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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7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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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之前,啞巴跟著一支唱花集的戲班子來到了子午鎮上。他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跟著那支披紅掛綠的花集班子歪歪斜斜地走著,他手裡拿著一塊剛剛從地里刨出來的紅薯,一邊吃著,一邊哼哼唧唧地說著什麼。起先,人們還以為他是花集戲班子里的丑角。那支戲班子在子午鎮的祠堂前演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撇下他悄悄地離開了。子午鎮上的很多人至今還記得那天早上啞巴從河邊的棚屋裡醒來時喪魂落魄的樣子,人們從他炭灰一樣污黑的臉上看到了巨大的恐懼,他挨家挨戶地敲開了村中所有人家的大門,用誰也聽不懂的啞語打聽那支唱花集的戲班子的行蹤。
這些閑言像季候風一樣不時刮過趙家的院牆,趙家女人的哮喘病一天天地加重,那年深秋,趙少忠的女人在一場滂沱大雨中咽了氣。儘管村裡的巫婆認為那不過是天上的花神的定期的邀約,但村裡人寧可相信另外一種說法。七天之後出殯的時候,啞巴一反常九-九-藏-書態伏在雨流如注的棺蓋上哭得死去活來,沒有人相信啞巴的淚水是出於感恩的悲痛。
有幾隻梅鳥棲息在屋檐下的排水槽上。那些胖乎乎的小鳥縮著脖子,嘰嘰喳喳地叫著,不時四處張望。他看見一隻綠色的小鳥朝地面俯衝下來,鑽進了篩底,門縫中那條白線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像琴弦一樣繃緊了。傾覆的篩子把小鳥罩在下面。猴子興沖沖地推開門,跑了出來。在他身後,啞巴看見趙少忠領著一個陌生人從迴廊的拐彎處閃了出來。這個滿臉麻點的小夥子像是在晌午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裏,他穿著筆挺的長衫拎著沉甸甸的木匣子猶豫不決地走進了趙家大院。
人們看見他終日躺在那片不見陽光的樹林里,露水和春末的綿綿細雨把他的衣裳打得濡濕。幾天過去了,除了幾個小孩遠遠地朝他躺著的地方扔幾塊爛泥之外,沒有人去過那片林子。人們以為他早已死了或者正在奄奄待斃。前一年,子午read.99csw.com鎮上遭到了多年未遇的雹災,眼下飢荒正四處蔓延,鎮上的大部分店鋪都關了門,誰也不願意收留這個不會說話的外鄉人。
那天,趙家祠堂的三老倌不知因為什麼事正在和他的老婆慪氣,看見這個醜陋的外鄉人推開了自己的房門,就順手給了他一巴掌,啞巴差一點沒給打得飛起來。三老倌走到門外對著圍攏的人群看了一眼:「你的那些婊子姑佬有三四十個人,我難道能把他們藏在雞窩裡?」
啞巴站在那架木梯上朝牆上刷著石灰,蜷曲在牆根下的一條黃狗靜靜地陪伴著他。天空在晌午的時候晴了一下,現在又開始陰沉下來,零零星星地飄著雪珠。翠嬸拎著一籃鮮艷的薺菜到河邊的水碼頭上去洗,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她比畫著手勢跟他說了些什麼。啞巴知道她是說那架梯子把牆腳下的一壟雞冠花壓倒了。
啞巴滿臉是血,他從地上爬起來就聽見那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所有的人都衝著他笑。他不九_九_藏_書知道人們在說些什麼,他站在祠堂門前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隨後人們看見這個可憐的外鄉人搖搖晃晃地朝河邊的那片濃密的樹林走去。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些干樹枝、稻草和破蒲包,在一棵背風的榆樹下像鳥一樣築了一個巢。
在半陰半晴的午後的陽光之中,啞巴哼哼唧唧地朝牆上刷著石灰,梯子在大風中不斷地搖晃,鬃毛刷凍得像石頭-樣硬,木桶里的石灰漿也結了層亮晶晶的冰碴子。透過傘牆上那扇木格窗,他看見院子里堂屋的門緊緊地關閉著。門縫中牽出一條細細的白線,在風中盪成一道弧線,白線的一端系在一隻筷子上,筷子支撐著一頂竹篩。他知道一定又是猴子在捉鳥。
趙少忠滿臉笑容和他說著話,慢慢地往外走,他們繞過一處磚砌的花壇,在門口停了下來。年輕人一邊朝門外走,一邊朝廚房那邊張望。梅梅正在灶下洗碗,她烏黑的辮梢被風吹得像羊毛一樣散開,碗杯在陶缽里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read•99csw.com趙虎蹲在早已枯萎的忍冬藤邊的碌碡上,嘴裏咬嚼著一根草莖,看著那個麻臉人在曠野里漸漸走遠。
一天中午,人們看見趙少忠的女人拎著一隻竹籃走進了那片樹林,這個病病歪歪的女人的如此善舉勾起了村裡人對於往事的無窮無盡的回憶。他們甚至想起了趙伯衡,這個面容剛毅令人生畏的男人卻有著一副菩薩心腸,鎮上的小孩習慣稱他為「爸爸」的時光又一次浮現在人們眼前。人們想起在趙伯衡的高大的身影中度過的數不清的災難和恍若隔世的快樂光陰,想起他臨終前那場大火的慘景,忍不住掉下淚來。不久,這個孱弱的女人成了他們默默仿效的對象。每天都有人端著稀粥和面饃走進那片陰暗的樹林。當時,這個孤獨的啞巴正躺在那片濕漉漉的稻草上仰望著天空,等待死神的降臨。當他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發現身邊的幾隻白饃和糠團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那些天,不時有一些小孩子帶著迷惑不解的目光來到他身邊,在地上https://read.99csw.com放下一些食物,那些吃不完的食物在漸漸來臨的夏季開始腐爛,招引來了成群結隊的蚱蜢和臭蟲。那些日子,人們常常看見他在樹林里點燃一堆乾柴熏蚊子。
六月二十七日是一個吉祥的日子,趙少忠決定正式收留這個外鄉人。幾天之後,當啞巴穿著一身漿得挺硬的麻布衫出現在村裡時,人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實上,人們發現他根本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樣醜陋。在趙家的日子一久,他的萎黃的面色漸漸潤澤起來,這個起先渾身散發著惡臭和霉味的外鄉人慢慢長成了一個壯實的小夥子。他天生的沉默和勤勞使得村裡人開始願意和他接近。甚至幾家正愁嫁不出閨女的人家開始琢磨著來趙家提親。就在這時,突如其來的閑言碎語紛紛揚揚地在鎮子的每一處陰影里傳播開來,人們習慣於把這個聾啞人和趙少忠女人的貞操連接在一起。村裡磨坊的幾個年輕人多次揚言,他們曾親眼看到在趙少忠外出做生意的那段日子里,啞巴在院子里幫他的女人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