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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0

第一章

10

趙少忠笑了笑,沒有吱聲。在女人身體中散發出來的香粉的氣息中,他看見村裡的三老倌、藥店老闆和幾個手藝人已經走到院門外,在他們身體的縫隙中,趙少忠看見前些天來過的那個麻臉小夥子挑著壽禮已經走上了那座窄窄的子午橋。
趙少忠昨夜通宵未眠,他毫無倦意地站在白果樹下,久已消失的肌膚的光澤再次洋溢在他的臉上,他看上去一下年輕了許多。
「你的手怎麼了?」趙少忠說。
趙少忠似乎覺得在這樣的氣氛中談論這些有些不太合適,正想重新換個話頭,他感到背後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過頭,看見村裡酒坊的老闆娘正衝著他笑。她的丈夫更生,一個乾九-九-藏-書癟的小老頭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她頭上扎著一方鮮艷的頭巾,笑吟吟的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像一扇新木板門剛剛刷上—層桐油。老闆娘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中依然沁出一股熟透了的葡萄般的光澤。
「生意?做我這個買賣生意倒是越清淡越好。」
廚子挑著碗碟來到子午鎮上的時候,地上剛剛開始解凍。趙少忠遠遠地迎了出來,在身上散發出來的薰衣草和薄荷的香氣中,他感到一陣隱隱的激動。墨河對岸的一條長滿柳樹的小道上,廚子擔子上掛著的銀白的刀具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叮叮噹噹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傳得很遠。
「這九_九_藏_書是什麼話,你是怕我送不起禮還是嫌我的晦氣?」
「親爹!」麻臉人繞到趙少忠跟前,乾巴巴地叫了他一聲。
村裡幫傭的女人高挽著袖子,露出豐腴的手臂在他身邊進進出出,梅梅和翠嬸在院中的花壇邊小聲地嘀咕著什麼,在她們身後,趙龍正把一捆捆鞭炮搬到陽光下來曬,那條黃狗搖著尾巴在陰溝邊逡巡。
「這麼多日子怎麼也沒見你來酒坊喝兩盅?」女人說。
「夥計,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向我漏個風兒?」錢老闆說。
「趙虎,把客人接到後院去吃茶。」
真是難得的好天氣,颳了一夜的大風在黎明時突然停息下來,屋頂上融化的積雪把院子里的枯草澆九九藏書得濕漉漉的,燦爛的陽光靜靜地依附在樹籬和河道的邊緣,在小鳥的啁啾聲中,空氣甜蜜而安詳。
「哪裡,」趙少忠說,「近來生意還好吧?」
趙虎懶洋洋地站起身,走到麻臉人跟前,從他肩上接過壽擔,一聲不吭地朝院里走去。他在跨越那道門檻時,腳底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上。裝著壽禮的篩子在泥濘的地上滾出了很遠。趙少忠瞥了一眼那個尷尬的年輕人,他已經轉過身去,那隻黃狗狂吠著在他面前竄來竄去。
「前天不小心把油燈碰翻了……」皮匠含混地吭一聲,將那隻受傷的手藏到背後。
趙少忠轉過身,臉上浮出笑意,看了看正縮在門檻上曬太陽的趙九九藏書虎。
「什麼事瞞得了別人也瞞不過你,」趙少忠說,「白天人多事雜,我正琢磨著晚上請你來喝兩盅。」
「親爹……」那個麻臉人遠遠地叫了一聲。
「你從哪兒得到了信?」趙少忠呵呵一笑。
「我是看見你們家的客人來才知道的。」
趙少忠裝著沒有聽見,和身邊的一個皮匠拉開了話。他看見皮匠的右手上纏著白白的紗布,目光躲躲閃閃。
村裡的客人來得稍稍晚了一些。花圈店的錢老闆到晌午的時候才來,他拎著兩隻覆蓋著紅布的漆盒,走到了白果樹下。
梅梅正在院外的碌碡旁揀著一堆水芹菜,她朝橋上那個搖搖晃晃的年輕人瞥了一眼,撩起圍裙揩了揩沾滿爛泥和菜葉的手,慌九九藏書亂地站起身,走進了大院。
聞訊起來祝壽的人群早早地踩著凍土來到了村前,這些遠親挑著花花綠綠的壽禮,像趕集一樣翻過高高的馬脊山,在雪野里艱難地行走著。那些風韻猶存或日漸衰老的女人臉頰被風吹得紅撲撲的,沒完沒了地和趙少忠談起陳穀子爛芝麻般的往事。趙少忠和這些親戚斷了來往已有多年,紛至沓來的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勾起他一連串殘缺不全的記憶,過去的事情像牆上刷的一層層石灰,在風雨霜雪之中早已改變了它原先的顏色。一個接著一個前來向他祝壽的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男人們慵懶地蹲在牆角吸著煙斗,女人的笑聲在井欄的陰影中蕩漾開來,在裹滿霧氣的河道上空飄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