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青黃

青黃

「在我們的船上,這種事不算什麼,」小青說,「可岸上的人都把它看得很重。我來這裏后的四十多年,村裡很少有人願意和我說話。據說外地人經過麥村的時候,也繞著道走。本來,我們船上的人都是一些本分的漁民,後來我們的祖先幫助一個叫陳友諒的土匪打過仗,姓朱的皇帝得到天下后,就下旨不准我們上岸。有一年,這一帶發生了嚴重的飢荒,船上的婦女才開始上岸拉客,慢慢地,船隊就變成了後來的那個樣子。」
這時,太陽已經升高了,屋子裡的光線也亮堂了許多。我看見窗外很遠的地方,有幾個農婦在摘棉花。
當我在竹林背後找到那座低矮的平房時,已是三天後的中午。老人倚在牆邊,在溫暖的陽光下打盹。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扶著牆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
「以後的事我也不怎麼清楚。他們來的時候是端午節的前三天,也許是前四天,因為老艄公的船在端午節那天翻了,死了三個人。人們都以為災禍是這兩個外鄉人帶來的。那個中年人一直不大說話。很少笑,好像有什麼心事,也許是對村子里的水土不大習慣。」
「我的侄女整天在念叨你,她說你也許由於事情忙不會來了,我想你一定會來。」老人說。那個姑娘正在一根鉛絲繩上晾衣服,她轉過身朝我笑了一下。
他對那個「影子一般的矮個子男人」沒有太多的了解。他說,那時候,我還很小。有一次那個外鄉人患了疥瘡,我跟隨父親到他河邊的棚屋裡去過一回。他看上去非常健康,沒有人料到他會死得那麼早。我記得他曾續娶過一個名叫二翠的女人。這個在我看來還算漂亮的女人並沒有使這個外鄉人開朗起來,陰影在他臉上似乎永遠不會散去。當時,村子里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他在那個裝滿妓|女的長長的船隊上生活了近三十年,至少和一百個女人睡過覺。
「所有的事情全都會過去,只有人死了不能再生。」小青說。她走到那個火爐旁,用蒲扇在爐門前撲了幾下,爐火漸漸地旺了,屋子裡充滿了一股兔肉的香味。
他說他叫李貴,在橫塘住。在我的記憶中,「橫塘」是一個古典詞學教科書中常提到的地名。他說大約在今天早上就迷了路。「這裏的一切似乎已經被什麼人修改過了。」我挨著他在那株楝樹下坐了下來,他將手裡的旱煙鍋遞給我。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城裡。」
雨很快就停了,我毫無睡意。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現在我都在思索著這件事。第二天早上,那個郎中夾著一把油紙傘回到了家裡。他的神情非常沮喪,他說那個婦女死了。我說我大約還要在他家住兩天,郎中答應了。晌午的時候,換麥芽糖的老人挑起他的竹簍向我告辭。我看見他的身影邁出了門檻,走上了蘇子河上那道窄窄的木橋。許多年的光陰已經把他縮小、磨光,就像流水使石塊銷蝕一樣。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一個可憐而又忠實的人。後來的事似乎證明了我的判斷。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從洛州換乘長途汽車到阿川去,無意之中,我在行車路線圖上發現了橫塘這個站名。當我辦完事從阿川返回時,我決定到橫塘去一趟。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看望這個老人,也許是為了找到我在他身上失去的一種感覺,或者是消除掉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懼的意念。我下車后不久,就在一片竹林背後的小溪谷里找到了他。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一個漂亮的姑娘在門前的池塘里為他拆洗被褥。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洛州一帶了解那裡的方言,偶爾也去橫塘看看這個老人。漸漸地,那裡的人(尤其是那個姑娘)便把我當成他的一個忘年的朋友。
「她或許早就死了,我沒有見過她。我父親也可能不是親生的——可村裡的人都這麼看。」
「沒有,」康康想了一下說道,「那個郎中好像也向我打聽過裏面有什麼錢財。」
我在那裡住了三天。臨走之前,老人堅持要把我送到竹林外,一條狗從後面追上了我們。我們走到一處斷流的溪谷旁,老人停了下來。
「沒有。」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我在昏沉的睡意中,聽到了廂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那個老人拎著一雙破布鞋,赤著腳出現在門口,他的褲管挽過膝蓋,露出一截和他的年齡和身份都極不相稱的白皙的小腿。他的身上沾滿烏黑的泥水。他倚在門邊,突然對我笑了一下。他的笑似乎在暗示我:他所做的事沒有必要向我做出解釋。他走回到原先睡覺的地方躺了下來,在微弱的光線中,我看見他的一隻腳拇指被玻璃碎片或鐵釘之類的東西劃破了一塊,正向外滲著血。
「這一帶人很少,每天傍晚我都到這裏來散步。」老人說,「在黑夜來臨之前,總是青黃陪伴著我。」
「地里的棉花該收了。」他說。
我們挨著牆根坐了下來,在老人說話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一架完好無缺的機器,它內部的每一個零件都生了銹,只是憑著慣性在慢慢運轉著。他看上去沒有什麼病,只是自然的衰老將他帶到死亡的邊緣。
「那年夏天,暴雨斷斷續續下了二十多天,村子里的房屋和樹木都浸在了水中。村裡的人都逃到了山上去避水。幾天後,雨停了,大水慢慢退去。一天清晨天剛亮,我站在這座祠堂的閣樓上,看著在水中露出的林子和房屋發愣,突然我發現不遠處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朝這邊漂過來。我下了樓,蹚著水朝它走了過去。那是一口棺材。它也許是用上等的木料做成的,樣子看上去很結實。棺材吸泡了雨水變得非常沉,我和弟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弄到了家裡。當天晚上,村裡的郎中到我家來,看見停在院中的棺材嚇得跳了起來:『我還以為又死了什麼人。』起先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裡漂來,我想一定是大水衝垮了村外墓地的圍欄,把墳墓托浮了起來。墓地離村子至少有一二里路,奇怪的是它像一隻認路的黑狗一樣徑直漂到村裡,第二天我和弟弟來到墓九九藏書地上,果然看見墓地外側的那個墳被洪水沖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露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深深洞穴,那墳包看起來像一顆開花的棉桃。事後,我們才知道它是那個姓張的人的墳墓。我和弟弟用土把那個洞穴填平,然後把墳包重新堆得像饅頭一樣圓。那天夜裡,我們全家圍著那口棺材爭吵了起來。我的弟弟是一個精明人,雖說他當時只有十七歲,可是已經在鄰村找到了一個相好,他堅持要把那口棺材改做成一張大床,留著他結婚時用。最後,我的母親用眼淚阻止了他。她說:『新婚夫妻躺在用棺材做成的床上就會整夜做噩夢。』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父親坐在一旁始終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也許想把這口棺材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因為它看上去幾乎和新的一模一樣。最後,我們還是把它改做成了一隻稻箱。在收割的季節里,我們用它來打穀子,其他的時候,我們就把它抬到屋內貯存糧食。」
「我兒子說起的那個人和我父親長得一模一樣,連穿的衣服都一樣。那時,我的父親已死去多年,」小青說,「我雖然覺得奇怪,但沒有細想這件事,只是一整天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傍晚的時候,我的兒子就在門前的這個池塘淹死了。他是在冰上玩的時候掉下去的——我想這裏面一定有些什麼事情,可當我把這件事講給村裡的人聽,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

3

我和老人挨著草垛斜躺了下來,我們聽見外科郎中在這座房子其餘的門上都上了鎖,然後他就走了。接下來就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l

「你是不是記得在麥村的那個晚上?」
麥村的人似乎很容易忘記以往的事,時間過了幾年之後,人們對這個安分的外鄉人的態度漸漸變得親昵起來。一些婦女給他送來了山棗和穀物,老人們也來到那間破屋裡幫他張羅著。外鄉人的臉色變得晴朗柔和起來。村中祠堂的老倌提出可以在祠堂里增設一個祖先的牌位,讓這對新婚的「年輕人」在那裡拜堂成親,但是這個外鄉人默默地拒絕了。他執拗地認為他的祖先不在祠堂里而在水中,他拉著那個高個子的女人來到了蘇子河邊,對著寬闊的水面跪了下來,吻了一下河邊的爛泥。
午後,我正想躺下來休息一下,連日的奔波已使我精疲力竭。這時,那個姑娘推門走了進來。她說天氣漸漸冷下來了,風雨將屋頂上的稻草打得又黑又薄,她問我能不能幫她把稻草換成新的,我雖然從來沒有上過房頂,但還是答應了。
「你在給誰燒紙?」我問。
「不知道,如果有的話,也同父親一起埋掉了,」小青說,「這件事也許父親知道,可他死得那樣早,誰都沒有料到。要是活到現在也該有八十多歲了。我總也忘不了他那張臉。我常常到離村很遠的集市上去賣花,秋天是金菊,春天是梔子花。每天我賣完花回來,他都坐在門前的山榆樹下等我。」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紙拿到你父親的墳上去燒?」

4

中午的時候,我在麥村的街角碰到一個看林人。他當時正蜷縮在一扇破舊店鋪的門檻上賣茶。從嘴角流出來的口涎弄濕了他的袖管。他的目光注視著天空壓得很低的黃色雲層,辨別著他身邊發出的各種聲音。
「也許吧。有一次我從夢中爬起來在外面的曠野上走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的侄女才在一塊麥田裡找到了我。」
那是一個下雪天的早晨,小青像往常一樣在灶屋裡做飯,她的丈夫坐在堆滿木料和刨花的屋子中間。天氣太冷了。他的墨繩被凍成了一團,他等待著女人在做飯時把它在灶壁里烘化。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了。隔著半掩的門,她看見自己唯一的兒子在門外陷在雪中玩耍。從瓦縫裡漏進來的雪花將乾草打得濡濕。她好不容易引著了火,濃烈的回煙瀰漫了整個屋子。在煙霧中,她看見兒子推開門渾身沾滿雪片走了進來。他好像在父親的耳邊說了些什麼,他的父親正被煙熏得直流眼淚,就一把推開了他。等到小青做完了飯從灶屋走出來,兒子便拽住了她的衣角。他說有一個瘦老頭在門外轉來轉去。小青跟著他走到門外——漫天的風雪中連一隻鳥的影子也看不到。小青想,那一定是一個要飯的老頭,就沒有理他。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的兒子又一次提起了這件事,他說那個老頭長得很古怪。接著,他便一五一十地把那個老頭的容貌比畫了出來。

9

老人點了點頭,他的灰暗的眼珠凹陷在眼眶裡,注視著天空下飛過的幾隻鳥,像是要將一些光在眼前聚集起來。
「死了?」
正是基於這樣一個充滿魅惑的說法,我決定再次到麥村去。在臨走之前,我在一家私人酒店裡碰到了譚維年,我向他談起了我的計劃。像往常一樣,譚教授聽完了我的話立即對我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這個疲憊不堪的中年人來到村裡的時候,看見所有的大門都向他們關上了,心中憂傷,挨著他的女兒在雨中站立了很久。中午的時候,人們隔著門縫看見村頭的一個給人擺渡的艄公將他們領走了。「直到現在,」老人回憶說,「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女兒好像叫小青。現在她已經老了,在後村住著,也不叫這個名。」
九姓漁戶作為一支漂泊在蘇子河上的妓|女船隊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消亡了。民間有關它的傳說卻經久不息。《麥村地方志》(一九五三年版)是這樣描述這個故事的:九姓漁戶在官兵的追逼和當地幫會的騷擾下,它的最後一代張姓子孫在一天黎明從麥村上了岸。令人疑惑的是,這部由三個私塾先生編纂的書對那個「天空中飄逝著各種顏色」的黎明做了極其詳細的描繪,但對於這幾個read.99csw.com船民上岸后的情況卻語焉不詳。在最新出版的《中國娼妓史》(譚維年著)一書中,對九姓漁戶模稜兩可的論述部分完全是《麥村地方志》的拙劣的抄袋。在譚維年教授頭腦清晰的好些日子里,他為人的風度和著述的嚴謹曾使我默默地仿效過,可是現在呢?一旦他所論述的對象和麥村、九姓漁戶這些字眼連接在一起,就會連續不斷地出現錯誤。在那些飄忽不定的字句中間,我彷彿看見了譚教授在痛苦的晚年穿著肥大的馬褲跨過一隻火盆的滑稽身影。和許多其他學者一樣,譚維年在那本書的第四百二十六頁上,同樣提到了那個頗有爭議的名詞——青黃。按照他的理論,傳說中把「青黃」一詞解釋為一個漂亮少婦的名字「至少是不謹慎的」,至於有些人將它說成是春夏之交季節的代稱更是荒誕不經,憑著他先天的預感和固執,他認為「青黃」是一部記載九姓漁戶妓|女生活的編年史。他聲稱,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部書依然散落在民間。
站在那堵行將頹圮的院牆下,我對一隻木製的稻箱凝視了很久。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隔著牆頭上那些在風中搖擺的馬齒草,我能看見村后隱隱約約的一線青山和大片大片潔凈的田野。秋風挾著半黃的樹葉飄進院子,帶來了寒冷的消息。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們沿著印有深深車轍和凹槽的大路朝村裡走。我們穿過一座泥砌的院牆,在最先發現亮光的地方停下來敲門。住在這座房子里的是一個外科郎中,他仔細地打量著我們,詢問了一些他想知道的枝節,最後勉強同意我們留宿。他把我們帶到西廂房的一間堆滿乾草的屋子裡,撥亮了牆上佛龕里的油燈。他的臉上流露出鄉下人那種特有的擔心和警覺的神情。在臨走之前,他說他今晚要到外鄉去出診——那裡一位婦女患了濕疹。
「二翠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的死完全是因為我。父親死後,她就被娘家的人接回去了,她的家在二十裡外的山腳下。有一年夏天,二翠來村裡看我,順便給我捎來了幾件褂子。她在村裡住了幾天,剛巧碰上了那件事。那天晚上,我和二翠正在桌邊剪鞋樣,聽到村頭響起了狗的叫聲,二翠說,好像有什麼陌生人到村子里來。過了一會兒,狗也不叫了,我們以為不會有什麼事,可是牆上石龕里的油燈突然滅了。我起先還以為是風將它吹火的,正準備將它重新點亮,一個黑影閃了進來。在暗中我們誰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樣。我感到腰上被一個尖尖的東西頂著,那個黑影把我逼到了牆角。我終於知道那個人要幹什麼了。那個人抬手將我的衣服輕輕一捋,肩膀上就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我聞到了一般濃烈的酒氣,他將嘴湊在我的胸脯上……」
「你父親死後,那個叫二翠的女人去了哪裡?」我問。
那條頂著涼篷的破船是在黎明的時候到岸的。那時正巧碰上了仲夏時節的梅雨。那天早上天氣有些涼,那個姓張的人帶著一個瘦弱的女孩沿著泥濘的穀道艱難地朝村子里走來。從天空的東南角刮來的大風把他們吹得東倒西歪。村裡幾乎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們。在他們身後,停泊在岸邊的木船上燃起了大火。竹篷在火中燃燒爆出清脆的聲音,這是一個精明的外鄉人。他也許擔心村裡的人不肯收留他們而放火燒掉了那條船。
剛勁的風敲響了林中的樹葉,吹得紙燼的碎片四處紛飛。小青木然地看著我,神情肅穆,恍若隔世。我想起了一本名為《圖騰與火》的書,書中提到在中國南方的一些省份,常常發生一些靈魂重現的現象。我想,在鄉間,人們往往把接踵而至的災難歸咎於冥冥中的天意,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敘述包含多少可信的成分,但顯然——她的迷惑和不快立刻感染了我。發生在這個僻靜的山村的每一件事,都彷彿是懸在屋檐下的冰凌,每一秒鐘,它都在悄悄地變化著。

7

那時,看林人伏在窗下,在閃閃忽忽的燈光中,他看見那個外鄉人把女人的衣服剝得精光,然後吻她,從她的小腳趾開始,沿著她身體的中間慢慢往上。女人的身體戰慄著。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對勁。她那老鼠一樣可憐的眼睛中,像是在擔心著一件什麼事發生。男人的動作越來越粗魯,她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隨後,那個外鄉人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那張破床吱吱嘎嘎地響著,女人的身體像盛在杯中的水一樣晃蕩著。這時,看林人聽見隔壁小青在睡夢中發出的咳嗽聲,外鄉人像是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始脫掉衣服,露出瘦蛇一樣精赤的背脊。
「裏面總會有一些東西吧,」我說,「那個外鄉人才死了幾十年——不會所有的東西都爛掉。」
「我知道你會來,」老人說,「前些天,死神和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在棺蓋上躺了一個白天,晚上又醒了過來。」
老人許久沒有說話。她把剝了皮的兔子放在盆里洗凈,擱在一隻鐵鍋里,燉在爐子上,回到她原先待著的那個位置坐下。
「青黃?」
「死了。」
「這就是那個人的棺材。」康康指著稻箱對我說。看上去他是一個直率的青年人,他蹲在井邊的一隻碌碡上,手裡擺弄著一些沙缽殘破的瓷片,他對我拐彎抹角的提問顯得很有耐心。

8

「……」
「起先我心裏也納悶,這個狗日的外鄉人怎麼會連一根頭髮、一根骨頭都不見?也許他的墓早已被人盜過了。這件事,除了弟弟和我,誰也不知道。現在我也有些害怕,有時真想把那隻稻箱劈了當柴火燒掉。」
重陽節的那一天,我在一個圓形池塘的邊上找到了小青。她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美麗的容顏像一支歌謠一樣消失了,又如一隻鳥永遠飛出了它的巢穴,衰老彷彿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她與以往的歲月隔開。
這件事我幹得非常慢,到了晚上,老人披著一https://read.99csw.com件單衣,手裡擎著油燈站在屋檐下,他的樣子使我聯想到一隻被蛀蟲啃空的核桃殼,我的心中掠過一絲憂傷。
「你的父親是不是寫過一本什麼書?」我問。
老人怔了一下,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那個姑娘走到他身邊,在他背上捶了幾下,老人轉過身,將一口濃痰吐在了牆邊的草叢裡。他的嘴角朝兩邊撇了一下,做出一個笑容:「我從小就患了夢遊症,你說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以為一直睡得很好。」
「我現在還是非常想他。」小青說,「有一次,我正在洗澡……」
埃利蒂斯說,樹木和石子使歲月流逝。對於一件四十年前發生的事,人們不至於忘記得那樣快。我來到麥村三天後的一個傍晚,在蘇子河邊的一片低矮的榛樹林里,我遇到了一個正在給羊圈加固木柵欄的老人。他和村裡的許多人一樣,對於那件「不光彩的事」不願重新提起。悲傷的陰影重疊在他的臉上,使他的皮膚看上去像石頭一樣堅硬。我在那圈散發著羊膻腥的木柵欄前躑躅了好久,老人才開始和我搭上了話,他在回憶往事的時候,顯得非常吃力,彷彿要讓時間在他眼前的某一個視點凝固或重現。他說話時齒音很重,喉音混濁不清,這使我在記錄時遇到了一些麻煩。在我聽不清楚的地方,我讓他稍作停頓或是重複一兩遍。
「你到了那裡將一無所獲。」
「你是本地人嗎?」老人問。
「這是一條良種狗。它的毛色很特別,背上是青藍色的,肚子的一側有一個黃顏色的斑圈,看上去像一塊膏藥。」
「不久,我看到了一件讓人納悶的事——那個外鄉人上到床上后不一會兒,又從帳子里鑽了出來,他沮喪地穿上衣服,走到牆邊的一張桌前坐了下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可怕的臉色。他點上煙斗慢慢地吸著。女人在床上低聲地啜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先我想也許是那個外鄉人不會幹那事,但後來我才聽說那個叫二翠的女人屁|眼邊上少了一個小洞。」看林人說。
幾年之後,我在市立圖書館的二樓翻閱一本編于明代天啟年間的《詞綜》,在這本書的第九百七十一頁上,我偶然看到了「青黃」這個詞條。
「什麼事?」
我在和這個年輕人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像姑娘一樣多變的眼神中掩飾著什麼心事,這一點,在他向我描述那場洪水時,我就已經看出來了。
她蹲在河邊的一塊背風的乾地上,把懷裡的一沓黃紙揉皺,然後點著了火。「我在前些天就見到過你。」她對我說。我說我想找你談一件事。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莫非是想從我這兒買幾隻兔子吧?」我搖了搖頭。她笑了。「如果你想買一張床或是幾隻椅子,最好和我的男人去說。」我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木匠。
「就是我碰見你的那個村子。」
「我一輩子只看見過一次女人的身體,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林人說,「現在看起來,女人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角又稀又白的鬍鬚,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真的,可有可無——這事也許當你老了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老人用手背揩了揩眼圈,獃獃地看著爐子上冒起的輕煙出神。
「以後的事呢?」
那年正月,已經開春二十多天了,而天氣卻像隆冬一樣寒冷。刺骨的風從落光了葉子的樹梢上吹過,在屋檐和瓦縫中發出低低的迴響。那個女人坐在床沿的一邊,男人在另一邊出神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屋子裡傳出女人上馬桶的聲音,看林人看見女人掀開帘子出來的時候,準備將褲腰帶繫上,男人走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女人肥大的黑褲子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就這樣,那個外鄉人在屋子裡一直坐到天明。後半夜,風停了,油燈也快燃盡了,看林人在窗外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天亮的時候,暖烘烘的陽光將他曬醒。
「記得,我們像是宿在一個郎中家裡。」
「沒有,他不認識字。」
「我最近到麥村去了一次,回來后才看到你們的信。」我說。
隨後,我們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來閑聊,便陷入了沉默。我覺得這一切都非常自然。最後,老人提出能否和我一起進村借宿,我答應了。
「二翠像是被嚇蒙了,過了好久她才鎮定下來。她從屋子的另一側跑過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個人的腿。二翠對那個黑影說:『她還是一個小姑娘,還沒有出閣,你一定想干那種事,就和我干吧……』那個人像是笑了一下,稍稍轉過身,我感到他手裡的匕首在空中揮了一下,二翠的手就鬆開了。」
「我是說妓|女。」
我回到那座房子里,又聞到了麥屑令人窒息的粉塵的氣味;我想,這是一個缺乏熱情和好奇心的村子,不僅是那個可憐的姓張的人,任何一個來這裏的外鄉人都會感到孤獨。時間還很早,我就在牆邊的一張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昏昏沉沉地進入夢境之際,我突然記起了一件往事。儘管這件事講起來也許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裏面有一些地方想起來總讓人感到哪兒不舒服。
晚上,林中那間木房的門被大風吹散了,看林人準備回村取來一些鐵釘將它重新釘好。他提著馬燈,踏著堅硬的凍土朝村裡走,當他走到蘇子河上那條窄窄的木橋上時,他看見河邊的那間屋子裡亮著燈光。那亮光在靜謐的黑夜中將樹木襯得橙黃。他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一想到那個晚上的月光就使人莫名其妙地難受。」看林人說。他的眼前一次次閃現出那個女人的模樣,腦子裡出現了一個「荒唐的想法」。他朝那片燈光走了過去,腳步聲越來越輕,最後,他在那扇暗紅的泥窗下蹲了下來,捅破了窗戶紙。

5

「你確實出去過一次。」我說。
九年前的一個炎熱的黃昏,在通往麥村的大道上,我遇到了一個換麥芽糖的老頭。當時,他坐在路邊排水溝高高的土坎上,一棵九_九_藏_書楝樹的陰影罩住了他。
「你父親好像在村裡一直不太習慣?」
臨走之前,外科郎中把我送到門外,他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他告訴我有一個叫康康的青年住在村中的祠堂里,「他也許會給你講一些別的什麼事。」
我遞給她一支煙。她接過煙,熟練地銜在嘴裏。這時,那堆黃紙已經燒完了。她在一塊青石板上撣了撣土,然後坐下來。這個看上去面目慈祥的女人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樣難以接近,她也許早已習慣了讓記憶死去,讓痛苦的根在內心深處的荒原里發芽。在沉默中,她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我覺得她的神情,她的黑顏色的綢布衫,她胸前鼓盪的重重的乳|房都浸透在往事中間。她在吸完第三支煙后,開始向我談起了去年冬天發生的一件事。

2

「沒有,我是說什麼也沒有,連屍骨都沒有。」
「不,我路過這兒。」
「……」
「你有沒有在棺材里看見什麼東西?」我問。
夜晚,我坐在麵粉加工廠冰涼的磅秤上,注視著窗外疾速移動的烏雲和閃爍的樹影,一夜未睡。對於現在看來完全可能是譚維年教授杜撰的那個詞,我喪失了所有的興趣。而傳說中那個事件的片斷——一排稀稀落落的房屋,一片柳樹林,一塊空地,卻時常混雜著童年的記憶一起侵入我的夢中。
「城裡干那種事的人也一定很多吧?」
「不過,它能夠吹響,可現在我已經吹不動了。」
「你和父親來到村裡的時候,你母親在哪兒?」我問。
老人輕輕地撫摸著笛管,注視著遠處蜿蜒的大路和它盡頭的村落,像是已經聽到了它的聲音。
「河裡的魚一旦上岸便會渴死,」外科郎中這樣說道,「在他來到麥村的第十二個春天,光陰剛好轉過一輪。一天晚上,二翠披頭散髮出現在我家的窗口,我記得當時我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那個倒霉的人死了。』夜晚非常寂靜,那個女人的哭聲和尖叫驚起棲息在刺樹上的成群的喜鵲。第二天早上,我和母親到河邊的棚屋去看死人,當我們趕到那兒的時候,棺材的蓋早已被釘死了。那口棺材本來是老艄公攢錢買下的,現在睡在裏面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小青獃獃地坐在路坎上,喪父的悲痛使她的臉色變得非常古怪。中午的時候,人們匆匆忙忙將那個姓張的人安葬了。那天下著黃梅時節斷斷續續的小雨,我記得雨水把漆黑的棺材澆得鋥亮。事後,當二翠向人們描述那個晚上的情景的時候,手指依然禁不住地顫抖,『他幾乎一下子就斷了氣。』」
我抬起頭,看見那條狗嗅著田野上泥土的氣息,搖著尾巴走遠了。
「什麼事?」
在我離開麥村回到城裡的當天,我在門廊里拿到一封信。信是一個姑娘寫來的,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去橫塘看望那個叫李貴的老人時,她正在門前的池塘為他拆洗被褥。她在信中說,李貴患了一種「很嚴重的病」,也許活不長久了,他在臨終之前,為了許多年之前結下的一面之緣,很想再見我一次。晚上,我坐在燈下重讀了這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郵戳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夠看出這封信是一個月之前寄來的。這個昔日賣麥芽糖的老人臉上凸出的顴骨和姑娘深陷的笑靨同時躍入我的眼帘。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北去的火車。
半夜時分,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從夢中被雷聲驚醒。院子里空蕩蕩的,大門被風吹開了,咣當咣當碰撞著土牆。我住的這座廂房的窗子也沒有關緊,有幾縷雨絲飄到了我的臉上,我起身關窗的時候,在一道刺眼的閃電中,我似乎覺察到情況有些不妙。我摸到門邊,重新點亮了那盞油燈,我突然發現那個換麥芽糖的老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屋子。門邊的兩隻竹簍還在,我想這個老頭也許到屋外去解手什麼的,肯定沒有走遠。可是外面這麼大的雨……到處是溪水彙集的嘩嘩聲。在飄搖的燈光下,我看著剛才老頭睡過的那堆乾草上深深的窩痕,心中掠過一絲膽怯。
棉花成熟的時節,秋色漸漸地深了。這天早上,我又一次來到了那個圓形的池塘前。枯黃的樹葉和草尖上覆蓋了一層薄霜,鳥兒遲暮地飛走了,在它孤單的叫聲中,空氣變得越來越乾燥。
康康稚嫩的臉上出現恐慌的神色,沙缽的碎片在他手裡捏得咔咔作響。過了好一陣,康康從碌碡上走下來,來到我的跟前,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

6

「後來下起了大雨。」
在一間陰暗的屋子裡,小青正在剝一隻兔子。她黑布衫的對襟上也沾上了兔子的血跡。「昨天晚上,有兩隻兔子給狼咬死了,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村裡的狼多了起來。」小青說。過了一會兒,她問我能不能幫她把爐子生上,我答應了。「我知道你在村子里四處打聽我父親的事。他已死了四十多年,我不懂那些事對你有什麼用處。」她說。我笑了笑。
他的模樣看上去像一個正經的手藝人,面前擺著的兩隻竹簍由於日晒雨淋,顏色已轉成灰黑。他手裡握著一根竹笛,憂鬱的目光像是在期待著什麼。在他對面,西斜的夕陽將大片開闊的黃麻地染得橙紅。我注意到他並試圖和他說話,完全是他的神態吸引了我。我有一種無法說明的感覺,他彷彿整整一天都坐在那裡,慢慢地吸著旱煙。當我在他身邊停下來,察覺到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各種痕迹時,我才知道他是多麼蒼老。
我一愣。
當我詢問起有關「青黃」這個詞的種種傳說時,他的回答幾乎使我吃了一驚。「在這一帶我沒有聽說過這個詞,不過,它也可能存在,在九姓漁戶的船上,妓|女一般分為兩類,『青黃』會不會是那些年輕或年老妓|女的簡稱?女人們總是像竹子一樣,青了又黃。」
「我是說,你有沒有看見一本什麼書?」
「你從哪裡來?」小青問。
這時,她的丈夫推門進來,小青站起身幫他把刨錘和鋸子從九*九*藏*書肩上拿下來,擱在雞塒上。木匠徑自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咕咚咚地喝完。
「是的。」
「是的,那天我和父親到麥村來的時候,剛好碰上了這一帶的梅雨天氣,村中的每一扇門都朝我們關上了……我們只能待在雨中。後來,一個老艄公答應我們住到他的屋子裡去——他自己睡在船上。剛來的時候,我們對什麼都不習慣,夜晚,我睡在老艄公的屋子裡,在夢中都感到床板像船一樣在水中搖晃。這個村子里女人很少。老艄公到了六十多歲還沒有娶上媳婦……我們上岸的第二天,老艄公把我叫到了他的船上……他把我咬得渾身是血。我回到屋子裡就發起了高燒。父親給我解開衣服,用鹽水擦洗傷口……後來,老艄公的船就翻了。」
「那天晚上你好像出去過。」
一個黃昏接著一個黃昏,時間很快地流走了,在村落頂上平坦而又傾斜的天空中,在柵欄和窗外延伸的山脈和荒原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迹。我整日整夜被那個可憐的人謎一般的命運所困擾,當我決定離開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個村子——它的寂靜的河流,河邊紅色的沙子,匆匆行走的人和他們的影子彷彿都是被人虛構出來的,又像是一幅寫生畫中常常見到的事物。
那隻稻箱拘束地佔據著院子的一角,菜畦中的一根牽牛花爬上了赭黃的箱壁。它彷彿是一個早已消逝的生命留下的依稀可辨的痕迹,又像是一句諺語——在民間的流傳中保留下來的最精鍊的部分。
「所有的事物都比人活得更長久。」看林人說。對四十年前的事,他能記住「村中每一株山藥樹的樣子和河床里每一粒石子的形狀」。正月十七的一天,也就是那個外鄉人突然決定結婚的那一天,人們在清晨的時候看見這個姓張的人蹲在蘇子河邊,敲開河上的封冰用一把剃刀刮鬍子。那時,看林人和母親正在河對岸的林子里給新栽的枇杷樹壅土。到了晌午,他看見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地從一個山坡下閃了出來,慢慢地朝村子里走。花轎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轎夫們裹著綁腿,走路的架勢看上去顯得很累。母親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太陽光,朝村頭張望著。「村裡好像有什麼人要娶媳婦了。」她說。
現在,蘇子河在我的腳下靜靜地流淌,河面微微透著涼意。這條河的邊緣散落著一些破舊、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擱柵和屋頂都深深地陷了下去。眼下正是初秋的季節,田野上看不到耕作的人群。人們聚集在牆邊曬著太陽,等待著棉花成熟。村裡的人(包括那些四處走動的黃狗)對我的到來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事實上,我第一天到達麥村的時候,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模模糊糊知道了我的來意,然後,他們把我安置在村東的一家麵粉加工廠里。這裏的機器在一個星期之前壞了,被送到離村幾十公里之外的集鎮上去修。
過了一會兒,花轎在河邊的那間棚屋前停了下來。他看見村中的媒婆踮著小腳,比畫著手勢和轎夫們說著什麼。在她身後,小青正把一張紅紙糊在那扇泥窗的窗骨上。轎簾掀開,從裏面走出一個高個子的女人。隔著飄滿薄霧的蘇子河,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誰都不知道那個外鄉人怎麼把這個女人弄到手的。看林人丟開手中的鐵鍬,準備去村中看熱鬧的時候,聽見母親在身後咕噥了一句:「可憐的人,把婚事弄得像送葬一樣。」
老人雙手交臂抱在胸前,她像是感到有些冷,又彷彿沉浸在那件令人心悸的往事中,臉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我注視著地上的兔子的內臟,心頭一陣冰涼。
我的調查一無進展。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但記憶卻常常將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浮出水面,就像青草從雪地里重新凸現出來一樣。在麥村的日子里,我在白天像遊魂一般四處飄蕩,追索往昔的蛛跡,卻把一個又一個的黑夜消耗在對遙遠過去的懸想之中。一天清晨,我來到了九年前曾經借宿過的那個外科郎中家裡,那間堆滿乾草的廂房又一次使我陷入了雨夜的回憶——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看不出它和九姓漁戶的故事有什麼關聯。那個外科郎中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認出了我。
老人對我間或提到的「青黃」這個詞沒有絲毫的反應。他在敘述往事時給人造成的一個奇怪的印象是:他在揭示一些事情的同時也掩蓋了另一些事,最後,在我打算離開他之前,他補充說:「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到蘇子河邊去挑水,我有時看見這個外鄉人坐在門前的一隻矮凳上,獃獃地看著他的女兒在一塊長滿蒿草的山坡上捉蝴蝶。但在大部分日子里,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那扇舊松木門板早早就關上了。他也許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又過了兩年,他的女兒像是一下子長大了。」
「過去有。」
「麥村?」
「你的笛子好像沒有膜孔。」我說。
「現在想想,」小青說,「二翠當初真不該那樣攔他。這種事我從小就在船上看慣了,每天晚上都有一些當官的和商人到船上來,有時候,天還沒有黑下來,他們就在船艙里鋪上一塊草席,抱著妓|女滾在了一起。那個男人將我按在地上,那時候,我並沒有感到怎樣害怕,開始的時候我只是覺得有些疼。在蟋蟀的叫聲中,我聽見二翠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那個男人走後,她的身體已經變得像鐵一樣硬了。後來,村裡的媒婆有一天來到了我的屋裡,她問我是不是願意嫁人,我說好吧,幾天後,我就嫁給了現在的這個木匠。他是一個老實人。」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我說。
外科郎中用棉球擦著那把帶有木柄的手術刀,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從來沒有和那個外鄉人說過一句話,他的心思……也許……他的女兒……有幾次黃昏的時候,我隨父親從外鄉出診回來,看見他帶著小青划著一隻小船在蘇子河邊的蘆葦叢里打轉。他或許一直懷念著水上的生活。」
「那麼,你們祖上是不是有一些書傳下來,比如家譜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