和過去牽扯著:褪了色的梳妝盒,塵封的氣息,高大的刺樹下一口口盛水的缸,散亂地堆放在牆根的滴漏,稻箱和像蜘蛛網一樣的紡車。她似乎看見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依然隱伏在它們的陰影之中,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爬過窗檯,走進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的記憶之中殘存的那些夢魘不時地浮現在她眼前。她夢見院子長出了大片的麥穗,一個老人牽著綿羊怎麼也走不出這塊麥地,羊糞像棗核一樣撲撲簌簌掉在她的臉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夢見兩個獨臂的道士一前一後在桑林里行走……
和一個皮匠軋姘頭
現在,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柳柳看見在背風的河坎上,沒有被雪花覆蓋的魚尾紋灘涂在將近的夜色中落滿了小鳥。它們嘰嘰喳喳地叫九_九_藏_書著,擠縮成一團。
柳柳迷迷糊糊地穿過院子的北門,走到了大街上。今天是香火節,她跟著三三兩兩的香客在飄飛的雪花之中朝南山走去。
「你看,你的手都凍得像胡蘿蔔一樣紅了。」皮匠說,他見柳柳沒有抽回她的手,又朝前移了移,她能看見那張黧黑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像映入夕陽的窗子。水珠從旁邊的杉樹枝上滴落下來,在火苗中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她又想起了南山的那座廟宇,焚燒的香的熱氣把屋檐上的積雪都烘化了。午後,香客們快要散盡的時候,柳柳在一個老邁的女尼對面坐了下來,這個女人毫無顧忌地脫下青紗帽,搔著頭皮,柳柳發現她的頭髮不像是被剃掉的,倒反而像是自然掉光的一樣。
被三歲的小孩撞見了
「趙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樣漂亮,可她們全是騷|貨。她們在羊圈裡,在鐵匠鋪的火爐前,在麥地里……哈,你知道她們在幹什麼?她們大腿綳得筆直,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氣……」
柳柳看見那根粗圓的枝條在那堆紙燼中燒得通紅,她悄悄地抽出了它,皮匠還在喃喃地說著九_九_藏_書什麼。她突然一閃身,把燒紅的枝條按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聞到了空氣中散發出的一股皮肉被燒焦的氣息。
「可是我夢見我的父親……」
黃昏的時候,天空依舊飄揚著大雪,柳柳夾著幾刀黃紙到村頭的小樹林里去燒。她在河邊的灘頭掃凈一塊積雪,露出鵝黃的枯草,把那疊敲滿錢眼的黃紙架在樹枝上,這時,她看見雪野中一個佝僂的人影朝她慢慢走來。
柳柳臉上一陣通紅。今天早上柳柳第一次起得這麼早,再過三天,就是她父親六十壽辰了。她踏著咯吱直響的樓板,朝院里走去。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她踩到一堆軟乎乎的東西上,冰涼的氣流立刻沿著她的腳底傳遍了她的全身。在天空灰褐色的光亮中,她看見那是一隻死鼠。
一個女人沒來由
皮匠一撒手,翻身滾倒在雪地里,他的牙齒咬著地上露出的草皮,發出嗚嗚的叫聲。
「你父親什麼?」
皮匠的一隻手繞過她的脖子,滑到了她的胸口:「我知道怎樣把火越燒越旺……」
「沒有,」柳柳怔了一下。「我聽見外面的樹枝被大雪壓斷了,就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