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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

大年

徐福貴,乳名豹子。民國十五年生,屬牛。民國三十四年二月參加新四軍。據查實徐福貴犯有下述罪行:
臘月二十七。清晨。丁伯高來到二姨太玫的房間時,玫剛從床上起來。她看見丁伯高的臉又黑黑地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地凹陷進去,便感到一陣隱隱的擔憂。
臘月二十八。大雪封路。村中又餓死三人。
「你還是早點逃吧。」那個傭人說。
他們走到那座橋邊,村中舂米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
「不。」
「我們也不知道。」那兩個黑影說。
「我的親爹,我拉完屎跟你走。」
「沒什麼大事。」唐濟堯看了一會兒,將信扔在桌上,「中隊讓你設法安撫飢荒中死者的家屬,今你明年春上率支隊去江北集訓並接受整編。」
一個傭人為她開了門。她被領到客廳里。丁伯高正和家人在一張擺著豐盛酒菜的圓桌前坐下。丁伯高像往常那樣漫不經心而又溫和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她站在客廳的一角,衝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足足比劃了有兩袋煙的工夫。但是人們在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容易使自己沉入詩意的遐想之中,啞巴的比劃使他們越來越覺得不耐煩。大姨太認為她一定是餓急了,就讓人給她盛來一碗米飯,啞巴立即不再比劃,縮在屋角大口地扒著飯,她在吃飯的時候還咬斷了一根筷子。丁伯高笑了。啞巴剛剛擱下碗筷,一個傭人就把她領出了丁家大院。
他們來到了一個深深的溝澗的邊緣,那個馬蹄形的溝澗里,積雪未化,一股清清的泉水從溝底流過,溝渠上橫放著一塊青石板搭成的小橋。
「現在大院周圍已經埋伏了人,你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豹子朝床前的一個木製糞桶走去,那個徒弟模樣的人堵住屋門,漲紅了臉看著他。
「孫子有眼無珠。」那大漢趴在地上悶悶地說。
「老四,老四——」
「今夜豹子要帶人來抄家。」
豹子穿過那些迴繞曲折的長廊。他用雙手捂著腹下的羞處,他的身上開始出汗了。
豹子開心地笑了一下。這時母親聽到槍響,已從裡屋跑了出來,她掀開門帘的時候,豹子瞥見了那根懸在樑上的紗綾的巨大黑圈。
「媽!」
「別想詐逃。」
唐濟堯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天已將晚,風聲中夾著幾聲凄厲的狗叫。整個村子彷彿都在搖撼。
「好吧。」二狗子興奮地答應著。他才只有十三歲。
「是啊,雪一化就漏水。」老婦人將一碗熱水擱在丁伯高面前。
「我們這就去尼姑庵看看。」唐濟堯說。他的聲音很輕。
他被那些人帶到丁家的一個堆放木料的廂房裡,那些人把他的衣服剝去時,他覺得有些冷。豹子被反剪著雙手吊在一根橫樑上。他的眼前,一個手裡握著長鞭的年輕人甩了甩鞭梢,這次他沒有細心地去分辨那根鞭子的末梢是用什麼做的,沒有去留意判斷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和時間,好讓肌肉調節好來承受它。他現在不去琢磨這些了。他知道那個王八羔子每甩一鞭子,另一個站在一邊的中年人就大叫一聲:好!這些都沒什麼,豹子一聲不吭。
丁伯高跑了一陣,原來空闊而又寬大的院宅到處都是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屋子的哪個部位,要逃向哪裡。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來到一間屋子的門前,他用肩膀將門撞開,跌倒在房中濕漉漉的地上。又一陣腳步聲在房子周圍響起來,他看見窗口有幾個黑影跑了過去。丁伯高把臉貼在地上冰涼的積水中,漸漸清醒了過來。他知道自己正趴在廚房的地上。
「混飯吃。」
豹子靜靜地蜷縮在牆根下。他那副安逸的樣子不像一個夜晚偷糧的賊,倒像是在等待著一個什麼人。他在那裡待了足有兩袋煙工夫,他沒有急於爬上黑色高牆上的窗子——它彷彿是一個兆示著運氣和不幸的深邃的洞——並不是因為他缺乏膽量。事實上,村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朝他的臉上吐痰,就和他早就喪失了羞辱的感覺一樣,他也不知道害怕是什麼,現在他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很好。」
大姨太拽住玫的胳膊就朝樓下丁伯高的卧室跑。她們在走廊上跑了幾步,看見大門被撞開了。人群擁進來,朝北樓的糧倉跑去。大姨太拉著玫躲到一輛板車的軲轆底下。她們看見豹子握著手槍帶領兩個人鑽進了丁伯高卧室的同時,村中的一個屠夫和另外一個帶槍的人在黑暗中上了樓。
傍晚,他們把丁伯高押解到村頭的那道乾涸的河邊。
現在他想好了。豹子朝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把那根刺樹榦豎了起來。他順著樹榦爬到了窗口。一切都很順利,他鋸斷了窗框上木質的橫格,弓身鑽了進去。他先將一麻袋穀子從窗口拋下,然後攀著刺樹溜到地上。
「力氣大不大?力氣大動起手來麻煩點。」
「唉——」她答應了一聲,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
「豹子。」
「嗯。」
掌燈時分,那漢子走了,老婦人將他送出門外。
「以前弄的,我埋在河灣里,還有。」
豹子走出丁家大院,戶外強烈的陽光使他睜不開眼睛,他回過頭朝那扇朱漆大門重重地啐了一口:
丁伯高從潮濕的地上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跑到灶下,他從灶壁的洞口看見村裡的打魚人德順拎著盒子炮摸進了廚房。丁伯高挑了一個沒有生過火的灶膛,弓身鑽了進去。他聽見德順哼著小調打開碗櫥的門,從裏面拿出一隻雞腿之類的東西啃了起來。灶膛里的空氣令人窒息,丁伯高有了一種抑制不住的想咳嗽的慾望,他順手抄起一把草木灰塞在嘴裏。
「有準頭嗎?」
「哪裡走?」豹子問,這時他看清那個大漢是個麻臉。
他不知道那兩個交替著揍他的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像是覺得自己睡過了一覺,現在一個女人的說話聲讓他蘇醒了過來。屋子裡空空蕩蕩的。背脊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東西在流。房間里木料整齊地堆放在一角,他看見一隻老鼠在圓木上面竄過。
中午的時候,人們看見那個陌生的外鄉人又來到了村中。四天前的一個傍晚,村人第一次看見他時,還以為是為死人選墓穴的風水先生。現在,村裡有人傳說他是新四軍挺進中隊的一個專員。當這個人和唐濟堯並排走過村口的一個小巷時,在那裡曬太陽的婦女都說這個陌生人長得很帥,正在給一個孩子餵奶的婦女補充說,這個人其實昨天就來到了村裡,她半夜來到河邊給她餓死的母親燒紙時發現了他。
「不要反悔。」
「什麼?」
「這窗子也該修一下了。」
「怎麼?」
「二十四那天——去村頭豬坊買點豬頭肉回來給他吃。牢子在送死囚時也供好吃的,你的那個兒子,叫什麼來著?」
「先生——村裡的人都說你跟新四軍挺進中隊的嚴副隊長很熟。」
「她近來腸胃有些不適。」丁伯高搭腔道。
豹子的眼前一陣發黑,他意識到了巨大的恐怖,他一動沒動。那個漢子沒有讓剃刀迅速地切割下去。這時那個站在門邊始終一言不發的白臉(這時豹子忽悟這個白臉極有可能是那個大漢的兒子)朝他走過來,他從口袋裡抖出一根細長的麻繩,將豹子的雙手反捆起來。
「混飯吃?」唐濟堯笑了起來,「軍隊里可沒有狗腿和窖酒。」
「不錯,」唐濟堯身上一陣燥熱,「據我所知,我們這一帶形勢複雜,山上的一些土匪也打著新四軍的旗號干打家劫舍的勾當。你的——過去的名譽使我不敢作保。」
「老四家的那個豹子投了軍,我想去瞧瞧,順便送點東西過去。」
——題記

9

那個漢子手指微微在剃刀的柄上壓了一下,一縷鮮血從刀架上流了出來,白色的肚|兜上立刻有了幾滴正在慢慢變大的血圈。
「我再也不幹了。」豹子說。
玫知道法安是村中一個尼姑。她去年春天去馬脊山踏青,經過那座孤零零的尼姑庵時,曾看見她在河邊洗菜。
「我看你還是跟我學醫吧,你父親和我有些私交,我——」
「二十四?」
「唔……」
「進屋坐坐?」
「做甚?」
昨天夜裡,廚子在出爐膛灰的時候,不慎引著了麥秸,廚房裡大火蔓延起來,燒壞了兩張桌子和一些水桶。這件事並沒有釀成大的災禍,但是它不祥的陰影卻一直跟隨著他。大年快到的時候,這樣的事總讓人覺得晦氣。
「豹子的品性是有點惡。」老婦人說。
玫在風中打了一個寒噤。她似乎覺得眼前的情景比屋裡喧動的人群更讓人覺得可怕。她彷彿置身夢境,院外的棗樹風雪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叢林都顯得極不真實。
唐濟堯站在丁https://read.99csw.com伯高的一側,儘管他一再解釋這些穀子是來年春天的麥秧種子,丁老太爺的善舉無異於割肉活友(丁伯高皺了皺眉頭),人們還是簇擁著往前擠,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穀子」和「種子」兩個詞之間的微小不同。
「你總該聽說過綠林好漢殺富濟貧的故事吧。」
深夜,母親從夢中被外屋的喧嘩聲驚醒了,她不知道豹子是什麼時候回家的,屋子裡像是聚集了許多人。他們都搶著說話,使她一時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是她還是能分辨出村中的一個屠夫和兒子的聲音。
「大叔,知道——豹子的落腳處不?」
唐濟堯將豹子拉起來,點上了一支煙斗。
大姨太沒有吱聲,拉著玫的手從那個洞口鑽了出去。
四周闃然無聲,那些搶糧食的人不知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院中被踩得黑黑的凹坑上又已經覆蓋了一層新的積雪。風將幾片雪花吹到他火辣辣的臉上,丁伯高覺得非常舒服。
「不反悔。」
「等等。」丁伯高叫住了她。
母親在裡屋正把一丈粗黑的紗綾拋到樑上,她聽不見兒子的叫喊。她回憶起許多個往昔的日子,恍若隔世。她的身體戰慄著,她在系那個碩大的結時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眼下,看樣子是熬不過這個飢荒了。即使熬過去又怎樣呢?老婦人想,豹子對她來說意味著恥辱,既然她決定自縊,她就不允許豹子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們倚著院牆喘了一口氣,原野上風雪迷漫。她們正覺得今晚的事非常蹊蹺,玫忽然聽見黑夜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看見院外的大棗樹下站著一個人。
「我來為你搭搭脈怎麼樣?」唐濟堯說。

16

她跑出了卧室。
……
「不——太大。」老婦人說,她的眼淚撲撲簌簌地滴在桌子上。

12

豹子覺得腹中一陣難受,他將食指放在嘴裏,嘔出了一攤清水。他感到眼前的那座石橋在不停地搖晃。豹子掙脫開唐濟堯的手,徑自走到了泉邊,他俯下身子,掬起一汪水抹在臉上。清澈的水中映出他的臉,他剛剛在橋邊趴下,準備喝水,水中又映照出另一個人的臉,那張臉上布滿了笑容。
「都快過年了,就剃一下吧。」母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他的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豹子從來沒有覺得母親這樣柔聲地跟他說話,他仰起頭想看看她,可是她已轉過身朝裡屋走去了。豹子用袖管揩了揩臉,走到那兩個剃頭人跟前,他突然意識到那兩個人剛剛收斂了笑容。他們笑什麼?豹子想。他渾身感到一陣冰涼,因為這兩個人像是常常在夢中出現一樣,使他覺得很不真實。
「你早哇——」村頭那個拾糞的老人遠遠地跟他打招呼。唐濟堯溫和地朝那人點點頭,繞過一片竹林,走到村裡。
豹子和幾個帶槍的年輕人牽著丁伯高在村中轉了三圈,他們開始感到厭倦和焦躁,他們的身後跟著幾個提著褲子的孩子。中午的時候,這些小孩回家吃飯去了,豹子看著身邊的幾個無精打採的夥伴忍不住想睡覺。村裡的人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對於昔日的丁老太爺淪落為一個被人牽著到處亂轉的「猴子」並沒有感到太大的詫異。豹子和那幫牽著丁伯高遊街的人在村中寂寞地走著,人們只是從那些土牆和閣樓的窗戶上偶爾朝他們瞥上幾眼,豹子本來想好在村中的廣場上將丁伯高槍決,他們還請人在一張類似於判決書的羊皮紙上寫滿了丁伯高的罪狀,準備在行刑的時候念。但是人們或者不知道他的意思,或者是被村西唱小調的幾個女瞎子吸引住了,廣場上始終沒有什麼人。當屠夫湊到豹子跟前問他該怎麼辦時,豹子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
「德順和子民堵住後門。」屠夫說。
丁伯高意識到許多天以來他一直在擔心的那件事(它在丁伯高的心中一直閃爍不定)終於發生了。奇怪的是,當它來臨時丁伯高感到的不僅是恐懼,同時還摻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
唐濟堯看了他一會兒,從牆上鉤下一件羊皮短襖扔給豹子,轉過身又重新拿起了那本書: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書其上後人因焉故建子道陌之頭顯見之處美其名謂之碑也。
「剃頭嗎?」那人說。
「不要哭哇……不要哭。都快過年了,熬過了這個春,就好了。」撿乾柴的老人轉過身朝村裡走。
豹子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他正想跟唐濟堯打招呼,身子就歪斜著栽倒在雪地里。唐濟堯走過來扶起了他。
「我早不幹了。」
「你當真要投新四軍?」
丁伯高在灶膛里蘇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拂曉。
再也不幹啦,豹子想。每當他偶爾回家看見村裡那些丟失東西的人任意作踐他的母親時,他就這樣想。
「明天我叫人來粉刷一下。」

4

丁伯高覺得老婦人坐在他對面很不自在。她的情緒悄悄地感染了他。他又清晰地聽見了他曾一度忘記了的遠處的槍聲。
「不行!」
臘月初二,晚上,豹子將小船靠在岸邊的一排紫穗槐樹叢里,貓著腰摸到了那堵黑色的高牆下。他背倚著石灰牆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朝河面看了一眼。河上水流碰擊冰塊的聲音很響,那條比捕魚盆稍大的小船在樹叢中藏匿得很好,他的腳下橫放著一棵巨大的刺樹。他又想起白天當他將樹榦從河灘上拖上岸來時,一個拾糞的老頭奇怪地瞪著他的古怪眼神。現在,他要攀著這棵高大的樹木爬上丁家大院北樓糧倉的窗子。
唐濟堯將桌上的信拿起來重新看了一遍。
「跟我來吧。」法安又說了一聲。
臘月初二,清晨。大雪壓斷了樹枝。光禿禿的村子模糊了原有的輪廓。丁家大院的門前已聚集了很多人。他們裹著棉襖和被絮,已經在凜冽的冷風中站立了許久。這些乞丐模樣的人都是本村的居民。眼下,瘟疫一樣的飢荒正四處蔓延,大雪封住了這個孤零零的村落通向外界的道路。他們簇擁在丁家大院高大的牆根下,眼睛盯著那扇鑲有圓形銅釘的大門,巴望著能從丁家得到一些過冬的糧食。門前有幾個人正朝遠處張望,那裡大雪紛飛,微弱的號哭聲被風的呼嘯裹挾而來,隔著那道枯葦飄搖的河道,人們能看見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刨開凍土埋葬死人。
「玫怎麼會在那兒?她去法安那兒幹嗎?」
「不逃。」
「你怎麼知道?」

尾聲

「這事怎會讓你心煩?」玫有些不解地問。
丁伯高望著別處鬆開了她的胳膊,徑自朝豹子家的那間茅屋走去。
丁伯高站在河灘的邊緣,感到了情形的不妙,在對於死亡的預想中,丁伯高和豹子都犯了同一個錯誤:那就是他原以為槍決會在眾目睽睽的廣場上舉行,即便沒有人感念他過去的善行而救他活命,至少他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做好心理的準備,選擇就義時的姿勢。現在,面對著空曠而溫暖的河灘,那些他曾極其熟悉的茅穗和蜿蜒的叢林,村中悠閑的黑狗,丁伯高似乎不情願在沒有一個圍觀者的情形下死去。他正想對著曠野吼上兩聲,豹子一腳就將他撂倒了,他順著河坡滾到了河底。
「這酒!」
老人搖了搖頭。
「都霉了哇——」那漢子吭了一聲,從腰間摸出一根旱煙鍋,裝滿煙絲,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有準。」老婦人說,「二十四是他爹的祭日,他要回來上墳。」她現在心緒不像剛才那樣鎮定,她不知道自己是盼他回來還是怕他回來。
中午。丁家的客廳。酒過三巡。
一、民國三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大年三十)子時率暴民洗劫開明紳士丁伯高家院,並於次日傍晚將丁槍殺。
廂房的門半開著,他看見這間廂房外是一條狹窄的長廊,不時有一些人從廂房外走過去,那些人都沒有留意這邊。要是有人把那扇廂房的門關上就好了,豹子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裸|露的身體讓傭人們瞧見,還是從那扇門裡灌進來的冷風讓他咬不緊牙齒。
「也好!」唐濟堯默想了一陣,終於說道。
「你怎麼知道?」
豹子和另外幾個年輕人走到丁伯高的跟前,對著他的腦殼每個人開了一槍,頭也不回地朝村裡走去。
「丁大爺,哪裡忙著?」豹子的母親跟他打了個招呼,她正把一條棉被拖出來晾在屋檐下曬。
「不!」
「我要殺——」
「太子墳。我們早上已替你把坑挖好了。」
「你去做甚?」
豹子走到床邊,猛地竄到床上,掀翻了枕九*九*藏*書頭,抓起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對著面前的兩個剃頭人。
「我不過一介窮儒,也許不能幫你什麼忙。」
我想描述一個過程。
太陽出來的時候,人們看見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唐濟堯從河邊朝這裏走過來。
「媽的,媽!」
有一次他看見村裡的一個老頭在灶間叱斥母親(豹子偷了他家兩隻雞),老頭臨走之前還在她的胸前捏了一把。
「正月十七。」
大門頃刻之間就被撞開了,人群像潮水一般擁了進來。在嘈雜的喧嘩聲中,丁伯高聽到有人在高喊著他的名字,他才想起來逃跑。他在客廳里來迴轉了幾圈,來到客廳外的走廊上。他看見村中一些他熟悉的面孔從他眼前閃過,朝北屋的糧倉跑去。他跌跌撞撞地沿著長廊朝前走了幾步,又聽到兩聲凄厲的槍響。
玫抿嘴勉強一笑,低頭不語。
丁伯高看著大姨太的背影,心頭一熱。
「幹嗎?」
「還有,這事不能讓新四軍里的人知道。」
「從後院逃。」
「我把丁伯高那個狗日的殺了。」豹子說。
「這個洞口像是剛剛被扒開。」玫說。
「什麼事?」大姨太問。
玫臉色陰鬱地坐在丁伯高的左邊,慢慢地往口裡扒著飯,想著她的心事。
她的目光凝聚的焦點又散開了。她沒法不想兒子。可是今天她坐在門邊確實不是等他,她在等著那個鄰村的麻臉漢子。

8

丁家大院像一個酣睡中的嬰兒那樣安靜。豹子把麻袋馱到船上時,天已經快亮了。他的內心被一種安詳而甜蜜的情緒籠罩著,他在以往的一次次行竊中從未感到過這樣的快樂。
「新四軍很快就要北上,丁家捐給新四軍的糧款應早日送去才是。」
「收我為徒。」
唐濟堯繞過院牆的一角,從一個側門踅身進了丁家大院。早上八九點鐘光景,那扇朱漆大門忽然打開了,人呼啦一下湧進了院內。
「我是法安,跟我來吧。」那個人說。
大年三十。
二姨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這個膽小的女人在脖子上裹了一條方巾就朝村西的丁家大院跑去。由於飢餓和激動,她一次次地在雪地里滑倒,當她來到大院的門前,用力搖晃著門上的兩隻銅圈時,她已經成了一個雪人。
丁伯高一陣猛烈的咳嗽。
「走吧。」那大漢在豹子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蒼耳白朮各二錢,厚朴二錢;白叩仁三錢;九香蟲二錢;佛手二錢……
那個漢子終於來了。
天快亮的時候,丁伯高聽見樓梯口傳來的腳步聲,他剛剛走到房外,胳膊就讓兩個人死死抓住了。
「狗娘養的孫子。」豹子聲音顫抖著,握著手槍重新走了回來。
唐濟堯沒有說什麼,他幫豹子撣掉身上的雪花和草莖。

3

那個麻臉大漢雙膝一屈就「撲通」一下跪倒了,那個門邊的年輕人也跟著跪了下來。豹子不很熟練地扣動了一下扳機,對面牆上印上了三個圓圓的小洞。豹子打完了三枚子彈,朝槍管內吹了一口氣,屋裡立刻瀰漫了一股硫黃火藥味。
「眼下的飢荒真是百年未遇,今天百姓雖說分到了一點糧食,可熬得了正月,熬不過清明啊。」大姨太一邊朝唐濟堯面前的碟子里夾菜,一邊憂心忡忡地說。
「我去吧。」
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在一個晴朗溫暖的午後,他跟著父親來到了村外一個乾涸的河坡上。那時他還很小,儘管他親眼目睹過那個場面,現在回想起來也已經模糊不清了。他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舉起鋤頭準備將那片地方開墾出來種糧食,可是父親突然又將高舉的鋤頭放了下來,睜大了雙眼看著豹子。豹子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那樣看他,父親的眼白翻了出來,臉正在變形,他呼哧、呼哧、呼哧吐出三大口血,父親渾身都在動,看上去威風凜凜的,他最願意看見父親渾身有勁的樣子。他的父親在往後仰倒之前,從口袋裡掏出四枚銅板交給他。豹子手裡捏著四枚銅板使勁地朝村子里跑,他似乎明白父親的意思是讓他將這些銅板交給娘,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來到了村裡的一家酒店。
「鬼子來的時候,你們都嚇得鑽了地窖,現在日本人去了武漢,你要投軍做甚?」
玫記得那裡原先有一個通往院後山岡的小門,但在一年前就給封死了。現在不知怎麼被人扒出了一個小洞。玫和大姨太來到洞口,聞到了石灰和干黃泥的氣味。
女人的胳膊讓他捏得酸疼,她無力地笑了一下,沒有掙脫他的手,眼睛看著地面:「聽說是豹子和他的人在練靶子。」
現在,看起來母親似乎熬不過這個飢年,他又想起了那四枚銅板。今晚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幹啦,做一個正經的人,最好做一個丁老太爺那樣的富人。今天早上他從丁家分得二升金燦燦的谷種時,他就想過,丁伯高也許是一個不錯的人。
「玫在哪裡?我要跟她睡覺。」豹子說。
二、慣偷。
「天太黑,兩個人怕是不夠。」德順顯得有些膽怯。「好,再給你一個,二狗子,你也去!」兒子的聲音。

13

「混飯吃?」豹子看了一眼在地上趴著的那兩個人,迷惑不解地問了一句。
老人從上午開始就這樣坐著,頭倚著門框,朝遠處張望。她的目光跳過那條狹長的枯葦河道和荒涼的山丘,停留在一簇低矮的樹叢旁。那裡有一些在視線中很小的人影從土坡下爬上來,朝村口走。太陽的光從西邊照過來,遠處的荒野有一半沐浴在陽光中,另一半卻被陰影籠罩著。豹子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回來了。這個年老的婦人目光痴騃地坐在門口,注視著天上飛過的鳥。她並不是在等待她的兒子。她知道,今天鄰村的一個麻臉漢子要到她的茅屋裡來。
「七個。六個有槍。還有一個十三歲,沒槍。」
中午時分,丁伯高離開了那間茅屋往回走。他身上的襯衣讓汗水粘在肉上很不舒服。太陽又陰沉了下去,東風吹過來枯草的氣息,看起來又要下雪了。
「世間貧富不均是一切災禍之源。」
丁家的一個傭人很快取來紙筆記下了它。
「今天就到這裏。」
……
「你是我的——父親。」豹子跪在唐濟堯的腳邊,漲紅了臉說出父親二字。他不知道用這兩個字來稱呼面前的這位穿馬褂的人是否合適。他想起了許多年之前河灘上的燦爛陽光,面前的這個人和父親的唯一不同就在於:唐濟堯使他敬重之外,還讓他感到一絲膽怯。
他們有一段時間都沒有話說,門外涸河裡的枯葦在風中沙拉拉地響。一個掏蟹子洞的年輕人在蘆葦中直起腰來。
那是一支駁殼槍。
「豹子這些年變得很快,我都有些不認識他了。」丁伯高終於俯身喝了一口水,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臘月初二那天,家裡的幾個傭人抓錯了人,竟將豹子當賊吊了起來,我當時就是沒有認出他來,還以為是個外鄉人,這事弄得……」
走廊里,昏暗的燈籠還在風中搖晃著。有一些穀子散落在地上。黑暗的天空中有幾隻烏鴉盤旋南飛,在空蕩的院子里留下一串飄忽不定的陰影和長長的啼鳴。在長廊的拐角處,他看見一個女佣人赤|裸著下身靠在柱子上呻|吟。他從她的身邊經過時突然想起了他的兩個姨太。他走到院中的雪地里,看見北樓上二姨太的房裡還亮著燈,便朝樓上跑去。
雪飛不止。一個刺耳的消息已在村中悄悄地傳播開了。丁家大院是村中唯一沉醉於節日氣氛中的戶落,大門在黃昏的時候就關上了。門前的屋檐下照例掛著三隻扁桃形的燈籠。他們在忙於祭祀和置辦過年食品的時候再一次忘記了罕見的飢荒帶來的蕭條,丁家的人似乎沒有覺察到這個被漫天風雪裹著的村子和往昔的不同。
「就是那天晚上偷糧被吊在西廂房的那個人。」
「你早哇——」人群中有人向他打招呼。唐濟堯朝他擺擺手,徑自走了。他身材高大、結實,看上去不像一個讀書人,在村人的眼目中他不僅精通陰陽五律,而且是一個能給人畜治病的醫生。

1

「沒什麼。」
「兄弟,這事怨不得我。你母親雇我來殺你,她熬不過這個飢荒了,她怕死後留你在世上惹事。」那漢子說。
「樓上怕是回不去了。」大姨太說。
「一個銅板。」
……
丁伯高站了起來,唐濟堯移坐到丁伯高的位置上。玫猶豫了一下,將手伸出來。
「明年春上?幾時?」豹子問。
丁伯高走到大姨太身邊,https://read•99csw.com從她手裡提過漆盒,說了一句: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丁伯高正靠在爐火邊打盹。他今晚喝得太多了,在濃濃的酒香中,槍聲聽上去並不顯得怎樣可怕。當一個傭人慌慌張張衝進客廳,告訴他有人在用樹樁轟門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傭人問他該怎麼辦,他內心的極度恐懼被酒意遮蓋了大半,他幾乎是鎮定地說了一句「不要慌」,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豹子呢?」
豹子是一條牲口,他還是不回來的好,她想。
「爺爺饒命。」白臉跟著哼了一句。
「滾滾滾,」豹子不耐煩地朝他擺擺手,徑自走到外屋的一個大水缸前。他用水瓢砸碎了水缸里的冰塊,舀起一瓢冷水喝了下去,然後他又掬了一點水在臉上抹了抹,他在缸中看到了自己蓬頭垢面的影子。
唐濟堯將豹子的頭按在水底。豹子覺得自己的鼻子和嘴碰到了污泥。他的雙手在水中亂扒了一陣,渾濁的水面上泛出了一串串泡沫。唐濟堯將膝蓋壓在豹子僵直聳起的脊背上,嘩嘩汩汩的流水浸濕了他的褲管。
母親不知去了哪裡,風吹起那道蠟染花格的門帘,沒有一絲聲響。
「濟堯兄,」丁伯高清了清嗓子,「聽說永安、長順幾個村都鬧起了暴反,新四軍——」
豹子在冰涼的地上蜷伏了一會兒,他慢慢地爬起來,朝牆角走去,他的衣服就擱在那兒。他走了沒幾步,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個人抖抖鞭子對他說:「就這樣出去。」
「哪裡哪裡,孩子都有些癖好,大了就好了。」丁伯高憋紅了脖子說道。
丁伯高從玫的房間里出來,在院子東北角的幾株天竺花旁遇到了大姨太。她手裡正提著一個漆盒匆匆朝外走。

5

「不過,大姨太她們幾個女人怎麼辦?」
丁伯高拎著那隻黑紅漆盒走出丁家大院后,才意識到自己提著漆盒的樣子有些彆扭。那個橢圓形的東西在他手裡不自在地晃蕩著,他走過村中的廣場時,聽到了從村后馬脊山傳來的槍聲。
夜已經很深了,唐濟堯還沒有睡。他將豹子讓進了屋,隨手塞給他一個雞毛撣子。豹子沒有顧上拂去身上的雪片,把懷裡揣著的那封信遞給他。
「行醫?」
那個麻臉漢子走後,老婦人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半夜時分,她聽到了村子里的狗在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朝她的茅屋門前移聚過來。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不一會兒,她就聽到有人在用手指輕輕地彈著她的窗戶紙:
唐濟堯攙著豹子的手,轉過身,朝那座孤零零的尼姑庵走去。他們漸漸地離開了村子,大片的桑園遮去了他們的身影。
「別開火。」母親說。
那個傭人答應了一聲,沒有立即走開。玫覺得她似乎有些話要跟自己說。
過了很久,唐濟堯看見水面上的泡沫越來越少了,豹子的身體也開始發軟,他鬆開豹子,洗了洗手,返身爬上了那道溝澗,朝村裡走去。
「唉。」
「這牆太舊了。」丁伯高說。
「一早出去了,沒魂。」老婦人蹊蹺地望著他,井邊的幾個洗衣服的小媳婦也朝這邊看,她們旁邊,一個小孩牽著牛到河邊去飲水。丁伯高臉色又黑了下來,他搓了搓雙手,開始有些後悔來這裏。
「偷。」
豹子在磕頭的時候,母親在一旁看著他。她覺得豹子在燒香磕頭的時候舉止像個姑娘一樣文靜,她從豹子童稚而又虔誠的動作中感到了無限的寬慰。
「幾日動手?」大漢問。
「玫在哪裡?」丁伯高問了一句。
黎明。太陽像往常一樣升了起來。村子里到處都是喜鵲的啼鳴。天氣剛剛轉暖,那些鳥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飛了回來,銜著泥塊和枯枝在剛剛褪去積雪的樹梢上築巢。天光大亮。村子中傳出舂米的聲音,白色的村落上空升起了淡藍的炊煙。一個拾糞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出現在田野上,他的身後跟著一條狗。
房間里空無一人。一切都是原先的樣子,他看不出這個房間曾遭到過洗劫。床上的被子還是他白天看到的那樣,疊得整整齊齊,他嗅到了玫留下的淡淡的松脂的香氣。他走到玫的梳妝台前,桌上的油燈快要熄了,他用針挑了挑燈芯。桌上有一本舊書,它被翻開在一百四十九頁。丁伯高聽著屋外風聲吹動著干樹枝發出的沙沙聲,心不在焉地讀了幾行,當他讀到:「眼見你起朱樓,眼見你宴賓客,眼見你樓坍了」一句時,眼前又閃現出玫的美麗的影子。
母親很早就起來了。事實上,她昨晚由於一直在窗口諦聽風雪中傳來的槍聲而通宵未眠。拂曉的時候,從丁家大院傳來的嘈雜聲漸漸地平息了,她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準備睡一會兒。她剛剛倒在床上,就有人來敲她的門。老婦人對於這麼早就有人來給她拜年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拜年的人接踵而至,他們照例衝著她笑,和她寒暄一番,然後沒完沒了地談起早已被她淡忘的陳年往事。一個剛剛餓死了兩個兒子的中年寡婦還和她攀起了舊親,實際上這位寡婦的外祖父曾和母親的父親一起在馬脊山打過獵。她弄不清楚這些天村中發生的事,但她意識到由於昨夜的槍聲,她的茅屋一夜之間變得熱鬧起來。鄰居們送來的糧食和禮品堆滿了床邊的木桌。起先她在接受那些鄰居的作揖問安時,還顯得有些彆扭,但時間一長,她就覺得沒有什麼不自在了。只是當她偶然想起以往的大年初一她去給丁伯高磕頭拜年的情景時,才稍感到不安。鄰居們的臉上鐫刻著恐懼和恭敬,老婦人心底里升起的一種莫名其妙的舒坦的感覺,悄悄地淹沒了她。
她走到樓梯口的邊上,聽見院外有人用粗大的木樁轟擊大門。她看見院子里吊著的幾隻燈籠被風捲起來,像鞦韆一樣晃蕩著。她返身上樓的時候,看見大姨太赤著腳朝她跑來。
唐濟堯捏住酒瓶的木塞輕輕地旋轉它,上面還有殘留的泥土的痕迹。
「豹子?他的脾性倔不倔?」
唐濟堯點了點頭。
……
十七天之前。臘月初七。
「走走走走走!」
「我們最好要貼一張告示。」
「是啊,雪都化了。」玫有些心不在焉。她嫁給丁伯高做二姨太已經兩年了,可是,她和大姨太並不顯得很熟稔,此刻她正在側面看著那幾隻排水管上的瘦弱的麻雀。她穿得比較單薄,她的身體在寒風中有些顫抖。玫注意到人群中一縷縷飄浮不定的眼光正包圍著她。她返身朝裡屋走的時候,有幾個領到穀子的年輕人一邊走向門外,一邊回過頭來瞟一眼她瘦削美麗的雙肩。這時,丁伯高就不耐煩地朝他們揮揮手:
風雪把窗戶紙鼓動得沙沙地響,屋子很黑,外屋油燈的光亮從門帘中透進來,照亮了被褥的一角。母親匆匆披上衣服,趿著鞋來到外屋。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母親覺得,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衝著她笑。她把傍晚那個陌生人送來的信遞給兒子。豹子將信拆開,捏著信箋來回看了半晌,他弄不清信上說了些什麼。他知道在座的有兩個人讀過私塾,但他沒有將信交給他們念,只是含糊地說了句:
大年初二。

18

「唉——」
午後,唐濟堯在書齋里覺得無聊之極。他是一個很能克制的人,但是這些天總有一種不安和躁動的心緒伴隨著他。儘管他能確切地知道引起他煩惱的那個東西,但他不願意在那個東西上耗費心力。那個東西光潔而美麗的影像不知何時刻在他腦中久久不去。今天中午他外出看病回來就一直待在書房裡仰望天窗。他剛剛臨摹完了一幅東晉人的《奉橘帖》,現在,為了使性情平和下來,他拿起了一本舊線裝書,慢慢翻看默念如儀,他念到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書其上後人因焉時,聽到窗外的平台上有些響動。他推開屋門,走到臨河的平台上。原來是大風將屋楞上的一片瓦吹落到了木槿花盆裡摔碎了。唐濟堯甩手撣了撣花葉上的泥塊,正要返身進屋的時候,他看見豹子穿著一件花褂子歪歪斜斜地從河灘上朝他的宅前走來。豹子佝僂著身體,在逆風中他走得很慢。唐濟堯看著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好笑。天色陰沉下來,從河道的上游吹來的風使他覺得冷。他回到屋裡,剛剛在書桌前坐定,豹子就敲開了他的門。
「別動。」
又一陣咳嗽。
以後再也不幹啦。豹子想。
三、公然抗拒新四軍挺進中隊趙副專員讓其於民國三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大年三十)去江北集訓的密令。
麻臉大漢進了她的茅屋,她就去灶下燒了一碗水端給他。然後她又從床頭的一隻破櫥里翻出了一袋旱煙絲遞給漢子。
「好,那就槍斃吧。」
豹子從https://read.99csw.com樑上被放下來的時候,他看見丁伯高站在他的面前。丁伯高緊鎖著眉頭,只是漫不經心地對那個握鞭子的人說了一句,放了他,就轉身走了。
那大漢怔了一下,替豹子鬆開了繩索。在他眼裡,豹子不過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娃娃,他不信他能逃了。
「我昨天在舂米房聽說的。傭人們都在傳這件事。」
「豹子,你怎麼穿著一件女人的褂子?」唐濟堯笑著問他。豹子沒有吭聲,他第一次到這間屋子裡來,好奇使他有些心不在焉,豹子覺得這間房子挺暖和,朝唐濟堯的身邊捱了捱——在唐濟堯的腳邊擱著一隻黃色的金屬火爐。
豹子出了茅屋,徑直朝村東唐濟堯的宅子走去。
「還在為昨天的事犯愁?」玫轉過身來,嫣然一笑。
傍晚的時候,一個小孩從村中磨房裡聽到了今夜有人襲擊丁家大院的消息。他踏著齊踝深的積雪飛奔回家,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父親。這位丁伯高的遠房親戚一到冬天痔瘡就發作了,此刻,他坐在馬桶上痛得大汗淋漓。小孩見父親沒理他,就將這事比劃著告訴母親,他的母親是一個啞巴。
「什麼價?」豹子說。
「沒準呢。」
既然上來了,就進去找找吧,豹子想著就從窗口鑽了進去,黑暗中他的手在那些麻袋和乾草上亂摸了一陣,然後,他在靠牆的一個旮旯里找到了它。他正要把圍巾扎在脖子上,穀倉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丁家的幾個男佣人提著馬燈出現在他面前。
夜已經很深了。濕冷的北風透進他的肌膚,豹子把捆在短襖上的那根粗麻繩解下來,又重新將它紮緊。雪化了以後,野雞在晚上也會到荒漠的田野上來覓食。它的叫聲聽上去像一個女人在哭。
「你是誰?」大姨太問了一句。
「嗯。」
「很好,不過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投軍到底想做甚?」
丁伯高跟著二姨太進了內屋。
「當真。」
「先生——」豹子突然叫了一聲。
大年初一。
豹子在有兩根豎木靠背的簡陋椅子上坐了下來,那人將白色的肚|兜從自己胸前解下來,套在豹子的脖頸上。豹子覺得那肚|兜的白色有些刺眼,豹子剛好來得及在木椅上調整好坐姿,以使自己舒服一些,那個大漢突然將一把鋒利的剃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從那以後,豹子就成了一個賊。
傍晚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外鄉人頂著風雪,沿著河灘朝村子里走來,他在村西的一個低矮的山岡上站立了很久,人們以為是村人請來看墓穴的風水先生。這個人在村中轉悠了好一會兒,最後來到了豹子的茅屋前。他將一封書信交給豹子的母親,就在夜幕中消失了。
唐濟堯愣了半晌。他從書桌前慢慢站起來,走到豹子的跟前,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豹子按照母親的吩咐,來到了裡屋父親的靈位前。他在牌位的木龕上燒起了三炷高香,然後把供品擺成一個品字形,在一塊圓狀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15

「你與我無甚怨仇,為何平白害我?」
「嗯。」
「我聽說豹子組織了一個新四軍支隊。」丁伯高壓低了聲音,說道。
老婦人聽見有人在叫她,她側過身,看見一個抱著乾柴的老頭在茅屋前站著。
她扶住門框好久沒動,她的心中掠過一陣不祥的恐懼,她覺得時間彷彿突然出了問題。後天,臘月二十四正悄悄地向今夜延伸。
「不,我聽說——」丁伯高正要說什麼,一個女傭端著一碗煎好的葯推門走了進來。
「是啊,」唐濟堯說,「不過,我們這一帶倒也平靜。再說伯高兄在四鄉一直是個樂善好施之士,今天你將春上的谷種分給百姓,民心大順,以我之見,本村恐無此憂。只是……」
「土匪。」

10

那個女佣人轉身走了,她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
那個握著鞭子的人又回到了屋子裡,他走到豹子的跟前,他用鞭棍在豹子兩腿之間撅起的那個陽|具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豹子叫了一聲,咬破了舌尖。
玫剛剛來得及穿好衣服,就聽見了夜空中傳來的第一聲槍響。她屏住呼吸,她聽見在風的怒吼聲中混雜著一絲隱隱的人群的喧嘩。
屋子的角落擺著一個木桶,沒有遮蓋,強烈的尿臊氣使丁伯高忍不住直想打噴嚏。最後,他的目光移到了對面的土牆上。他注意到牆上靠近窗戶的地方有三個圓圓的小洞,牆角下有一枚黃澄澄的彈殼。丁伯高身上一陣痙攣。
「老四——」
「什麼?」
麻臉大漢抽完了兩袋煙就要走了。他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
「動手的時候,大家都不要亂。」兒子說。
現在,已經到了黃昏時分。他們在村中轉悠了一整天毫無結果,屠夫又一次來到豹子的跟前,他沮喪地提醒豹子,還是趁早將丁伯高處決了算了,豹子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臂:
「不,投軍。」
鑒於所列罪行,徐福貴已於民國三十四年二月十七日被處決,此布。
唐濟堯按住玫的手腕,眼睛看著別處,過了一會,唐濟堯笑了笑,報出了藥方:
他記起今天是父親的祭日。窗外湮無聲息,幾隻鳥在屋檐下築巢,撥拉下一些草莖和泥塊。他彷彿覺得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已在他內心貯滿。他的嘴邊還掛著一絲前夜還沒有完全消退的酒香——那種隱隱的土燒酒的味使他在回味中得到滿足。
「不怕。」
「我要拉屎。」豹子突然說。
豹子昨天晚上在村裡的酒店喝得爛醉,深夜,店主的女兒來到他的閣樓上陪他宿了一夜。大清早,他從酒店出來回家,清新的空氣並沒有使他蘇醒過來,一路上他都在想著昨夜那個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走到村后的一處繁密的桑林邊時,遇到了唐濟堯。
「豹子什麼時候回來?」
「眼下飢荒正緊。他們會不會——」
一陣風將桌上的油燈吹滅了。豹子慶幸自己沒有說出丁伯高的名字。在黑暗中他看不見唐濟堯的臉,對方也像是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猜測唐濟堯和丁伯高交情很深。他在黑暗的屋子裡聆聽著風聲,等待著唐濟堯將燈重新點亮。他的眼前出現了父親吐血時威風凜凜的樣子和母親憂鬱的面容。他並不怎樣憎惡丁伯高,他只是想殺人。尤其是他回憶起臘月初二的那個夜晚,丁伯高的二姨太瞥他時的眼神,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殺人也許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豹子沒有想到要逃,當那幾個提著馬燈的人朝他走過來時,他只是向窗外看了一眼,那條小船還停泊在牆外閃耀著冰凌花的河裡。現在天已經亮了。
「看病?」
「這狗腿是從村頭王家鋪子弄來的?」

6

「饒了他們,他們幹這種事也是為了混口飯吃。」
這個清晨就像許許多多個從村子上空流過的平常日子一樣,看不到一些吉祥的雲彩,但是大雪像是停了。天邊露出黎明的曙色。一個戴著護耳皮帽的傭人將那扇大門拉開了一條縫,他的懷裡攏著一把掃帚。他朝門前的人群瞥了一眼,又將門關上了。
那個女人站在門邊和另一個人說話。豹子吊在樑上垂著頭,他看見門外長廊的方磚上有一雙穿繡花鞋的小腳,腳尖的方向正衝著他。他仰起頭就看見了二姨太漂亮的眼睛,二姨太也正朝他看。二姨太不認識他,可為什麼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看他呢,豹子覺得難受。
最後,她們來到了那幢就要頹圮的尼姑庵前。

2

「這鬼天氣,真冷!」站在柱廊另一側的丁伯高的大姨太自語道。
她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去過後院了。園丁早已把它闢為苗圃,在裏面栽上了一些小松樹和梅花。只有到了四月過清明節時,她們才去院中摘下一些松枝插在花瓶里。院中的積雪好久沒有清掃,已有二尺多深。玫和大姨太來到後院,一眼就看見西側的牆上有一個小洞。
臘月二十四。豹子在慵懶的睡意中躺著。疲乏像冬眠醒來的蛇一樣從他的肌肉里遊走了。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前天晚上太子墳地陰森的月光,以及村中那些狗日的打魚人拽著他的腳把他拖回村子時的狗叫(當時,那些道上的碎石亂瓦硌得他的脊背疼痛難忍)。現在,一切都像是進入了正常安定的秩序。早晨,從他家茅屋土牆的方洞里照射進來的陽光使他醒了過來。隨之,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肉味馨香。
豹子又一次仰起頭,背脊上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他的目光接觸到她脖頸上的肌膚,腑臟里聚集了一種模糊的慾望。他不願意那個女人看他的裸體,不僅僅是因為羞怯,他感到一股鹹鹹的痰read.99csw.com堵在他的喉嚨口。他現在完全清醒了。二姨太在廂房門前駐留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她走開的時候,這個妖艷的狐狸精的模樣在豹子眼前並未消失。他不覺得身上怎樣疼了,肌肉里又注滿了力量,他意識到一種他從未體味過的緊張和新奇感覺正在悄悄瀰漫他整個深不可測的內心。
許多天以後的一個早晨,玫來到了唐濟堯的宅前。三天後,村裡紛紛議論著關於玫和唐濟堯失蹤的事。
「什麼?」
「是的。」
「我們在太子墳遇見了他,兩隻餓狼差點把他啃了。」

14

丁伯高沒說什麼,他想說來看看她,又覺得似乎不太合適。他把手裡提著的漆盒擱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媽——」豹子喊。

7

她早上熬的一點稀粥還在鍋底擱著,她不想吃。日落的餘光照耀著她,她覺得很舒服。半個月前,她就聽說了豹子半夜去丁家偷糧被捉隨後被吊打的事。她不為兒子擔心了,只是想知道豹子究竟去了哪裡。
操他娘的狗屎。
她把葯放在門邊的一張茶几上,轉身走了。
「什麼支隊?不就幾桿破槍,一群孩子嗎?」
「你收下這個。」豹子從懷裡取出一條狗腿和一瓶窖酒擱在唐濟堯的書桌上。
「哪裡的槍聲?」
「那是那是。此事還望濟堯兄在挺進中隊嚴副隊長跟前多多美言,糧款月內一定送到。」
丁伯高沒有言語。過了半晌,他又說:「豹子這個人我怎麼好像從來沒見過?」
「在等誰啊?」
「二姨太的臉色不太好。」唐濟堯忽然說了一句。
「朝後院跑吧。」玫說。她想起了那個女傭的話。
清晨,大雪剛停,放風箏的小孩就出現在雪地里。晌午的時候,太陽從雲層中鑽了出來,懸在村東光禿禿的樹梢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和激動伴隨著燦爛的陽光照亮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村子里的人們早就習慣了飢餓和死亡,但是對於冷清他們似乎永遠無法習慣。昨夜的槍聲幾乎還沒有停息,那些搶到了糧食的家中已經傳來了打年糕的聲音。早上,幾個年屆耄耋的人在街角專心致志地剖開竹篾修理那隻破爛不堪的麒麟,另一些人扛著木頭和門板去村西搭戲台。戲台到臨近中午時才搭好,村中的幾個被飢荒折磨得氣息奄奄的瞎子就抖擻起精神,被人攙到了台上。她們唱著充滿穢意但毫不露骨的鄉村小調,一邊敲著竹板,一邊往嘴裏塞著米餅。幾個愛熱鬧的年輕人從早已封門的火藥鋪子里找來了鞭炮,那些鞭炮由於受潮和發霉,發出稀稀落落的聲響,但是人們在令人陶醉的硫黃香味中忘記了一切。昨天晚上的槍聲對他們來說已經變得非常遙遠了。當丁伯高戴著一頂如漏斗狀的尖尖的帽子,被人用繩子牽著走過村中的廣場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
「什麼?」
院內的淤雪已被打掃乾淨,水珠不斷地從屋檐上落下來,把鋪著螺紋青磚的地面澆得濕漉漉的。有一些麻雀停息在瓦楞下黑色的排水管下。丁家的幾個傭人剛剛抬來的金燦燦的穀子就擱在柱廊上。丁伯高臉上陰沉沉的,咕咕咚咚地吸著水煙斗。
唐濟堯用手指了指遠處。豹子看見法安的尼姑庵被一簇高大的榆樹遮住了,門前有一個亮汪汪的池塘。

17

豹子站在船頭,他麻利地拔出插在污泥中的竹篙,用篙頭朝岸邊的石塊上輕輕一頂,船就離岸了。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脖子上的一條圍巾不見了。也許是擱在糧倉里了。那圍巾是父親死後留下的。他瞥了一眼那口黑洞洞的窗子。算啦,他想,可是他像是瞧見了窗子上有一縷長長的東西在寒風中飄動。豹子將船攏向岸邊,把船停穩,又走到了那堵黑色的石灰牆下。當他再次順著刺樹榦爬到窗口時,他發現那縷在風中飄動的東西是一塊糊窗紙。
豹子到這時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陰謀。儘管陰謀的由來他還不十分清楚,可是他知道若要逃出這個可怕的災難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11

他蜷曲在灶膛里聽不清外面的聲音。那些零碎的聲音在灶膛里變成嗡嗡的迴響,鼓盪著他的耳膜。他開始覺得屋子飛快地旋轉起來。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院子里的豬叫聲,這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使他慢慢陷入了昏沉的醉意之中。
豹子沒有吱聲。
「老娘,這種事我幹得多了,你可不要害怕。」
「他們有幾個人?」玫問。
「是他?」丁伯高臉上一陣抽搐。他開始大聲咳嗽起來。
臘月二十二,傍晚。
屋子裡的人都相繼散去了。豹子在桌前悶悶地呆了一會兒,披上那件破襖,甩門走了出去。母親一直看著他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消失。還不如當初弄死他的好,母親想。
傍晚,村中廣場邊的一堵紅牆上出現了一張布告。村裡的大多數人都不認識字,並不認為這張黃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薄暮中,他們在布告前站了一會兒,就散開了。布告的全文如下:
「我要殺丁伯高這個狗日的,他的二姨太是個狐狸精。」豹子的聲音低得像自語,而且他說得又快,他懷疑唐濟堯沒有聽見。唐濟堯轉過身去划著了一根火柴點煙斗。
「誰?!」
「噢,不——」
丁伯高站在廣場一角聆聽了許久。一個村婦扛著木鋤從他身邊經過,丁伯高一把拽住了她。
「當然,」唐濟堯點亮了油燈,「投軍以後是免不了要殺人的,問題是殺誰。」
老婦人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朝茅屋走去,丁伯高隨後跟了進去。屋子裡光線很暗,他覺得雙眼一陣發綠。他在一張榆樹架起來的桌子旁坐下,老婦人去灶下燒水。
玫迷迷糊糊地被大姨太牽著手,在雪裡狂奔。身後傳來的嘈雜聲和豬叫聲漸漸地減弱了。她們又跑了一陣,慢慢地,她們聽不見任何聲音,才放慢了腳步。
丁伯高在挨著玫的梳妝台的一張靠背椅上坐下來。他靜靜地看著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想起玫剛剛嫁過來的時候還時常梳著女學生模樣的短髮,看上去還像個孩子,現在,她頎長的身材,長發中散發出來的松脂一般的少婦氣息使他沉醉。
午夜。玫坐在北樓卧室的梳妝桌前,已微微有了一些倦意。她仔細地辨別著樓梯和過道上的腳步聲,沒有心思繼續看那本書。她不知道丁伯高為何到現在還不上樓來。她推開那本書,正準備下樓去看看,一個傭人走了進來,她將一碗棗湯擱在玫的面前。
豹子知道唐濟堯話里的譏諷意思,他臉上有些火辣辣的。
「好吧。」
「怎好煩你?」老婦人不安地說。
大年快要到了。村子里卻格外冷清。換麥芽糖的人在村中敲著破鑼,天就要黑了。
「嗯。」
「在村中再游七圈。」
母親挑起門帘從裡屋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像終年不化的積雪那樣慘白。她把一碗豬頭肉擱在豹子身邊的小木桌上,在豹子的床前坐了一會兒,像是要跟豹子說話。豹子沒有理她。他不知道母親從哪裡搞來了這些東西。豹子記得在以往的祭日中,常常是祭祀完畢后才能分享供品,他像是覺得屋子裡的氣氛有些異常,因為母親坐在他床邊一直沒看他一眼,甚至她在跨過那道每日經過的門檻時仍被磕絆了一下,但是,多年的行竊經歷使他在面臨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不考慮後果,他吃完了那碗豬頭肉就翻身下了床。
豹子由於覺察到唐濟堯有了答應的意思,眼睛都有些潮濕了。
那個人朝她們走過來。
「媽!」
豹子剛從蒲團上站起來,茅屋的那扇門就吱嘎一聲開了。一個胸前圍著白色肚|兜的人突然閃了進來。他的手裡抱著一個長方形的木質盒子,看上去是一個剃頭匠。這個高大健壯的大漢身後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在豹子看來,那個娘娘腔的小白臉也許是大漢的徒弟。兩個人謙卑地倚在門口。
她挑亮了床前木柜上的油燈,起來開門。月光中,她看見豹子癱在門檻上。他的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和魚腥味。村子里的幾個打魚人的背影正在走遠:
太陽的餘暉從西邊溫暖地照過來,河道里密密匝匝的蘆稈被染成橙紅色,河灘上沒有一絲風聲。遠處的雪野上,行乞的人群像一條黑色的蟲子在慢慢游移。
「起來——」豹子在那個麻臉漢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母親奔過來,伏在地上抱住了豹子的腿。豹子感到一陣厭煩和惱怒。母親永遠是屬於那種既沒有見識而又可憐的女人,豹子想。
「後天。」
「你到樓下去看看丁老太爺是不是喝醉了。」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