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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4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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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些店鋪裝不了。」
那是啞巴。他不知道啞巴為什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梅梅的卧房裡去。這個來路不明的外鄉人在趙家大院呆了十幾年,近來,他藏頭露尾的行跡越來越使人感到不安。柳柳曾經不止一次地對他說,他的聾啞像是裝出來的:「說不定哪一天他會突然說出一兩句什麼話來。」趙龍倚在窗前,注視著對面閣樓下敞開的門洞,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
固定的驚駭的表情不時在趙龍的臉上閃現,那把在他的身體上沒入很深的尖刀使他感到胸口一陣陣發麻,村裡那些充滿敵意的人的臉在空氣中隱伏著,他一遍遍地在黑暗裡聚斂著那些散亂的目光,最後他看到了一副枯樹般的瞎子的臉。即使是在白天,他走在大街上,也能感覺到那兩個瞎子在背後跟隨他,竹竿在冰封的地上敲出篤篤的聲響。
「你從哪裡弄來了這些東西?」翠嬸說。
「酒坊里沒人。」那個女人說,「老闆娘到大窖庄趕集去了。」
父親的眉頭皺了一下:「晌午的時候,三老倌讓人運來的。」
走在陽光下,趙龍覺得一切都虛恍如夢。九九藏書曬場上空空蕩蕩的,四周的樹籬下依舊殘留著沒有融化的積雪。他的目光不敢在那裡過多停留,那兩個瞎子似乎一直在曬場上晃來晃去。
三老倌的那些散布在河沿的店鋪中飄來一股股潮濕的鋸末的氣息,他看見河流拐彎處的碼頭邊,幾個幫工正在陽光下將船上的棉紗一捆捆地卸下來。前些天,他從屋外回到家中,看見前院原先空著的一間間廂房中堆滿了棉紗。
他在子午鎮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有什麼人關注到他的存在,此刻,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他背後偷偷地打量著他。儘管住在墨河岸邊的那個郎中在為他仔細地搭完脈后告訴他:他的身體看不出任何病兆,看上去可以足足活到一百歲。但是,郎中的話並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安慰,在鎮子上空流過的各種風言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也許真的快要到頭了。
趙龍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用一根樹杈抵住門,躺在涼颼颼的床上久久難以入睡。一連幾天的失眠使他身體的所有的感覺變得敏銳起來,他獃獃地凝望著屋頂上那扇灰暗的天窗,辨九-九-藏-書別著屋外的各種聲響:南山寺廟的破碎的鐘聲,深巷裡更夫越走越遠的腳步聲以及在房頂迴旋的嗚咽的風聲。
現在已是黃昏時分,門前的枯草地上印滿了獨輪車的車轍,看上去,更生外出賣酒還沒有回來。趙龍心煩意亂地察看著四周的動靜,慢慢走到了門樓的陰影之中,他的手指在門板上輕輕地敲擊了幾下,房中傳來幾聲嗡嗡的迴響,傘牆上的那扇窗戶簾幔低垂,牆根下一片冰碴閃著耀眼的白光。
現在,三老倌正坐在染布坊門前的柵欄圍子邊上曬太陽,他吸著水煙,看著碼頭上一個用棒槌浣紗的女人發愣。那些停泊在岸邊的船隻的帆篷被風吹得呼啦啦地響。他的眼前又一次呈現出那個寂靜的黃昏,那條裝載著蠶繭的大船在寬闊的河面上越走越遠……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閃電中顯露的灰濛濛的天空。那個女人在馬燈的光亮中赤|裸的身體使他想起了柳柳躺在葦叢中的樣子,以前,他常常在柳柳的臉上看到她的影子,甚至,當他聆聽著那兩枚雞血色的手鐲發出的聲音,就能一下子看到她。現在,那個女九*九*藏*書人的形容像是一堵被刷上了石灰的牆壁,又像是水面上散開的漣漪,一切都消失在寒冷的空氣中。
趙龍在村外的桑林邊一直轉到天黑,才悻悻地往家走。那棵橫倒在門前的白果樹像一個巨大的木桶倚在牆垛上,背陰的一面粘附著積雪,那些被砍下的枝椏在牆下堆得很高。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走到那條長長的迴廊下,聽到了後院傳來的一陣陣鼾聲。
河邊的樹林里有幾個小孩正在那兒打水漂,看見趙龍走過來,他們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他。他們幼鼠一般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趙龍走到離他們差不多有十步遠的地方,他們便呼啦一下逃進了樹叢,像一群被驚飛的小鳥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那片空闊的灘土,趙龍感到茫然若失,在村中所有人的眼中,他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死去多年的幽靈。
翠嬸在他的窗下站立了很久。過了好一陣,他聽到卧室的門上「咔嚓」響了一下,那是上鎖的聲音,隨後,他清晰地聽到鑰匙在鎖孔里轉動了一下,拔了出來。那團亮光不久之後就在窗外消隱了,可那種冰涼的上鎖的聲音九*九*藏*書卻在廊下停留了許久。
後半夜的時候,趙龍聽到院中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被人踩翻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透過床邊的木窗,他看見屋外如鴉的天空閃著點點星光,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扇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一團暗紅的燈光照亮了對面那排閣樓的粉牆,他看見翠嬸披著一件夾襖,穿過院中的晾衣繩,走到了井台邊,她也像是被剛才的聲音驚動了。
在罩燈的光亮中,趙龍看見井欄邊的一隻栽滿香蔥的陶罐翻倒在地上,翠嬸用腳撥弄著它,環顧著四周。在她身後,趙龍看見梅梅卧房的迴廊下突然鑽出一個人影,他佝僂著身體躡手躡腳地消失在院中的樹叢里。
翠嬸嘆息了一聲,轉過身,舉著那盞罩燈朝這邊走過來,趙龍在床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翠嬸走到窗下的時候,他感到燈光刺得他的眼球一陣酸痛,翠嬸不安的喘息聲從窗口飄進來,夾雜著牙齦打顫的聲響。
「到時候再說吧。」父親說。
他懶洋洋地走到墨河岸邊,河面上漂浮著咔咔作響的冰塊,汩汩流淌的水流漫過河坎下雪白的蘆梢,漫過一片又一片枯九*九*藏*書荷,漫過他模糊不清的記憶。他沿著河堤慢慢朝村西走,他眺望著蜿蜒曲折的河道在遠處和天空交接處飛翔的水鳥,感到了一種軟綿綿的寂靜。
「他家的棉紗堆到這裏來幹嘛?」
過了一會兒,趙龍正準備走開,附近的一幢閣樓上的百葉窗突然打開了,一個女人從窗口探出頭來把他嚇了一跳。
「這些廂房是養蠶用的,明年春天……」
在房舍四周飄蕩的酒香之中,趙龍越來越感到不安。儘管屋前沒有一個人影,他能夠依稀感覺到暗中射來的縷縷目光。
這些日子,翠嬸依舊整天笑呵呵的,她像是對縈繞在這座院落里的不祥的氣氛一無察覺,她像往常一樣日復一日地在門外劈著木柴,或者在院中的那株忍冬花藤邊做著針線,她那日益發胖的身體散發著使人安寧的氣息,不知不覺中,他感到自己總是跟隨她,尋找著她那陽光般溫暖的目光。每當他試圖湊近她和她說些什麼,她不是借故走開,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更生那片酒坊的屋頂上灑滿了陽光,那扇朱漆的大門關得緊緊的。一隻花貓蜷伏在瓦楞上的煙囪邊,不時發出嗚嗚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