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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琴

風琴

此刻,馮保長正從一間傘形尖頂的酒店裡出來,走到了刺樹林邊燦爛的陽光下。他沒有朝村外看——那裡,秋後剛剛被收割的莊稼騰出大片赤|裸的金黃色的田野。他注視著腳下的泥沼地,這些鋪蓋著枯草的泥地在某一時刻彷彿成了一種虛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著陽光給他以溫暖。掉落了葉子的刺樹林在河邊戰慄著,那些樹木以及它們的陰影遮蓋住了河床的顏色。

馮金山

連綿不斷的琴聲在延續……在殘存的、被歲月弄得褪了色的漆皮的斑點中間,風琴的琴鍵像牙齒一樣潔白。窗外,整肅、沉靜的花園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牆的陰影遮蓋著。那些剽悍的馬拴在落滿黃葉的香樟樹下,在午後的陽光中噴著響鼻。幾個日本人盤腿坐在草坪的一角,他們的背影像是留意著琴聲,又像是注意著別處。在老式風琴沉悶蕪雜的樂音(伴隨著腳踏板吱吱嘎嘎的響聲)中,趙謠完全忘記了時間。清晨的時候,那些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牽著棗紅色、青灰色的馬去河邊飲水,或者馱著大捆草料走進趙家大院的農民,神情沮喪地看著他(在這個僻靜的村落被日本人佔領之後,所有的東西在一夜之間都像是被更改過了)。他想起家中那些早被辭退的樸實的女傭和園丁。所有和昔日相連的感覺被斬斷了——在昨夜的睡夢中,他的腦海里灌滿了日語中「風琴」這個詞糟糕的發音。清晨,日本人軍馬的長嘶驚醒了他。一首歌謠在琴鍵下陷時發出連續的音符有如光陰的消逝。趙謠的眼前出現了如下的場景:那所大學的校園像被冰雪覆蓋后的菜園,突然荒蕪了;高大的榕樹和紫薇樹叢的背後是教堂般靜默的建築;那個昔日的琴房——曾經貯滿了令人心醉的樂音,在日本人的馬蹄聲中,在那些想象中開闊的戰場上,在槍栓拉開后發出的冰涼堅硬的金屬聲中,永遠關閉了它的大門。一天深夜,他的母親,一個年紀和他不相上下的女人扭動著腰肢走下樓梯,她狹長的身影在燭光下悄悄漫過琴身,太妙了……她說。趙謠的手停了下來,那些斷斷續續的餘音在桃花木桌椅、在白色的牆壁、在屋內盛開的木槿花叢中被吸走了……過了一會兒,稀稀落落的麻將骨牌的碰擊聲沿著陰暗的樓梯傳出來。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當他的父親攜帶著兩房姨太太逃往城裡時,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日本人的漸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他的四周是一個空曠而沉寂的院落,就像秋季河水退縮后空出的大片裸|露的灘土。在臨走之前,父親捧著水煙袋在門檻外轉過身來看著他,自相矛盾的濃眉突然錯動了一下。「日本人就要投降了……況且,我剛剛從城裡回到鄉下,眼下說不上哪一座城市比鄉下更適合居住。」趙謠說。琴聲在延續,隔著窗口在風中微微抖動的窗幔,趙謠看見一個日本兵站在牆根撒尿。那堵牆的頂端是明朗的天空,雲層堆積得很厚……在午睡醒來的時候,趙謠發現自己躺在香樟樹濃密的樹蔭中,溫柔的陽光不知在何時離開了他。他想將躺椅挪動一下位置,就聽到了突然響起的馬蹄聲。慌亂嘈雜的人群跑過深巷,村裡的狗開始叫起來。趙謠剛好來得及拉開院子的大門,一隊日本兵已經擁到了他的屋前,他看見馮保長的女人赤|裸著下半身,兩條雪白的大腿在強烈的光線下刺得他的眼球隱隱酸痛。在趙謠的記憶之中,時間常常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出現錯亂。「當你在睜開眼睛之後發現你待在地獄里,人就死了。」他記得家中那個年老的女傭曾這樣說過。日本人發亮的刺刀,高大的馬身上早已被晒乾的血跡,以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膻腥氣,在女人兩腿之間戰慄的陰影中完全被他省略了。他第一次看見女人成熟的身體。在這夥人身後,趙謠看見馮保長馮金山佝僂著身子從一個低矮的土牆下像一隻老鼠逃往樹林,他那荒唐而誇張的身影彷彿成了被日本佔領后村莊的某種象徵久久停在他的視線之中。那個完全被嚇傻了的可憐的女人一下子撲到了趙謠的眼前,抱住了他。趙謠感覺到她的雙腿(由於裸|露得太久)正用力地夾緊他,像在父母衣襟后躲藏的孩子的臉。她的雙手在他羸弱的後背上箍得很緊,像青藤的枝條嵌入樹榦……趙謠幾乎還沒有來得及在眼前的場景中鎮靜下來,鬼子的皮鞭已高高揚起,他感覺到脖子上一陣被火灼傷般的疼痛……

尾聲

到處都是屍體……天邊泛出紫灰色,月亮隱沒在光禿樹梢的背後,趙謠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些殘缺的肢體——在那些血污和屍體中間,他戰慄的雙腿幾乎找不到一點空隙。在稠厚的血腥中,在被鮮血澆得濕漉漉的草叢中,趙謠看見了一副熟悉的面容:這個本分的小木匠什麼時候加入了王標的隊伍?在他的記憶深處,在那些飄散著新鮮木料的刨花中間,那張像女人一樣稚嫩、柔弱的臉在他眼前閃現了一下,隨後消失了。在他軀體旁邊,一個鬼子朝空蕩蕩的油漆筒踢了一腳:「咣咣噹噹」的聲音在初升的黎明中走了很久……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兩個深陷在坑槽里的人,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人已經爬了上來,他們全身覆蓋著厚厚的糞便,臉上被竹尖扎破的地方正朝外滲血。老頭兩腿顫抖著朝王標走過去,王標記得他是鄰村王莊的一個佃農。
這天夜裡很晚的時候,一個還俗的和尚告訴王標:鬼子在黃昏時分開進了距離他們的駐地十二里之外的趙莊。
馮保長馮金山走到了村頭圓形的打穀場上。他看見場地的邊緣有一個年老的女人正用長長的竹竿鉤落高大楝樹上乾癟的楝果。馮保長把目光移向別處,想象剛剛看到的一幕:那些楝樹的果子像羊屎一樣撲撲簌簌掉在皸裂的地上,一如水珠濺落的樣子。馮保長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那根釣竿吊在樹枝上,在風中晃蕩,樹下一隻竹凳,楝樹的果子撒滿了一地。那個年老的女人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
理髮匠嘆了一口氣。在屋前的空地上,read.99csw.com樹葉的殘片在風中貼著地面飄動,一隻貓在撥弄著空的玻璃瓶。
「喔唷……」女人叫了一聲。也許是那些馬的嘶叫驚動了她,馮金山看見她手中的畚箕被拋出了好遠,那些金色的麥粒在空中散開,像夏天黃昏的田野上無數飛動的蚊蟲。女人的身體向上急速反彈了一下,便摔倒在地里。馮保長看見女人寬大的臀部富有彈性地撅起來——褲子的皺襇上沾滿了潮濕的泥漿和草莖。接著便是毫無目的的徒勞的奔跑。女人邁動著小腳在桑樹地里犬奔豕突的情形使他想起了圍獵。馮金山看見幾匹灰色的馬高高抬起了前腿,露出紐扣一般整齊的馬奶|子躍過溝渠,幾匹馬在濃密的桑樹林里遛了一陣,將他的女人圈住。
「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一些鳥被驚動了……」
馮金山沒有吱聲。
他看見遠處田野上到處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開后慌不擇路、東奔西竄的田鼠。這種慌亂的景象伴隨著微弱的叫喊在村中立刻有了某種感應,馮保長踉踉蹌蹌走了幾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擁而至的馬群。陽光和酒使他的感覺在這時發生了令人愜意的偏差。突然之間出現的鬼子的馬隊並沒有攪亂他寧靜的內心,他站在打穀場上一動沒動。馬蹄聲漸近,災難也漸近。所有的災難,馮保長認為,它們只不過是一場噩夢,或如大地突然降雪——它們如期而至,卻又悄然隱匿,陽光之下,幾匹棗紅色——青灰色的馬在曠野里不緊不慢地走著,從一個高高的土坡上升起來,隨後又淹沒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進的小船。
現在,稠密的黑暗在樹叢潮濕的簇葉之間,在山谷的深處聚集著。秋天的風敲響了樹木光溜溜的枝條。一些草垛和屋舍,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鳥的陰影靜伏在遠處的曠野里。在很久以前,王標就想象著這樣一次伏擊,一次真正的伏擊:那些類似於神話中的馬匹富有光澤的皮囊在子彈嵌入時發出凄厲的叫聲;馬蹄的掌心鐵撞擊著山谷飛濺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從馬背上躍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煙的氣息裹挾著黎明的天空中無法捉摸的浮塵在山谷中飄浮——現在,一切都淹沒在寂靜的黑暗之中。聶老虎沿著淺淺的溝壕貓著腰竄到了王標的面前:「天就要亮了,時間像是出了差錯。」王標掃視著那條由碎碎的亂石鋪成的大路——在它的盡頭,東南角的天空透出一絲紫灰色的光亮。他撩開衣襟擦了擦黝黑的槍管上的露水,看了聶老虎一眼,在他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兩側,幾個抱著長銃的年輕人正伏在草叢裡打盹,他們已經在冰涼的山谷里守候了一夜。「你去將那些雜種統統弄醒。」王標說。聶老虎的身影在他面前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隨後,四周響起了一片慵懶而雜亂的呵欠聲。幾天之前,在一處僻靜的山坡上,王標面對著這伙剛剛召集的人馬,就隱隱地預感到了以後發生的一切。這些老實巴交的庄稼人逃避了老婆的糾纏,聚集到他的身邊。他們拖著獵槍在被風吹倒的野草叢中東倒西歪地躺著,睜著迷惘的眼睛注視著王標和他的副手大麻子胡六。「打鬼子的方法和打獵其實是一樣的。」胡六說。寒冷的風爬過山脊,在白楊樹的頂梢響起連續不斷的嘯聲。王標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清晨的微光中已經變得依稀可辨的石子大路的拐彎處,那裡有幾隻小鳥在啁啾……這時大麻子胡六像個幽靈突然閃到王標的左側:「來了……樹籬的後面……」
這彷彿就是最初的情形。
馮保長跑到村頭的一堵低矮的土牆邊停了下來。他感到眼前的情景包含著某種滑稽的成分:他的老婆依然沉浸在一種由熟練的操作而產生的莫名其妙的詩意之中,她的左手以相同的姿勢來回擺動,谷種均勻地撒在地里。馮金山壓低了嗓音朝女人的方向吆喝了一聲。他的喊聲在寂靜的空氣中傳得很遠。馮金山看見自己的女人怔了一下,她淺紅色的頭巾微微左側,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鳥聆聽樹林里的風聲。在長滿衰草的土牆的背後,馮金山彷彿看到了老婆安詳憂鬱的目光。女人用手掌遮擋住強烈的光線,朝村裡張望了一會兒,一切又回復如初。
騎兵終於來到了女人的身後。
在斷斷續續的風琴聲中,馮金山顫抖的嗓音一直纏繞著他,他看見那條半明半暗的長廊中一個日本人的影子正朝客廳的方向挪過來,那個影子在嗆鼻的煙霧中變得影影綽綽難以辨認。當趙謠離開馮金山往回走的時候,在竹林邊碰到了一個日本人,他顯然已蟄伏在密密的竹林里窺探了好久。他的脊背一陣冰涼。現在,日本人像一堵牆一樣在他背後的樓梯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背後的這個鬼子是不是在竹林碰到的那個,不過這也許已無關緊要了……他的手老是按不準琴鍵,他注視著風琴像牙齒一樣潔白的琴鍵,不斷重複著一個曲子的開頭……他的衣服濕透了,雙手僵直……從午後到現在,恐懼和煩躁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當他勉強彈完了一個曲子,轉過身,他看見那個日本人對他笑了一下,消失在樓梯的拐彎處。

趙謠

「王標那伙人在十幾天之前就駐紮到王莊去了。」和尚說。
「可是——」馮金山鎖緊了眉頭,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馮金山說,「可是——我們這一帶到處都是鬼子。」王標大笑起來:「你他娘的完全叫鬼子嚇破了膽。」這時大麻子胡六挑開門帘走了進來,天已經快黑了。馮金山不再吱聲。他注視著對面這個無所顧忌的年輕人,眼前浮現出另一張近似的驕傲的臉——在風雪瀰漫的樹林里,常常可以看見他提著獵槍踽踽獨行的模糊身影。「什麼聲音?像一個女人在哭。」胡六警覺地問。「有人在彈風琴。」馮金山說。
在腐漚的酒的香氣中,馮保長看見日本人推著他的女人朝村裡走來,她的一隻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露出楦頭一樣的小腳。她的目光向那些刺樹遮掩的屋頂上空搜索著,不斷在馬前摔倒。一個日本兵抽出雪亮的刺刀在她的腰部輕輕地挑了一https://read.99csw.com下,老婆肥大的褲子一下褪落在地上,像風刮斷了桅杆上的繩索使船帆轟然滑下。女人的大腿完全暴露在炫目的陽光下——那片耀眼的白色,在深秋的午後,在閃閃發亮的馬鬃、肌肉中間,在河流的邊緣,在一切記憶和想象中的物體:澡盆、潮濕的棉絮中間,在那些起伏山坡上粉紅色的花瓣中蔓延開來,漸漸地模糊了他的視線……女人哆嗦著,雙腿綳得僵直……兩腿的空隙中是一些毛茸茸錯雜的馬蹄……在幾天之前,馮保長在昏暗的酒店裡向老闆的女人調情,在漆成黑色的櫃檯後面,那個風騷的女人跟他談起了女人的小腳。「所有的女人必須夾緊兩腿才能走路……男人總是渴望那些大腿的力氣。」那個女人說。馮金山隱伏在土牆的背後,他的灼|熱的雙頰感到土牆苔衣的冰涼的氣息。在強烈的陽光照射的偏差之中,他的老婆在頃刻之間彷彿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身體裸|露的部分使他感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奮。
現在,室內的光線漸漸消退了,那盆木槿花枯萎的花|蕾散落在瓦缸潮濕的泥土上。窗外,日本兵拎著酒瓶來來回回走動的屎黃色的身影飄飄忽忽,寂靜之中傳來玻璃器皿碰撞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昨天夜裡,在黑暗之中,趙謠又看見一個女人被帶到院中。這個臉上塗滿了鍋底灰的女人是村頭理髮匠的女兒,她披散的發叢中是鷹隼一樣鋒利的眼光。趙謠站在庭院的迴廊上,看著自己筆挺的中山裝的影子發愣。有時,在災難中的幸運會成為一種恥辱,他想。晚上,這個女人的尖叫聲從樓上傳下來,趙謠不由自主地走上了樓梯,一個日本兵抬起槍托朝他的肩胛砸了一下,他就沿著木質的樓梯「骨骨碌碌」滾到了客廳里。隨後,他聽見女人撕人心肺的哭聲和嘔吐的聲音,床板、桌椅和牆壁撞擊著,天花板上的石灰粉末撲撲簌簌掉落下來。
這些身材矮小的士兵像泥塑一樣在馬背上顛簸著,馬群不安地刨動四蹄。那些滲著血污的繃帶、綁腿,靜伏的樹木和低低的雲彩在女人身後構成了一幅微微抖動的背景。
現在,夜色正潮。馮金山沿著漆黑的河道朝村外跑了好一陣,才像一隻狗一樣停下來喘氣。他聽見河床淙淙的流水在黑暗的曠野里喃喃自語,靜悄悄地隱伏著,在他身體的四周到處流淌。月亮剛剛升起來,在天邊紫灰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見那片山谷濃重陰暗的外殼。他撇開那條被行人的腳步踩得發白的小路,鑽進了矮樹林。他的臉、手背和腳踝被樹枝、荊棘叢和開鐮後庄稼露出的堅硬的殘根劃破了,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冰涼的秋風迎面撲來鑽入他的肌膚。
從趙莊趕到王標那伙人的駐地約有十二里的路程。馮金山跑到一座窄窄的石板橋上,放慢了腳步。橋上灰濛濛的流水斜斜地通向遠處夾岸的樹林,趙莊飄飄忽忽的燈光已經被越來越濃的黑暗吞沒了。風琴的聲音像個幽靈一直在背後追趕著他,在那些黑魆魆的墳堆、起伏綿延的丘陵、倒塌的磚窯煙囪的上空縈繞著。在他身邊向後飛馳的夜幕中,馮金山不斷在一些豁壑和稻田裡摔倒,他渾身沾滿了潮濕的泥漿和香苞樹成熟的花籽。「鬼子好像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王標說,「我們在七里店的官道上守候了一夜,連鬼子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天快亮的時候,撞上了一班迎親的人。」昨天中午,王標帶著大麻子胡六突然出現在村頭的一棵榆樹下,起先馮金山還以為是兩個染布的手藝人,他們在午後明朗的陽光下一前一後走進了馮金山的院子。「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新娘,」大麻子胡六說,「所有的娘們都是騷|貨,那沉甸甸的奶|子真是一對好枕頭。」馮金山從床下抱出一個瓦罐,揭開風乾的爛泥蓋子,給王標斟了一碗酒。「鬼子是那天午後進村的,」馮金山說,「我那天喝得爛醉,好像有消息說日本人就要撤退了,那班人馬不知從哪裡突然鑽了出來,一下子出現在村頭——」
「什麼地方?」
「我的老婆也在裏面。」馮金山說。
「鬼子來了多少人?」
隔著門帘,馮金山只看見大麻子胡六拎著兩支盒子炮,懶洋洋地斜倚在院中的一堆柴火上。「那天下午,我的老婆正在村東的麥地里……」
「王莊?」
「傳說中那座破廟常鬧鬼……」王標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現在正是午夜時分。那座頹圮的廟宇灰黑色的影子已經出現在紫穗槐叢的背後。王標領著他的那伙人馬繞過一排排低矮的樹叢,走到了廟前閃閃發亮的池塘邊。秋天寒冷的風吹得樹葉、枯草紛飛,他們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些鐵器清脆的碰擊聲,在寂靜的曠野里回蕩。王標註視著微微戰慄的樹籬和遠處深灰色夜幕的背影,那些轉瞬即逝的感覺使他久久回味:扁圓形的紫紅色嘴唇散發著幽幽的野果的香氣;那些類似於神話中的馬匹富有光澤的皮囊在子彈嵌入時發出凄厲的叫聲;那一對飽含奶汁的乳|房,深褐色的乳|頭與嘴唇之間白色的水線……她的胸脯在漿得鐵硬的上衣上磨蹭著,馬蹄的掌心鐵撞擊著飛濺的碎石,血腥和硝煙的氣息裹挾著黎明無法捉摸的浮塵在空氣中飄浮……這是一場真正的伏擊。他們已經來到了廟前,在冰涼的夜色中,他們能夠隱約看見廟前的石獅和屋頂瓦片被風掀掉后露出的柵欄般的椽子。
午後,趙謠坐在客廳的窗前,一種強烈的躁動不安的感覺籠罩了他,時間對他來說是凝固不變的,消逝的光陰總是按照同樣節奏重現相似的場景,他的雙手老是按不準琴鍵,他不得不把一個曲子的開頭彈上二十遍。有些時候,他喘著氣,停下來吸支煙。客廳里巨大的玻璃鏡映照出他頹唐的臉頰,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天剛亮的時候,趙謠從屋外的竹林里解完手出來,碰到了馮金山。當時他正拖著一頭花白的乳豬走到趙家大院的門前,幾個持槍的日本兵攔住了他。在清晨沒有完全褪盡的蜃氣中,他瘦弱的身影顯得有些不真實。趙謠想起了成熟的稻田邊為了驅趕麻雀在一根竹竿上掛read•99csw•com著的空蕩蕩的衣服。院前高大的樟木樹上瀰漫著斑斑點點的陽光,幾隻小鳥在樹叢中嗚咽。他看見一個日本兵在馮保長的身後拍了他一下,馮金山的身體突然朝空中躥動了一下,像河水深處泛出的一隻木質瓶塞。日本人笑了起來,牽過那隻乳豬,朝馮金山揮了揮手。他的沉重的背影像是被地面上枯萎的草皮粘住了,腳步緩緩移動著,他的心中也許一直記掛著他那倒霉的老婆,趙謠想。馮金山走到趙謠的跟前,這些天馮金山一下子老了許多,疲倦和沮喪似乎在他臉上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痕迹,眼珠像知了一樣從巨大的臉殼中凸現出來。在他散亂的目光中,趙謠發現馮金山的嘴角微微努動了一下。他們穿過茂密的竹林,看見了不遠處汩汩流淌的河水。他們在河邊乾涸的沙坎上坐下來,好久沒有說話。隔著河岸上的一排枯柳,趙謠能夠嗅出河灣的氣味,斜斜的光線懶洋洋地依附在像鏡子的殘片一樣顫動的河面上。「我的老婆——」馮金山臉上的肌肉費勁地抽搐著,他的手指已經在草地上摳開了一個淺淺的洞穴。「她一直被關在閣樓上,和那個理髮匠的女兒在一起——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過她們了。」趙謠說。「明天早上鬼子去江邊運東西——」馮金山說。一切都是預想中的情形,幾個日本人在院中架起了劈柴,尖尖的火苗慢慢地從潮濕的木器中升騰起來,裹著濃煙,把黑色的木屑的灰燼送往空中,有一些樹葉燒焦的碎片飄進窗戶。現在,樟木樹陰影像被吞食過的巨大的桑樹的葉子,遮住了客廳的一角。令人窒息的煩躁有如不安的睡眠,有如某種記憶的突然消失。趙謠想起了童年時的一個令人費解的夢,在夢中,他看見一條蟒蛇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吞食自己的尾巴——如果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下去,結果又怎樣呢?「我的老婆——」馮金山說,「鬼子怎麼弄她?」趙謠閉上了眼睛,他的眼球感到那些陡然間消失的鋒利的陽光綠色的影子像水中滴落的油垢正慢慢地向四周擴散,周圍一片漆黑,河水靜靜地流淌,散發著單調而穩定的氣息。在懸浮於河水上空清晰的流水聲中,他聽到樓板、衣櫃、桌椅、整個房間都在劇烈地震蕩著,天花板上的石灰噼噼噗噗掉落在地上。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每天都會從閣樓上傳下來,有時,趙謠覺得這些聲音像日復一日的鬧鐘的鳴叫,漸漸使他感覺中最銳利的部分變得遲鈍。「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趙謠想了一會兒,說道。

趙謠和王標

王標的眼前浮現出一張秀氣而白凈的臉,一雙粗糙靈巧的手,捲曲的刨花散發著木料的香氣在他四周跳動著。這些往年平靜生活中細碎的場景在他的記憶中變得模糊而遙遠了。這時,王標看見大麻子胡六已經湊到了新娘的胸前。他想揭開那頂遮巾的手被一個塗滿胭脂的女人擋住了:「兄弟,抽鍋煙……」胡六接過女人伸過來的煙鍋,又伸手朝新娘頭上鮮紅的綢布遮巾抓去。
一九五〇年八月七日,馮金山在留下一份自相矛盾的供詞后,以漢奸罪被處決;一九六七年春天,趙謠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被押往刑場。他隱姓埋名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居住了多年。那年夏天,江南一帶發生了罕見的洪水。大水消退後的第二天,趙謠照例來到小學門前修鋼筆。他發現日復一日伴隨他的音樂課上的風琴聲突然中斷了。一個學生告訴他,風琴在洪水中淹壞了……早已消失的煩躁和不安又一次籠罩了他。幾天之後,趙謠在教室里修理那架陳舊的風琴時,他熟練的動作和惘然若失的神情引起了一個女教師的注意……
「剛才的情形可把我們嚇壞了,起先,我們還以為遇上了土匪。」聶老虎嘿嘿乾笑了兩聲,「你怎麼知道我們就不是土匪?」老人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有如大地突然封凍。王標朝聶老虎瞪了一眼,在道路的另一側,他看見另外幾個人正提著獵槍朝那堆貨擔走去,他們徑自掀開那些馬桶或木盆的蓋子,拿出染成粉紅的雞蛋和花生;在他們身後,大麻子胡六已經走到了林邊新娘的跟前。王標朝那兩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人笑了一下:「王莊的?」「是,是,」老人回過頭朝樹林邊的那伙人瞥了一眼,「這年頭迎親,偷偷摸摸的(壓低了嗓門),就像出殯一樣。」
太陽初升的光亮從山谷背後巨大的岩石上方迸射出來,當黑暗在清晨的空氣中完全驅散之後,沉寂中的房屋、圓包狀的草垛,和遠處伸展的河流都在裸|露的天空中慢慢蘇醒過來。王標蹲在一處低緩的土坡上,重溫想象中那次伏擊的情形:那些四處逃散的士兵,那些正在傾覆之中的馬匹……新娘裹著的綢布遮巾被揭開,露出處|女天真爛漫的面龐。她的呼吸從嘴唇紅色花形的邊緣散開,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浮動。有時,一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消失同樣使人感到難受,王標想。正如春天突然在這一帶的原野上降臨,上漲的河水中散落的深紅色的花蕊喚醒了人體肌膚的力量,王標手裡捻捏著植物的葉子,感到了姑娘毫無遮攔的眼神……那戰慄的腰肢……鑲嵌在秋天寬闊的田野上紅色的身影收攏在他的腹部,沿著他的喉嗓上升。胡六訕笑著來到王標的身邊:「這個美人的奶|子看上去是一對好枕頭。」
……紅色的雞毛撣子拂去風琴上細細的塵土,趙謠揭開風琴的蓋子,在那張桃花木椅上坐下來。一個日本兵站在他的身後,他的雙手痙攣著,老是按不準琴鍵。他想起了第一次坐在琴房那富麗堂皇的鋼琴邊,伸出十指在鋼琴上不知所措的情景,那個慈祥的音樂教授微笑著站在他的身邊:「你想怎麼彈,就怎麼彈……」他的手指重重地敲擊著這架老式風琴喪失了彈性的琴鍵,耳邊灌滿了日語中「風琴」這個詞糟糕的發音。過了一會兒,當音樂響起,當那匹想象中的神奇的馬在起伏的樂句之間跳躍時,他僵直的手指才變得柔和起來……
「這些天,村子里又響起了那種像牛叫一樣的聲音,那聲音真叫人難受,在夜裡,九_九_藏_書我的耳朵、頭髮,整個屋子裡都被它灌滿了,我常常在夢中驚醒過來。」
「就是村頭的那個小木匠。」
那是一支迎親的隊伍,在日佔時期,這一帶幾乎所有的迎親儀式都在夜間舉行。王標領著他的那伙沾滿塵土的人馬朝那片樹籬走去,空氣中瀰漫了一股牆粉的氣息,那些裝飾著大紅剪紙的貨擔,那些半新半舊的綠色的被褥、鏡子、梳妝台、馬桶和圓形的腳盆擱置在坑槽的邊緣,迎親的人群簇擁著新娘頭上鮮紅的遮巾搖搖晃晃地向後退縮。兩隻稚嫩的灰色小驢馱著印有藍色花紋的坐墊撒開四蹄在石子路上跑遠,沿途撒下一堆亮晶晶的糞蛋。
風琴的聲音依然在延續……所有的一切,戰爭、恐懼、屠殺和憤怒都在琴聲中變得遙遠了。趙謠完全能夠感覺到那些昔日揮舞著軍刀,在馬上東奔西突的野獸聽懂了他的曲子,在他由於疲倦或是走神偶爾彈錯了某個樂句的時候,窗外那些正對著他的背影就會轉過身來……他完全習慣了那種純粹產生於演奏者和聽眾之間默契的喜悅,在音樂的間隙,在那些日本人假意或者真心地拍了幾下巴掌之後,他的意識中縈繞著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協調的感覺。一方面,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那雙手毫無感覺地敲擊著琴鍵,同時,那些低沉或激昂的樂音又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攥住深邃的內心,像盛開在荒草中的一枝帶毒的花|蕾使他沉醉……他想起了這架老式風琴第一次出現在客廳里的情景:家中年老的僕人壓低了嗓門悄悄問他:「那隻木匣子里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一切都是預想中的情形,就像令人擔心的事早晚要發生。傍晚的時候,他被日本人帶到了一個寬大的房間里,這兒原本是母親的卧室。在過去的歲月中,他的母親一直躺在靠窗的木床上,趙謠注視著那片床板拆走後騰出的空空蕩蕩的角落,記憶之中母親的體香彷彿一直殘留在那兒。現在,一切都變得陌生了:朱漆的圓桌上蒸發的菜肴的香味伴隨著窗台上飄進來的樹脂氣息瀰漫了整個房間,牆壁上布滿了蠟燭飄忽的影子,一個高個子日本翻譯坐在趙謠的身邊,在他面前的杯中斟滿酒。好久沒有像樣地吃過東西了,他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胃中一陣痙攣似的疼痛。所有的日本人都看著他笑,那個翻譯將酒杯一次次伸到趙謠的面前,他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使人昏昏入睡。他知道自己的處境——日本人的盛宴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日本人的笑有時像桌上烤乳豬的油脂一樣凝結住了,他們在暗示……等待著。母親臨終的時候,一個僕人把他帶到這間熟悉的屋裡,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的夜晚,他看見成群的螞蚱和蚊子在屍體的氣息中從樹蔭、牆腳聚攏到紗窗前。時間彷彿過了很久,趙謠感到房間像傾斜在河面上的小船一樣搖晃起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夢境中的事物:杯盤晃動,燭光搖曳,日本人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房間突然變得非常寧靜。他看得出那個日本翻譯的笑是裝出來的,他想起來馮金山那張不真實、沮喪的臉也是偽裝的,他所有的憂慮和恐懼都是為了那個女人,他大口大口地喝著酒,他的腦袋滑落到椅子的一側,他看見日本人灰濛濛的身影朝他圍攏過來,在昏沉的醉意之中,在微微顫抖的燭光橢圓細長的影子中間,他感到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意義,就像一個鋼琴家將一首單調的練習曲彈上多少遍對於他日後腐爛的軀體毫無意義一樣……
「老婆也就算了。」
現在,王標那伙人已經出現在狹長的溝壑中,黑暗中他們的咳嗽聲和油漆桶之類的鐵器碰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趙謠趴在廟中一扇透風的木窗前,廟中飄滿了爛稻草發霉潮濕的氣息。現在,皎潔的月光清澈如洗。那群稀稀落落的人影已經走到了池塘邊上,趙謠看見了王標高大的身影,他不緊不慢地在草叢中走著,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看起來他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信心。遠處,村落影影綽綽的輪廓依稀可見。那伙人走到了廟前的一塊空地上——那兒原來是廟宇的一個寬闊的圍院,現在,倒塌的磚牆露出凸凹不平的殘跡。突然,他看見走在最前面的聶老虎——這個方圓幾十里力氣最大的人像一尊泥塑一樣挺立不動了,有如正在匆匆行走的路人由於想起了一件往事而收住了腳步。他模糊而誇張的身影在寒風中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像大山轟然塌下的一角向前跌倒。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來的時候,趙謠看見了老鼠四處逃散在牆壁上留下的黑糊糊的影子。在濃烈的硝煙的香氣中,被機槍震碎的磚塊和瓦片像雨點一樣飛濺到他的臉上。迷濛的月光下,他看見王標揮動手臂,那伙人簇擁著朝廟前沖了過來,在他們的身體像開鐮后的玉米稈紛紛倒落騰出的空隙中,趙謠看見有幾個黑影已經竄到樹籬的邊緣。
「那兒離村子太近了,只有二里——」馮金山說。「你的村子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們把他們收拾得一個不剩。」
村裡的理髮匠一瘸一拐地來到他的屋前,馮金山叼著煙斗坐在門檻上問他。晌午的時候,陽光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中,天色陰沉。「日本人抓走了我的女兒……」理髮匠說,他走到馮金山跟前,挨著牆腳坐在地上。「我的女兒從村后埋山芋的地窖中出來,到村裡找東西吃,在村頭碰見了鬼子——我看見鬼子把她擄到了趙家大院。」
「誰成親哪?」
「多尚廟。」
「你有沒有注意鬼子的那些槍炮?」王標說。「沒有,我只看到了一些馬……」王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是在盤算著一件什麼事。他抬頭注視著屋頂築巢的燕子,有一些枯草和泥塊的細微塵粒掉落下來。「這些天,村裡有些什麼事?」馮金山托腮想了一會兒:「村頭的理髮匠死了——那天早晨鄰居看見他的脖子上被刺刀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了一床,他的女兒讓日本人擄去了,還有,我的老婆……」馮金山像一隻被圍困的狼在山谷中跳躍著,在山谷的深處,道路變得非常崎嶇,到處都是低矮的藤蔓植物和腐殖的爛葉、野果,以及九-九-藏-書被雨水沖刷成的深長狹窄的溪溝。大片刺梨樹黑色的枝條纏繞著他(在他的記憶中,這些刺梨樹在春天開著白色的花堆滿了山岡,在秋後結成酸澀的果子)。天剛一擦黑的時候,馮金山在慢慢消失的微弱光線中,看見鬼子灰色的影子正悄悄地穿過趙家大院門前的竹樹,朝村西移過去。那些溫馴而漂亮的馬甩著長長的尾巴走上了通往江邊的官道。馮金山遠遠地跟隨著這些馬群沉重的影子,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趙謠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在隊伍的前面。他的眼前一陣暈眩;一個巨大的陰謀正悄悄地在寂靜的黑夜中潛伏。王標擦了擦嘴角鬍鬚上酒星乳白的泡沫,朝前欠了欠身子,壓低了聲音:「後天早上,鬼子要到江邊的船上運東西,我們準備打一次埋伏。」
到處都流傳著日本要投降的消息。這些消息……馮保長抬起寬大的袖管擦了擦眼屎,沿著狹窄的河床朝村東疾走,他不斷調整步伐,像一隻正在加速的輪子,他看見老婆正在村東的桑樹林邊給入冬的小麥下種。老婆的淺紅色頭巾在桑樹末梢上一飄一閃。遠處,日本人的馬群騰起的細細的塵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刺刀和馬鐙閃閃發光。秋後一年一度的花集戲隊的到來正是這樣的情形:這些靠賣藝為生的人會在一個晴朗的午後突然出現在潔凈的田野上,他們衣衫襤褸,牽著瘦弱的小驢——那些黃色或銀色的錫箔裝飾的隊伍,在鑼鼓鐃鈸的聲音中邊唱邊跳來到村裡。他們在小孩的簇圍中毫無生氣地表演,一旦得到穀物便立即收鑼趕路。馮金山像一隻笨重的豬在刺樹林里奔跑著……在某種意義上,馮保長是這樣一個人: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個遲鈍的酒鬼,災難一旦降臨,他所有的感覺都會變得銳利起來,正如粗糲的砥石使鋼刀變得鋒利一樣——他將精力中最傑出的部分積攢起來,用來對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災難。
明天早上鬼子去江邊運東西你知道去江邊的官道上有一座廟門前有幾排紫穗槐樹那座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到處都是老鼠游擊隊的王標昨天到村裡來他說要在多尚廟打一次埋伏日本人可不是鬧著玩的打仗又不是打獵他們接上火村子就毀了那個廟離村子只有二里你想個法讓鬼子繞開那兒去江邊的路有好幾條——
此文獻給仲月樓公

馮金山和王標

「大約二十來個。」
現在,陽光中土牆的陰影籠罩了他。這些天,不斷有日本人即將投降的消息傳來,這些消息……馮金山開始嘔吐。日本人的到來有些使人猝不及防。這個在他身邊蜷伏的孤單的村落經歷了無數次蝗災和禍亂,現在已經變得疲憊不堪了……前些天,趙財主的家眷躲往城裡也許就是一種不祥的徵兆。馮金山感到背脊一陣冰涼。
馮金山趕到王標那伙人駐地的時候,月亮已經升高了。在一處松林的背後,他看見了一排像雞棚一樣低矮的房屋,隔著菜畦的籬笆,他看見那些棚屋旁有一個竹舍亮著燈光,一個和尚從裏面走了出來。

王標

王標拉著胡六在溝壕里趴下,他看見一行重疊的陰影沿著石子路朝這邊慢慢移動。嘈雜的腳步聲夾雜著嘰嘰喳喳被驚動的鳥的鳴叫在空中滯留了很久。王標看見四周一支支閃閃發亮的槍管像柵欄一樣在溝沿上鋪開。現在,黑夜的大幕已經悄悄地拉開了……秋後的田野像一個修剪了枝條的花園慢慢呈現出它原有的輪廓,王標看見那片灰色的人群的側影逐漸清晰……就在兩個人影一先一后栽入路面上早已挖好的坑槽(像房屋的倒塌)時,他聽見人群中傳來的女人的怪叫。有些事情在王標看來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母親在世時常常提起的:「在地里撒下蕎麥的種子,卻收穫了一袋芝麻。」許多年前的一個下雪的冬天,父親扛著一隻野豬回到家中,他正準備將那隻血肉模糊的獵物卸在地上的時候,野豬沉重地喘息了一聲,咬住了他的脖子……王標懊喪地將手裡的駁殼槍放下。「毬!」他聽見大麻子胡六低低地咕噥了一句。
大麻子胡六渾身是血,他拖著那條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到王標的眼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你他娘的怎麼回事?」王標沒有吱聲。寒冷的黑夜黏附在他的臉上,血腥的空氣,硝煙,呼嘯的彈流在漫無邊際的夜色中四處瀰漫,有如大雨初至。在閃閃發亮的池塘的邊緣,那幾個伏在圍埂上的獵手正朝廟宇的方向瞄準,寧靜的神情彷彿是在叢林里打鳥……這是一場真正的伏擊。在鬼子槍聲暫停的空隙,王標意識到自己半跪在一條淺淺的水溝里,殘留的溪水和泥污使他的雙腳凍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在天空消散的硝煙中,他看見身邊只剩了十幾個人,那些獵手貓著腰大聲喘息著朝他圍攏過來。四周一片漆黑。王標凝視著寂然無聲的曠野,母親的話依然在他身邊延續:在地里撒下蕎麥的種子,卻收穫了一袋芝麻。透過紙糊的窗格,他看見父親馱著沉重的獵物出現在村前齊腰深的雪地里。他的身後拖著一長串歪歪斜斜的足跡。他的身影越來越近,最後終於在他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了。一簇斑駁的馬的影子出現在左側的榆樹林里,鬼子的馬隊帶著一縷馬刀的亮光開始朝池塘邊掩殺過來。釘了薄蹄鐵的馬蹄在磚堆中發著沉悶的聲響,在馬奔跑時肌肉的摩擦、皮製品、鞍轡和金屬的碰擊聲中,俯卧在馬背上的閃閃爍爍的騎手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顛簸著。「喔唷……」王標聽見身邊有人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彷彿看到戲班舞台上另一齣劇目的重新上演。鬼子的馬隊已經衝到了他們跟前。大麻子胡六搖搖晃晃朝前走了幾步,在幾聲零碎的槍聲中,有兩匹馬在池塘邊栽倒了,那些黑影跌入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麻子……」王標叫了一聲,一股鮮血飛迸到他的臉上,鬼子的馬蹄掠過他的頭頂……隨後,一切歸於沉寂。
那些人和馬隊拖著黑色沉重的剪影,在漸近的黃昏中進了村。

趙謠和馮金山

「算了吧,胡六——」王標說,「讓新娘唱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