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沒有人看見草生長

沒有人看見草生長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和梅坐在窗口,柔和的陽光染黃了她的發梢。早市還沒有散,有一些虛弱的叫賣聲從街道的另一側傳過來。梅轉動著那只有半圓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一切不幸都源於同情,梅說。
同情?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迷人?
前一段時間聽說城裡正在蔓延熱病,梅說。
大概是的,不過,你對這一點是不是很在乎?
有鋼琴的聲音飄進屋子裡來,那是城市「白洞」音樂群體最著名的曲子《初戀的地方》。琴聲像是從街道的另一邊傳過來的。那大概是一個兒童在練琴,因為有一段節奏感不強的過渡音程,一連重複了許多次都沒有彈准。
不壞。
那是一具骷髏。
房子的前面有一個竹籬圍成的院子,魚形竹枝和葉子已被吹落。院子堆放著待漆的床板、櫥櫃和窗骨。那些用洋松、榆槐做成的新式傢具上雕滿了浮藻一樣的花紋。官子正從一隻八腳圓桌(它的腳微微翹起)上刮下舊漆。扁形刀在木器上刮動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刺耳。
她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冰塊在玻璃杯里慢慢消融。它碰撞著杯子的內壁,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我沒有吱聲。
是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現在是否應該和你談這件事。
不知道。我很奇怪梅為什麼問這個。
梅已經將她的東西塞進那個樟木箱子里,由於裝的東西太多,箱子的正面被一件硬物頂出了一塊。
咖啡罐旁邊是一隻杯子。空空的內壁凹陷下去的部分在外壁上凸出來。這隻有半圓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給人以透明的感覺。杯子放在一隻染成藍色和紅色的草編墊上。由於光線的照射,盤墊上有一條狹長的杯子的陰影,陰影漫過盤墊延伸到桌布上。旁邊是一塊風乾的橘皮。
她愛上了你?
梅和官子也已經起來了。他們正在把那張藍白相間條紋狀的被單捲起,梅伸手將沾在上面的草莖揀去。我們走到他們跟前時,棋又對我說:
……
回憶是一杯毒酒,過去的事比如說一條掛在門口的竹竿上晒乾的鹹魚或者童年時用過的滑雪板在一個傍晚或早晨在夢中聽到的雷聲還有在爐子上烘焦的尿布——我們怎麼能每件事都記得呢?
車輪啟動的時候,車外的空間陡然開闊起來,站台的最後一個綠白相間的方柱慢慢從車窗里閃過。一節正在調度的火車頭迎面開過來,吐著白煙,在布滿道岔的亮錚錚的鐵軌上消失了。車輪碾軋軌道的雜訊逐漸增大,間或插|進來一陣刺耳尖利的鳴叫;寫滿廣告的長條形的矮牆像電影膠片一樣旋轉。
烏鴉?
咖啡罐放在桌子的中央。印有深棕色飛鳥圖案的桌布覆蓋在桌面上,和這張長方形桌面相比,它顯得有些小,就像一個成年人穿著的兒童衣衫。桌布沒有遮住的部分露出漆成白色的桌面,桌子的邊緣有一些啤酒瓶蓋之類的硬物磕碰留下的鋸齒般的痕迹。桌布上濺落著一些顏色鮮艷或模糊的肉湯和漬印——它已經很久沒有洗過了。
跟你差不多,官子說。
我躺著沒有動。
天氣是很冷,想起那次陽關之行,我就厭惡自己。我覺得從那以後,一切都變了。
記得。
你想想我們的嘴唇曾經怎樣緊緊地貼在一起——
我點點頭。
從前——
我在認識她的時候,官子吸了一口煙,又繼續說下去,我就看出來她已經在考慮如何離開我。
一陣嗡嗡喧囂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我看見水泥路基上鋪著的兩根鋼軌痙攣似的顫動著。過了一會,慘白的車頭的燈光直射過來,最後一班地鐵喘息著在車站停下。
故事大體就是這樣。至於她離開我的原因,我一直不辨經緯。僅僅是因為我和官子的妻子之間的幾次幽會,還是別有原因?
清晨,我彷彿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悄聲說話。那時天已大亮,太陽在草原消失的地方泛出橙紅的光。
那張木床在卧室的一角靠牆放著。它的形狀和其他式樣的床沒有什麼區別。床的四角有一些塗著刺眼紅漆的圓形柱子支起一個竹編的頂篷。床上沒有掛帳子。它在整個空闊的房間里並不顯眼,我在房間里待了很久才注意到它。

咖啡罐和盛有檸檬水的杯子

以前我們兩個相處得很好,現在可不行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現在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張床上睡覺,其實也不是她不願意。她每次在我身邊躺下就嘔吐。結婚反而將我們遠遠地隔開了。
你剛才說梅離開我是因為你?
一場寒雨打暗了樹枝。
棋將她的淺黃色或奶白色毛衣的領子往下拉了一下,露出了嘴唇優美的曲線。她笑了一下。她的動作是為了讓我欣賞她的嘴唇,還是留意她的笑?
窗帘布是用墨綠色的燈芯絨做成,沒有褶皺的一面朝著屋內。它像幕布一樣敞開著,從窗口可以看見屋外街道上落凈了葉子的樹木和閃動的人影。
我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幅油畫。油畫的下面是一沓日曆,日曆的前面已被撕掉。我所看到的這一頁其形狀如下:
我已經走到了那部老式電話機旁。
我走了——梅說(而我寧願相信她是在跟我說再見)。
如此而已。
這湖裡有魚嗎?
官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的不幸並不能使他寬恕我的過失。
這天晚上果真下起了大雪。我和梅圍著一隻小火爐烤火,那扇壞了的窗戶,我在黃昏就幫她重新釘好了,又在上面糊了一層牛皮紙。屋子外面北風在樹林里捲起哨音一般的嘯聲,我覺得屋裡很暖。
……

有一張老式木床的房間

官子死了?
我回到棋的身邊,在她對面坐下。她重複了一下剛才的話又接著往下說:
要加冰塊嗎?
一些冗長的毫無意義的句子在這個房間里回蕩了一陣,他們的談話像是被冰封住了。我想在另一個房間,或者另一個黃昏清晨中午和夜晚,這些話已經被另一個陌生人重複了許久。
我在車廂里第一次看見你,就預感到了今天。我說。
電話鈴又響了。
是的,三角琴。
在我們來到這座有黑色尖頂的房子之前,我不知道他們在這個房間里靜默了多久。
棋怎麼樣?梅問。
她常常一個人外出,深夜也不回來。
官子將手裡的豬鬃毛刷擱在一隻藍邊碗中,撩起圍裙擦了擦手,朝屋裡走去。過了一陣,官子又重新從屋裡走了出來。他來到我面前,碰了碰我的胳膊:
城牆的右邊是一條扁桃形的護城河,河流的盡頭像是被太陽點燃了。河邊有一叢纖弱的蘆葦,一輛運水的車停在那兒。沒有人。我不知道這個烽火台建於何時,刻著銀元和卍字圖案的磚塊被風沙磨得溜圓。城牆牆面上有一排深幽的圓洞,我想它可能是被古代守城的軍士用來插刀條旗用的,我的耳邊彷彿響著旗幟撲勒勒的聲音。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遠處祁格爾山的雪峰和漫無邊際的戈壁灘都成了黑色的背景。我看見一串列車亮著白光在沙漠中爬行——就像一個人提著燈籠在走。我倚著城牆的牆角,開始慢慢入睡。我隱約聽見官子,梅,還有我的妻子都在悄然說話。
我已經受到了懲罰,我想了一下,對官子說,棋也為這離開了我。
棋的手裡捏著一隻扁桃形的米黃色小包,斷斷續續地講著一個故事。我的目光一直注視read.99csw.com著窗外。她一邊講著故事,一邊歪過頭注意我是否在聽。

黑鴿子聖女

十月大
是的,很好。
梅坐在那張老式木床的床沿,顯得非常輕鬆。她的腳邊有一隻打開的木箱,木箱內壁裱著暗紅花格的襯布,飄散著濃郁的樟樹的氣息。那張木床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物件:一串帶有銀白色珍珠項鏈的舊表,一把摺疊式黑傘,兩隻雞血石手鐲,一雙牛皮栗色靴子和一些橙紅色深紅色玫瑰紅色——黃色青灰色深綠色的雪花呢腈綸羽絨布各種衣物。
我和妻子婚後生活一度非常融洽,但是好景不長。一天深夜,棋在睡夢中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我問她是不是做噩夢了。她喃喃自語道:
是的。
我一愣。
有一件事讓我透不過氣來。
是的。
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梅說。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梅說。
你的敘述像我做過的每一個夢,梅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認識你。
官子?
一股溫暖的氣息慢慢爬上了我的臉。我知道,太陽已經升高了。我的眼珠感到了被眼帘隔著的刺眼黃色——藍色的背景。我睜開眼,梅躺在我身邊。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脖子,她長長的發梢撩得我的脖頸有些癢。她的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記得昨晚我是挨著妻子棋躺下的,黑夜中,我們移動了位置)。
我朝遠處看了看。
中午的時候,太陽的耀眼的火球烤炙著起伏蜿蜒的沙丘。我們沿著那道黑色的磚砌台階走上了城牆頂端的烽火台。梅說她想拍一張落日的風景,我們背靠著城牆的馬蹄形雉堞,等待著黃昏的到來。沙漠中氣溫冷卻得很快,我們感覺到腳下蒸騰的熱流漸漸消退了,從城牆上空刮過的風夾雜著細沙,嗚咽一樣鳴叫著,在遠處捲起一縷縷灰白色的霧。我聽見官子說風沙要到晚上才會停。他又說陽關一帶的人把風沙稱為干雪。我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麼,每當風沙從城頭刮過,我就看見妻子和梅抖落掉散發中的沙粒。太陽慢慢地移向西邊的團城,一片烏雲遮住了它。本來我們準備當天下午趕回陽關旅店,等候落日使我們不得不在這個頹圮的烽火台上過夜。
不久以後,她果真離開了我。
我們結束了那次愉快的陽關之旅回到城裡后不久,我和妻子棋曾去拜訪過這對夫婦。他們居住在一個有黑色尖頂的房子里。我和官子不常見面。但當我匆匆穿過這座城市的腹地時,也會偶爾碰見他,有時在街道的另一側,有時在地鐵車站上。
公元一九九四年
棋喃喃自語。她說小時候居住在一個僻靜的山村裡,每天清晨她去河邊刷牙,都有一些小魚在她面前躥上躥下。過了一陣,棋突然問我: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幅畫:那片空白確實是一具骷髏。
她很好。
可是我還記得。官子說,我記得那個和現在一樣的灰色的星期三,我們在一棵榕樹的影子里避雨,看雨線把天空和地面縫在一起,聆聽珊瑚海的濤聲,我不知道在那棵樹下我們停留了幾分鐘幾個小時。在另一個星期天,我們的電纜車從祁祁格連山的山頂往下滑,在你飄動的長發的空隙中,我的眼前依次呈現出雪坡、森林和草原的景色。我還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個舞會,在舞曲停頓的瞬間,我朝你走去,燈光下你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我還記得——
愛情像流水。
不過——
我不知道我們在那張靠窗的長桌前坐了多久。
我站起來準備去接電話,卻把桌面上的咖啡罐碰翻了。赭色的咖啡沿著桌面流到木質地板上。我把倒了的咖啡罐扶起,沒有理會那些黑色的殘渣,去過道接電話。
官子蜷曲在牆角開始抽泣起來。在悲痛中他的手擠壓了那個橡皮嬰孩的肚臍,它發出一聲刺耳的怪叫。我和棋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電話鈴響了。
我不久就會離開你了。
梅的發梢飄散出樹脂的清香,混雜了潮濕空氣中枯草的氣息。我輕輕地翻動了一下手,準備將它抽出來,我的手心在她汗涔涔的掌上錯開,我感到有些氣短。我的手停在了她上衣的邊緣。在那裡,玄黑色的衣邊和褲子的腰帶之間,露出一段橢圓的肚皮。我的手指迅速地滑過那片有凹陷肚臍的皮膚(肚臍以下的部分被她不太合身的褲子遮蓋住了,但我還是可以看見她腹部以下三角形區域的輪廓),我渾身一陣冰涼。
她去危城體育館了,可能要到很晚才能回來,一年一度的城市流行歌手大賽今天演出第一場,我說。
在那場蔓延全城的猩紅熱的陰雲消散之後,我謝絕了城市福利會的療養邀請,藏身閣樓專心寫作。儘管醫生一再叮嚀:在病體沒有痊癒之前,從事藝術創作可能會危及生命,但我想我的這篇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的,它似乎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創作」,這篇小說是我的一些親身經歷的片斷的連綴——回憶這些經歷使人沉醉,恍若隔世。我的婚姻以及那次離奇的陽關之旅的種種細節,在小說中已交代完畢(我努力保持事件的原貌),只留下了一件事沒說。這件事和故事中的年月相去甚遠,但和小說本身倒也不無關聯。下面我就來談談這件事。就在我的小說寫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張梅從城市近郊寄來的明信片,她在明信片的背後抄錄了一首唐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事實上,梅在離開官子之後一直蟄居在鄉間。接到明信片的當天我就來到鄉間她的住所。她在一幢白色的低矮的房屋前已等待很久。她的門前有一個靜靜的池塘,池塘邊的樹木掉光了葉子。池塘中的一條脈形沙丘積雪未化,有幾隻鴿子停息在房頂的瓦楞上。
什麼?
梅推開我的手,臉轉向我:棋什麼時候回來?
官子和梅分開了。
一隻老鼠爬過窗檯,碰翻了一根半截的蠟燭。屋子裡很亂。靠牆放著一個煤爐,爐膛里塞滿了煤灰,好久沒人捅過了。
不。
就是那次去陽關,在火車上。
死了。
屋頂上有兩根電線穿過,電線上停息著七八隻鳥。全是麻雀。我不知道它們為何待在那裡。屋檐下窗帘的一角被輕輕掀起,梅從窗口露出臉來,她朝我們招了招手。
有關這個故事的具體細節已被我遺忘。幸好我保存了一些我和棋婚後的日記(它也不過是一些零星的片斷),我將它附在後面。另外,我和許多聰明而又敏感的讀者一樣,對日記出現在小說里極為反感,因此我改變了它的形式。
我正想對他說些什麼,火車駛進了一條很長的隧道。隧道中不時閃過紅色信號標誌燈的亮光。
她死在療養院里,我說。
不知道,那次陽關之旅使一切都有了變化。
她跟你睡過覺?官子說。他的臉上鐫刻著恐怖和悲涼,他顯然不願意正視現實。
我想請你給把門窗修一下,梅打斷了我的話,晚上風從外面灌進屋裡,很冷。
等一等。棋說。

電話鈴又響了

我沒有吱聲。
梅的目光注視著的白色牆壁上貼著一幅畫。我想梅也許對它感興趣。那幅畫的風格近乎甜膩,我不喜歡它:覆蓋著繁盛青草的山坡上,一對戀人正在走近。太陽的逆光將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身影襯成黑色。
我慢慢地吸著煙。貼著裱紙的牆上有一隻壁燈。它的光亮並不引人注目。棋側著身體坐著,面向著壁燈的臉上細而白的皮膚顯得非常清晰,另外半邊臉則有些暗。壁燈的燈罩上兩三隻羽翅沉重的蒼蠅蜷伏著取暖。
我叫官子,對面的那個男人對我說。他像是一直尋找著和我搭話的時機。
給我沖杯咖啡好嗎?梅說。
梅正從一隻大圓木盆里將洗凈的被單拉出來,她讓我幫她擰乾。風吹起屋裡的堂灰,梅走過去將門關上,用一桿木杈將門抵住。
很美?
屋子的正中央放著一張小方桌。我和棋進屋后就在方桌的兩邊坐下。
熱戀有時就是分離。
被單底下有一塊鵝卵石硌得我的脊背疼,你呢?
他們彈三角琴伴唱?
他的手裡全是油漆——梅解釋說。

另一個故事

那是用硬紙板做的。
我仍舊看著窗外,地平線的盡頭隱約可見的樹木和起伏的山丘常常被一些樓房、電線、橋樑隔斷。我的眼前不斷閃過銹點斑斑的儲存煤氣的圓形鐵塔、田野上蓬亂的枯草、理髮店裡重疊的白色人影。在一條窄窄街道的拐彎處,一個騎紅色自行車的人正在轉彎。
不,是官子讓留下等你們的。梅說。
你是怎麼認識棋的?梅端起那杯檸檬水喝了一口,突然問我。
當我們重新在靠窗的桌邊坐下,時間已過了中午。梅神情木然地看著牆壁。
是的。我天天夢見你,夢見你的乳|房像白鼠一樣跳上我的閣樓,爬上我的床。

地鐵車站

我遇見她是在一次城市安全用電演講大會上,也許在這之前,我們就已經認識了。在那次演講大會後不久的一個周末,她來到我的住所。我記得我給她倒了一杯檸檬水,像今天一樣,我在檸檬水裡摻了冰塊,她沒有喝,那天晚上時間彷彿是凝固的。天快亮的時候,我送她回家。那是一個平常的灰濛濛的清晨,我們走到一個有紅綠燈的街口停下了。她說她將項鏈忘在我的房裡了。我給了她鑰匙,她返身去取。我站在街口的冷風中等她。那天清晨確實很冷。我一直等到太陽在天邊泛出紫紅的光亮,戴白口罩的清潔工出現在陰暗街角的路燈下,她還沒有回來。我走回房間發現她早已脫了衣服在我的那張單人床上躺下了——這樣我們就結了婚。
官子拿起一張砂紙磨掉圓桌上殘剩的漆斑。
不知道。
一隻黑色的鷗鳥飛過湖面的上空,消失在遠處。
你看前面樓房上空的陽光,天空被分隔成兩半,官子說,一邊有陽光,另一邊沒有。沒有陽光的一半恰好是另一半的影子。
我和棋的重逢是在一次城市安全用電演講大會上。我走出演講大廳時,天色已晚。等待簽名的聽眾在門外瑞雪飄飄的寒風中已經站了很久。在這些人當中就有棋。棋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的最激動人心的講演,你對那些因觸電致死的人的屍體的描述太逼真了,它使我聞到了烤焦了的耗子的氣味。我說哪裡哪裡,然後我們就交換了住址。許多天後的一個周末,棋來到我的住所。我們面對著咖啡罐和桌上的一隻盛有檸檬水的杯子,作了一次徹夜長談。這次長談使我們在如下問題的看法上形成了一致的觀點,那就是,我們認為,儘管對於我們來說戀愛尚未開始,但結婚的條件似乎已經成熟。我們結婚的當天,坐火車去陽關一帶度蜜月。在車上我們結識了一對新朋友:油漆匠官子和他的妻子梅。官子是一個沉默的人,看起來顯得有些猥瑣。梅卻長得楚楚動人。
那麼你是否還記得——
是的。
是的。我說。
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梅說,回憶是一杯毒酒。過去的事,比如說一條掛在門口竹竿上晒乾的鹹魚,或者童年時用的滑雪板,在一個傍晚或早晨在夢中聽到的雷聲,還有爐子上烘焦的尿布——我們怎麼能每件事都記得呢?

你的背後是紅帆劃過海面

什麼事?
這棺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對。我說。
我看著那輛地鐵開走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以前很少出現這樣的天氣,官子說。他朝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
我每天都坐在門前,看著池塘沙丘上的雪慢慢化掉。我覺得化雪的情景很像時間。
我還記得那個像現在一樣的冬天,那個黑夜。園中樹木的枝條中有風的聲音輕輕滑過,你瘦削的雙肩輪廓分明,它像一堵牆在我眼前靜靜地移動,我彷彿看見你的背影朝我走來,越來越近。我還記得那個積雪的清晨,是星期四,還是星期六?你的影子出現在我的窗口。窗口上掛滿冰凌,你撮起嘴唇朝它吹了一口氣,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在棋的身邊蹲下。棋伸手拂去水面上污糟的漂浮物,捧起一汪水,將送到嘴邊時又停住了。我看著水從她的手指縫中慢慢漏走。
她像一隻黑鴿子。
並不是每一對戀人都要經受分離。我說。
有時我想,她大概愛上了另一個人。官子說。
家裡?我想看看節日城市的夜晚,我穿過一條空無人跡的街道,最後我來到了廣場上,可是天空下起了大雪,你呢?
壞還是不壞?官子停下刮漆的動作,看了我一眼。
我對面的黃木長椅上坐著一個中年人。他穿著淺灰色的舊式西裝,西裝的領口開得太小,露出一截黑紫兩道斜條的領帶。他手裡握著一個女人的手,那個女人頭靠在他的左肩上,看上去顯得沉靜。在火車沉悶單調噪音的節奏中,他顯得有些不安。他用大拇指在女人手心裏寫著字,不時地站起來,想看看另一節車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隔壁的電話鈴在響。棋說。
要加冰塊嗎?
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著白色的尖頂和圓形的老式排水槽。這幢房子年久失修。側面青灰色的磚牆上有一些十字形的鉚釘。牆基已經歪斜,爬滿了青藤和苔蘚,風吹雨打變成黑色。
不知道。
棋將杯子重新挪動了一個位置,沒有說話。
因為你?
她的話並非毫無意義,但句子有些不連貫,像草原上刮過的飄忽不定的風,讓人難以捉摸。她說有一件事情讓她透不過氣來。
我曾經寫過一篇題為《陷阱》的小說。故事在進入高潮之際突然結尾,使讀者感到失望。這些天,對小說結尾諮詢的信函像季候風一樣朝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刮過來。來自遙遠的烏拉爾汗的一位著名評論家在信中這樣寫道:你將一個個裝滿珍珠瑪瑙的箱子搬下了船,卻把鑰匙遺失在貨艙里。這位評論家的指責雖然很有見地,但是作為作者本人,並非沒有難言之處。我想,一場美尼爾氏猩紅熱是那個備受非難的小說結尾誕生的真正原因。在那場蔓延一年零四十九天的災難中,本城有七十六人喪生(其中兩名教授,一名牙科醫生),而我作為這場猩紅熱的第一名患者卻僥倖活了下來。現在,當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陰雲消散之後,當繁榮再一次從蕭條中生長起來之後,我沒有理由不接下去敘述我的故事。我記得那篇題為《陷阱》的小說末尾有這樣一句話:和棋的重逢儼然是另一個故事。
每一個熱戀中的人都無法想象現在。棋說。
梅正在轉動門上的把手,她轉過身來,笑了一下。
我沒有說什麼。
這麼晚了,你為什read.99csw.com麼不待在家裡?
你的敘述像我做過的每一個夢,梅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認識你。
現在高原上正是草枯季節,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鳥糞。我們的汽車到達這裏后已經是深夜。旅途的疲勞使我們來不及選擇更好的地勢,我們在草原朝湖邊延伸的斜坡上鋪了一條被單,倒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當我耳邊響起囈語一般的說話聲時,我還在做夢。她說有一件事情讓她透不過氣來。當我在混沌的睡意中辨別這句話的含義時,她卻沒有了下文。過了一陣,意猶未盡的話又以相同的語調在靜謐無聲的曠野里重複。
梅點點頭。
官子沒有說話。我們像雕塑一樣站立在廣場下的地鐵車站上。我想,官子也許對男女之間的事過於敏感,他大概一直想著梅和我的事。
你是否還記得從前,官子說(他的喉嚨里發出盥洗室的下水道被塞住的嗚咽)。
是東南風。我說。
這不是一幅普通的裝飾畫,梅說,在這對戀人伸展著雙臂互嵌的陰影中有一塊空白。
我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手背,她的有突出腕骨的手臂。她光滑的皮膚上泛起一層如青稞般的疙瘩。
你昨晚睡得好嗎?我說。
我不知道我們在那張靠窗的長桌前坐了多久。
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他說近來氣溫驟然下降,他的胃部隱隱作痛,一連七天嘔吐不止,他問我服用哪一種類型的葯更有效,是咪希替丁,還是澳大利亞胃寧片?我想電話是打給醫院諮詢部的,他撥錯了號碼。我告訴他,大概服用一些止咳糖漿就可以了。他說謝謝,就掛斷了電話。
那次陽關之旅,我們一直玩得很愉快。梅說。
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大雪,梅把啤酒擱在我面前的一隻木凳上,對我說。

日記:十月二十一日

今日霜降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沉悶的敲打木樁的聲音聽起來顯得非常短促,它的餘音像是被夜晚的風吸掉了。
我看著棋白皙的臉。她像是已完全進入了角色。她像是被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感染了。她一次次迴避我的目光。
那天我們的汽車在陽關的一個荒無人煙的草原上拋錨,已經是深夜了。司機讓我們在湖邊露宿。我們在地上鋪了一條白色的床單,倒下就入睡了。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你的臉貼著我的脖頸,你的發梢的針芒撩得我的脖子有些癢,你的一隻手搭在我手背上。我記得前一個晚上我是挨著妻子棋躺下的,如果不是你故意這麼做,那一定是在夜晚我們不知不覺移動了位置,你不是故意的吧(梅插話說:不是故意的)。汽車將我們帶到陽關的海邊。我記得那是一個平靜的海灣,漫長而荒涼的海灘向遠處伸展著,乳白色的海水的泡沫一次次爬上沙灘的斜坡。你在海里真像一條鰻魚。你的水性很好。你甚至遠遠地甩開官子,游到了有紅藍白塑料漂浮物的安全線外面。陽光直射海面。天空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風。湛藍的海水連接著遠處茫茫的天際。我們隱隱看見有一些大型船隻和軍艦在很遠的地方駛過。我們在海水中泡了一個小時。官子說,海水有些涼。我們游向岸邊。你走上沙灘的時候,你的身後潮濕的黃沙中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你穿著一件褪了色的亞麻布的游泳衣。這件絳紫色的游泳衣顯得太小了,你的胸脯像是要將它撐破。有一些晶亮的水珠從你的背脊滾落,在你黝黑的大腿上形成一條條細長的水線。我們朝海濱的一間紅房子浴室走去,在那幢房子旁憩息的鷗鳥被我們驚動了,它們在海灘上走了一段,撲閃著翅膀飛走了。我從浴室里出來,在那條雪白的走廊上又一次遇見了你,你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說你忘了關自來水的龍頭了。你又重新走進了浴室。我聽見浴室里自來水沖刷著瓷磚的嘩嘩的聲音。我站在那兒沒有動,等著你再次從浴室里走出來,在你的背後,越過白色走廊里的那扇窗子,我看見一隻三角形的紅色帆船從海面上劃過——
沒有。
我還可以。
是的。
你想喝一杯啤酒嗎?
這時棋已經站了起來,她用毛巾擦了擦嘴角。我們沿著高原的那個斜坡朝原先我們躺著的地方走去。
又一輛地鐵開過來。隔著那些車廂透明寬大的玻璃窗,我看見車廂拱頂上垂吊的一個個圓形鐵環在沒有停留的車子上晃動。有一個穿著翻毛大衣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她把手裡的皮箱放在地上,朝手心哈了一口氣,搓搓手,又拎起箱子從我們身邊擦過,走上了那道通向廣場的階梯。
梅不是一個很壞的女人。官子說。
棋從桌邊站起來,走出了我的屋子,她的鞋跟在樓梯上踩出咚咚的聲音。我聽見它正在消失。棋永遠地離開了我。
從前,
是的,很奇特的熱病。
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梅繼續說,當我到護城河邊的時候,我恰巧看見棋正在解開官子腰上的皮帶。我一直忘不掉那個皮帶的搭扣的聲音,後來我常常夢見它——你要不要再來一杯?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梅。天空仍然飄揚著大雪。我在返回城裡的路上,梅昨天跟我說起的那件事一直纏繞著我。道路非常難走。我突然想到那件事也許是梅故意編造的,她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在風雪還沒有把我們吞沒之前,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悔之中,她或許是在用一種離奇的幻想來為自己年輕時的衝動開脫。現在,我似乎已心力衰竭,我沒有力量來仔細回憶那個夜晚的月色。對於愛情這個似是而非的字眼,我沒有更好的見解。當我在追憶那些不可重複的往事時,我的乾涸的心靈常常被《聖經》的氛圍所困擾,在這個問題上,我寧願信奉一句古老中國的偉大格言,叫做:
那個女人偶爾朝我瞥過一眼,當她發現我也在打量著她時,又垂下眼睫,看著腳下棕紅色的地板。
今天?

我的嘴唇筏一樣滑向你的脊背

不。
這個鹽水湖裡微生物不能生存。我說。
好吧。
我站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檸檬水。她伸手將杯子朝自己的面前挪了挪,但沒有喝。她的長發像是剛剛褪洗掉多餘的油脂,蓬鬆而富有光澤。她穿著一件立領半長花呢大衣,大衣最上部的兩顆紐扣沒有扣上。裏面介乎淡黃色和奶白色之間的毛衣的領子蓋住了她的嘴唇(這個嘴唇在我的記憶中有著蚌殼一樣的線紋),護士般的眼珠黯淡無神。
是的。
你看天上颳起了東南風。
天氣真好——官子說。
官子沒有接著問下去。他的鞋子、褲管和上衣著滿了各種油漆,就像我常常在城市陰暗的咖啡館里看到的先鋒藝術家的服飾。而我想象,官子衣服原先的顏色是黃色。在官子的身後,我看見梅端著碗盤之類東西的身影在屋子裡閃現。有一種搪瓷碰撞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
梅點了點頭。
梅提著箱子走到了門邊。
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
棋笑了一下,她抬手指了指天空。
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梅了,官子說,她那天晚上離開我之後,一直沒有在這個城市裡露面,我想她或許去了另一個城市。
時間過得真快,我說,想起那次陽關之行——
不,是聖地亞哥山羊三人合唱小組。
我覺得是我引出了這場災難。我說,九*九*藏*書棋在療養院病逝前,本來我可以去看看她。
雲團在湖水的上空堆積得很厚。在深秋的季節,我看見高原和湖水連接處的那些深黛或銀白的色塊層次分明。從我們躺著的這個斜坡往下,有一個更加低洼的避風的地域,昨夜與我們同車而來的大部分人都躺在那兒。女人們大都側卧著,蜷曲著雙腿,使臀部看起來更加突出顯眼。有一些男人將帽子蓋在臉上,遮擋陽光,這一攤正在熟睡的人群再往下就是湖的邊緣。那裡,湖水捲起薄薄的泡沫正悄悄地從沙灘上退走,露出一片濕地,陽光很快就將沙灘上的水分吮吸乾淨。
看上去不大會。
是的,烏鴉。
看著那幅畫,我就要嘔吐。梅說。
你還記得那天夜裡我們在陽關的一段古城上的露營嗎?

油漆的氣味

……
你和梅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官子問。
你是不是為剛才的事後悔?
她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冰塊在玻璃杯里慢慢消融,它碰撞著杯子的內壁,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太陽在城市的上空升高了,氣溫開始暖和起來。她緊抿著雙唇,眼睛漠然地看著窗檯。陽光又一次染黃了她的睫毛,照亮了她臉上纖細的毛孔,她的髮網下翹著烏黑的發梢。屋子裡充滿了她的呼吸的氣味。我挨在她身邊坐下,我的左腿抵著她的膝,我感到腹部一陣空虛。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將手心翻過來,我看見在強烈的光線照射下,她手心的掌紋像葉絡一樣清晰。她的皮膚里深藏著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憂慮,血液里跳蕩著微妙的警覺。我的身體漸漸靠近她,她沒有動。她的鼻息在寧靜的房間里很響。
我想——我說,她的離開或許是因為我。
車廂內很亂。越過車廂連接處的黃色小門,我能看見另一節車廂的內部——它的不鏽鋼貨架和晃動的人影,有爭吵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
黑鴿子在我們那兒被稱為烏鴉。
我睡得很好。
我是問你對梅這個人怎麼看?棋說。
怎麼會?
昨晚我一直睡不好,好像有一件事讓我透不過氣來。梅說。她的身後,我看見官子勉強地笑了一下。
梅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我和她都看到有人在推門。我拿開抵在門上的木杈,官子走了進來。
他的手上全是油漆。梅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身上也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油漆的氣味從床上,被子上,他的頭髮、皮膚里滲出來——不知道他的(以下幾個字她說得非常輕,我沒有聽清楚)有沒有?我討厭油漆的氣味。它讓人憋得透不過氣來,我每天都要洗一次床單。不過,也有人喜歡油漆的氣味,你怎麼樣?
我是問棋喜不喜歡那種氣味?
梅笑了一下。
我從口袋裡掏出了煙盒,裏面剩下最後一根香煙。我把它遞給了官子,他拿起那根煙,划亮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他臉上蒼老的皺紋和灰燼一般的頭髮。官子吸了幾口煙,又把它遞給我。
什麼事?
這事一直纏著我,我做夢都在想它。
官子沒有跟我道別,他拎著那隻空的漆罐,上了那班地鐵。我看見空蕩蕩的車廂里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像熟人一樣跟官子打招呼。
叫你。
你想喝點什麼嗎?我問。
誰?
你對梅這個人怎麼看?
好吧,棋說。
我側耳聆聽,鈴聲確實是從隔壁傳來的。同時我還聽到了咖啡落在地板上的嘀嘀嗒嗒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拿起了電話的聽筒,然後又將它放下。
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沉,半夜時分,在沙漠中行進的一列火車的汽笛聲驚醒了我。我發現官子和棋不見了。我順著那道烽火台長長的台階走到城牆下,我走過一道道圓形的拱門和砌著飛檐的亭閣,最後在離護城河不遠的一個枯草叢中看見了他們。
……綴著黃昏。你的白色太陽帽的藍色飾邊在人流中沉浮。我和棋站在岸邊沙灘上。朝那條大船圍攏過去的黑壓壓的人群將我們擋住了。棋說,我們等下一班船吧。我說只好這樣了。我的視線停留在河面渾濁的裹挾著泥沙的水線和你之間,炫目的陽光刺得我的眼球一陣陣酸疼。你的左手舉著那隻扁桃形的米黃色小包,右手拽住官子的胳膊,你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那條布滿鉚釘的跳板,你的身體傾斜著,一個裝著綠尾鳥的籠子在你的眼前晃來晃去。你回頭來,目光像是在焦急地尋找一個人。你看見了站在岸邊的我。一輛濕漉漉的自行車的前輪撞到了你的腿,你皺了一下眉,回過頭去。官子在你的脊背上重重地推了一下,你就上了那條船。你扶著欄杆,看翻騰的河水撞擊著船幫,又轉過身來看著我,你是在向我告別?剛才在那節沉悶的車廂里,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我和官子漫不經心地談起秋季的天氣,雕塑和花園以及一年一度的城市流行歌手大賽,你的目光灼閃著妒火。當我側目看你的時候我發現你也在打量我。我盯著你的臉,你垂下長長的眼睫看著腳下深棕色的地板。我想著一個男人一生中至少要被女人迷惑一次。我的足尖抵著你的鞋,一股冰涼的氣流爬遍了我的全身。在車站的月台上,我們一下車就被擁擠的人群隔開了。我和棋趕到渡口的時候,人流將你和官子卷上了船,卻把我們留在了岸邊。我看見一個穿粉紅色救生衣的水手模樣的人開始轉動船頭的軲轆,一隻雞爪般的鉛灰色鐵錨露出了水面,機艙頂篷的煙囪里噴出一股黑色的氣體。船要開了,我看見官子在底艙里向你招手。你走下那個潮濕的階梯,又一次回過頭來。下一班船來得很遲,當時天已經黑了,我和棋在暮色四合的傍晚誰都沒有心思說話。我們到達對岸后,發現你們在岸邊的葦叢里等我們,你們為什麼要留下來等我們?我想一定是你勸說官子留下來——
她將頭靠在我的肩胛上她的發梢又一次撩撥著我的脖根我的太陽穴像被一塊火炭灼傷我的血管彷彿化膿的傷口在不停地跳動著我的手拂過她平坦的背部停在她蓬亂的發上風從窗口吹進來把她的頭髮吹到我的嘴裏我吮吸著她的淡幽幽的體香呼喊著她的名字梅梅她說你慢著點我的孩子我感到她的身體開始發軟我俯下身體幫她脫掉了她的沉重的皮靴拉掉她的散發著乳酪味的藍色的襪子我開始吻她的纖足——她走路姍姍的腳跟那麼白凈她的腳背那麼富有曲線我將她的小腳趾含在嘴裏她癢了咯咯咯地笑起來我掰開她的右手——它揪皺了我襯衣我將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領口她解了第一顆紐扣接著第二顆然後是第三顆我的手剛剛接觸她的胸脯她就驚叫起來她的身體逐漸變硬我停下來我們大聲地喘著氣她的身體像一個發光的胴體她黝黑的大腿緊緊靠著我告訴她哪裡是她的膝蓋哪裡是她的腰哪裡是她的雙肩她哭了露出白閃閃的牙齒什麼愛情婚姻讓妻子見鬼去我抱起她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我的嘴唇像木筏一樣沿著她的脊背滑下——
我來這裡是為了避風雪,廣場上下起了大雪,我說。
在客廳和卧室連接處的過道上,有一隻小方凳,上面擱著一部老式電話機,我去接電話的時候,棋停止了說話。
從前,
現在,親愛的讀者,我將這「另一個故事」,也就是《陷阱》以後發生的故事的梗概記述如下。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這是一個寂靜的清晨,高原上光線的能見度很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官九九藏書子還在熟睡,棋卻不見了蹤影。
官子蹲在牆角,他的手裡撫著一隻橡皮做成的嬰孩(我無法判斷出它是男嬰還是女嬰),他的頭頂上方是一扇被細長木條分隔的窗子。梅坐在那張床上。床沿有一些褐色的棕櫚樹的樹皮從床單下露出來。她的臀部壓著的部分陷得很深,她的臉上有幾道被手指抓破的血印,已經不再往外滲血。我並不覺得她的臉上的疤痕損壞了她的美麗。
現在?
梅像是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回過頭看了看棋,又看了看我。問了一句。
再來一杯。
你很愛她嗎?梅問。
可能。我說。
是的。
給我沖杯咖啡好嗎?梅說。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了梅。我帶著妻子到陽關來旅行,在火車裡我和她不期而遇完全是巧合。我覺得她那黑潭一般的目光總是在背後盯著我——它在慢慢消耗我的生命。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懷疑過自己對妻子的愛,但梅的影子一直在妨礙著它。我又想起了昨天的陽關海邊的一幕:她走上沙灘的時候,她的生命從那件褪了色的亞麻布的游泳衣、她的胸脯、她的流淌著水柱的黝黑的大腿上溢出來,留在了她身後一串淺淺的腳印里——每次想起它,都使我增加了對自己的厭惡。現在,愛情、慾望、偽善、真心的永無休止的迷惑又一次困擾了我。我還記得《聖經》里的一段話:愛情存在於哪裡呢?它或許是一種疾病,我們看到的只是慾望。上帝的聲音並不能使我得到平靜,因為我感到妻子實際上已經構成了生命中的一個部分——她不僅存在於我們待過的每一個房間,而且填滿了我的記憶。我想我在中國這塊自相矛盾的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年,對道德和靈魂安寧的渴望與日俱增,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文明(我討厭這個詞)正在悄悄地改造我。我似乎覺得這種「文明」在改造我的同時,也粉碎了我。我的身軀正在被撕裂。我想寫一篇小說,記下這次旅行。我或許應該在小說里給妻子一個別名:棋——她在我的那篇題為《陷阱》的小說中只是一個陪襯人物。我想用一種我自認為是新的方法來結構我的小說。讀者會寬容我嗎?不過我想,他們對於我這樣一位作家的作品不會有太大的興趣——至少目前是這樣。
是的,他說他不認識去陽關的路。
我不知道我們在那張靠窗的桌前坐了多久。電話鈴又響了。我站起來準備去接電話,卻把桌面上的咖啡罐碰翻了。赭色的咖啡沿著桌面流到木質的地板上。我把倒了的咖啡罐扶起,沒有理會那些黑色的殘渣,去過道接電話。等一等,棋說,那是隔壁的電話。我已經走到那部老式的電話機旁。我側耳聆聽,鈴聲確實是從隔壁傳過來的,同時我還聽到了咖啡落在地板上嘀嘀嗒嗒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拿起了電話的聽筒,然後又將它放下。
我在她身後站住了。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轉過身去繼續刷牙。湖面上浮動著牙膏泡沫和血的混合物。
我覺得胃裡很難受。梅說。
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棋說,回憶是一杯毒酒。過去的事,比如說一條掛在門口的竹竿上晒乾的鹹魚,或者童年時用過的滑雪板,在一個傍晚或早晨在夢中聽到了雷聲,還有在爐子上——
我該跟你說一件事。
她說到宇宙在經歷了一次亘古未有的陰陽大裂變之後地球上唯一的倖存者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蘇珊一天深夜天空降下大雪蘇珊裹著大衣穿過荒無人煙的焦土走進一座簡陋的木結構住宅她打開卧室的門看見一隻猴子握著手槍等著她你就是美女蘇珊嗎猴子說——棋睡著了。
我從梅的身邊站起來,她沒有醒。在我的左側,兩個司機睡眼惺忪地拎著鉛桶朝湖邊走去,鉛桶在他們手裡晃動著,發出刺耳的鏽蝕金屬的聲音。在湖邊,棋正蹲著身子在漱口,在她背後,我看見聳入雲端的格格祁林山脈的山頂覆蓋著積雪。
梅起身進屋去拿啤酒,她跨越門檻時顯得有些吃力,那扇開著的木門很像一張落光了牙的嘴。
是的,很迷人。
那班地鐵開走了,官子說。
那張八腳圓桌旁邊停放著一樽黑漆的棺材,我用手指敲了敲棺蓋,裏面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
我走近棋的身邊。
是舊金山搖滾樂團?
它們就像一條環環相扣的鐵鏈的頭和尾,形狀沒有什麼不同。棋說。
我走進了那間房子。
你跟她睡覺,你——怎麼弄她?官子說。
22
陽光終於照臨了這幢房子。有一線亮光從門縫中透進來,像一束手電筒的光。屋子裡梅的身影有些暗。她將濕漉漉被單的一頭遞給我,自己捏住另一頭。

車廂

我朝她走過去的時候,她正扶著門框從路檻上站起來。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了自己的衰老。她面容沉靜,我從她灰白的發叢中再也看不出她昔日的影子。

附記:雪中

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吊燈,在我和棋走進那個房間的時候,它還在不停地晃動。烏賊魚一般的金屬燈架的陰影投射在白色的牆壁上,像鐘擺一樣來回移動。房間里所有東西都被移動了位置,看上去顯得有些凌亂。印有斜條花邊方格的水泥地板上,鋪滿了酒瓶、玻璃杯、瓷器的碎片(我們走進房間的時候,不得不非常小心,摔碎的玻璃片在我們腳下咯吱咯吱直響)。
我記不清了。我說。
星期三
傘狀的樹木的花籽浸透了雨水,落在潮濕的沙地上。突如其來的陣風捲起街面上的樹葉和紙品包裝盒,帶來冬天的氣息。太陽停在遠處光禿禿的矮樹和樓房平頂的上空很久沒有移動。
這張桌子的一頭抵靠著牆壁。那裡有一扇窗子。
棋呢?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沉默是沒有水分的空氣,它爬附在屋內的每一件物品上,包裹住了鋼琴潮濕的樂音,並越過門窗,蔓延到大街上。
我們倚著白牆坐著,這天下午太陽很好,正在消融的雪水從屋檐一角滴落下來。
官子已經站在那兒好久了,我穿過廣場側翼走下地鐵車站灰色的階梯——那條階梯上落了一些硬果的外殼和紙折的花瓣——就看見他站在那裡,好像他從來就站在那裡一樣。車站上很暗,我在走下階梯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隨著我腳步的下移,光線越來越弱。今天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節日,地鐵車站上沒有什麼人,一兩個人影在我眼前晃過,我看不清他們的臉。賣票的老女人腦袋耷拉在胸前白色的肚|兜上打盹。一輛列車開過來,光線從溫暖的車廂里射出來,照亮了車站上潮濕的地面。官子顯然已經看見了我。他站著沒動。他像是在等著什麼人。我朝他走過去,在他身邊站住。大概他覺得緊挨著我站著不太舒服,他悄悄地移動了位置,我們又隔開了一段距離。他穿著那件舊式的西裝,開得很小的領口露出一截黑紫兩道斜條的領帶。他的手裡提著一隻空的漆罐。節日的夜晚,廣場鞭炮的聲音隱約地傳進來,我彷彿嗅到了硫黃的香氣。這班地鐵開走後,車站又歸於沉寂。官子不是一個能忍受沉默的人。他側了一下身體,眼睛正對我,他看了我一陣,像是突然發現了我一樣,「啊,是你。」他說。我握住了他伸過來的虛弱的手,我的掌心有了一種被混合膠粘住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