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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0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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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嬸正在牆角那處歪倒的竹籬邊餵雞。黎明的時候,趙龍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在卧房外的迴廊下轉來轉去。在最近的這段日子里,這個膽大而謹慎的外鄉女人成了他內心深處唯一的慰藉,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一天天變得憂鬱的目光越來越使他感到不安。這些天,趙龍察覺到翠嬸一直在暗中注視著自己。一連幾個不眠之夜,他常常發現翠嬸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悄悄溜到院外的河邊去燒紙,翠嬸無意之中流露出來的慌亂使趙龍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趙龍怔了一下。看著翠嬸若有所思的神態,他忽然意識到了那兩個瞎子的話在她灰褐色的臉上留下的沉重的陰影。
趙龍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被冰凍住了,當那個黑影悄悄朝他走近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懼正把他的軀體一片片撕碎。
趙少忠站起來替他斟酒的時候,他的影子在對面的粉牆上晃動著,趙龍感到了一陣陣的溫暖。
趙龍記得在往常的日子,他幾乎從來沒有和父親說過什麼話,每read.99csw•com到他們獨自面對的時刻,趙龍總是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現在,在飄搖的油燈的光亮中,父親長久的沉默並沒有使他感到往昔那種難言的尷尬。他布滿皺紋的臉漸漸潤朗起來,但眉下那種不易捉摸的目光卻一如從前。
太陽已經升到了那些掉光了葉子的樹梢的頂端,枯水時節的墨河上折射的熾烈的光線懶洋洋地覆蓋在岸邊的船篷上。嘰嘰喳喳的婦女在橋下的水碼頭上忙碌著,水流被攪動的聲響不時傳來。他的目光越過那幢新砌的店鋪的瓦楞和尖頂,看見三老倌的幾個幫工正把剁掉了根莖的茜草往一輛板車上裝,他們的身後是大片裸|露的田野,淺綠色麥地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
「你還是別上去了,」翠嬸說,「等過了這些天再說吧。」
夜色已深,越過黑黢黢的院牆,他看見墨河邊的樹籬中飄閃著點點漁火,狗的吠叫在沉寂的曠野中響了很久。翠嬸在灶下洗碗的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起來,他感到房梁和牆壁重疊的影子在read.99csw.com他眼前旋轉起來。
那道火光在頃刻之間劃過他的心底,照亮了過去噩夢般的不真實的日子,許多天來在他眼前飄來盪去的那個模糊的幻影陡然變得清晰起來。瀰漫在屋子裡的煙草的氣息使一切都虛晃如夢。
「這些天我一直想著那些事。」趙龍說。
踏著幽暗的月光,趙龍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躺在木床上,在昏昏沉沉的醉意中,他總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緊緊地纏繞著他,使他久久難以入眠。
翠嬸站在雞塒邊,聆聽著遠處縈繞不散的樂音,看上去她像是擔心那根琴弦會突然綳斷。
那天早上,趙龍睡眼惺忪地來到前院,看見灶屋裡飄散出一股股濃煙,翠嬸咳嗽著從裏面跑了出來,她告訴趙龍灶屋的煙囪由於很長時間沒有人清掃,它像是被陳積的炱垢堵住了。趙龍從後院搬來了一張木梯,正準備朝屋頂上爬,翠嬸拽住了他。
「鎮上有好多人為今天的事打了賭。」翠嬸憂心忡忡地說。
「我也說不清,」趙龍說,「一想起它就讓人感到不自九*九*藏*書在。」
「我每天都能聽到那種聲音。」趙龍說。
「那是胡琴,」翠嬸笑了一下,「那個年老的琴師又在河邊調弦了。」
趙龍僵直地坐在床頭,在濃濃的酒意中,心頭交織的驚恐和渴望入睡的慾望使他拉了一下被角,遮住了自己的臉。
趙龍正準備起身將那扇窗子關上,隱約看到窗口有個什麼東西的影子像鳥一樣一閃而過。趙龍的內心像是被針錐刺了一下,他屏住呼吸,在呼嘯的風聲中,他聽見門上的那把銅鎖響了一下,接著,他就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
她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趙龍剛剛來得及從床上坐起來,那扇門吱嘎一聲就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陣冷風挾帶著沙土和樹葉飄撲在他的臉上。那個黑影跨過門檻,躡手躡腳地走進了他的卧房。趙龍在那扇房門被重新關上的一剎那,看到了對面那排閣樓的牆上映襯出來的熟悉的身影,他在慌亂之中划亮了一塊火石,在那道一閃即逝的光亮中,他看清了父親那張蒼白的臉。
「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九*九*藏*書一片罩燈的光亮朝這邊移過來,翠嬸像往常一樣站在窗下靜靜地看了他很久,然後在那扇門的鐵環上落了鎖,上鎖的聲音再一次使他感到了安全,隨著那片燈光在月夜中悄悄消斂,他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你看到了什麼?」
後半夜的時候,屋外突然颳起了大風,屋頂上不時有一些瓦片被風吹落,摔碎在院子里,窗子的木門在風中咣當咣當地響著。
臘月二十八日這天,趙龍並沒有覺得這個預言中不祥的日子和以往有什麼不同。在村中舂米房傳來的木樁敲擊石臼的聲音中,他坐在院外那排凋萎的雞冠花叢邊,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寂靜。
「沒有。」趙龍說。
趙龍正想說什麼,他看見父親拄著一根拐杖來到了前院。他一聲不吭地走過他的身邊,瘦長的影子漫過被陽光烤化的地面上的封凍,慢慢走到了墨河岸邊。他的身影站在早已頹朽的橋欄邊,看上去顯得有些可憐。
趙龍坐在院外的牆邊,看著太陽一寸寸地升到中天,然後慢慢西沉,感到了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蒼穹下read.99csw.com的一切都顯得安詳而靜謐,他似乎覺察到籠罩在院落上空的晦暗的陰雲正隨著風向的偏轉悄悄散開,接連不斷的倒霉的日子在這即將過去的一天終於顯出了中止的跡象。
「很少能看到這麼好的天氣。」翠嬸說,「冬天眼看就要過去了。」
「瞎子的話一直使他愁眉不展。」翠嬸遠遠地看著父親單薄的身影,嘆息了一聲,「趙家大院近來發生的這些事使他一下子老了許多,如果你再出點事,他恐怕真的就挺不過去了。」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翠嬸說,「看起來災禍早已過去了。」
院子里空空蕩蕩的,幾隻斑鳩棲息在屋檐下那帶忍冬花藤的虯枝上,它的啼叫引動了遠處的一群灰白色的喜鵲,它們從院落上空飛過的時候,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層斑駁的翅影。
傍晚的時候,坐在堂屋的餐桌前,趙龍連日來第一次有了這麼好的胃口。趙少忠坐在他的對面,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酒,翠嬸匆匆忙忙地扒了幾口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開了。
「也許壓根就沒有瞎子所說的那回事。」趙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