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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舟

迷舟

母親發現兒子面容蒼老,頭髮蓬亂,就給他找來了一把木梳和剪刀,強迫他將鬍子收拾乾淨了。蕭若有所思地問起父親的靈堂為何這樣冷清,母親說,父親後半生幾乎足不出戶,不愛結交俗人。由於戰爭,遠近的親戚早都沒有了音訊。家中空余的房屋和後院她只是在重陽節才去趕一次耗子。現在潮濕的地面上也許已經長滿了水草和苔蘚。蕭對母親說話時的啜泣無動於衷。蕭又詢問母親關於葬儀的一些事,母親像是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答。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此沉默了。
他跨進房門的時候,警衛員坐在桌邊等他。他正在感嘆這個一貫貪睡的年輕人第一次起得這麼早,警衛員迅速地拉開抽屜,抓起那支手槍對準了他。
警衛員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膽怯,蕭想。儘管他的警衛員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他還是感到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悶和惆悵。
蕭輕輕地將她扳倒了。
他們回村的時候,母親和杏走在蕭的前面。警衛員也許還在熟睡,蕭聽不到背後跟隨著的熟悉的腳步聲,有點不習慣。但他眼前的天空卻陡然變得開闊起來,他似乎覺得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之下。
蕭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母親小心翼翼地跟出來。她覺得一定得和兒子談一次,因為她相信:既然三順揚言要殺死她兒子,他一定會做到的。她深知這位異姓家族後代的秉性。三順的父親原來也是一個本分的打魚人,他曾經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挑起了一場三四十人的格鬥。蕭沒有意識到母親跟著他。他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就將房門關上了。
蕭從榆關趕回小河已是次日凌晨,在天邊泛出的紫紅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舊在那片晚茶花叢拴好了小船。迷濛的水霧遮住了村子的輪廓,水牛在河邊的柳樹林里噴著響鼻。這是一個涼爽的黃梅天。蕭輕輕地穿過弄堂的時候,狹窄的深巷裡回蕩著他的腳步聲,蜷縮在村裡竹籬旁的狗沒有吠叫,它們顯然把他當成了熟人。蕭不禁回憶起第一天來到這個村子時幾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河邊的幸免於難使他在黎明的和風中感覺良好。
蕭上岸后經過一片密密的竹林進入他所熟悉的村舍。村子的背後是西沉的弦月,東方曙河欲曉,在井邊打水的女人沒有認出他來。偶爾也有一些早起的老人咳嗽著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薄霧裡。村民對陌生人早已沒有了興趣,他們只是對補鍋的風箱、彈棉花的馬頭木弓和換麥芽糖人的笛聲感到親切。蕭橫穿過那些狹長的弄堂和茅舍,沒有人打量他,只是引起了經久不息令人戰慄的狗的狂吠。蕭平靜的心中泛起了一層漣漪,但他很快又在桃花和麥苗的清香中陶醉了。
馬三大嬸替母親撣了撣頭巾上的花瓣,母親回裡屋去了。馬三大嬸把蕭帶到屋外。他們站在牆旮旯的一株盛開的杏花樹前,馬三大嬸朝四周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
簡直是個孩子。蕭一邊往回走,一邊平靜地想。
暮色四合。涼爽的晚風吹來了漣水河潮濕的氣息。他的白馬在山頭不安地躁動著,四蹄刨著泥土。和他遙遙相對的村子已經淹沒在黑暗之中了。他的白馬在躍下山坡的時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師部開會時聽到的戰報:三月二十一日攻佔榆關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隊。
春陽溫和地照臨水面。蕭不安地眺望雨後的院落。他沒有看見院內晾衣服繩上掛上竹籃,卻突然發現馬三大嬸正在河對岸村子的柳叢里向他招手。
在以後動蕩的戎馬生涯中,他躺在靜謐的山窪里注視滿天星斗、吞嚼草根和樹葉苦澀的汁水時,他也偶爾記起了那天午後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飄飛的時間,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光滑的手臂,解開她領口的第一隻紐扣時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覺得杏也許是醒著的。這個念頭從此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警衛員狡黠地一笑:在你的軍營里槍斃一個旅長會擾亂軍心的。再說,大戰即將開始——已經沒有時間了。
當天晚上,警衛員拎來了兩瓶土燒和一包牛肉。像往常一樣,警衛員在蕭的面前放了一雙竹筷,一隻陶瓷酒杯。他坐在蕭的側面,兩手垂放在桌沿上。蕭將酒杯推到警衛員的面前並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點上了一根煙。

第五天

表舅按照他行醫的經驗苦心孤詣地給蕭安排了一次次的練習。他扎了兩個星期的冬瓜后,表舅讓他試著在一隻兔子身上進行練習,他覺得心緒突然變得比先前還要糟。手裡活蹦亂跳的這種動物要比冬瓜難以伺候。他當著表舅的面,只能小心翼翼地將針插入它的頸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開,他立刻不知輕重地亂捅一氣,他幾乎每天都要弄死一隻兔子。表舅在蕭面前的搖頭嘆氣越來越頻繁。他終於放棄了讓蕭學針灸的念頭,開始讓他學習搭脈。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蕭只用了兩個小時就學會了。
一隻水牛的犄角在溝壑的拐彎處出現了。隨後出現了另一隻角。牧童坐在牛背上,用光著的腳丫驅趕著牛虻。
蕭和警衛員是拂曉渡河的。他們的船到達對岸時聽到了村中傳出的第一聲雞叫。蕭將小船划向岸邊垂落下來的枝葉繁盛的晚茶花叢,那是藏船的好地方。汩汩的流水輕輕地搖動著小船,一隻黑色的水鳥倏地飛出,沿河岸低飛而去。蕭在掛滿露珠的藤蔓中覺察到了一絲涼意,濃郁的花香和水的氣息使他心中充滿了寧靜的美妙遐想。他對這個美麗的村落不久以後給他帶來的災難一無察覺。
由於哥哥的猝然從軍,在母親的威逼下,他隨一隻過路的小船來到了漣水和蘭江交接處的榆關,跟他的表舅學醫。他的表舅是一個溫良敦厚的中醫。他平素四鄉浪跡,行醫謀生,妻子在一次難產中死去,他苦於女兒無人照料,在榆關臨江的街面上開有一爿藥鋪。蕭來到榆關的最初一段日子里,總是處在極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臨江而築的竹樓里翻閱一本本發黃的醫藥典籍時,只有人體的插圖偶爾能引起他模糊的興趣。在夏季熾熱陽光的輻射下,他從窗口遠眺江面靜止的帆影,耳畔常常響起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隨著日晷的長短伸縮,時間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發現他對藥理和書籍的興趣不大,就讓他學習針灸。這天晌午,天空突然布滿了陰雲,隆隆的雷聲使他在竹樓里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診未歸,蕭正在一隻冬瓜上練習扎針的時候,表舅的女兒走上了竹樓的書齋。她是上來找一把紅紙的雨傘的。在她拿了傘要下樓的時候,她看見蕭一針接一針地將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蕭的身旁,給他示範針灸的扎法。蕭那天從渡船上踏上榆關碼頭的時候,她和表舅來接他,他錯過了一次認識她的美麗的機會。由於他對母親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現在,這個叫杏的姑九*九*藏*書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捻動那根細長的銀針,蕭忽然覺得喉頭湧出了一股咸澀的味道。他的眼睛無法從她那白皙細長的手上挪開了,那根針像是扎在了他的脈上,他聞到了屋子裡越來越濃的清新的果香。杏幾乎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竹樓。她走後留下的氣味像是凝固在這個竹樓內。在蕭度過的這個夏季漫長的獨坐中,這種氣味一直沒有消失。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軍先頭部隊突然出現在蘭江兩岸。孫傳芳部守軍三十一師不戰而降。北伐軍迅速控制了蘭江和漣水交接處的重鎮榆關。孫傳芳在臨口大量集結部隊的同時,抽調精銳之師駐守漣水下游棋山要塞。棋山守軍所屬三十二旅旅長蕭在一天深夜潛入棋山對岸的村落小河,七天後突然下落不明。蕭旅長的失蹤使數天後在雨季開始的戰役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
放了他。
你是去榆關看那個婊子吧?

第一天

那天晚上,蕭在靈堂喧嚷的哭泣聲中進入了夢鄉。午夜之後,一隻調音的胡琴將他驚醒。村子很久沒有死人了,這些為死人吹奏喪曲的樂師們失去了往日的默契。技藝的荒廢使他們只能擺弄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嘈雜的音響。蕭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不協調的音樂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蕭藉著從朽濁的窗骨中瀉進來的月光,發現懷錶的指針指向三點。葬儀正式開始的時候,蕭就緊跟在那些樂師的後面。他還沒有完全從睡眠中醒來。月光被疾速移動的烏雲遮住了,他的腳步有些蹣跚。晚風中混雜的刺樹和青草的氣息在他周圍醞釀著。他注視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影,回憶起他在表舅家度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季。
已是黃昏時分,他獨自一個人騎馬從北坡登上了棋山的一個不高的山頭。連日梅雨的間隙出現了燦爛的陽光。濃重的暮色將漣水對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紅。谷底狹長的甬道中開滿了野花。四野空曠而寧靜,他回憶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廢墟,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寫詩的慾望。他的父親是小刀會中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也是絕無僅有的會擺弄洋槍的頭領之一,他的戰爭經歷和收藏的大量散失在民間的軍事典籍使蕭從小便感受到了戰火的氣氛。蕭的夢中常常出現馬的嘶鳴和隆隆的炮聲。終於有一天,他走到父親身邊詢問他為什麼投身於一支失敗的隊伍,父親像是被碰到了痛處,回答卻是漫不經心的:從來就沒有失敗或者勝利的隊伍,只有狼和獵人。母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對她來說,連綿不斷的戰爭和孩子們的突然長大使她寢食不安。他哥哥去黃埔軍校的前夕,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大聲叱罵丈夫的放縱和對於戰爭的荒唐的預料而將兒子送上絕路。她突然變得專橫和堅強起來。她將瘦弱的兄長和兩隻山羊一起關了三天。第三天深夜,蕭偷來了堅固的木柵欄門鎖上的鑰匙。他哥哥幾乎沒跟他說什麼話就踏著月光走了,當時他的父母正在熟睡。後來,母親擔心蕭會走上他兄長相同的道路,就雇來一隻小船將他送到了繁華的榆關鎮,讓蕭跟他的一位表舅學醫。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蕭從哥哥出走的一連串麻煩中積蓄了經驗。當蕭準備跟孫傳芳的一位部將當勤務兵時,他穿著漿得筆挺的衣衫回到村子里。他的無聲的告別使母親誤以為他是去鄰村相親。
父親褐紅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淺黃,雕花紅木製成的高大書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見人影。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父親臨終前的手稿翻著,那手稿壓在一柄刻有「漣水糯墨」的硯台下。在他翻閱的一瞬間他突然看到這本父親用來臨摹漢魏碑帖的毛邊紙簿中抄錄了父親寫給兄長的一封書信。由於毛筆吸墨不多,字跡顯得過於蒼勁、粗糲。蕭在這封信的最後幾行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當蕭朦朦朧朧地想到了這一切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在夜幕中消失了。
三順用粗麻繩將杏吊在了樑柱上,他打斷了六根柳條之後,杏說出了蕭的名字。鄰人被杏的哭叫聲驚醒,已是子夜時分。他們湧進了那堵紅牆的院內,裡屋的門上了閂,他們從門縫裡看見杏赤|裸的身體被吊著,就開始砸門。門是新銀杏木做成的,他們砸扁了門上兩個巨大的鐵環,門上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人想從門上的豁口伸手進去撥動門閂,但他們突然停住了。從門縫中和裂口朝里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人群圈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屋子裡發生的一切:三順用一把劁豬用的小刀在油燈上淬了淬火,在杏的下腹處迅速地剜了一下。動作熟練得像從木瓜中往外掏瓤。杏已經無力叫喊了。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就昏過去了。

第四天

蕭沒有搭腔。他安詳地看著跟前已經發生的一切,同時,他也明白那個陰冷恐怖的將來已經悄悄地來臨了。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動著步子,九寸長的刀子在他們手裡跳躍著。蕭已經退到了河邊,他能夠清晰地聽見漣水河靜靜地流淌的水聲。他徒然地將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槍皮套上。由於一陣忙亂,他出門時竟忘了帶手槍。那支裝有六發子彈的手槍此刻正關在卧室桌子的抽屜里。三順沒有走上來,他倚在一棵刺樹下,嚼著樹葉,冷靜地看著他手下的人將蕭圍起來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裏嚼爛的碎葉,迅速地朝蕭走過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當心你的酒盅。
「她,說是從小河來的。」
當棺木在墓地上停穩后,送葬的隊伍緩緩朝這個開滿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圍過來,蕭似乎覺得杏就在這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條冰涼的水蛇。葬儀之後,他從母親的口中知道,杏已於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順是一個獸醫,這個能掀翻一頭黃牛的青年對獸醫這一職業有著發狂的嗜好。他通讀《醫學詞典》、《本草綱目》,另外還專門研究過很少有人讀懂的《黃帝內經》,他在榆關鎮的街上和蕭的表舅邂逅之後,老人立刻被他淵博的學識吸引住了。當這位老中醫得知三順將給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后,不由得感慨相見恨晚。他們在街角的一爿茶館里談到深夜,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滿的婚姻。
警衛員拽住馬的韁繩斜側在蕭的左邊。陽光正對著他,他的雙眼不能完全睜開,警衛員在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的棗紅馬上挺了挺身體,迅疾地舉起右手掠過帽檐:
傍晚的時候,蕭告訴母親他今夜將去榆關。母親對兒子的話沒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從蕭去榆關學醫的時候起,他的靈魂就被那個表舅的女兒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邊沒有說話,無神地看著蕭,身體有些顫抖。警衛員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朧朧地知道了蕭要去榆關,他掙扎著伸直了雙腿,準備從床上坐起來,但他剛剛微微抬起了頭,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墓地上參加葬儀的人陸續散去。杏和母親在墓前栽下幾棵湘妃竹和一棵雪松。蕭站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地旁,杏和母親之間無言的親密使九_九_藏_書蕭的心頭掠過一陣寬慰的意味。蕭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濕的黃紙燒掉。他用一根棍子將那些在灰燼中捲縮的紙片挑起來。四月的風吹起了這些紙片,有幾團灰白的紙燼隨風滾到了新栽的雪松旁和杏的腳下。杏正彎下腰用腳踏平樹根的新土,她將那些吹過來的紙灰踩進土裡。順著紙團滾過來的方向,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很快。蕭蹲在杏不遠處的側面,除了杏秀頎的身體輪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榆關離小河有二十里水路,一個晚上來回足夠了。蕭走出院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走過村子中間空空蕩蕩的扇形曬場,看到了上燈時分漣水河邊零星的漁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傳來了漸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樁敲擊石臼的聲音。
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蕭看見母親身後一個女人秀頎的身影迅速踅入靈堂冥幽的暗光中。
她真的就沒有醒來。
警衛員像個姑娘一樣翻動著細長的睫毛,偷覷了他的長官一眼,遲疑地端起了酒杯。蕭又從警衛員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雙目詭譎的光芒。
他想到了杏。
蕭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搭腔。他已經策馬朝旅部疾走,警衛員在離他十丈左右的塵土中緊緊跟隨著。戰爭使他厭倦了那些令人心煩的瑣事。他知道,因為戰爭中的陣亡,士兵的家屬突然出現在指揮部里是司空見慣的,這些捏著寫有兒子和丈夫姓名字條的陌生面孔會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索取遺物或打聽士兵臨終前的種種細節。由於這支沒有番號的部隊從來沒有保留任何陣亡將士的名冊,這些可憐的百姓常常在下級軍官的叱罵聲和槍托的威逼下悻悻離去。儘管蕭所在的師是一支精銳的嫡系部隊,他也不得不常在供給奇缺的情況下在前沿陣地作戰。他的部下有時像夜與晝一樣更替得非常徹底,一群僅玩過鳥槍的庄稼人也被臨時招募來履行最艱巨的狙擊使命。在這幾乎和以前一樣寂靜的午後,對即將開始的大戰的某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困擾著他。
三十一師棄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監視你。攻陷榆關的是你哥哥的部隊,如果有人向他傳遞情報,整個漣水河流域的防禦計劃就將全部落空。在離開棋山來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師長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關,我就必須把你打死。
圍著蕭的幾個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過來,他們立刻撇下蕭鑽入叢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來。他們現在相信,警衛員似乎應該就在附近。三順用刀尖支起蕭的下巴:
這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天。蕭依舊起得很早。馬三大嬸來到他家院子里的時候,蕭正蹲在陰溝旁用鹽巴刷牙。警衛員還在熟睡。由於前天晚上的貪杯,出殯的時候,嘹亮的號聲和人群的嘈雜沒有驚醒他。眼下戰情急轉直下,部隊的每一個將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蕭平素對下屬總是極其嚴厲,但他性情溫憐的一面總是被深深地藏匿著。蕭曾一度對這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的反應遲鈍表現出極度的惱怒,但戰爭使他周圍一些熟悉的面孔相繼離去之後,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警衛員就成了他紛飛戰火中唯一的夥伴。他在漸漸容忍了警衛員的愚鈍的同時,發現自己和這位沉默寡言的下屬關係日見親密。馬三大嬸是來借一隻細眼的篩子的。她說去年積陳的菜子生滿了白蟲,她準備把這些菜子篩凈後送到油坊去。馬三大嬸拿了篩子沒有立即離開,她正想對蕭說些什麼,蕭的母親從地里鋤草回來,她的頭巾上落滿了濕漉漉的花瓣。馬三大嬸忙著和母親搭訕,從院子里盛開的木槿說到了漣水的漲落。馬三大嬸和母親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朝蕭瞥過來幾眼。儘管這位昔日的媒婆已經失去了往常的秀麗姿容,但她詭秘的眼風依然使蕭回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馬三大嬸從遙遠的山村嫁到小河村來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隻過路的船走了,從此一去沒有了音訊。村裡人都在傳說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個洗碗碟的女佣人才走的。知道底細的告訴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來越緊的飢荒去投了軍。這樣的猜測被證實是在三年以後,她丈夫的屍首被幾個陌生人送了回來。村裡的女人用眼淚來安慰這個本分的小媳婦的同時,村裡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種方法來安慰她。沒過多久,村裡的女人就和她反目為仇。這個幾乎和村裡的所有女人結下了怨仇的年輕寡婦和母親卻相敬如賓。蕭記得他的母親常常帶他到河邊她的孤零零的小屋裡去。女人間的許多事蕭當時沒法理解。一天深夜,母親大口大口地吸著紙煙捲和馬三大嬸相對而坐。她們低低地敘說著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時間,她們彼此不說話,各自揣著心事,陷入了冗長的回憶。牆根油蟲的鳴叫陪伴著她們。蕭在這兩個羊羔子一般親近的女人的靜默中感到無聊。他伏在母親的膝上進入了夢鄉。天快亮的時候,巡夜人的敲更聲音提醒了她們。蕭清晰地記得馬三大嬸俯身吹滅桌上搖搖欲滅的油燈時垂向桌面的軟軟乎乎被青衫包著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漸漸滲入小屋的情景。
蕭家的宅子在村子的最西邊,他遠遠地看見屋子的門是關著的,走近才發覺開著的門上掛著一匹黑色的孝布。他掀開孝布走進院子時,他的母親正巧手裡擎著一盞煤油燈,兩個黑影突然挑起門帘闖進來把她嚇了一跳。不過,那盞煤油燈她還是緊緊地握著,當她認出長著一撮漂亮鬍子的兒子時,才把燈扔在了離她大約有一丈遠的陰溝里。母親足足打量了一袋煙工夫,她發現兒子完全地變了。他的眼神和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球沒有絲毫新鮮的光澤。丈夫從屋頂上摔進水缸在她心中引起的不祥的預感又開始泛濫起來,她將兒子領進靈堂的時候又燒掉了三沓黃紙。她的舉動不是出於對丈夫的哀悼而是為兒子消災。蕭在父親的棺木前重重地跪下了。他寧靜的心緒沒有被靈堂的肅穆氣氛擾亂,在他看來,父親在他的那支隊伍消失后隱居在漣水之北的村舍之日起就已經死了。他唯一感到內疚的就是離家前對母親的欺騙和輕蔑。他凝望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大夢初醒似的意識到了戰爭帶給他的變化。他感覺到像是有一根纖細的鵝毛在撥動內心深處隱藏的往事,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瀰漫了一股香灰和黃紙的氣味。

第六天

他的眼前出現了杏那溫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陣清冽的果香在他面前飄拂而過。他回憶起在榆關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臨水而築的藥房竹樓。他想起了在紛飛的戰火中她影子重重疊疊地閃現的時刻,想起了他來到小河的這些天給她帶來的災難。一種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頭暗暗滋長了。
現在,他又聞到了那股果香。
午後,蕭和警衛員查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一個異鄉人,他暗自慶幸北伐軍還沒有注意到這個漣水之北偏僻的村落。這個村子至少read.99csw.com已有一千年沒有受到戰火的侵擾了,村民們相信它的寧靜會像日復一日流逝的漣水向遠處延續。他們絲毫沒有聯想到在清晨引動狗叫的兩個陌生人和戰爭的瓜葛。在傍晚牧童的牛蹄聲中,在屋檐下的陰影逐漸拉長的井邊,人們只是傳說著經年未改的往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蕭準備去漣水河面察看地形,警衛員向他報告說,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在村子中央的扇形曬場上,他算卦靈驗,使那裡的人越聚越多。
蕭起先還以為警衛員在和他開玩笑,但是他立刻從警衛員嘴角的一絲冷笑中感到了情況的不妙。接著他聽到了這位一向不善言談的警衛員迄今為止最冗長的一段話: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在他的背後,太陽剛剛升起。
蕭似乎已經聞到了火藥硫黃的氣味。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但由於連夜奔波的疲憊和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造成的緊張,他的雙腿失去控制地劇烈顫動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所有神經都繃緊了。喉嚨幾乎像被一團棉絮塞住了,他要說的話全被堵死在意識深處,這無異於是自己承認了背叛。最後他用不連貫的聲調說了一句:
蕭說。他點燃了一支煙。越過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樹叢,他的目光注視著遠處漣水河面瀰漫著的空濛的蜃氣。道人在掐算蕭的生辰八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蕭捏著馬鞭走進旅部臨時指揮所時,一眼就認出了這位來自故鄉的老人。她是村子里的媒婆馬三大嬸,他離開家從軍只有短短的幾年,這位風流熱情充滿活力的女人一下子變老了。馬三大嬸對於村裡大部分青壯男人的誘惑和慷慨大度曾引起女人間無窮無盡的糾紛。在戰爭的間隙中,她常常成為蕭對故鄉往事回憶的紐結。馬三大嬸是來向他報告他父親的死訊的。
老道沉吟了片刻,然後咕噥了一陣誰也無法聽懂的話,朝等著預知村舍未來的虔誠的村民揮揮手:天蝎南遊,雙魚北走,摩羯安西,處|女嫁東——戰爭已經過去。
蕭沒有聽到婦女們的議論,卻聽到了一向沉默少言的警衛的忠告:
沉默又重新包圍了他們。過了許久,蕭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長嘆,三順已經將手裡的那把殺豬刀扔進了漣水河,轉過身徑自走了。他在進入叢林前又回過頭來朝他手下的幾個人擺擺手:
馬三大嬸說完,就提著竹篩走了。蕭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澀。這種羞澀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後母親在一個澡盆里給他擦身時也感到過。女人們往往把複雜的事想象得太簡單,而把簡單的事想象得過於複雜。蕭佇立在牆角,他渴望從媒婆那裡得到更多的關於杏的消息。馬三大嬸的背影逐漸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裡。他坐在院內的兩盆天竹旁,注視著天空緩緩移動的流雲,處在一個極度興奮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這種心境一直到他瞥見杏提著竹籃從河邊的柳林里往村後走去才消失。
警衛員迷惑地看了蕭一眼,他也正待得無聊,無風的天氣使他昏昏欲睡,他幫助蕭收拾魚線的時候,像是對旅長的反覆無常感到茫然不解,又像是絲毫沒有猜透旅長的心思。來到小河的短短几天里,蕭所經歷的一切,他也似乎毫無察覺。
四月八日,悶熱的午後陽光使人懨懨欲睡。蕭在漣水岸邊的柳林里騎馬獨行。他經過棋山北坡谷底一片炫目的軍用帳篷時,一匹棗紅色的馬追上了他。
蕭覺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儘管他的父親在字裡行間並沒有多少責備他的意味,他還是感覺到了恥辱。他在父親的桌前獃獃地坐著。下午的時光像沙子一樣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傲和倔強使他強迫自己鎮定起來,他像是第一次從小河這些天渾渾噩噩的夢魘中蘇醒過來,本來他已不再期待什麼了,現在,強烈的好勝慾望使他想立即趕回部隊。他回憶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線的戰報,孫傳芳的部隊在北伐軍的攻擊下已瀕於徹底崩潰的邊緣。七十二師、三十一師的不戰而降在本來就軍心渙散的將士中投下了無法消除的陰影。蕭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向他襲來,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於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于不久后開始的戰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沒有其他出路,他只有鋌而走險。他不知道這種荒唐的願望是出於對父親的怨恨和嘲笑,還是乞求父親的在天之靈對自己的錯誤抉擇給予原宥,他決定立刻趕回棋山。
昨天在母親身後消失的那個女人激起了蕭無窮的聯想,當時他像是在夏季的熱風中聞到了一陣果香那樣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在第二天舉行的他父親的葬儀上他們再次相遇時,他才認出她來。
警衛員不再吱聲。蕭點了一根煙,他知道在這樣的水域釣魚需要很大的耐心。他記得父親生前常在漣水河邊這塊水面垂釣,從日出到日暮,他幾乎天天空竿而歸。蕭坐在那片被榛樹覆蓋的濃蔭之下,凝視著從村子上空飛過的雁陣和靜止不動的雲朵。他的視線漸漸移到了村西的一堵呈直角的紅牆上。那是杏的家。蕭知道他只有坐在這個位置才能讓目光越過那堵紅牆,清楚地看見院內的一切。

引子

這天,蕭像是夢遊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紅屋裡去。
你的那個警衛員呢?
他滿心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蕭,他對蕭回部隊不帶警衛員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緊盯著蕭的臉,忽然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神色:
警衛員站在離蕭只有三步遠的地方,非常認真地打完了六發子彈。
小河的村后是一大片遼闊的平原。平原的盡頭被一線黑魃魃的防風林遮住了。杏的茶林在離村子很遠的一個土丘上,土丘的東邊是一條深陷的大溝壑。溝壑水底長滿了青草。蕭遠遠地看見杏的身影在茶林里湮沒了。四下里空曠而寂靜,正午的陽光使草尖和麥苗的葉子微微捲起垂落著,追逐野雞的獵人和黃狗在漣水河彎曲的河道上懶懶地走。蕭看見獵人在一個撿牛糞的老人身邊停住了,像是向老人借火。那條黃狗就舉起前足舔老人的褲管。他們聊了幾句,就各自走開了。微弱得幾乎使人難以覺察的風吹過來濃郁的茶香。
在父親葬儀之後,從來沒有人走進這間陰暗的塵封的屋子。蕭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挑亮了燈芯,燈芯上積滿了灰塵。蕭坐在父親的寫字桌前,凝望著父親的那張掛在牆上的半身像。畫像的邊緣糊上了一圈黑框。黑框是用一方幔布精心剪成的。他彷彿看見了母親在油燈下細心縫製的身影。這個村子里的人還不知道世上早已發明了照相術,他父親的像是請一位賣膏藥的郎中畫的,這位江湖畫師把父親的眼眶畫得淺了一些。另外那套馬褂也似乎太不合身。他能夠從這張走了樣的畫像中看出畫師在他父親的眼神上耗費了匠心。這種深透而坦然的眼神是他曾經非常熟悉的。他離家出走的前夕,父親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閱讀一個姓梅的古行吟詩人的詩抄。父親的後半生幾乎天天都要捧起這本詩抄,他知道哥哥去黃埔軍校曾得到父親無言的讚許,他渴望父親能像往日一樣看穿他https://read.99csw.com要從軍的意圖,從而給他指點。那天他圍在父親的身邊躑躅了好久。父親沒有注意到他。這時,他從庭院的門中看見了遠遠的被太陽照得炫目的漣水河,河灘赭黃的沙地,沙地上擱淺的小船,和他一起去投軍的一個同伴正在向他招手。那是黃昏時分。他一直沒有弄清他給孫傳芳的一個部下當勤務兵的時候,父親是否也表示了默許。後來在頻繁的戰事中,他越來越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之中違背了父親的意願。
生死。
「你找來的魚餌太小了,而且是黑色的,」蕭對警衛員說,「在這片水域魚走得快,很難發現黑色的蚯蚓。走吧,我們回去。」
這是他和母親最長的一次談話。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離開父親書房的瞬間,他意念深處滑過的一個極其微弱的念頭使他又一次改變了自己的初衷。
天已經突然亮了。黎明的暗紅的光消失之後,天空飄飄洒洒地下起了小雨。面對那管深不可測的槍口,蕭的眼前閃現的種種往事像散落在河面上的花瓣一樣流動、消失了。他又一次沉浸在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深深的恐懼和茫然的遐想中。他回憶起道人閃爍其詞的忠告,現在,迫使他跨入地獄之門的似乎不是盛滿美酒的酒盅,而是黑糊糊的槍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遺憾。他看見母親在離他不遠的雞塒旁吃驚地望著他。她已經抓住了那隻母雞。蕭望著母親矮小的身影——在抓雞的時候她打皺的褲子上沾滿了雞毛和泥土,突然湧起了強烈的想擁抱她的慾望。他在聽到槍聲的一剎那,感到有一股濕乎乎的液體貼著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
父親的棺木輕輕地安放在撒滿銅錢和黃紙的墓穴中。一個拄杖的老司儀遞給蕭一把鐵杴。蕭鏟了一塊泥土撒在父親的棺蓋上。蕭突然覺得背後有一種灼人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轉了一下視角,轉過身,看見杏穿著孝服站在母親身邊。杏的背後是空空蕩蕩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上憩息著一隻喜鵲和一隻綠頭翁鳥。
三順今天去漣水上游很遠的水域捕魚去了,兩天後才能回來。
小河位於漣水的下游。漣水在匯入蘭江之前的拐彎處,水勢並不平穩,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菜葉和柳絮靜靜地順流而下,只是在經過一些水底布滿凸凹石塊的水面時,才突然被卷進旋渦。在漣水的石碼頭洗衣的婦女看見蕭在對岸的一處流水很急的地方垂下漁竿,都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她們說:蕭離家才有幾年,竟連釣魚的本領也忘得一乾二淨,在那樣的水面只能釣到水草。
當他們回到家裡時,警衛員極其小心地提醒蕭是不是該回棋山了,因為大戰即將開始。蕭憤怒地將手槍的槍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母親被屋裡的聲音驚動了,推門走了進來。她已經知道了村子里發生的一切,她想找個機會和兒子談一談。她驚恐地看見蕭憤怒地瞪著警衛員,她走到桌邊將手槍抓過來順手塞進離她最近的一隻抽屜內。
三順是昨天深夜回來的。那是蕭剛剛離開后不久。姍姍來遲的梅雨開始零星地下了。這個深夜歸來的精明的獸醫幾乎是一踏進院門就嗅出了氣氛的異常。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魚腥氣和連日捕魚帶來的疲憊並沒有妨礙他細心的揣測。他將笨重的漁網擱在院里的雞塒上,沒有理會杏給他端來的燙腳的水盆。杏蹣跚的腳步和臉上還未消失的紅暈激起他心中狐疑的漣漪。他將杏帶到裡屋,放下了窗帘。杏的雙腿輕輕地戰慄著,她溫愛地摸了摸他長滿粗硬鬍鬚的兩腮,推說去灶下生火做飯,正要離開卧室,三順一把拽住了她。他輕輕地用手一推,杏倒退了幾步就坐在了床沿上。三順麻利地給杏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將她抱起來扔在床上,隨手放下了帳子,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杏在黑暗中聽到了解皮帶的聲音,這種聲音沒能給她帶來往日的興奮,卻使她預感到了災禍的來臨,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當三順潮濕的身體一接觸到她的肌膚,杏的身體立刻就像觸電一樣變得僵硬。
蕭從口袋裡掏出了所有的銅板放在馬三大嬸手裡,他並不是想付給這位連日奔波的老人酬勞,而是為了讓她在說話的時候能安定下來。馬三大嬸的手握不緊這些銅板,她的手指像小獸一樣跳躍著,有兩枚從指縫中落到了沙地上。
在墨綠茶壟陰涼的縫隙中,他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他的激動不安突然消失了。他匍匐在被太陽烤得懨懨欲睡的大地上,聽到了由遠及近輕輕搏動的渾厚的地聲。一陣和煦的風吹過,他默默地記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謠。這種靜謐安詳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蕭又重新被一種漫無際涯的深深孤獨融解了。杏在他懷裡啜泣著。蕭覺得這哭聲和她緊緊扣在他腰間的雙手彷彿將他的骨髓都吸盡了,他渾身冰涼。她緊閉著雙眼,就像熟睡了一般。他越是用力抱緊她,她就彷彿離他越遠。他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裡,他的掙扎只會耗盡他的生命。他渾身被熱氣籠罩著,與生俱來的分離的經驗在年輕女人的懷中迅速地蔓延了。蕭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疲憊。
「你想個法把她支走——」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警衛員驅馬朝前走了幾步,壓低嗓門怯怯地說:
夏末的一個中午,表舅在書屋午休的時候,他來到了竹樓下的院子里。杏在銀杏樹下的一隻躺椅上睡著了。她手裡拿著一本關於節氣傳說的書,那本翻開的書在她胸脯上起伏著。蕭痴騃地坐在離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使他嚇出了冷汗。她另一隻手在椅背上無力地垂著。蕭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漣水的河面上傳過來划船的槳聲。一隻睏倦的白蝴蝶在他眼前飛過,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纖柔的指尖,然後將手搭在她的脈上。他覺得她乳白的皮膚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會醒來的,他想。
也許是蕭對於一個已經廢掉的女人的迷戀感染了他,也許是他內心深處莫名其妙的喜怒無常,三順放棄了殺死蕭的想法。

第三天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讓師部審問我。
「有一位老太在旅部等著見你。」
他的父親一天傍晚在灶下生火,嗆鼻的回煙使他想起很久沒有捅一下煙囪了。這位七十八歲的老人顫巍巍地拿著一根綁滿稻草的竹竿爬上了屋頂。他在踩碎了三片瓦和兩根爛椽后,摔死在灶屋的水缸里。蕭在媒婆尖細的嗓門幾乎是滑稽地描述了父親的死之後,顯得格外的平靜。他沒有絲毫突兀的恐懼和悲痛的感覺。他簡略地回憶了一下父親生前的時光,就向警衛員要來一支煙抽。他划火柴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知道,那不是源於悲痛而是睡眠不足。蕭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指揮所,朝著系馬的一棵老楊樹走去,蕭在解馬韁的時候聽到了身後腳步踩亂草叢的聲響,那是警衛員不安地跟了出來。蕭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衛員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儘管蕭知道了三順已經在村裡失蹤了,昨天下午,他還是拎著手槍到杏原先居住的紅牆內轉了一圈。院內依舊空闊。就在他準備離開這幢九-九-藏-書散發著奇異果香的紅屋時,他發現有一個人影在竹林里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槍。槍內共有六發子彈,他現在變得異常的暴躁,直想找個人將這六發子彈射出去。竹林的稠密的葉子像是打了個寒噤似的動了一下,警衛員從裏面走了出來,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三順還沒有回來。傍晚的時候,漣水河上突然颳起了大風。
「在流水很急的地方能釣到箭魚和梭子」蕭說。
放牛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他們。
褐黃色的土丘像是清澄的水中露出的光禿禿的沙洲。蕭在接近土丘的時候,杏幾乎沒有覺察到。從溝底貼水而飛的雨燕驚動了她。
蕭沒等警衛員說完,敏捷地蹬翻了那隻桌子,一側身跳出了裡屋。他衝到院子里的時候,他的母親正在把院子門關緊準備抓雞。蕭像是一隻疲狼竄到了院門外,已經來不及拔閂了。他無可奈何地轉過身。
蕭和警衛員從人群中擠進去的時候,曬場上的人出於對陌生人的恭敬,給他們讓開了一條縫。老道正在預測村子的凶吉。他的牙齒幾乎全脫落了,說話含糊不清。他的打滿補丁的長衫上積了一層厚腴的油垢。他的面前鋪著一張舊黃的旗子。由於墨跡的滲透,旗子上爻、兌、震、巽的字樣已經模糊不清。老道盤腿屈膝坐在沙地上,他的腳邊堆放著龜殼和蛇皮以及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另外還有兩座可以轉動的輪盤和一隻撒滿黃米的畚箕。

第七天(結局)

曬場上的人陸續散去了,天慢慢地黑了下來。蕭覺得老道不像是北伐軍的密探,在老人收拾包裹和雜物的時候,蕭不經意地在道人腳下扔了一枚銅板。道人沒有理會那枚在沙地上無聲滾動的銅板,也沒有停止拾掇,他抬頭瞥了蕭一眼:客官莫非有意算一卦?是婚姻還是財路?

第二天

馬三大嬸的水煙早已吸完了。她像是被自己的敘述驚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對這位一向老實巴交的年輕人荒唐的舉動感到永遠的意外。今天清晨,好心的幾個女人將昏迷不醒的杏用小船送到了她娘家——榆關。對於這件事,村裡人並不感到新鮮,將不貞的女人閹了送回娘家是常有的事。馬三大嬸沒有告訴蕭更多的實情。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蕭的父親寫道:我不再奢望能見他一面,他的軍隊不久就要覆沒,我現在不像以前一樣擔心,擔心聽到他的死訊。
蕭來到自家的院門前,母親已經起來了,她正在清掃院子。蕭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徑直朝裡屋走去。
警衛員握著手槍走近了他。
馬三大嬸咕咚咕咚地吸著水煙,將蕭拉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好久沒有說話。蕭看到了她畏縮膽怯的目光正處處躲閃他,她踮著的小腳也有些顫抖。媒婆壓低了粗啞的嗓門神色慌張地告訴蕭:他和杏的事發了,昨晚杏的哭叫聲驚動了四鄰。
蕭繼續穩穩地朝前遛了幾步才撥回馬頭。天太悶熱了,涼風越過山脊,從他的頭頂上滑過,北坡谷底的空氣是凝固的。警衛員還站在原地,他沒有伸手捋掉臉上不斷滾動的汗珠,而是怔怔地看著蕭,等待著他的答覆。
蕭的腮邊掛著輕蔑的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覺得人們總是生活在幻覺里。對於他來說,未來已經悄悄地向現在延伸,戰爭已經開始了。對村民的憐憫並沒有掃除蕭對自身迷惑的陰影。他同樣也生活在一種幻覺里。今天拂曉他踏上薄霧中的小船,遙望對岸熟睡的村子,曾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他不知急於回家是因為父親的死,還是對母親的思念,或者是對記載著他童年的村子憑弔的渴望。他覺得像是有一種更深遠而浩瀚的力量在驅使他。
「這裏水很急。我們還是往下遊走走,找一塊平靜的水域。」
已經在村裡失蹤的三順曾四處揚言要殺死他。
你的那個警衛員在哪兒?
道人含糊地說了一句。
他來到漣水河邊,正要去那片灑滿夜露的晚茶花叢解開船纜的時候,黑夜中像是有幾十個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後閃了一下。蕭回過頭,看到了三順和幾個他不相識的人手持殺豬刀朝他逼過來。
蕭重新陷入了馬三大嬸早上突然來訪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覺得馬三大嬸的話揭開了他心中隱藏多時的謎團,但它彷彿又成了另外一個更加深透的謎的謎面。他想象不出馬三大嬸怎會奇迹般地出現在鮮為人知的棋山指揮所里,她又是怎樣猜出了他的心思。另外,杏是否去過那棟孤立的漣水河邊的茅屋?在榆關的那個夏天的一幕又在他的意念深處重新困擾著他。
太陽已經升高了。空闊的院子里寂然無聲。堂屋的門關閉著,有幾隻雛雞在廊下啄食。昨天夜裡,蕭離開杏的院子時,杏倚在門邊痴痴地看著他。南風掠過水麵,在竹林里引起了一陣簌簌的喧響。遙遠而冷清的星群中是一彎朦朧的暈月。杏襯衣的紐扣沒有扣上,頭髮披散在肩頭。蕭凝望著她,料峭的春夜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杏將黑漆大門掩上的時候對蕭說:如果三順今夜不回來,她明天就在院里晾衣服的繩上掛一隻竹籃。
雨是深夜下的。蕭在夢中聽到了預示著漣水春汛的雷聲。他醒來的時候,到處都是鳥叫,吸飽了雨水的碩大的刺樹花|蕾沉甸甸地落滿了被驟雨沖刷得凈朗的沙地。誘人的花香和雨後的驕陽使蕭有了釣魚的渴望,他將父親久已不用的漁竿從床底下翻了出來。用燕竹做成的漁竿已經發霉,它的銜接處的鐵皮也已經布滿了潮濕的黃銹。蕭從院里找來了雞毛,將它剪成漂在水面上的魚浮。蕭在整理魚線的時候,警衛員從屋外的樹根下找來了一小瓶蚯蚓做魚餌。很快,他們來到了漣水河邊。
他喝醉了——蕭平靜地說。三順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不一會兒,鑽進叢林里去的人又一個個閃了出來,他們身上沾滿了蛛網和露水。這時,月亮從雲層里出現了,他們彼此能夠看清對方的臉,三順知道他手下的人沒有搜出什麼。
蕭接到師部給他的秘密指令是四月七日的上午。師部讓他率三十二旅駐守棋山對岸的小河村落。這個僅有幾十戶農家的村落像犄角一樣突出在漣水拐道的河口,是一個理想的防禦地點。按照師部的命令,他必須於九日凌晨潛入小河村,儘快查明那裡可以知道的一切詳細情況。師部提醒他:既然我部已注意到這片沒有遮掩的神秘區域,同樣,北伐軍對它也不會無動於衷。就在蕭準備渡船出發的前夕,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葬儀結束后,村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清新的陽光在中午前後漸漸地增加了它的熱度。眼前正在農閑季節,麥苗還沒有抽穗,柳樹的稚嫩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耐不住閑暇的農人漫不經心地給桃樹和桑木剪枝。午後,村子比夜晚更加寧靜。杏去村后的茶林採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溝渠旁成為一個靜止的黑點時,另一個人也走過村后的木橋,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