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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8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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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扁豆像羊屎一樣掉在桌子上……」趙少忠說。
啞巴咿咿呀呀地朝後院跑過來,翠嬸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跟著神色慌亂的趙少忠朝前院走去。
那是一個仲夏的夜晚,她躺在卧室外的藤椅上乘涼,趙少忠鞍著木拖來到了她的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在涼爽的夜風中,她的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趙少忠嘆息了一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扁豆?」
自從官塘鎮的那個潮濕的夜晚開始,她一直在揣摩著這個終日沉默不語的男人的心思。許多年以來,她像一朵盛開的雞冠花,轉眼間就結出了花籽,每當她和趙少忠在空曠的院內無言相對,她的心頭依然掠過一陣隱隱的激動。那個病弱的女人的猝死並沒有使她獲得想象之中的婚姻,也許是那場在雨中進行的糟糕的葬禮在這個脆弱的男人心頭埋下了不祥的陰影,在她試圖使趙少忠回心轉意的所有努力遭到失敗之後,她在難熬的時光中又一次打算逃離這個鎮子。但是一個偶然的機遇使她改變了主意。
當院中的杏樹飄散出黃澄澄的杏果酸澀的香氣時,麥子已經割完了,麥秸在庭院的牆邊堆得很高,翠嬸坐在https://read.99csw•com前屋的廊下剝著蠶豆,她看見墨河邊的水車鏈條般的木匣像蛇一樣爬上爬下,發出咕咕嚕嚕的吐水聲。那條黃狗伏在她的腳邊,在陽光中眯縫著眼睛。
命運在這個節骨眼上再一次跟她開了個玩笑,在凝固的空氣中,她聽見閣樓下的那扇門突然被人打開了,趙虎拎著褲子走到屋外的陰溝邊撒尿。趙少忠咳嗽了一下,將壓在她乳|房上的手抽開了。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個風清月白之夜,她依舊坐在卧室外的那張躺椅上,等待著昨夜那個令人心醉的時候再度降臨。她純樸的心智使她沒有忘記在趙虎卧室的那扇門上掛上一隻大鎖,她在廊下一直等到後半夜,漸漸聽到了趙少忠房裡傳來的如雷的鼾聲。這種嬰兒般的鼾聲並沒有使她怎樣傷心,一種更加醇厚的情感在她內心積聚起來,整整一個晚上,她都在傾聽著這種聲音。
現在,趙少忠又在院子里拉起了胡琴,她儘管聽不懂那些曲子,但她寧願相信那是為自己拉的。在刺耳的琴聲中,她一邊納著鞋底,一邊想著過去的那些不著邊際的事。突然她聽到一聲清脆的弦響,琴聲戛然而九_九_藏_書止。她愣了一下,針尖刺進了肉里,手指上滲出了一絲鮮血,她回過頭,看見趙少忠正張大了嘴獃獃地看著自己,像是在聆聽著遠方的動靜,又像是預感到了即將發生的什麼事。那根綳斷的琴弦像捲曲的藤條一樣繞在他的膝間。門窗在風中吱吱轉動。他們默默地對望著,好久沒有說話。
趙少忠半晌沒有說話。在明朗的月色中,翠嬸被他那張渴望傾訴的臉感動了,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平素威嚴矜持的男人竟像一個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把那些扁豆藤拔掉就是了。」
「那些扁豆把我弄醒了。」
在換季的這段短暫的鬱悶時光中,這個空空蕩蕩的院落被一種靜謐安詳的氣氛籠罩著,翠嬸漸漸地忘掉了過去一連串的不愉快。
她感到他的一隻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翠嬸靜靜地聽完了他對扁豆的抱怨,不禁失聲大笑:
趙少忠蹲在雞塒邊麥秸垛的陰影中,用一把剪刀剪著雞毛,他的身邊放著一根用青竹做成的釣竿。一連好幾天,翠嬸看著他扛著釣竿消失在曠野里金黃色的背景之中,心中湧起了一種寧靜安逸的感覺。這些天,趙少忠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猴子的read.99csw.com死和幾個月前梅梅的出嫁並沒有使他陷入孤獨的包圍之中,相反卻帶給他難以說清的滿足。隨著空氣一天天變熱,他的腳步也一天天變得輕快起來。在潮濕的雨季的夜晚,翠嬸不時可以聽見他的卧室傳來一兩聲哼哼唧唧的小調。幾天前,一個外鄉的剃頭匠來到了子午鎮上,趙少忠坐在門前的白果樹下,讓那個剃頭匠把自己留了十多年的長須刮掉了,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使翠嬸又一次想起過去的歲月。到了晚上,趙少忠偶爾也到鎮上的戲院看看戲,或者端著一杯茶突然走進她的卧房,聊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他慢慢地恢復了午後讀書的習慣,在後院的一株天竺花叢邊,他一邊翻著發黃的舊書,一邊喝著黃酒,有時乾脆閉上眼睛伏在書桌上睡到天黑。
翠嬸的眼前浮現出猴子趴在缸上的情景,一種不祥的感覺緊緊地攥住了她。
灶屋裡水流了一地,那口缸上箍著的鐵皮不知什麼時候散開了,殘破的缺壁像一朵枯萎的蓮花堆在牆角,幾隻小雞正仰著脖子喝水。
「屋子裡怎麼會有扁豆?」翠嬸從椅子上坐了起來。
翠嬸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坐在藤椅上,她感到巨大的幸read.99csw.com福正靜伏在黑暗之中悄悄地向她逼近,她擔心自己稍一疏忽,幸福的鳥就會從她身邊飛走。蚊蟲叮咬著她的腳踝,隱隱的痛癢增加了她的興奮,她聽見男人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那隻手在她的手背上停了一會兒就挪開了,但那種奇異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她閉上了雙眼等待著。過了一會兒,那隻手不再躲躲閃閃,順著她圓潤的胳膊一直滑到她的脖頸,她竭力壓制的興奮已經衝破了她的軀殼,瀰漫在無邊無際的月光之中……
一年重陽節,外鄉的一個親戚來到趙家作客,閑聊之中,那個女人朝正在院中剝花生的啞巴和翠嬸努了努嘴,笑了一下。趙少忠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假思索地請這個女人出面撮合。那天晚上,女人走進了翠嬸的房間,沒等她把話說完,翠嬸就感到眼前一陣暈眩,癱倒在馬桶上。她把自己反鎖在那間陰暗的卧房中哭了三天,最後終於答應了。那個女人臨走前把結婚的日子定在霜降這一天,可是那個女人到了那天並沒有露面,趙少忠也像是把這茬事給忘了。
「沒什麼事,」趙虎從廊下閃了出來,「灶屋的水缸裂開了。」
趙虎撒完了尿,睡眼惺忪地走到他們面九_九_藏_書前,在翠嬸的膝蓋上伏了下來,不一會兒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天晌午,趙少忠讓她去鎮上的葯坊里買幾盒松香,翠嬸起先不明白他的用意,等她從葯坊回來,趙少忠已經把一隻從床下翻出來的舊胡琴擦得鋥亮。他在琴弦上塗了一層松香,吱吱嘎嘎地拉響了琴,胡琴突然發出的豬叫般的聲響使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那聲音彷彿是指甲在玻璃上劃過而留下的,但她裝著能聽懂的樣子,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納著鞋底。
梅梅在春收的大忙過後,也回來過幾次,帶來了一些番茄的秧苗和茼蒿的種子。看著她變得紅潤的臉,翠嬸曾不止一次跟她開起了玩笑:「怎麼樣?男人的東西還挺管用的吧?」
在往後的日子里,她體內熾烈的情火混雜著深不可測的母性的溫愛,她像一個盡職的母親對待嬰孩那樣照料著他的一切,在一天深夜翠嬸為他捉蚊子被燈罩燒焦了眉毛之後,趙少忠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作為回報,趙少忠的舉動顯得更為直接一些,他試圖讓翠嬸搬到自己老婆那幢閣樓里去住,在遭到女人無言的拒絕之後,趙少忠將一大串房門鑰匙交到了她的手中,這一回,翠嬸流著感激的淚水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