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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之行

夜郎之行

「我的肝病是由於喝水引起的,」他說,「我從小就有喝生水的習慣,可是夜郎的飲用水中有三分之二的成分是尿。」說完他便端起面前的茶杯猛喝了一口。我想起了夜郎泛著油垢的濃黑的河水,河面上運送糞便的船隻……
「就一塊。」
「你要不要布?」她朝我走過來。
那隻花貓蜷縮在朱氏的膝間,床下老鼠的叫聲使它瑟瑟發抖。
在學校,我學的專業是甲骨文。老張說,實際上,甲骨文是一門很有用的學問,它是歷史學和考古學的基礎。在夜郎大學,選修這門課程的學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三個人。我在學校資料室待過一陣,後來改行學公關和英文打字,但我的手和腦筋都已經不靈便了,我已經老了……那個學校的錢少得可憐。我福建的老婆和三個孩子都等著錢用……學校的一個姓李的同事介紹我到河上販魚……我對水上的生活不太習慣,不久就染上了關節炎……
在我看來,夜郎人的語言非常適合於討價還價,而不大適宜用它來談情說愛;適合於互相爭吵,不大適宜朗誦詩歌。
我看上去是顯得老了一些。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校長就讓我在學校自編的劇目中扮演一個老農。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很正常,我也沒有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妥,實際上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演遍了所有老人的角色。我還記得有一天,我們這支演出隊在鄉村巡迴演出,我的母親出人意料地衝上戲台狠狠地揍了我一個耳光。我那時就已明白:衰老是可恥的。以後,我的母親常常用鑷子給我拔鬍子——直到現在,一想起鑷子,我的眼淚就忍不住要流下來。還有一件事。幾年前的一天,母親到H學院來看我,晚上我帶她到學院對面的街道旅館住宿。她幾乎從來沒有住過旅館,一走進房間,她的神色就顯得慌亂起來,眼睛東瞅西看,一個年輕的侍者手裡捏著一串鑰匙悄悄走到我們跟前,詭秘地笑了一下,然後低聲問道:
「什麼聲音?」你對我說。我們隔著一張舊木桌相對無言地坐了很久。桌上放著一盒蛋糕,幾塊橘子皮,一副散亂的麻將。幾個月前,你終於離開了我,跟著一個陌生的公司老闆去了南方。你拎著一盒蛋糕敲開了我的房門,攪亂了一副麻將殘局。我看著朋友們相繼離去。孤獨的陰影又一次攥緊了我。
隨著雨季的來臨,醫院的病人陡然多了起來,病床從室內延伸到走廊里,延伸到院中臨時搭起的棚屋裡。到處都是藥棉和碘酒刺鼻的氣息。
「可我只想賣二十元。」

醫療

女人走到我跟前,「也許,你還想買一些別的什麼?」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能夠聞到她嘴唇中散發出來的腐漚的肉湯的氣味,我看不清她的臉。
一九八二年,一個姓孫的人在夜郎偏僻的一角辦起了第一家公司。就是現在瀕臨倒閉的夜郎服裝有限公司。隨後,各類公司雪白的門牌就像柵欄一樣出現在夜郎幾條主要商業街的兩側。夜郎證券公司。南方木料公司。太平洋信託公司。北冰洋飲料公司。一剪梅裝潢公司。黑熊電子集團公司。企鵝自來水公司。逍遙旅遊公司。夜郎床上用品公司。滋生堂藥材公司。沉香扇子公司。王麻子剪刀公司。龍虎驅蟲劑公司。夜郎盲女按摩公司……
我永遠不知道怎樣和他相處,碰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們常常看著屋檐上的那片天空,一言不發。
魚販的生涯並沒有能夠改變他,卻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近來,他不斷地談論他的那些魚,魚的種類、顏色、習性、死亡以及甲骨文中「魚」字的幾種寫法。我們在那間陰暗的地下室里,常常一坐就到天亮,他總是嘮嘮叨叨,欲言又止,連我都感到厭煩了。

感覺

清晨,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在環球旅館院內的草坪上,門房的朱氏太太正在打著太極拳,那隻花貓伏在台階上,一動不動。
我的住所的窗戶有三分之一露在地平面之上。天氣晴朗的中午(一般來說,這樣的時候並不多見),當我拉開窗帘,我剛好能夠看到窗外樹木的根須,在地上隨風飄行的柳絮,轉動的汽車輪胎,女人匆匆行走時叉開的小腿。
「你想要什麼?」女人脫掉了高跟鞋、襪子,裸|露出慘白的腳趾。
「你知道這家醫院怎麼給病人治療腸炎嗎?」有一次,他對我說,「醫生把病人的肚子剖開,把腸子拖出來,一段一段地浸在盛滿了水的臉盆里,看著它哪兒漏氣——就像修補自行車胎一樣。」
夜郎坐落在松子湖邊,我乘了一個星期的輪船來到這裏,正巧碰上了一連串的壞天氣。
「很多……」
譴責你的聲音越來越多

老張

女服務員推門進來沖開水。我看見兩個男人在門外走廊上聊天。他們談論著木材生意,談論最近的一次物價上漲,談論女人,兌換外匯,談論商人之間永不厭倦的話題——錢的數目。
歡迎您再來夜郎。

車站

在這座城市的郊外,我看到了另一類事物,一座坍塌的古塔,一座鐘寺,一處古井……幾隻鴿子棲息在上面,它們彷彿是城市一夜之間蛻下的陳舊的殼,以自相憑弔的方式和過去牽扯著。
「好像是隔壁的人在釘釘子。」
我的夜郎之行事後被證明是一個錯誤。首先,典籍和想象中的夜郎正在消逝。「遍地蘆荻」、「在風中搖擺的金銀花」叢中已經長出高樓。我原指望能夠住在郊外一座院中爬滿葡萄藤蔓的茅屋裡,清晨被啼鳥喚醒;實際上在夜郎,我的住處是一個陰暗的地下室,隔壁的鍋爐房整日整夜響個不停,使人不斷感到要撒尿。其次,我原以為夜郎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人人充滿自信(歷史上,夜郎一度以過於自信聞名於世),我設想這種自信會感染我從而治愈我的抑鬱症。可是,我在夜郎人臉上看到的儘是和我一樣頹廢的神情。
父親的話比以前更read.99csw.com少,皺紋更深。他總是默默地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沉浸在他的玄想中。他的皺紋下似乎掩藏著什麼,他是否有力量回顧一生的瑣事,對生命的生長和消逝做出勉強的解釋?
眼下,四月的梅雨已飄然而至。雨霧追逐著行人的腳步,將街道和它兩側的圍欄澆得鋥亮,使數不清的雨披和傘堆積在東站廣場上。

公司

許多年前,隨著繁榮在生長,中西部、東南沿海以及北方的一些人開始遷移到夜郎定居,這些操著閩南、湘、客家方言的人和當地的居民混雜在一起,通婚,繁衍,使這一帶的語言變得極其複雜。這些不同語言習慣的人為了便於交流,不得不使用各自語言中淺顯、通俗的部分。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這種現行語言,其表現力已大大退化了——名詞越來越多,而形容詞卻顯得極度匱乏。此外,夜郎的語言還有一個顯見的缺陷——缺乏幽默感,語調無力,詞彙枯燥乏味。不過有一些情況也許例外,比如夜郎人相互間的爭吵。在吵罵聲中,那些古老的、冷僻的、粗野的、生動的詞常常會沉渣泛起,使人耳目一新,也許是在爭吵時,人們無需理解對方語言的所指,而僅憑聲音的誇張程度和臉上的表情來判斷對方的用心。在生意人之間情況也是如此。在潮濕的菜市、貨棧、木材公司、服裝街,商人們的談吐顯得溫文爾雅,熱情豁達。
一九八二年,H大學著名的日裔語言學教授顏逸明先生曾帶領他的五名研究生來到夜郎,對這裏的語言系統進行全面考察。結果,他們在劃分方言區域這個基本問題上一籌莫展,不過,在一年多的時間內,顏教授還是寫下了長達四十萬字的巨著《夜郎語言概要》。這部書現藏於夜郎圖書館。我在夜郎整天無所事事,有時也到圖書館翻翻那裡的書籍。在三樓靠左的一排書架上,我發現了這本書。書脊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土,看上去已經很久沒人翻閱過它了。
我想,這個聰明的女人也許正在考察我早已衰敗的心智。她豐腴的胸脯起伏著,語調含著暗示,目光中瀰漫了一股艾怨、溫柔的氣息。我們站在那處潮濕的拐角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她顯出很有耐心的樣子,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猶豫,拉了拉我的袖子:「你到我那兒去看看貨總可以吧。」她說,她的住處離這兒不遠,「門前有一條長著蘆葦的小水溝。」
我和幾隻老鼠在環球旅館潮濕的地下室里度過了這個多雨的春天。當我決定離開這裏的時候,在夜郎的一家市立醫院里,我被醫生告知得了肝炎。
「開一個夫妻房間?」
在夜闌人靜的晚上,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總是看見他手裡捏著從食品盒上解下的尼龍繩獃獃地發愣。什麼時候他才會有勇氣用它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和弟弟漸漸疏遠了他,很少跟他說話。
「沒有。」我說。
她顯然不太善於說謊。她的腳不停地踢著河邊的礫石,鼻尖上沁出了汗珠,不安的眼睛盯著河面。我想我應該幫她一下。
在醫院一個多月的隔離生活,使我的感覺變得更加粗糙。所有的聲音都離我十分遙遠:行人的喧鬧,列車啟動時沉重的喘息,貨攤上的叫賣聲,遠處時隱時現的汽笛……壓路機在廣場中心新鋪的柏油上碾過,一陣陣瀝青的氣味撲鼻而來。
「你結婚了沒有?」
黃昏,我來到夜郎的河邊。污穢的河水在灰色磚樓的縫隙中靜靜地流淌,散發著腐殖的果物和劣質柴油的氣息。隨著雨季的來臨,河水開始上漲,裝載著木材、煤、造紙用的稻草、糞便的船隻像一個鬆散的村落,堵塞了航道。
夜郎人被連綿的梅雨困得太久了,陰暗的表情終於被陽光碟機散,老人、孩子、穿著厚長裙的姑娘、容顏已逝的母親乘上擁擠不堪的電車,來到商業街、公園、遊樂場、咖啡廳,忙忙碌碌地度過一天的閑暇。
我的祖父是當地有名的製作鞋楦的人。父親的手藝也還湊合,只是到了最近,鞋楦背時了,他的鋪子和身體一下子垮了。父親對農活沒有太大的興趣,種植莊稼幾乎成了我母親一個人的事。他偶爾也背著手,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到田野里轉上一圈,估算植物的收成,想著他無邊無涯的心事。在我的記憶中,他對什麼事都能將就,碰到他發怒的時候也是如此。有一次,我偷了他做楦頭的一塊木料做乒乓球拍,他知道后,舉著一根木棍朝我打過來,我衝出了家門跑到屋外的田野上,眼看著就要被他追上了,不料,他卻在田埂上滑了一跤,半天沒有爬起來。
星期天的上午,梅雨的間隙中出現了難得的好天氣,空氣變得燥熱起來,吸飽了雨水的柳絮、樹木的葉子在街道兩側的陰溝邊腐爛。
「仔細聽。」
「我花了七十天的時間才做成,」父親指著那些鞋楦對我說,「可到現在還沒有賣掉一隻,看上去,它們都快要發芽了……」
她的卧室朝南有一個小小的陽台,隔著紗幔,我依稀看見不遠處城市上空飄浮的燈火。床頭燈罩的外殼是黑色的,床上的被褥、枕頭、床單在燈光下非常清晰,屋內其餘的部分都浸在黑暗之中。
我的手碰到了剃鬚刀就去刮臉,我的眼睛接觸了窗外的景色就沉湎於遐想,我的身體碰到床就被粘住了。在我清醒的時候,我拿起筆,寫下一些無聊的字句。
隨著歲月的流逝
「腳趾拍打著盆里的水……」
在鄉下,梅雨要來得稍早一些。瓦舍、樹木、行人都浸在濛濛細雨之中,秧苗和桑葉在雨中悄悄生長,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農民赤著腳在田埂上躑躅,在屋檐下聊天,享受著一年中第一個閑暇的時節,等候雨季過去。
這裏的一切看上去顯得極不真實,房屋、樹木、天空、身邊的女人。房屋的門廳前坐著一個老太太,她伏在一張木桌上打盹。我們輕輕地從她身邊經過,沿著一條很陡的木質扶梯上了樓。read.99csw.com
這天晚上,旅館門房的朱氏太太又來到我的屋中找她丟失的花貓。她的身體像秋後的衰草一樣頹敗了,稀疏的枯發叢中是一張浮腫的臉。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離開我的住處,也許想跟我說些什麼。她戰慄著坐在我的對面,點上一根煙,開始拉拉扯扯地談起這座城市和她的過去:茂密的桑林,樹木,小河,知更鳥,她的青梅竹馬的夥伴,她的年輕時光,她出嫁的日子……我看得出她完全沉浸在充滿「桑葚」氣息的往事之中,她的描述一次次感染了我。她的記性已經壞了,她用相同的詞語形容每一件事物,把經年的流水賬壓縮成一個簡單的句式,在記憶中斷的地方不斷重複,在語塞、長時間的停頓中顯出悲傷而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她是一個垂死的人,一個裝在玻璃瓶中的植物標本,一面鏡子,我注視著她蒼白、變形的面容,正如注視我自己衰竭的內心。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銀元交給父母?」
我的同室病友是一個五十上下的人。他總是在家屬前來探望的時候打擊他們的耐心:他的整天沉湎於麻將牌桌的妻子,他的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女兒,他的正忙於服裝生意心不在焉的兒子,他和親屬的攀談往往不歡而散,他得了肝硬化,面部浮腫,臉色萎黃,看起來一隻腳已踏上了死亡的門檻。我們常常在樓房外的石凳上下棋。事實上他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不時跟我說一些令人作嘔的無聊的笑話。
「不想買。」我說。
我混跡于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著街道兩邊那些頹圮或興旺的店鋪、磚樓,那些兜售「肯特」牌香煙的青年人,賣棉花糖的婦女,伏在木凳上賣茶水的老人,那些晾在牆邊受潮的衣服、舊式馬桶;橋頭花擔上被太陽曬癟的梔子花|蕾……孤獨的情緒淹沒了我。

商店

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的身體?

「我需要錢,我想買一條裙子……」

鞋楦

「想不想要?」姑娘對我說。
「我買一塊吧。」我說。
月台右側挨近廁所的地方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梅雨

自信的表情在她臉上慢慢恢復了。她表現得相當出色,她沒有立刻答應我的要求,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用施捨的語氣對我說:
「我身上沒有帶多餘的錢。」
在這本書的開頭,顏教授就饒有趣味地分析了一系列夜郎最常見的語言現象,它的緣起、發展和演變。譬如「鄉巴佬」這個詞。
地下室被一種腥酸發霉的氣味包裹著。被子沉重而潮濕,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吊在天花板上的電燈總是霧蒙蒙的,像剛出殼的絨雞。桌布上留下了老鼠或其他更小的動物的爪跡,使人辨別不出它原先的顏色。我彷彿感到牆壁、地面、桌椅上都爬滿了苔蘚。
「這些銀元很值錢,每塊至少值四十元。」我說。
我注意到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在我身邊已坐了很久。她不時地察看我的臉色,察看我周圍的行人。她將那隻汗津津的小拳頭伸到我面前,攤開手指,我看到有一枚小圓鏡似的東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是一枚古幣。
在電線杆下停留,
那聲音煽起了我們的情慾,你脫掉衣服。身體像一棵剝了皮的樹,爬上了我的床,帳子里和外面一樣炙熱,汗水順著你的脖子、胸脯、腿,在我們之間流淌,浸濕了你的頭髮,浸濕了床單。我們一遍又一遍做著熟知的一切,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你閉上了眼睛,腦袋在枕巾上搖晃。我想象著剛才的那副牌,那張孤零零的「八萬」,我在等待之中的嬌滴滴的小「八萬」。
「還是賣一塊給我吧。」我說。
我來到商業街,只是想隨便看看。就像李琳在一首詩中寫過的一樣:
兩名高大的警察朝這邊走過來。姑娘臉上露出慌亂的神色,她從我手裡抓過那枚偽幣頭也不回地朝前走,我看見她的背影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河濱的一棵樹下停下來,朝我招手。我站起身,走到她身邊。
「有兌換券嗎?」一個穿著時髦的小夥子悄悄地跟上了我,「沒有。」我說。到處是吃著冰淇淋蛋卷的行人,濃妝艷抹、結伴而行的少女,到處是屁股、手、頭髮、酥|胸、廉價香脂的氣味、喧鬧的聲音。我的鞋被擠掉了。
在夜郎廣場的一角,我看著一個年輕的鞋匠出神。看上去他是一個未諳世事的青年,沉浸在勞作的醉人的氣氛中,忘記了周圍的行人和毛毛細雨。他的身邊放著兩隻破舊的輪胎,一攤豆角似的薄鐵片,一盒芝麻釘,幾把鞋錐。中午的時候,來這裏修鞋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用幽默的語調和人們討價還價,用粗魯、充滿暗示的話逗女孩樂,在姑娘們脫鞋的時候,嬉皮笑臉地搔撓她們的腳板底——看起來,他生活得很自在。
在雨中,我看見一個釣蝦的老人穿著雨衣,正用鉤竿撈起水面上的蝦網。他的身後是幾家化工廠、一家煤氣公司,一座新建的樓房正在施工。
去年春天,我在郊外販了一批河豚到魚市上去賣。收攤的時候,我的魚筐里還剩下幾條。傍晚,我回到船上,準備自己燒來吃,你知道河豚的肉質鮮美,可它的魚子和內臟都有劇毒,弄不好會送命。那天晚上,我的那位姓李的同事到河邊來看我——他在夜郎大學教授古典文學。也像今天一樣,我們在船頭吃著河豚,喝著黃酒,閑聊。那天晚上,我們喝得很痛快,老李有些醉了,很晚的時候,他才起身離開。我看著他走上河岸高高的堤壩,突然感到一些恐懼。因為我看見他喝酒的那隻藍邊碗底黏附著幾粒魚子——我想起從河豚中掏出的魚子和內臟起先就擱在那隻碗里,由於一時疏忽,我將魚子倒入河中卻忘了將碗洗一下。我猶豫了好一陣子,琢磨著要不要追上他把這事告訴他。我站在船頭,看著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終於沒有叫住他。第二天他就死了。我被關進了監獄。
我的read.99csw.com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年輕的時候,深深的皺紋就爬上了他寬闊的前額。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他很少對一件事物發表議論,流露出興趣或顯出不滿,即使在杏子成熟的秋季也不例外。我記得許多個這樣的午後和早晨:父親搬來一張木梯,拿著竹籃爬到樹上,不緊不慢地摘著杏子。用繩索吊著裝滿黃澄澄杏果的籃子垂放到地上。我和弟弟更加喜歡母親的方式:她用長長的竹竿噼噼撲撲地攪打著樹枝,杏子便像雨點一樣落下來,砸在我們頭上,手上,背上。杏子酸澀的氣息包圍了我們。每次摘完杏子,地上總是鋪著厚厚的一層樹葉,父親看著它們憂心忡忡,一聲不吭,我想他也許擔心杏樹受到損害,沒有人會理解他為什麼對樹木那樣愛護。對於收穫的杏子,父親一直很少吃。母親給我們留下一筐,把其餘的送到很遠的集市上去賣。
李琳,我潦倒的朋友,你是否仍在那間不透風的房子里寫詩?你在一張又一張的白紙上寫著愛、愛、愛,把頭髮都寫白了。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用了怎樣的借口逃離了他的住處——那隻破舊的小船。在寂寞的雨後黃昏,我們坐在船頭抽著他剛買來的光榮牌香煙,喝著黃酒。船尾的頂篷上裂開了一個口子,船底的隔板中已滲出水來——在他的船艙里,我到處都能嗅到一股霉爛、死亡的氣味。
久居水上的人像是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木船的桅杆之間拉起了繩索,上面晾著襯衣、短褲、背心、連褲|襪以及女人用的花花綠綠的帶子,像破碎的旗幟在風中飄拂。我看見一個中年人用鉛桶從河中打水,他的女人抱著嬰兒朝河面上撒尿。一隻木筏駛過他們的船頭,站在木筏上的老人拿著一根套有網兜的竹竿,打撈水上飄浮的雜物。所有這些人看上去都是懶洋洋的,在一度變得溫暖的陽光下,顯出剛剛睡醒的樣子。
櫃檯後面一個少婦悠閑地剔著鮮紅的指甲。「你想買些什麼?」她站起來,對我說。她表情冷淡,語調沮喪,讓人望而生畏。「不買。」我說,「我只是想隨便看看。」
我的記憶衰竭了。我記不住昨天發生的事,但童年的事物:一堵布滿蜂眼的土牆,盛開著油菜花的窪地,一片被麥穗覆蓋的池塘,卻在我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清晰。約翰·韋恩曾說過,童年記憶是詩意的謊言。我以為他說得很對。
夜郎似乎永遠只適合於那些精力充沛的人居住,他們日復一日地忙於生意、經營、婚姻,永無休止地勞作和遊樂,不知疲倦。生病和死亡與夜郎人忙忙碌碌的習慣顯得極不協調。在肝炎病區,即便是星期天,前來探望的家屬也很稀少,我每天都能看見那些面容沮喪的患者在被梅雨澆得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不安地徘徊,等待著家屬的來臨。那些姍姍來遲的探視者照例小心翼翼地將食品、書籍之類的東西從鐵柵欄的小門洞口塞進來,然後迅速在柵欄外的自來水龍頭下使勁搓洗他們的手,和病人說上幾句就匆匆離開。
「看上去,你還很小。」女人笑了一下。她的語調使我感到溫暖。她比我想象的要蒼老一些,脖子上的皮膚鬆弛了,眼角擠滿魚尾紋。
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的軀體?
天空更加陰晦了,雲流的飄浮加快了速度,在水中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湖邊的一所中學正在放學。姑娘們的花傘在樹木的背後閃現,遮住了她們的臉,在風中她們的身體瑟瑟發抖,步履傾斜。伏在樹籬中的小鳥,它們的啁啾被雨聲削得非常尖厲,幾乎讓人聽不出來。
我們轉過了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兩旁樹木的剪影越來越濃了。我們並排走著,女人一聲不吭。我們的胳膊時時碰在一起。我感到了她富有彈性的肌肉。我依然看不清她的臉,她的皮膚、發脂的香氣喚起了我內心深處對於女人重疊的記憶。我的心跳加快了。
……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讓我感到愉快。離開夜郎之前,我一直在想著它。我的那趟車像是晚點了,黃昏的時候才來,我捏著那枚偽幣,走過檢票口,走過一條又一條長廊來到月台上。
我說我可以到你那兒看看。我們沿著那條狹長的街道朝郊外的方向走,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走。她的表情和言談就像廣告畫上濃妝艷抹的女郎,充滿了誨淫的味道。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下,有幾個年輕人在閑逛,影影綽綽的;我看見街道兩側的小吃店、賣水果和香煙的零散的鋪子正在收攤關門。展覽館西側的一家舞廳還在營業,播放著英國威猛樂隊那支著名的曲子:《走前喚醒我》。隔著茶色的玻璃,我能隱約看見燈光中扭曲的人的身影。他們的世界和我不相干。
「你有多少塊?」我說。
他的臉好久沒有洗過了,睫毛上黏滿了凝結的眼屎。年輕的種種特徵已經從他的身體上消逝了,猶如季節的嬗遞,可是他的內心卻是那樣渴望它的再現。他渴望聽到「年輕」這個詞,渴望談論一去不復返的年輕時光。
「一塊不賣。」
炎熱的夏天,是蒼蠅施虐的季節。成群的蒼蠅跟著你,黏附在你裸|露的臂膀上、臉上,你裙子后擺的皺摺中,怎麼也驅趕不掉。「我們好像老是來這樣倒霉的地方。」你說。你的笑是裝出來的。我手裡捏著幾張揉皺的紙幣,彷彿要滲出水來,我們總是在一處處裝飾華麗的鋪子前停下來,看看新式樣的皮鞋、連衣裙、腰帶,然後繼續往前走。我們總是東瞅西看,卻什麼也不買,連價格都懶得問。有時候,人群把我們擠散了,你正好找到借口獨自一人走在街道的另一側……
臨近中午的時候,空氣逐漸增加了它的熱度和濕度,暖烘烘的陽光使人懨懨欲睡。我坐在車站廣場上一處花壇的邊沿,等待著班車的到來。
只不過到處走走。
「是的。」她鬆了一口氣。
我像一隻識路的駱駝,急不可待地在沙漠中行進,尋找泉眼,尋找綠洲,尋找那處濕潤而神秘的人口。用食指和中指小心地分開它,進read.99csw.com入到它的深處。

梅雨

我們來到一幢低矮的房屋前,房子的內部透出隱隱的亮光。我發現這所房子的前面的確有一條橢圓形的小水溝,只是蘆葦早已枯死,新芽還沒有長出來。水溝邊有幾隻鳥被我們驚動了,在草叢中鳴叫。
「好吧,賣一塊給你。」
我知道他在想方設法使自己快活起來,使我快活起來,可是,他的脆弱、灰色的笑容一旦出現在臉上便立刻消逝。哪怕再深的皺紋也無法使它稍作停留。
雨季已到了。天氣變得更加陰冷。長久以來堆積在空中的黑雲正在消散。天空露出灰白的縫隙。涼颼颼的風改變了方向,使樹葉的顏色加深。
朱氏老人縱聲大笑起來,肥胖的身體像盛滿水的皮袋不停地晃動。不過,她很快陷入了沉默,笑容凍結在她的臉上,目光痴獃地望著我。
這時候,電突然停了,窗外的舞廳旋轉的燈光熄滅了,街道換了一副面孔。屋裡一片漆黑。在暗中我能分辨出兩個女人不同的呼吸,甚至我能夠聽見你的呼吸,在關閉了路燈的校園中……在枕邊,在酒後,在潮濕多夢的春季,在被時間磨鈍的記憶深處,在你的脖頸,你的唇,你的腳趾、眼睛,你散發著桉葉香味的發叢中……在你的背影匆匆消失的時刻。
老張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販魚的瑣事,火車一輛接著一輛從河面的鐵路橋上駛過。
我家院前有一棵高大的杏樹。春雨打落了殘剩的杏花,在樹上結出和葉子的顏色難以辨別的青果。從春到秋,我看著那些果實慢慢長大,由青變白,由白泛黃。
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過去的一個偶然的瞬間,我被時尚的潮流拋在了一邊,像一條魚被波浪掀在了河岸上。我憑藉回憶和想象生活在過去。
「你真的只想買一塊?」
我又一次感到了你肌膚的溫馨,你的唇,你的跳蕩的胸脯,你的雙乳,你凸起的恥骨的曲線,你的呼吸,你夢中的絮語,你肉體中散發的死亡的氣味……
十八世紀中葉,隨著絲綢、釀酒、織布業的發展,大規模的手工作坊開始興起,夜郎的城鎮格局初步形成。每天清晨,運送蠶繭、棉花的牛車和人群排成長龍出現在夜郎城外的大道上,這些押送貨物的人大都是年輕的鄉村小伙兒,夜郎人親昵地稱他們為「鄉巴佬」。事實上,這個詞本來不含任何貶義。這一帶一度曾流行一出秧歌劇,劇情的基本內容就是幾個城裡的紡織姑娘同時愛上一個運繭的鄉巴佬,最終,那位幸運的「鄉巴佬」居然同時娶了三位美麗的妻子。十九世紀末期,夜郎城鎮延伸到松子湖邊,湖邊的一些漁民過著自足的捕魚生活,他們對紡織業和釀酒毫無興趣。他們生性愚鈍、粗魯,和城市生活格格不入,漸漸地,這批漁民和他們的後裔被人稱作「鄉巴佬」。本世紀初,「鄉巴佬」這個詞第一次和「等級」掛上了鉤,夜郎人用它來稱呼那些「看上去顯得貧窮的人」。五六十年代,這個詞的外延進一步擴大,夜郎人把所有異鄉人,包括生意人、小偷、作家、演員、建築工人……統稱為「鄉巴佬」。到了最近,用顏逸明教授的話來說,「鄉巴佬」這個詞的詞義發生了空前的混亂。有錢人用它來揶揄那些「看上去顯得貧窮或經濟狀況不如自己的人」,而那些窮困、自卑,很少受過教育的夜郎居民則把他們「看上去不太順眼」的人稱為鄉巴佬。就像在五十年代,歐洲青年習慣於把他們不喜歡的人稱為法西斯一樣。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邊咳嗽,一邊朝地上吐痰,然後用鞋底擦去痰跡。看著他頹唐的外表,我有一種無法說明的感覺,我感到他的病症和我是一樣的,我們按照不同的方式生活在過去。

我為什麼來到夜郎

夜郎郊外的松子湖依然沉寂。低低的迴廊、稻草頂篷的涼亭、湖邊的柱石在雨中靜默著。到處都是褪掉了顏色的花瓣,幾隻鳥在濛濛細雨中傍水而飛。傾圮的城牆一段接著一段,沿著寬闊的湖邊逶迤遠去,深褐色的牆壁爬滿了枯藤和苔蘚。習慣於都市生活的人,一到天氣晴朗的閑暇日,便成群結隊來到松子湖邊。湖邊的草坪上、樹下到處是遊人留下的舊報紙、瓜子殼,被雨水泡發的麵包屑、冰淇淋包裝紙。

年輕時光

「什麼布?」
夜郎的市立醫院緊挨著一座廢棄的教堂,在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看來,教堂灰黑色的尖頂和肅穆的外殼包含著某種可怕的象徵意味,恐懼感鐫刻在每一個前來就診的患者的臉上,死亡的氣味在醫院外很遠的地方就能嗅到。
換季的鬱悶氣氛深深地籠罩著這個陌生的地方。這裏看上去一切都顯得灰濛濛的:天空、樹木、廠房、煙囪……天色陰晦,雲層壓得很低,一年一度的梅雨已悄然降臨。
現在,我又看見老張佝僂著背,左右傾斜著身體去河邊那家雜貨鋪買香煙。
「你要什麼?」
散步。
「你說的那座寺廟是不是在郵局附近?」
老張的背比先前更駝了。他的腿得了關節炎,走起路來一拐一瘸的,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馱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自打我們認識以後,他常常來到我的住所閑聊,在雨中他從不帶傘,淅淅瀝瀝的雨點總是把他的衣服打得濡濕。
在湖邊的一座涼亭里,一對男女正在談情說愛。我走過他們身邊,女人突如其來的叫聲刺痛了我。
街道對面的加油站上,兩個汽車司機正在互相毆打,其中一個穿牛仔褲的年輕人頭被鐵棒擊中了,流了很多血,圍觀的人很快遮住了我的視線。
她說她是一個外地人,一個星期前隨著廠車到夜郎的一家服裝公司送貨。交驗的時候,她發現布料多出了幾十匹。「我打算把它賣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單據遞給我。我看不清單據上的字,何況我對布料沒有什麼興趣。
她轉過身沿著河邊徑自朝前走。我倚著河欄沒有動。她緩緩朝前走,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她終於站住了。她https://read.99csw.com不知道怎樣應付眼下的尷尬處境,顯得有些猶豫不決。她有著一副純潔無瑕的外表:漂亮的前額,微微上翹的嘴,富有光澤的肌膚。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她。
「布料。」
「附近的一家賓館工地正在打樁。」
街面上光禿禿的,剝落的柏油下裸|露出赭紅色的沙石,汽車揚起塵土,厚厚地黏附在街道兩側的白漆欄杆上,灰色的磚樓一座挨著一座向天邊伸展。
隨著歲月的流逝
我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厭倦了。夜郎是一座毫無想象力的城市,它的外觀和東南沿海一帶的城市難以區分,居民的生活方式、習俗、表情和別處也大致相同,這裏所有的事物都似曾相識。我的感覺遲鈍了。
醫院的對面是一家銀行,一家理髮店,一家出售鮮花、花籃和花圈的鋪子,一家飯館,一家喪服店……在這些破爛不堪的店鋪、磚樓背後,矗立著殯儀館高大的煙囪。
我坐在床頭不知所措。我的呼吸很重。女人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後坐在我的對面,怔怔地看著我。
她從我的敘述中感到了什麼?
朱氏在言談的間隙總是稱我為「大叔」,我幾次想阻止她,但又未能說出口。事實上我非常年輕,可好像沒有人願意看到這一點,男人,女人,過去,現在。衰老是年齡的符號,而我的衰老卻是天生的,我的年輕時光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剝奪,我內心的花園早已枯死。

老張

我們的周末,
肝炎病房設在醫院左側的一幢低矮小樓內,圓形的鐵柵欄和蛛網般的鐵籬把我們和其他的病人隔開。住在這幢小樓內我並沒有感到太多的不自在。這裏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是陰森森的,但卻異常寧靜。天氣晴朗的黃昏,我總是來到樓前的鐵籠里散步,在已經開敗的海棠或金鐘花叢的陰影中翻著當天的報紙。
我從一家廉價的酒館出來,走到了半明半暗的街道上,在一處陰暗的拐角,迎面而來的一個女人用肩胛碰了我一下,我轉過身看了看她。
「一塊?」
在夜郎,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雨天度過的,惡劣的氣候感染了這裏的每一個人,我的內心越來越感到憂鬱。
「什麼聲音?」你說。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連同幾枚硬幣都掏了出來,放在床前的檯燈下。室內非常寧靜,房子外的樹木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
鏡子是一件危險的道具。我從中看出了自己的不真實。每天都有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我的那些風華正茂的同伴,正好趕上了令人稱頌的大好時光。他們躊躇滿志,前途無量,讓人羡慕。他們建立了一家又一家公司,學會了七門外語,當上了沒有帽子的博士,他們東渡南下,漂洋過海……而我卻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整天和一些灰色的東西為伴:天氣、老鼠、蟑螂……沒人知道我為什麼來到這裏。我還很年輕,在未知的將來,有的是時間培育我的自信,使我振作起來。可是,衰老的陰影過早地攆上了我,我的血液乾涸了,我的身體成了一具空殼。
在雨中我感到快慰。
老張和我一樣都是不走運的人。我想也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老張當時為什麼沒有叫住他的同事,把那個致命的訊息告訴他。
到河的對岸
「再聽聽。」
去年冬天,我回到老家。院前的那棵杏樹已經枯死了。父親將它鋸倒,用樹榦做成了幾十隻鞋楦,如今,穿布鞋的人越來越少,父親的鞋楦堆積在屋角。南方的潮濕氣候使那些圓滾滾的木頭長毛,發霉。碰到天好,父親就把它們一隻只搬到陽光下來曬。
和你對話的聲音愈少
在我們初見的時刻,那個同樣潮濕悶熱的夜晚,我的輕信和無知使我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已將密碼注入/你雪白的琴鍵/別人不能/開啟你的鎖。可是你離開我才幾個月,你稚嫩的身體一下就成熟了,被人攀摘過的枝條長出了新芽,告訴我,誰的嘴唇啜飲過你肢體的清香,誰的手撥開了你甜蜜深邃的門,怎樣的軀體催開了你肌膚的花|蕾?
通向走廊的門看上去像紙一樣薄,我懷疑本身就是紙做的,它擋不住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那扇門上沒有裝鎖,每個人隨時都可以推開它走進我的房間。
老張是浙江桐鄉人。他的船停在橋墩的陰影中。我到這一帶散步的時候,常常看見他佝僂著背到岸上的一家雜貨鋪買香煙。他穿著一雙舊式解放鞋,褲管挽過膝蓋,走路一拐一瘸的,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垢,看上去沒精打采,一副倒霉的樣子,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出獄不久,剃光的頭髮還沒有完全長好。兩年前,他離開了執教多年的夜郎大學,到海邊去販魚。
天色已晚,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開過的汽車閃著刺眼白光,我的眼帘中留下了她模糊的身影。看上去她是一個少婦,身體的各個部分被昏暗的路燈襯得非常顯眼。她的臉上紅撲撲的,像是化了妝,懷裡挾著一把黑傘。
「這是一塊真正的銀元,」她將偽幣在河邊的橋欄上敲了一下,「我是外地的民工,前些天,城裡的一座寺廟被推土機推平了,那兒將新建一座賓館。今天早上我在清除垃圾的時候發現了它。」
如果天氣晴朗,我的父親一定會把他的那些鞋楦搬到陽光下來曬。
「你還有什麼?」我問。
「難道是……」
我接過那枚古幣。它的分量比真正的銀元要輕一些,錢幣正面袁世凱的頭像已變得模糊不清,看上去像一個慈善的和尚。我知道這枚銀元是偽造的,在夜郎已經是第三個人向我出售這些偽幣了。我想著那些鑄造偽幣的人怎樣將嶄新的鎳幣放在煤渣里弄髒,在石頭上磨掉它的稜角,使它顯出陳舊的樣子。

語言

女人

我在每一個商店的玻璃櫥窗中都能看見你的笑容,在每座橋旁看見你的背影,在悄然落地的樹葉中間嗅到你的鼻息,在不安的睡眠中聽到你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