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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殼

蚌殼

馬那在浴缸里泡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也許他意識到時候不早了,他從浴缸里坐起來,用腳趾撥開浴缸下水孔的橡皮軟塞,伸手從牆上的一根不鏽鋼橫杆上取下干毛巾,擦著身上的水跡。他的心緒完全飛到了市中心空曠的廣場上。為了不使激動和喜悅來得過早,他竭力控制住體內的騷動的興奮。浴缸里的水晃動著,在下水孔四周形成一個旋渦,一寸一寸往下縮。
「你和妻子性生活和諧嗎?」
那陽光讓他難受。
父親像木瓜一樣的腦袋在河面上越漂越遠。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影。堅硬結實的蚌殼砸到木盆里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倚著樹根,漸漸感到瞌睡了。
「當然——」警官吐了一口氣,「對一個人是否患有神經病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界定了,我們這個城市的神經病發病率比一九五六年整整提高了六倍,你丈夫的病也許沒這麼嚴重,可能只是一種妄想症……從屍體背部的傷口來看,你的丈夫死於非命,但我們認為他極有可能是自殺。」
醫生咳嗽了一下,他側過身擤了擤鼻涕,掏出一塊手絹來擦了擦臉,然後將它放在桌面上。我看清那是一塊藍色的紗質手絹,絹面的一角有個被煙頭燙穿的焦黃的小洞。「你不是害怕牆壁上的反光嗎?」
「燒死了很多人,毀壞了大片的林子。」
「我知道你讀過很多弗洛伊德的書,」醫生說,「我不否認你剛才講述的那個蚌殼的故事對治療你的疾病具有一定的價值。據我所知,童年的記憶對一個步入成年的人的精神疾病的誘發並不像弗氏所吹噓的那樣神乎其神。事實上,弗氏如果懂一點中醫的話就不會那樣狂妄。我想一切事物的真諦只存在於它的表面,正如一切生命都活躍于肌膚是一樣的道理。你只要關注一下周圍的平常事物,病症的源頭不難找到。當然,這還要看你在多大程度上袒露你的內心世界。」
醫生:城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毒蛇出售。
馬那在浴缸里躺下,頭枕著雙手,看著慢慢上升的水線漫過了肚臍。他又一次沉浸在不久后和情人幽會的幸福的預想中。客廳里妻子和老人絮絮叨叨的談話聲清晰地傳進來,馬那閉上雙眼,不再留意她們談話的內容。
我在離開那個紅色的門洞時,天色已晚。廣場上沒有什麼行人。我走到那尊石膏像旁,突然想起了兩個人曾經說過的話。一位偉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談話中說道:「在每一扇為你打開的門的背後都潛伏著一個陰謀。」
父親說:「我可看見了。」
警官點燃了一支煙,在桌邊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房裡,他的臉上流露出比那個坐在煤氣灶旁的女人更多的難過。
小羊說:「別怕,我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小羊也許是一個不錯的姑娘。我在蝙蝠大街看見她的那一刻就已看出了這一點。她的眼神和身體散發著這個城市裡女人早已消失的聰穎、率直和力量。
「剛才那場暴雨真大——」父親說。
「我來和你商量一下給災區人民捐款……」
「酒別喝得太多。」妻子開始低頭洗牌。馬那意識到妻子的合作使他的謊言勉強倖存下來,他鬆了一口氣。
「明天上午搭機去悉尼。」
「為什麼?」
「後來呢?」醫生說(由於他的嘴巴一時疏忽,一縷口涎從指縫中流到了桌上)。
女人:醫生,你為什麼不打開電燈?
「是的。」
晚上,馬那坐在餐桌旁翻看一張發黃的舊報紙,顯得有些心煩意亂。他的妻子一邊打著長長的飽嗝,一邊用火柴棍剔著牙縫。屋子裡光線半明半暗,用舊的白熾燈管發出持續不斷的顫抖長音。
「殺掉了沒有?」
女人:十三歲。
「去哪兒?」
「那個G省的妓|女已經被我們收容了。」倚在門邊的那個女助手說了一句。看得出,她一直想找機會插話。
「我……」
「怎麼回事?」
女人藉著手電筒的光亮,看清那是一條藍色的紗織手絹,絹面的一角有個被煙頭燙穿的焦黃的小洞。
「幾個孩子?」
「現在天氣太熱——裏面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只不過死了一個人……」矮個子警察一遍遍地重複著這些話。那些圍觀者並沒有很快散開,他們在悶熱的陽光下搖著摺扇,顯得很有耐心。
「我有一次做夢夢見妻子……」
過了好久,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雲層在天空堆積得很厚,空氣還是那樣燥熱,時間像是靜止了。他身上的水分早已被太陽吸干,他模模糊糊地聽見父親像是和一個什麼人在說話。
他和父親來到那條大河邊時,村子已經看不見了。稻田裡的秧苗剛剛開始返青,葉子捲曲著,河面上不時吹過來幾陣涼風,他覺得非常舒服。
女人:沒有。
「你後來看到過蘆葦盪里遇見的那個女人嗎?」
醫生: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
「我有一個朋友,名叫……」
「這病還能治嗎?」
父親有時在路上停下來,和那些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的農夫打招呼,他看見那些人將手裡的煙斗遞來遞去,最後傳到父親手中,父親猛吸了幾口,又將煙斗還給他們。遠處,一條大河像銀色的帶子纏繞在密密的防風林的背後。
馬那欠了欠身子,慢慢地進入了角色:
「嗯,怎麼?」妻子將手裡的撲克牌在擦得鋥亮的餐桌上擺成一個薔薇花朵的形狀。這個城市裡的每個人幾乎都喜歡用撲克牌算命。
女人愣了一下,隨後扯下了褲衩。
女人:我的丈夫從來沒有讓我這樣快活過。
女人:蛇膽?
女人俯卧在診所靠牆的一張單人床上。這張急救擔架似的小床的底部裝有四個橡皮輪子,隨著醫生的手在她背脊上的腰窩裡重重按下,她的柔軟的軀體像浮在杯口的酒一樣不停地晃動,面色紅潤的醫生將聽診器支在耳朵上,讓聽筒順著女人的背脊滑行。
女人:醫生,襪子要不要脫掉?
「我夢見妻子要殺掉我……」
警車停在蝙蝠大街上那個破爛不堪的紅色拱門前。一個矮個子警察站在門檻的外側,擋住了試圖進入那座房子的好奇的人群。
警官也許覺得站著和女人說話有些不合適,就挨著她蹲了下來。
現在正是中午時分,我站在小羊閣樓卧室的窗口俯視窗外巨九-九-藏-書大的廣場,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尊雕像:一個戴近視鏡、剪著短髮的少女(少婦)左手抱著一本書,右手托起一個球體,我想那個球大概是水星或者木星之類的東西。人群圍繞著那堆丈把高的石膏像磁鐵上跳蕩的鐵屑一般毫無目的地轉動,我的身後,小羊趿著塑料拖鞋在木質地板上踩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我跨出診所的門檻沒走多遠,就感到肩上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倚在馬路邊上刷著白漆的鐵柵欄上看著我。她的臉上有著我夢中的人物常有的笑容,而且她像是一直就待在那裡似的。我怔了一下,「噢,是你——」我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我的記憶之中早已塵封的區域像冰一樣化開了。流水四溢,尋找歸宿。
醫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
「不,我一點也不害怕。」女人說。
醫生在屋子的另一角朝女人做了一個和剛才在樓下幾乎是一樣的手勢,女人走到屋子中間的那張木床邊,坐在床沿。
女人照辦了,醫生緊鎖雙眉,目光緊盯著對面白色的牆壁,手指順著女人腹部的曲線朝下移。女人更加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的腹部僵直地聳立起來。
醫生:你第一次來月經是什麼時候?
我們說著這些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起義大街上。這條街因六十一年前的三次工人武裝起義而著名,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
街上突如其來的風追逐著樹隊下的落葉和紙品包裝殼,在遠遠的街角拐彎處掀開女人的裙子。
「死之前他從來沒有得過感冒。」女人說。
「沒有。」女人想了一會兒,回答道。
「嗯。」

2

床頭的一個簡易竹簍里裝滿了裹著膿血的紗布和棉團,一股濃烈的血腥惡臭刺|激著女人的鼻孔,女人看見門的背後有一張鋪蓋著白布的圓桌,桌上的撲克牌擺成薔薇花朵的形狀,餘下的一疊牌在桌子的一角被洗得很整齊。
我們來到起義大街廣場附近。小羊在一扇塗著紅漆的低矮的門洞前停住了。我手裡汗涔涔的鑰匙像是被捏出了水來,從海上吹過來的潮濕的風帶著鹹魚的氣息尋找我們的鼻孔。
馬那感到頭部一陣暈眩,他想起妻子因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膽,但他不知道這條蛇是怎麼鑽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從蛇籠里鑽出來游到浴室里,還是妻子……馬那覺得背上一陣剛烈的疼痛,白色的牆壁開始在他眼前搖晃起來。
「這種夢境的出現和丈夫發現妻子有外遇有關。正如你所說,這種病對人的身體一時還構成不了太大的傷害,但久而久之,人就會出現死亡和性的幻覺。」
警官和他的女助手下樓的時候,那個矮個子警察仍然站在門檻外側,驅散著圍觀的人群,太陽永不衰竭的光芒烤炙著長長的街道。
「他已經拿到了去澳大利亞的簽證,明天上午搭機……」

4

父親說:「我看不見,我可聽見了。」
「他有一種奇怪的病。」女人說。
小羊走到我身邊,開始吻我的脖子。她的身上有一股發脂的香氣和自來水的漂白粉味。
「他看見光從玻璃窗中投射到牆上就感到緊張,我實在看不出牆上那塊白色的光斑有什麼可怕,可他總是一個勁兒地喘息,渾身顫抖。自從在一個平常的午後他突然犯病之後,我們家的窗帘就一直合著,即使夏天也是這樣,不過,有時風還是會把窗帘撩開……」
「我的家就住在附近,晚上,我可以……」
女人說:「你看見個屁!」
「我們家沒有很多錢。」妻子果斷地說道。
「結了。」
午後,父親拉著他的手,沿著那條飄滿金黃色蘆柴花的深深的溝渠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天空滾過幾道沉悶的雷聲,驚起藏在茭白叢和水草底下的梅鳥和斑鳩。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要向地面滴下藍色的顏料。太陽蒸烤得遠處的矮樹林騰起了白色的煙霧。他感到腳下布滿塵泥的小路有些發燙。
「他蹲在一棵水楊樹下,沒事。」父親說完,走到裡屋去換衣服。
我重新回到診所的時候,我的朋友,一個著名的神經科兼內科大夫正坐在一扇門的背後,將手裡的撲克牌在桌上擺成薔薇花朵的形狀。我的那串鑰匙和一把鎳質的鑷子在方形的白瓷托盤裡泛著清冷的光。我說我來取回我的鑰匙,我的那位朋友張了張嘴,又低頭洗牌,我想他大概本想跟我說些什麼,可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走到桌前,從托盤裡抓過鑰匙就迅速離開了診所,將藥棉和碘酒的氣味拋在了腦後。
「是啊,」女人說,「我乘坐的那趟火車在經過出事地點的時候,我從車窗上看見一些戴著紅袖章的人正把擠扁的屍體朝河邊的小樹林里運。」
牆上掛鐘鍍銅的長短針指向六點,時間還早。馬那將手裡的報紙翻過一頁。第二版上刊登著一篇追蹤報道:六月二十七日,兩列火車在通往G省的幹線上相撞……這篇報道馬那已經看過六遍了,每一次看它,在那些陳舊不堪的語彙、標題和插圖中總會依稀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臉。許多天之前,馬那在蝙蝠大街上碰到了這個來自G省的女人。她的深邃的目光使馬那不寒而慄,她的美貌混雜著泥上和青草的氣息使馬那意識到自己在這座城市裡已虛度了多年。後來,這個女人成了他的情婦。現在是六點零五分,差不多再過一個小時,馬那將會在這個城市中心的廣場上再次見到她。眼下,在出門之前,馬那必須編造一個妻子能夠接受的外出理由。
她赤身裸體地坐在我對面
「你晚上一個人在屋子裡是不是害怕?」警官問。
醫生:我來為你仔細地檢查一下,把衣服脫了——
醫生:你其實不用害羞,這種事沒什麼。我常常為女病人做這樣的檢查。
「東北的一片樹林失了火。」老人神秘地說。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地方?」我說,我沒敢說我還沒有認出她來。
我被釘在了窗前。她是我除妻子之外見識的read.99csw.com第一個女人。我想冷靜地考慮一下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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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病?」
長出了新芽
「嗯。」
「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警官說。
馬那用手指了指窗檯。
母親朝他笑了笑:她俯下身咬斷被角上的那根長長的白線。陽光從土牆上窗骨的縫隙中照到她身邊的地上。
「等到你身上的水被太陽晒乾了,我再帶你游水。」
女人:怎麼?
醫生:將褲腰帶鬆開!
醫生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女人覺得他的嘴唇離她很近,他的聲音像是被她的濃密的長發過濾了一樣,純凈但很陌生。後來醫生在她耳邊的低語使她很難聽清。他的胡茬蹭在她的臉上,像石頭一樣堅硬,女人感覺到醫生的左手壓在了她右邊的乳|房上。女人迷迷糊糊地用手勾住了醫生漂亮的脖子。
妻子收拾完了桌子上的杯盤碗碟,將油膩膩的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馬那面前。
另一句話是我的一位山東朋友給我的贈詩中的句子:
女人:你這兒有沒有手絹,我的汗都把床單浸濕了。
父親將木盆扔在一棵老水楊樹的濃蔭下,把他抱到河裡,他覺得河水的水皮像火一樣燙,但水底卻異常清涼。他在河裡浸了一會兒,父親又將他托到岸上。
「不。」
「沒有。」
醫生朝女人做了一個手勢。女人順從地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勢,她平躺在床上,雙腿屈起,兩臂伸開,眼睛看著天花板。醫生拿聽筒在她的襯衣底下貼著她的肚臍往上推,女人感覺到那個冰涼的東西在心臟周圍的區域內慢慢滑動,身體痙攣抖動了一下。
「應該說……沒有太大的關係……不過……我們想弄清楚一些細枝末節……我們總要對死者負責吧……你是不是覺得你丈夫神經有些不大正常?」
浴缸里的水一寸一寸往下縮。
「死者——你的丈夫精神上是不是一直很憂鬱?」
這間廚房毫無生氣,煤氣灶上布滿油垢,一套紫色鍋子和勺子成排地掛在牆上,看不出任何日常做飯的痕迹。女人雙手抱著膝蓋,蜷縮在地上,她的身架隨著輕微的啜泣而顫抖,警官抓過她的一隻手,使勁地捏了一下,彷彿要使她更加鎮定些。
女人:醫生,你也用撲克牌算命?
「我去看蔣平。」
他在那棵水楊樹蔭下,用一根枯樹枝撥弄著地上的螞蟻,裝著沒有聽見他們的話。他看見父親深深地潛入了河底。河面上漾開了一個磨盤大的旋渦,過了一會兒,父親在離那個女人的木盆不到幾尺遠的地方露出臉來。他聽見那個女人高聲地尖叫一下,父親從水面上躥起來,一下就把那個女人的木盆弄翻了。女人像是嗆了幾口水,他聽到了河水被攪動時發出的巨大的聲響。
太陽從雲層中重新鑽了出來,陽光被雨水過濾后不像先前那樣炙人。村頭的地上落滿了吸飽了雨水的白白的刺樹花。
警官慈祥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從地上站起來。他的頭有些暈眩,也許在地上蹲得太久了。
事情發生后的第三天中午。
「我丈夫的死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嗎?他又不是死於謀殺——」女人說。
「不,是自殺。昨天晚上,我們接到了醫院送來的驗屍報告,你的丈夫在死前感染了梅毒,我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梅毒是從G省的一個妓|女那裡傳染上的。為了確保市民的生活安寧,我們在幾年前就建立了市民行動檔案,你丈夫的行蹤很早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一天黃昏,我們的一名便衣在起義大街的廣場附近看見你丈夫和那個妓|女待在一起。所以,我們認為你丈夫由於感染了梅毒,精神極度恐懼,導致了你所說的那個奇怪的病症,然後他選擇了一種奇特的方式自殺。他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方式,是因為他不願意讓人看到他的膽怯,故意造出一種自然死亡的假象,把死亡的罪責推給第三者。」
醫生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又回到我對面的桌邊坐下:「一般來說,到了這種病的後期,幻覺就像海洛因一樣容易使人上癮。他們不是沉浸在妻子和另一個男人交媾的場景中不能自拔,就是設想自己死後出現的種種現實。」

6

「他在和我干那種事的時候,常常一個勁地翻看電影畫報。」過了一會兒,女人終於說道。
父親說完,抓過岸上的木盆,潛到水中摸河蚌。河水沒到父親的脖子和兩腮,他的眼睛盯著河面和岸邊的黃泥交接的水線一動不動,不斷地朝水面吹出水花。他踩到河蚌時,就沉到水底去摸,有時碰到小的,他就用腳趾將它們從河底的污泥中夾出來。除非摸到特別大的珍珠蚌,父親才炫耀似的朝他揮揮手。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很少跟他說話。
女人的眼神中顯現出某種警覺的機敏,她看見那個倚在門邊的女警察一字不漏地記下她的話,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那個姑娘,又看看警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雨幕在地平線上織成了一道灰色的牆,不一會兒,一團白色的霧氣將那座破廟罩在了雨中,他看見破廟周圍有一些扛著鋤頭的農夫從河坎和大豆地里鑽了出來,在雨中狂奔著。雨水在秧田裡濺起的水花跳躍著朝他蔓延過來,那條大河轉眼之間就讓劈劈啪啪的雨珠砸得坑坑窪窪。
「害怕什麼?」
女人的臉上露出了嫵媚的微笑。醫生撳滅了手電筒,站起身來脫衣服,他的動作太急,皮帶的金屬搭扣在寂靜的屋裡發出悅耳的聲音。她看見醫生強健肌肉的暗紅色的影子在她的床邊跪下了。
醫生:你和丈夫最近的一次房事是在什麼時候?
女人:一個月前。
他沒有吭聲。
「記不清了。」
「你結婚了沒有?」小羊走進浴室之前,問了我一句。
女人:不。
在一個炎熱的黃昏,我說不準確切是哪一天,我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疾病。這種病說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看見陽光從窗戶中射進來,照在牆壁上,就感到驚慌失措。眼下這種病並沒有對我的軀體造成任何可見的危害,譬如說它還沒有影響到我的食慾,九_九_藏_書但是,在極度的憂鬱中,我預感到它也許是另一個更為可怕的疾病的先兆。現在,我坐在蝙蝠大街七號的一家私人診所里。我的朋友,一個著名的神經科兼內科醫生坐在我對面,他雙手相扣,支撐住不斷下沉的頭顱,臉上露出疲憊的神色。我想我大概已經在這個診所里待了很久了。
「她用的是什麼兇器?一把剪刀?一根繩子?」
女人掖好褲子,不再吱聲。
這個浴室很小。浴缸的旁邊有一個白瓷板砌成的洗臉池。洗臉池左邊的邊沿很寬,上面放著一些肥皂盒和盛有牙膏牙刷的玻璃杯,緊挨著洗臉池是一個老式的抽水馬桶。
警官搔了搔頭皮。
「前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試探著說,「我從你的診所回家,走到馬路當中發現我隨身帶著的一把鑰匙忘在了診所里,我返身來取,你當時正坐在屋角用撲克牌算命(醫生肯定地點點頭),我拿著鑰匙剛剛跨出診所的門檻,就感到有人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停在馬路邊上刷著白漆的欄杆上看著我。過了好久,我才認出她來,她是G省鄉間的一個土匪的女兒,我小時候曾隨外祖父到她家去過。這件事真是一個巧合,太巧了,告訴你你也許不相信。後來我就去了她的住所,在起義大街廣場附近,後來我們……」
院子里的沙地被雨沖得很板,那棵木桃樹上濺滿了泥漿。他走進堂屋的時候,看見母親蹲在一張草席上縫被角。
「他不可能自殺。」女人說。
「走吧。」
「聽說前天在通往G省的鐵路上出了點事,兩列火車不知怎麼搞的撞在了一起。」
「你用不著那樣緊張。」醫生笑了笑,「我對你們這些具有很高知識修養的病人總是感到很為難。在治療精神疾病這個問題上,知識似乎已經成為一種障礙。你們這些人往往會自己編造出荒誕不經的理由為疾病做出解釋,什麼蚌殼,戀母情結,全是自作聰明——對我談談周圍發生的事吧。」
女人臉上顯現出為難的神色,警官焦躁地打了一個響指,有時候,問題過早地觸及這些敏感的區域反而容易受阻。
「恕我冒昧——」警官頓了一下,「你和丈夫性生活和諧嗎?」
醫生迅速穿好衣服,恢復了先前沉靜自信的神態。
外屋妻子和老人爭吵的聲音在浴室里形成了嗡嗡的迴響,馬那聽見老太太破碎的嗓音發出一些互不連貫的詞彙。「西伯利亞……乾旱的六月……林子……空軍……二十三……問題就不好辦了……可憐……」
他的父親肩上扛著一個扁圓形的鐵箍木盆,不緊不慢地走著,他要不斷蹦跳著才能勉強跟上父親的步子。村子邊緣的桑樹,褐黃色山丘上的茶林和村頭那架破爛不堪的水車漸漸地被拋在身後。他回過頭,還能看見村裡的跛腿剃頭匠一搖一擺地從井邊提著鉛桶朝那道很舊的土牆裡走。
「撲克牌擱在哪兒啦?」妻子問。
「剛才那場暴雨真大——」父親對母親說。
時間過去了很久。屋子裡完全黑了下來。海邊塔樓的鐘聲不緊不慢地響了九下。街上混濁的路燈光襯照著閣樓微微起伏的窗帘。女人身上綴滿了汗珠,醫生已經在她身邊入睡了。女人側過身,推醒了他。
「後來,」我說,「後來雨就停了,我跟父親回到家裡。我推開堂屋的門,看見母親正蹲在一張草席上縫被角。她對我笑了笑,俯下身體咬斷被角上那根長長的白線。陽光從土牆上窗骨的縫隙中照到她身上,她穿著青藍色的布衫,乳|房……」
女人:很重嗎?
醫生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抓起手電筒在床上照了照,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條手絹遞給女人。
女人感覺到醫生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柔和了。
醫生(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不用了。
女人說:「你小心X叫蛇咬了。」
馬那準備去浴室的時候,隔壁的一個老太太掀開門帘搖身走了進來。她是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副主任。馬那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她站在蝙蝠大街71路公共汽車站的站頭,在烈日下揮動著一面小三角旗維持秩序。她的身體雖然一天天衰老下去,可是在她爽朗的笑聲和有力的步伐中卻洋溢著過剩的精力。老人進屋后,徑直走到妻子的身邊,挨著她坐下,談起了最近在中國北部發生的一次特大的森林火災。
女人聽見醫生的手指撳了手電筒的撳鈕。一束強烈的光柱跳蕩著細微的塵粒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醫生舉著手電筒仔細地檢查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女人感覺到手電筒的光亮在身體的一些地方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就挪開了,在另一些地方,醫生察看了足有十分鐘之久。
女人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裏面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你們即使進去了也看不見屍體……屍體昨天就運走了……」
「戴副墨鏡試試吧。」醫生想了想,說道。
我覺得我的雙腳在踏進這個令人窒息的門洞時,我就預感到了以後將會發生的一切,這一點也許在那年春天我離開原野上那座孤零零的瓦屋時就已感覺到了。起先,我們坐在這間小屋的窗前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談話像是被冰凍住了,我們只能在一些無聊而又斷斷續續的句子之間尷尬地徘徊。過不多久,這些乾澀的句子又一次次被重複,我覺得在我和小羊之間,一個像註定要發展成為癌腫的小癤正在急劇膨脹,這一點讓我興奮不已。
「是啊。」

房間里呈現出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那個在前天夜裡猝死的人的屍體已在昨天被法醫運走了。人的死有時和一些易碎物(譬如杯子、酒瓶之類)的破碎沒有什麼兩樣,隨著垃圾被清除,一切又恢復了原先的面目。死者的妻子倚著廚房的煤氣灶坐在地上,從她的臉上看不出極度悲傷的樣子,她那蒼白而又平靜的面容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冗長的回憶。
河的對岸,在東倒西歪的蘆葦叢中,父親和那個女人像兩條水蛇一般纏繞在一起,水面上漂滿了蘆葦青黃的葉子,女人張著嘴在水中撲騰著。雷聲響起來的時候,閃電像燃燒的樹枝一樣在空中飛舞著,那個女人的叫聲被雨聲淹沒了。
「蔣平是誰?」
女人九九藏書從床上坐起來,倚在牆上系褲腰帶。醫生將聽診器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搓了搓手。
「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太不幸了。」警官說,「不過,你其實……也用不著過分悲傷……自殺也許是你丈夫所能採取的最恰當的結束生命的方法,因為即使他不這樣做,梅毒也會很快……」
雨還是沒命地下著。
「我的鑰匙忘在那兒了。」我說。
「你坐在樹下別動。」父親說。
「不,我先洗個澡。」
他倚著樹榦,靜靜地看著對岸。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漸漸地,他對葦叢中那兩個像墨鴨一樣翻騰的人不再感興趣。他看見父親的那個盛著河蚌的小木盆在河中間打著轉朝下游漂去。
女人猶豫了一下,在床上躺倒,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開始脫衣服。屋子裡光線很暗。醫生的高大的背影對著她。屋角的桌椅和櫃櫥在塵封的空氣中顯得影影綽綽的。
這時,那個女警察也來到了廚房的門前,她捋了一下額前的汗水,將手裡的筆記本交給警官。警官把那個筆記本匆匆翻了一下,又重新合上遞給他的女助手。
我們在穿越馬路的時候,一輛橘黃色的小車在距我們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輪胎底下發出一陣尖厲的怪叫。司機的臉上鐫刻著恐怖和憤怒,從車窗中探出頭來,我看見他的嘴張得很大,聲音卻在人流的巨大響動中淹沒了。我說這個城市對兩性關係極為敏感,可卻在無意之中給人創造了無數性衝動的機會:在大街上,公共汽車上,鐵路和碼頭的售票處,屁股、乳|房和脊背緊緊纏合在一起。小羊沒有說話,我的胳膊在這時剛好抵在她那飽含乳汁的胸前。她面紅耳赤,而我則一次次陷入了對那個浸透在梅子酸澀氣味中的春天的回憶。
醫生:有沒有嘔吐的感覺?
醫生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顯然他對我的敘述有些不耐煩。
馬那從浴缸里站起身,他感到背上一陣奇癢。也許是讓蚊子叮了一口,馬那想。他伸手在背脊上抓了一下,他看見指甲縫裡滲著一絲血跡,他不知道是指甲破了,還是背上讓他抓破了。他的一隻腳剛剛跨出浴缸,一條大蛇揚著菱形的扁頭挨著他的腳背遊走了,它那美麗而富有彈性的身體沿著靠牆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臉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
如果我對你說過謊,那是因為我必須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你患了眼下頗為流行的臆想症,」醫生說,「由於這種病在我們這個城市裡剛剛被發現,我們一時還搞不清楚它的來龍去脈。前些時候,有一個和你患了同樣疾病的人來到我的診所,告訴我他夢見妻子用蘆葦殺人。幾乎每一個病人都聲稱在夢中發現妻子要謀殺他,但妻子使用的工具則各不相同,有時是蘆葦,有時是豬的一段腸子,有時是一條蛇。」
「你現在就去嗎?」妻子問。
「我父親的死是因為那些河蚌。你知道河蚌分為兩種,一種是活的,用刀將它的硬殼劈開,就可以看見裏面的新鮮蚌肉。另一種是死蚌,裏面盛滿了污泥,也就是說只是一些蚌殼。但兩者在水下摸上去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有一天,我父親端回來滿滿一木盆河蚌竟全是蚌殼。這聽上去似乎不大可能,但這是真的。第二天清晨,我們發現父親弔死在羊圈裡。只有我知道他的死因:在鄉間的習俗中,蚌殼和性之間似乎存在某種聯繫……」
「我知道。」
——讓·羅凱爾《異物》
「孩子一定讓雷聲嚇壞了。」母親說。
馬那跨出浴缸,跌跌撞撞地拉開浴室的門,赤身裸體地衝著他面前兩個女人的背影吼了一聲:
小羊說,她到城裡來照顧一個老頭。我想大約是那個土匪的朋友之類。也許是對城市的噪音感到不習慣,她試圖讓我聽清她說的每一個字。我說其實你用不著這樣費勁。城裡人在交談時從來都是只顧自言自語,而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小羊笑了笑。
「你的丈夫身體是不是一直很健康?」
我記憶的黑夜中出現了一個亮點。她是一個土匪的女兒,那年春天,我在G省的鄉間隨外祖父去看望一個早先聲名赫赫的土匪時,曾經碰到過她。當時,我坐在她家的院子里,聽那個禿頭的老土匪繪聲繪色地講述五十年前的一次伏擊,她站在屋檐下的一張木椅上,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捅燕窩。我記得她的身上覆蓋著碎碎的干泥塊和草屑,她伸展的手臂和胸部左側之間的衣服破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了大半個乳|房。想起那種往事就叫人莫名其妙地激動,我彷彿又聞到了麥子抽穗時原野上奇異的香味。
「不,他很正常,我能斷定他很正常,他比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正常。」女人說。
女人說:「我的丈夫可在附近捕魚。」
「我的家在起義大街的廣場附近。」女人說。
又一陣沉悶的雷聲炸過之後,天空陡然陰沉了下來。遠處,一座破廟被埋在深深的蒿草中間,和尚敲鐘的聲音在寬闊的原野上走了好久。
父親說:「小心你的木盆翻了——」他的嗓門很大。
「你要去哪兒?」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門,將手裡的牌放在桌子上,緊張地看著馬那。
「今天晚上,我們幾個老同學約好去向他道別,我……」
「不。」我說。
醫生搓了搓手,從椅子上站起來。
一根剝了皮的樹樁
醫生:也沒什麼,吃幾副蛇膽試試吧。
「前天——或者更早一些時候,你有沒有察覺到你丈夫的舉止有什麼反常的地方?」警官問。
「很好,往下說。」醫生興奮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女人不再說話,只是咯咯地笑,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女人把身體移到木盆邊上,褪下褲子,露出白白的屁股朝河裡撒尿。他聽見河水咕咕咚咚地響。
「前天。」
過了好久,醫生抬起頭來:「故事對你寫小說也許很重要,可醫生需要的只是一些現象,譬如說陌生人的一次奇怪的眼神,你和妻子的一次爭吵,甚至夢境中出現的下雪的場景……」
女人跟著醫生朝閣樓上走。樓房很舊,有幾處已經出現https://read.99csw.com裂痕。女人的高跟涼鞋踩在上面,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他們走到樓上的時候,一隻老鼠順著結滿蛛網的電線爬上了屋頂。這個閣樓的窗戶正對著城市中蜿蜒流動的一條黑河,一些裝滿木料和蔬菜的小船停泊在一座鐵架斜拉橋下。女人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她看見夕陽下河對岸的店鋪門口,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正把一筐筐濕漉漉的東西從拖車上卸下來。
現在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梧桐樹在風中搖動發出沙沙的響動。附近像是有一幢大樓正在施工,打樁機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不斷被夜晚的天空吸沒。診所里異常寧靜,靠牆放著一張裝有四個橡皮輪子的單人床。在我和醫生之間的桌上,有一盆塑料花,在塑料花的陰影之下,診所里的一切彷彿都感染了塑料的性質:桌子,牆壁,吊燈,人……
醫生:你的病眼下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辦法治。
醫生:你的褲衩為什麼不脫掉?
醫生:我的美人我第一次見到你深不可測的目光就讓我心慌意亂我只要想到你的眼睛睜著我的眼睛就永遠不能閉上你長得如此美麗難道是我的過錯嗎——
醫生俯身狂吻她的腳趾、她的細長的手臂、她的烏黑的眼睛、她的散發著濃郁果香的長發。
小羊真是一個不錯的姑娘,我想。
「我站在馬路邊看了你好久——」女人說,「你從診所里出來,走到馬路當中,然後轉過身又回到診所,然後再從診所里出來——」
醫生(笑):不要緊張,肌肉放鬆。
「我今天忙了一整天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看起來沒有什麼辦法,我必須去一趟,老同學嘛……」馬那說著,站起身來。
警官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眼睛正視前方:在靠近牆角的窗戶底下有一張雙人床,死者的屍體在搬走之前就停放在那裡。雪白的床單上有一個小小的血圈,血是從死者身體的傷口裡流出來的。如果那個人是被平放在雙人床上,那麼他的傷口可能在背部,由於流血不多,甚至很難說床單上的血印和死者被耗盡的生命有什麼必然的聯繫。越過那扇半開著的玻璃窗,可以看見街道另一側的那些工廠灰色的巨大房頂和建築物,一直起伏延伸到豎著煙囪和電線杆的灰濛濛的天邊。
女人說:「只怕是樹蔭下你那個傻瓜兒子聽見你的話,做父親的沒了臉面。」
父親說:「蛇在水底不咬人,你翻到河裡,肚子就要進水了。」
我一愣。
我從蝙蝠大街七號的那家私人診所出來,發現自己的感覺有些不妙,我不知道是夏季的陽光刺酸了我的眼球,還是空氣中柏油化開的氣息讓我感到不舒服。對我來說,沮喪的情緒一旦籠罩了我,不但難以驅散,而且還會上癮。這個私人診所距離馬路對面我的住處只有一步之遙。我走到馬路當中時,突然記起自己隨身攜帶的一串鑰匙丟在了診所里。
女人:沒有。
「我是小羊——」女人顯得有些不高興,「那年春天,你到我家來……」
「沒有。」
醫生:你小便的顏色黃不黃?
「就是這麼回事……」女助手附和道。
「我的命牌總是梅花A,算來算去……」

5

馬那這才意識到妻子剛才壓根兒沒在聽。在妻子苛刻的目光注視下,馬那隻好將剛才編造的謊言又重複了一遍。妻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馬那從妻子臉上迅速逃遁的笑意(像一次退卻的洪水)中聞到塑料的氣味,他冷不防打了個寒戰。謊言一旦離開了合作者便無法存在,妻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卻不忍心將它戳破。
醫生拉開一隻抽屜像是尋找著什麼東西。女人靜靜地躺著,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醫生捏著一桿裝有三節電池的鐵皮手電筒,走到了床邊。
妻子一連打了十幾個飽嗝。
醫生將口罩朝下拉了拉,露出颳得很乾凈的兩腮。
女人沒有搭腔,她的因飢餓和疲勞顯得憔悴的臉上泛出青黃的光。也許自從她的可憐的丈夫命歸西天之後,她就一直坐在廚房潮濕的地上。
醫生:電線讓老鼠啃斷了,電工一直沒來修。
「嗯。」
房間里光線充足,桌椅擺放得很整齊,一架老式的電扇在屋角吱吱嘎嘎地轉動著。穿短袖襯衫的警官靜坐在桌邊的靠背椅子上,他的身體挺得筆直。在他身後,一名女警察正用皮尺在地上丈量著距離,然後在一個藍色筆記本上留下記錄。
雨停的時候,父親頂著那個木盆,攙著他的手朝村裡走。
「我明白了——」醫生雙手互揉,指關節咔咔作響,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沒有,從那以後不久,我的父親就死了。」
「你是什麼時候到城裡來的?」我說。

3

醫生:你的病症像是非常奇怪。
沒過多久,當我在窗口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正赤|裸著身體從浴室里走出來,她未加修飾的胴體閃著黝黑的光亮。一些水珠順著她的肚臍和股溝流到地板上。我站在窗前好久沒動。也許是這種預料之中的狂喜來得過早使我遲遲不敢挪步,我在隱隱地感到我的那個倒霉的憂鬱病症又一次朝我襲來的同時,發現自己對於鄉間人的做|愛方式感到驚懼和陌生。
父親說:「他不懂這號事。」
醫生:你到樓上來一下。
我看見
「你丈夫在戶外看見陽光也這樣嗎?」
河的對岸是一處茂密的葦從,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橢圓形的大木盆里采葦葉。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女人,長長的辮子纏在頭頂。她不時地抬起濕漉漉的手臂擦一下額角的汗,轉過身衝著父親笑。他想,這個女人也許一直就在那裡采葦子,父親和他原先都沒有看見她。
父親「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有一個朋友,名叫蔣平……」
天色已近黃昏,街道上賣冰棍的老人用木塊有節奏地敲擊著木箱。洒水車開過的時候,診所的門前揚起一片灰暗的塵粒。診所門邊的一條長椅上坐著一個禿頂的中年人,他一邊用食指蘸著唾沫翻著一本很厚的書,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屋子裡很靜。風吹起牆上人體穴點陣圖的一角。紙張在空氣中發出摩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