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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背景

我沒有吭聲。
父親再一次朝我走過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我站著沒動。天空陰沉沉的,飄飄揚揚下起了小雨。平板車就停在那裡,大片的竹林如墨的陰影遮蓋了它。現在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我們身後不遠處那扇紅漆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我的耳邊還殘留著它關上時發出的「嘭」的聲音。屋檐下有一排鴿籠,我能記住那些鴿子每一根羽毛的顏色。瓦說當鴿群在天空飛過時,她能分辨出它們各自的聲音。有一隻花鴿的腿被泥用彈弓打傷了,瓦說,它的聲音像哭一樣難聽。
有一棵松果把我的屁股硌痛了。瓦說。
四毛三。
「你們還是走吧,天就要亮了。」屋裡傳來瓦的父親的咳嗽聲。
外面開始颳風了,瓦說。我聽見風在竹林里喧囂著,油燈的火苗在微風中撲閃了幾下。瓦站在我的枕頭邊上,我只能看見她的手和那盞油燈,看不到她的臉。瓦俯下身替我拉了拉被角,那盞燈就滅了。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摻雜著新剖開的竹篾的氣息。在暗中我聽見父親坐起身,擦亮了一根火柴,父親替她把燈點上。我聽見泥在被窩裡發出咯咯的笑聲。
瓦迅速轉過身,掙脫了父親的手,像一隻鴿子朝我飛過來。
人死了都會有這樣的味道。小腳女人說。我看見他們把母親平放在棺蓋上,在夜晚搖曳的燈光下,幾個女人解開了她的衣服,把一隻小酒盅蓋在母親的乳|房上。她們為什麼要把酒盅塞在媽媽的懷裡?我說。
他們拎著馬燈找了你們一個晚上。泥說。
「是的,她送給我的。」我說。
是的,在我們家竹園的籬笆後面。
你去把那頭該死的豬趕開吧,我一看到它那副模樣就感到難受。
這事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他一定去犁地了。
當然,瓦說,它能飛過江去,飛到你們家,或許更遠的地方。
瓦的頭上落滿了炮仗炸開后紅色或白色的紙片,她踮起腳尖朝飄拂著紅紅剪紙的門帘張望,人群把我們擠在了一起,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是偷來的嗎?」父親問。
她的屁股都被打爛了,躺在床上起不來。
那天沒準他們就在那片樹林里。
那是一幢有著古老門樓的房子,我們看見門樓旁的羊角煙囪里冒出藍色的炊煙。門前的空地上有一棵棗樹,棗樹底下堆放著剛剛脫粒完的麥秸垛。陽光濾過樹籬,照亮了那座房子白色石灰牆的一角。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從屋裡走了出來,她扛著鋤把拐進了一條安靜而深邃的弄堂,消失在那片模糊不清的陰影之中。過了一會兒,我們又看見那扇幽黑的門洞里走出一個男人,他在陽光下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收了收褲腰,赤著腳走進了那條被樹木的濃蔭遮蓋的弄堂。
我能夠想象那群候鳥飛越天空的情景。解凍時節的是春雨和腐爛的刺樹花的香味招引來了無數的蚯蚓。那些白色的鳥從遙遠的地方一夜之間飛臨這裏,村頭的水楊樹的枝條都被壓彎了。它們蜷曲在樹叢中,遠遠看上去像一個白色的球。我和泥捏著彈弓走近它。它們轉著灰黃的眼珠,一動不動,辨別著周圍的各種聲音。(這些鳥沿著村頭低緩的坡谷飛來的時候,它們的叫聲驚醒了熟睡的村莊,第二天清晨時飛走,年復一年。)當它們撲稜稜飛動的時候,翅膀拍擊著空氣,雪白的長頸和槭樹葉般的爪子像降落傘一樣打開,羽毛如雪片紛紛墜落,在村中的房舍和桑林上空掠過,布下明亮悠長的哨音。
「你是從哪裡弄來的這塊花手絹?」父親問。
「走吧,」那個女人說,「雨一會兒就要下大了。」
那怎麼辦,你當初早該把他劁了。
你看見新娘了嗎?
天哪,他大概已經在樹下睡著了。
「偷的,偷的又怎麼樣。你不也經常——」
現在雨越下越大了。晌午的時候,一個滿臉黑炱的老人走到了廊下。
得趕緊想辦法,種子發芽了就不好辦了。
風水先生把那隻土缽高高地舉起來,缽里的水沿著豁口慢慢流到坑中。小腳女人把一個裝滿硬幣的錢袋遞給他,風水先生抓起硬幣朝坑內撒去,幾個小孩立刻跳進坑中爭搶,他們的母親又把他們拉上來。我看見那口棺材在坑中落穩了,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看著我,我看見他淚流滿面。但這次他沒有打我。濛濛細雨打在竹林上,然後滴落在竹園中腐爛的葉子中間,發出噗噗的聲音。父親走到了那輛平板車前,將拉車的帆布帶套在肩上,俯下身體拉動了板車。板車的軲轆很久沒有上過油了,轉動時嘎嘎吱吱地叫個不停。我知道車上草席和蒲包底下蓋著的是什麼,我不敢朝那裡看。那兩道淺淺的車轍在春天酥鬆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朝前延伸,中間夾雜著父親走過留下的鞋印。四周靜悄悄的,早起的上茅坑的老頭在竹林深處傳出一兩聲咳嗽。雨倒是越下越大。隔著雨水四溢的車窗玻璃,我看見父親依然站在那兒。去學院的班車朝前開了幾十米就被堵住了,所以我上車之後仍能看見他。他抬頭看了看路牌,遲疑不決地朝東走了幾步,又回來朝西走。我想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雨幕模糊了他身後建築物灰褐色的背景。他的腿比先前更瘸了,身體影子般乾瘦,像院中被歲月的風雨漸漸銷蝕的那棵枯萎的杏樹。
我想她是從橋上掉下去的。瓦的母親說。
昨天晚上你躲哪裡去了?父親抖動著手裡的鞭子,大聲地喘息著。我的臉上和脖子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現在嫁妝還停在那幾棵剛剛發芽的柳樹底下。那些木質傢具散發出新刷的油漆的氣味。鞭炮聲響起來的時候,九-九-藏-書我看見幾個年輕人抬著顏色鮮艷的嫁妝懶洋洋地朝河邊走。他們走到樹林的深處又停了下來。
你給我滾回去。他痛苦地吼了一聲。
我沒有吱聲。我看見遠遠的河邊,一個女人在河灘上的茭白叢中直起腰來,捋了捋臉上的汗水。我看見父親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女人俯下身子,在午後強烈的光線下,她的罩衫和花短褲之間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父親捧起一抔水,水從指縫中流到那塊耀眼的肌膚上。女人的身體受了驚嚇后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夾緊了雙腿。你為什麼把腿夾得這麼緊?我說。瓦哭了起來,把腿分開了。女人咯咯地笑了一下,轉過身。父親用一根剝了皮的柳條抽打著哼哼唧唧的郎豬,瘸著腿走遠了,他歪歪斜斜的身影消失在熾烈的陽光下深灰色的背景之中。
那屋子裡大概沒有什麼人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
三毛七。
沒用了沒用了——女赤腳醫生一遍遍地重複著:在水中泡了兩個多小時沒用了。我看她還有一口氣。一個年長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我看她還有一口氣,用塞子把她的……塞住,塞住她——有人捋下了她的褲子,我的眼前閃過一片刺眼的白乎乎的東西,我不敢朝那邊看。河對岸的一棵柳樹上棲息著一隻喜鵲,它漫不經心地叮啄著樹葉,不時地朝這邊瞥一眼,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它,直到它扑打著翅膀沿著河坎那道被陽光曬得騰起了煙霧的水線飛走。過了很久,河岸上安靜下來。年輕的女赤腳醫生羞澀地說出「休克」兩個字,岸上的人互相對望了幾眼,大概都沒有聽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小腳女人再一次把她那雙骯髒的手放在我的頭上並且挨近了我。
父親坐在門檻上,很久沒有說話。瓦的母親不斷地擦著臉上的淚珠,可是怎麼也擦不完。
小腳女人解開褲腰帶遞給他:找幾根樹枝把它綁上吧。哭聲依舊稀稀拉拉傳過來。一個剃光了頭的小夥子走到泥的面前:
他把那份電報交給我,轉身走開了。他灰色的背影沿著陰暗的長廊緩緩前移,在那堵赭紅的拱門下打了一個寒戰,像某種不經意的笑容被突然收斂。拱門外陽光如風,我看見校園中被修飾過的草坪在晚秋的空氣中顯得整肅而安詳,一如收割后的莊稼騰出的大片坦蕩的田野。那些臉上沾滿泥水和草籽的農婦在搖曳的谷穗中直起腰,摘下草帽驅趕著蚱蜢和悶熱的空氣。田裡的淤水被太陽曬得發燙,蒸騰的熱流裹著青苔的氣味爬到我的臉上。從稻叢中突然竄出的黃鼠狼撞疼了我的腳踝,它金色的毛皮像一道微微顫動的光線消失在河邊。等到那股刺鼻的騷臭氣慢慢消散之後,我再一次聞到了成熟的穀子的清香和楝樹果酸澀的氣息。
你把馬桶里的雞蛋拿走了吧?他說。
像狗在路邊的草叢裡撒尿?
瓦的屁股都給打爛了。泥說。
與毒蛇膽無怨無恨毫不相干
你的父親呢?她說。
火車停靠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我把頭伸出窗外。越過站台上刷著綠漆的柵欄和頂篷,我看見遠處黑黝黝的村落和廠房煙囪的剪影中透出星星點點的燈光。一個賣熟雞蛋的婦女拎著竹籃來到我的窗下。她操著當地的方言沖我說了幾句什麼。我向她買了五隻雞蛋。我從她手裡接過雞蛋的同時,火車就開動了。女人大聲嚷嚷著,用力拍打著車壁。列車開出了幾十米我才掏出錢來。女人張大了嘴,固執地追趕著火車,我把手裡的錢朝她扔過去,那些紙幣在風中紛紛揚揚地散開,像鳥群抖落的羽毛在空中飄動。
你說,大寨在什麼地方?
我走進了竹林,泥遠遠地看著我。在他的身後,我看見瓦的父親正在剖篾,細長而柔軟的竹篾在他的手裡扭曲著。我又聞到了那股香味。陽光明媚的早晨,到處都是這種香味。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聞到它:在空曠無人的江堤上,在充滿咕咕鳥叫的小樹林里,在開春后依然封凍的漫無邊際的麥田裡。我走上了一座獨木橋,在溪水淙淙的流淌聲中,我看見正在開掘的運河的河底到處都是如蟻的人群,新翻的紅色泥土在河岸上堆積得很高。花花綠綠的旗幟在風中飄拂著。由於隔得太遠,我看不清那些寫在巨大的白底木牌上的紅字。我在曠野上四處搜尋她的影子,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看見她。高音喇叭里發出的歌聲遮住了運河中的喧鬧:
他大概是嚇唬嚇唬你,泥說,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明天瓦的父親就過五十大壽了,你沒有看見牆上掛著的那些臘肉?
剛勁的北風越過落光了葉子的樹林,樹木和牆的影子在風中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銜接、重疊在一起。月光是不動的,有些光線濾進樹縫,隨著樹木的擺動不停地跳蕩著。
父親已經走到我身邊,他揚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個耳光。
他大概有什麼心事?
「這下了了。」瓦的母親伏在門框上,擦著通紅的眼角。
父親走到平板車前,把手裡的那塊綉邊的手絹蓋在她的臉上。我看見瓦躺在那裡,我已經認不出她來了。除了她大聲的喘息聲我什麼也聽不見。我的手碰到了她潮濕的肢體,她的恥骨像石頭一樣硬。「你們把它放在這兒吧,」那個年輕的燒屍工說,「我們的爐子壞了,等一會才能修好,你們可以到廊下來避避雨。」我們跟著他走到了廊下。
我打死你。
那是因為你們家還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沒有回來。小腳女人說。她甩開了我的手,繞開那隻燃燒的火罐,走到屋前幾個披著麻袋的女人身邊:
你回來得還是晚了一些,我們昨天剛剛把他埋掉。
鞭子每落在我身上九-九-藏-書一次,我都看見泥的脖子往下縮一下,彷彿鞭子是打在他身上一樣。我在心裏默默地數著被鞭子擊中的次數。當我數到第二十七時,我聽見父親輕輕地叫了一聲。鞭子抽打在樹榦上,反彈過去,鞭梢掃過父親的眼睛。他一下就扔掉了鞭子,疼得蹲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接著我就聽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哭聲。
接到了。我說。
現在我已經走到河邊。河水涼颼颼的,走到樹蔭下更覺得涼氣逼人。小腳老人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拍了拍我的額頭。「別怕。」她說。我隱約知道河邊的事。樹冠上灑滿了陽光,夏末秋初蟬的鳴叫也顯得有氣無力。河邊那條用碎石鋪砌成的洗衣碼頭上,幾個男人正把一個女人朝岸上抬。河邊擠滿了人,他們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朝水碼頭那邊張望。我在人群的大腿縫中鑽了進去。我終於看見了我的母親。她伏在一頭剛剛牽來的水牛的背脊上,大口大口地朝地上吐著水。蓬亂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整個臉。那條水牛不安地踢動著蹄子,甩著尾巴驅趕牛虻。母親背上的衣服濕漉漉地緊貼她的肌膚,雙手像鐘擺一樣不停地搖晃。
……
它天生就是這樣的。瓦說。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四周的黑暗。大路一側不遠的一座簡陋的工棚里透著燈光,我的頭髮上濕漉漉的,夜晚已經開始降霜了。瓦提著油燈走進后屋的時候,我剛剛在地鋪上躺下來。柔軟的干稻草在我的身下發出很響的聲音。
可我剛才已經把它吃了。泥吐了吐舌頭。
泥在老鼠的洞穴上堆滿了乾草,然後點著了火。濃煙熏得他直流鼻涕,可老鼠卻怎麼也不肯出來。「老鼠的巢一般有三個出口。」泥說。「你幹嗎不放水灌它?」我說。「稻田裡的水都讓太陽晒乾了。」泥抬起那張泥漬斑斑的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遠處喊著沉重號子的挑著稻穀的如蟻的人群,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平板車就停在那兒。被雨水澆爛的泥地上到處都撒滿了褪了色的摺紙花朵。隔著屋檐垂落的雨簾,我看見幾個穿著藍布制服的燒屍工人正在廊下打著紙牌。四周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像是從出磚后的窯洞里散出來的,雨幕遮蓋了紅紅的磚牆旁密密的樹林的影子,在它背後更遠的地方是早春無邊的曠野,青草和村莊的灰影構成了一帶隱隱約約的背景。一個年輕人放下了手裡的紙牌,踩著爛泥走到我們面前。他揭開板車上的蒲包看了看。
瓦的母親舉著那盞燈,退回到門檻的里側,輕輕地關上半邊的門,然後嘭的一聲關上另一扇。朱漆大門上的銅環叮叮噹噹響了幾下,我們又浸沒在黑暗之中。
是的。
我通過檢票口朝前走了很遠才回過頭來,那個背著藍色包裹的老頭倚在刷著白漆的欄杆上,神色慌張地在褲兜里找那張票,他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你不用找了,你找不到那塊手絹了。」泥得意地對我說。
他也親過你嗎?
棺材啟動的時候,扁擔被壓得吱吱嘎嘎地叫。小腳女人在屋前的一隻陶罐中堆放了幾沓黃紙,然後點著了火。火苗躥動著,把燒成碎片的黑色的紙燼送往空中,我一聞到那股燒焦的灰燼的氣息就忍不住直想吐。小腳女人拉著我的手,從陶罐上跨了過去。接著我看見那口漆黑的棺材搖搖晃晃地從火盆上越過。一個敲打著竹板哼哼唧唧的瞎子邁過那隻火盆時,把陶罐踩翻了,火苗燒著了他的褲子,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起來,但又突然中止了。打翻的陶罐中燃燒的黃紙像一個火球被風一直吹到樹根下。小腳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鬆開我的手,踮著腳走到那幾個披著麻袋的女人面前。
他喝了多少酒?
獸醫。
瓦坐在竹凳上,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看著地面。她面前的那隻腳盆里正往外冒著熱氣。
江鷗。
杏果也可以釀酒,父親說。杏樹枝劇烈地搖晃著。父親在樹下噼噼啪啪攪打著杏樹,杏果夾帶著翠綠的葉子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砸在我們的頭上,在地上跳躍著。到處都是杏果的氣味,那些酸澀的杏果招來了無數的蒼蠅。它們晃動著沉甸甸的大腦袋,搓著細長的小腿,麇集在牆角下腐爛的杏果上,怎麼趕也趕不掉。
瓦。我叫了一聲。
你是看見她從橋上掉下去的嗎?
「新娘長得很好看,」泥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可惜新郎是個大麻子。」
我看見了。
黨代表是礦工生在安源
就是門前的那座木橋。傍晚的時候,一個打魚的人發現了她。
你得趕緊拿主意。
有些事不說她也會明白的。
那是一股什麼樣的氣味?
你一定跟她說了。
你不走開,她就不會洗腳。泥在我耳邊說。
在冬天碰見蛇是不吉利的,父親說,應該將手指放在嘴裏。
它能飛得很遠嗎?泥問。
樹木搖曳著,它每搖動一次,蟄伏在月光中的樹影就靜靜地拂動一下,像江岸邊落下去又漲上來的潮水,又像是瓦一起一伏的呼吸。
可是我看見了,泥說,他還摸了它。泥用手指了指我。我們藉著月光爬到草垛上,然後爬上屋頂,俯下身子到屋檐下的瓦縫中掏鳥蛋。我的手碰到了蛇。我原先以為它的身子是光滑的。可是摸上去像老人的皮膚一樣乾燥。
泥癱倒在地上。父親沒有吱聲,也在他身邊蹲下身子,拾起一根麥秸放在嘴裏咀嚼著。現在正是收麥的季節,樹林的縫隙中透出光溜溜的麥田。成熟的麥粒的香味包圍了我們。這時我們看見了那幢房子。
我們還是把灶頭上那碗臘八粥吃了吧。泥說。
你給我滾回去。我聽見父親遠https://read.99csw.com遠地叫道。
午夜時分,火車在縣城邊緣的車站上停了三分鐘,又繼續朝前開。我繞開漂浮的燈火中巨大建築物的陰影,沿著鐵軌走到田野之中。身後站台上的光亮漸漸消融在黑夜之中。我看見遠處亮閃閃的河流在黑色的背景中依稀可辨。我穿過一片片潮濕的晚稻田和起伏的茶林,走上了那條通往山中採石場的大道。到處都是石屑和煤渣干烘烘的氣息,路上被輪胎壓成的深深車轍,幾乎把我的踝骨扭傷。
那天晚上本來我們可以找到他們的。
你摸著了嗎?瓦說。
廊下空空蕩蕩的。我看見掛在屋檐下竹架上的扁豆莢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音。兩隻小雞在院中的桃樹底下刨著泥坑,靠牆角的一帶雞冠花長長的花瓣開得正紅。門前的那隻空曠的陶罐里殘存的灰燼在風中微微飄拂著,我輕輕撥開木柵欄院門,走到屋裡。泥聽到響動,從裡屋走了出來。
你已經睡著了嗎?瓦說。
手裡還握著一桿鞭子。泥說。
江岸上的一切都顯得灰濛濛的,東邊的天空剛剛泛出魚狀的橙色。風從沒有遮攔的水面上吹過來,在身後黑壓壓的房舍頂上發出巨大的嘯聲。江面上往來的船隻亮著暗紅的尾燈,像一個打著手電筒的人在夜晚的曠野中行走。我們等了好久,艄公才來。他打著呵欠跳到木船上,放下跳板。船帆張開時「潑剌剌」的聲音像林中被驚飛的鳥,我看見那張打滿補丁的帆開到一半就停住了,父親走過去幫他,已經起錨的船在江邊打著轉。我和泥待在船艙里,感覺不出船在走,江水順著船幫疾速向後流動,我感到水是從我們頭頂上流過去的,卷翻的泡沫打進傾斜的船艙里,打濕了我們的衣服。我們終於看得見對岸了,看得見房子和樹,看得見岸邊等船的人影,也看見了瓦。
吃了就吃了。
你們走吧。他說。
「不是的,是他從瓦的褲兜里偷來的。」泥叫道。
我的電報你接到了嗎?泥說。
那幾個年輕人放下手裡的撲克牌,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父親,你去幫忙背一背吧。他們一邊討論著剛才那副牌局的分數,一邊朝雨中的那輛平板車走過去。父親在廊下遲疑了一會兒,也走到雨幕中。我看見他們把板車上的草席和蒲包捋開,把她抬起來,放在父親的背上,她的慘白的小腿在雨中僵直地搖晃著。「不不不,」瓦說,「大人才幹這樣的事。」我說我們已經是大人了。我拽下了她的褲子,她的肌膚在月光下微微顫抖著。我聞到了她的氣味,像縈繞在釀酒廠上空的成熟的杏子一般的氣味,夾著新剖開的竹篾的香氣。我看著那座高大的深紅色煙囪中冒出的一縷一縷的青煙,在四周尋找著瓦的影子。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我的身邊,我說我冷得站不住了,父親把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上。火葬場上空的那股煙霧已經在雨中消散了,可那股氣味依然留在那兒。
走吧,泥說,她不想讓你看到她的腳。
那碗粥大概已經發霉了。父親說。
月光靜靜地照在這片孤寂的樹林里。那些樹木即使在冬天也有一股淡淡的樹脂的香氣。我們聽見狗的叫聲漸漸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在月光下淹沒了。我們看見那盞馬燈搖搖晃晃地朝樹林這邊移過來,那團亮光在明朗的月色中顯出淡黃的顏色,到近處的時候,我看見了那些人的腿。乾冷的風吹得樹枝根根作響,瓦凍得瑟瑟發抖,我們靠在一棵巨大的山榆樹下,在寂靜中剛剛歸巢的鳥撲啦啦抖動著翅膀,一些干樹枝和鳥糞掉落在我們頭上。
剛才,那座房子里走出來一個女人。父親說。
她這些天嘔吐得厲害。
「當然很遠。」父親說:「比洲上可遠多了。」他瘸著腿,用一根剝了皮的柳枝抽打著那條哼哼唧唧的殼郎豬,歪歪斜斜地消失在熾熱陽光下深灰色的背景之中。我來到了車站上。當天去南方的客票已經全部賣完了。我手裡捏著那份電報,走過廣場上一排排覆蓋著灰塵的玻璃櫥窗,來到了一尊雕像下。一個背著蠟染藍色包裹的老人朝這邊走過來。我鑽入人流挨近他,密集的人流把我們擠在了一起,我的左手伸進他寬大的褲兜,我的手指碰到了他鐵一般堅硬的大腿。兩個並排過來的姑娘再次把我們隔開,我走到檢票口,那個藍色的包裹像河上的浮流物朝這邊艱難地漂過來,塔狀的紅色航燈在離江岸不遠的水中顛簸。我們趕到渡口的時候,天還沒亮。泥裹著母親的那條綠短襖,脖子上綁著毛巾,在二月的冷風中凍得直跺腳。
瓦用胳膊把我撞醒,她身上散發的香味又一次包圍了我。「我想家裡會來人找我們吧?」瓦說,「我剛才聽到了幾聲狗叫。」我也聽到了狗的叫聲,那聲音在夜晚空曠的野地里傳得很遠。
怕是受了涼吧?
是的。
人們的目光在四周的沙地上尋找父親的蹤影,沒有人再理會母親。我看見父親背對著我,遠遠蹲在一棵樹下。
我爸爸說它能飛到鎮上大麻子的飯鋪叼回一根油條來呢。泥說。
小夥子摸遍了泥的全身,沒有找到那些雞蛋,正準備走開,泥突然放了一個響屁,紅殼的雞蛋從他的褲襠里沿著褲管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三毛七吧。
泥睜大了眼睛看著父親,不知道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後來屋子裡又出來一個男人……父親壓低了聲音。
是的。瓦說。
你昨晚躲到哪裡去了?說不說?
他的鬍子扎人得很。
她也許是去豆田裡鋤草去了。父親說。
她一定是自己走到河裡去的。
抬棺材的扁擔斷了一根。
山下的眾鄉親正遭塗炭啊
哪座橋?
在路九九藏書上我被耽擱了。我說。
沒有。瓦說。新娘要等到嫁妝走了以後才會出來。
瓦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噫——噫噫噫噫——女教師看見了那個窗外的老人。她放下了書本走到了外面。她重新進來時朝我揮了揮手。吁吁吁吁——我走出去,那個老人臉上被一種激動的情緒籠罩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跟著她離開了那座孤零零的破廟。午後的陽光將地面曬得像烙鐵一樣燙,我遠遠看見村頭的水塘邊聚集著很多人,嘈雜的聲音傳過來像夢一樣不真實。一條黃狗搖著尾巴在田野中穿行,它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剛剛泛青的秧苗捲曲的葉子。踮著小腳的老人將手放在我的頭上,我用力逃脫了它。她那雙給死人合上眼帘的雙手讓我感到不吉。
它大概在飛過的林子上做了記號。
爐子已經修好了。他說。
你們怎麼還不哭?棺材都走到村頭了。她說。
天就要亮了。小腳女人挑開門帘走到了裡屋。父親腿上的傷口痛得他不住地叫喚。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瓦說。
送親的隊伍已經走到了光禿禿的桑林邊。新娘被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簇擁著,在早晨溫和的陽光下朝這邊走過來,到處都是硫磺燒焦的香氣。
我早就說過會有報應的。
沒有。我只是猜想。
我走到那條微微喘息著的大河邊上,隔著丘陵上綿延的樹林,看見了村莊熟悉的影子。暮色中殘陽沉靜而溫存的光線懶懶地在平靜的河面上顫抖著。在深秋明朗的天穹下,河水涼陰陰的,河邊黑黝黝的頹敗的垂楊柳的陰影依附在水面上,使河水的顏色變得像鋼鐵一樣深。河流邊緣的幾處葦叢中漂浮著褐色的鴨群的羽毛和連翹花枯萎的花瓣。在夏末暴雨漲溢的河邊,到處都飄蕩著這些花朵的香氣。
不會的,我說,酒的氣味聞上去有時是像農藥。
他們找不到我們了。我說。
可他們遲早會知道的。瓦說。
那是些什麼鳥?泥說。
這時我們聽見狗叫得更凶了,村頭有人提著馬燈朝這邊走過來,燈光裹著一層暗紅色的暈圈。家裡來人了,我們怎麼辦?瓦說。我拽起她的胳膊朝樹林里跑,我們把地上的碎石踢得亂飛,樹林中被我們驚動的鳥在樹枝中撞來撞去。我們大聲地喘息著,一直跑到樹林的深處。
獃獃地愣著幹什麼?水都快涼了。瓦的母親說。
我等了你三天,過了一會兒泥又說,後來我找來幾個鄰居把母親的墳剖開,把他葬了。母親墳頭的那棵松樹已經長到一丈高了,還有那片燕竹——泥沒有說下去。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我遠遠地看見他蹲在院子的門檻上看著我們,過了很久,泥才小聲地問我:父親懷裡鼓鼓囊囊的,像是抱著什麼東西?父親把懷裡的那隻鋥光發亮的小木匣取出來,撩起潮濕的衣角把它擦了擦,放在桌上,然後在桌邊坐下來,看著細雨瀰漫的天空,一言不發。
河邊的人群已經散開了,沙地上一下子開闊了許多。我的母親趴在那條水牛的背上,熾熱的陽光晒乾了她的衣服。在不斷戰慄的光線之中,我看見她身體裸|露的部分插著一根玉米稈子。水牛搖著尾巴,啃著地上的草皮,沿著河邊慢慢朝前走。小腳女人在那棵山榆樹下用手推了推父親,他的身體像一堵牆一樣倒下了。小腳女人尖叫了一聲。我看見他的雙手握著一隻生了銹的犁頭,犁頭在他大腿的一側扎得很深。犁頭的邊緣還在往外滲著烏黑的血,有一部分血跡在陽光下已經凝結住了。
它飛得那麼遠……
它飛得再遠也能記得回來的路。
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們到洲上去嗎?
前些天,我就感到他不太對勁,泥說,他常常深更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在院中的桃樹下蹲到天亮。
她從橋上掉下去了。
我看見你拿的。
她的嘴裏發出咕咕噥噥的聲音,在月色中我看見她晶亮的雙眸閃耀著遲疑的光澤,她的嘴唇、舌尖上噴出的氣息像酒一樣。
新娘被堵在門口唱歌。瓦說。
……
你看見瓦沒有?我說。
太陽出來,路上的封冰就化了。父親說。
小腳女人往棺材前的瓷碗中加了一些油,屋子裡頓時明亮了許多。燈芯草莖在積滿沉渣的豆油中漂浮著,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我們離開了江岸,穿過一片露水浸濕的草坪,走進了竹林。小鳥在春天寧靜的樹枝之間啁啾,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清新的竹子的香味。竹林深處,新砍伐的燕竹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一條發亮的小溪邊,幾個篾匠模樣的人用竹刀削掉竹竿上的枝葉把它們裝在溪邊的小船上。江邊的浪濤聲和汽笛的鳴叫離我們越來越遠,可那股香味一直緊緊地跟隨著我們,我原先以為那香味是從瓦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鬼才知道。泥說,那天中午他喝了很多酒,黃昏的時候扛著犁到稻田裡去了,晚上我打著手電筒在田埂上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你跟她說過什麼沒有?
你說,大寨在什麼地方?
「可是……」泥還想說什麼,我制止了他。
列車喘息了一下,靜靜地朝前開動。車外掠過一排排水杉,塗滿藍色顏料的廣告畫矮牆,破敗的街道和店鋪,成群結隊騎自行車的人。火車漸漸駛出市區,我聞到了郊野深秋的氣息,遠處灰色的山巒和山下衰敗的枯草像磨盤一樣轉動起來。我的對面坐著一個穿米黃色橫條襯衫的年輕女人。她扎著俗艷的頭巾,身上散發出劣質香水刺鼻的氣味。她像是哼哼唧唧地唱著一支什麼歌,同時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車窗。村裡的小腳女人用手掌重重地拍打著窗戶的玻璃。窗戶外突然出現的那張衰老的臉把我嚇了一跳。屋子裡,梳著齊耳短髮的幼兒園教師正在給九-九-藏-書我們領讀字母:
我的手摸到了那顆松果,它像核桃一樣堅硬。我沒有把手抽出來,我的手背熱乎乎的。我們屏住呼吸,等著那團模模糊糊的亮光漸漸走遠。
我拉起泥的手,貓著腰,朝那扇被陽光襯得黑黝黝的門洞摸過去。我們跨過那道門檻時,把新松木門板撞得吱吱嘎嘎地響。屋裡瀰漫了一股燒糊的麥仁的氣味,那氣味領著我們來到了灶間。
它不會迷路嗎?
你們怎麼還不哭?棺材已經走到村口了。
可鴿子為什麼能認識回家呢?泥說。
他們幹嗎要停下來?我說。
受了涼倒好了。
她還那麼小。
你不要老是低著頭,得趕緊想出一個辦法來。瓦的母親說。
找到又怎麼樣?
我也看見了,是個大屁股。泥說。
活該。泥說。
四毛三吧。小腳女人說。她看看左右默默行走的人,亮開沙啞的嗓子哭了幾聲,然後接著說,四毛三,我前天還在集市上看見有人在賣。遠遠地我看見前面抬棺材的人正在轉彎,他們走到一座木橋上突然停了下來。人群中亂鬨哄的,一個中年男人朝後面跑過來:
天快亮的時候,空氣逐漸增加了它的熱度,黏糊糊的風從稻田的秧尖上吹過。成群的蚱蜢和蚊子在晨霧中飛舞著。小腳女人拉著我的手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後,她正和一個和她同樣年老的女人爭吵著什麼。
噢,那大概不行。
一條蛇。我說。
「天哪,他大概已經睡著了。」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是瓦送給你的嗎?」
我沒有什麼主意。
我真的沒拿。
那些雞蛋是留給抬嫁妝的人的。他說。
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泥說,今天瓦怎麼沒有來接我們?
你摸著了嗎?泥問。
電報是我的弟弟泥打來的。他赤|裸的背脊彎成一張黧黑的弓,在田埂上尋找鼠穴。他在洞穴上堆滿了乾草,然後點著了火,濃煙熏得他直流鼻涕,可老鼠卻怎麼也不肯出來。我握著卷刃的鐮刀走近他,他抬起那張泥跡斑斑的臉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遠處喊著沉重號子挑著稻穀的如蟻人群,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大事:
把那頭豬趕開吧,瓦的母親說,它的叫聲讓我受不了。透過門帘,我看見那頭瘦長的狼豬搖著尾巴,在院中的桃樹下拱著爛泥,嗷嗷地叫著。
瓦提著那盞油燈走了出去,我聽見那扇門被關上時發出的空洞的聲音。那股香氣依然停留在漆黑的屋子裡。整整一個晚上那股氣息一直縈繞在我的周圍,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父親一個勁地咳嗽。
給豬治病嗎?
種子?
你摸到了沒有?瓦說。
臘月初八這一天……父親說了半句就停住了。灶台上一隻花貓突然叫了一聲,把我們嚇了一跳。泥摸了摸它的頭,它就不叫了。我和泥爬到灶台上,揭開了鍋蓋。隔著那扇積滿灰塵的木格窗戶,我看見麥秸垛在棗樹底下靜靜地蟄伏著,父親遠遠地蹲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小腳女人走到父親身邊,用腳踢了踢他的屁股。
可為什麼要起這麼早?
父親咳嗽著,提著鞭子朝我走來。我看見他的身影傾斜著,撥開茂密的竹葉,把我逼到了竹林深處的水溝邊。我沒有再逃。我蜷曲在溝邊的一棵樹下,父親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劃了一條弧圈;鞭梢打中了那棵樹,樹葉撲撲簌簌落在我的頭上。我低下頭,伏在茅坑的圍牆背後,北風吹過那堵圍牆,把灰塵和草莖灌進了我的脖子。我看見竹林邊那排籬笆後面,父親和瓦正說著些什麼。有幾隻花蝴蝶在籬笆邊的菜畦中低低地盤旋著。父親抓住她胳膊的手輕輕抖動著,瓦一聲不吭。
你晚上吃了什麼?我問。
她無動於衷
我沒拿。泥說。
可你為什麼要把粥放在灶頭上,每年都這樣?
我也記不清跟她說了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村裡的人都說他是醉死的,可是……泥壓低了聲音:可我怎麼聞到他嘴裏像是有一股農藥的氣味,「一六〇五」,或者「井岡黴素」,他會不會……
我站著沒動。鴿子咕咕地叫著。泥塊和鴿屎撲撲簌簌地掉落在地上。在傘牆屋檐的陰影之中,我看見他們把那個蒲包和草席捲蓋的東西抬出來,平放在板車上。瓦的母親手裡端著一盞美孚燈從屋裡走了出來,父親的影子蜷縮在牆角下。天空陰沉沉的,飄飄揚揚下起了小雨,雨點滴落在燈罩上,很快就被吸沒了。那團裹在霧氣之中的毛茸茸的燈光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我的目光在空曠的江岸上搜尋著那些漸遠的鳥的影子,也第一次看見了瓦。她裹著一條暗紅方格圍巾,站在渡口的鐵柵欄後面,在她身後,江風把岸上高高的柳樹吹得東倒西歪。我們的船在岸邊停住了,船頭撞擊著堤岸,艄公把一隻沉重的鐵錨扔到岸上板結的泥灘上。瓦的身邊站著一個穿夾襖的女人,她正在瓦的耳邊說著些什麼,同時用手朝我們這邊指了指。江邊的陰雲在清晨初升的陽光中慢慢消散了。我能看見靜靜的帆影停在很遠的江面上。瓦掙脫開她母親的手,繞過鐵柵欄朝我們跑過來,她的母親追上了她,把她摟在懷裡。
她的聲音中摻和了興奮和膽怯的成分,她焦灼地等待著,幾次企圖阻止我。我已經說不出話。我凍僵的手觸摸到了她潤滑灼|熱的肌膚。她的衣服在乾草垛中摩擦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嗅得出她發叢中凝固的香氣,那些香氣和稻草的霉味混雜在一起。我的身體緊貼著她。她戰慄著,身體在草垛中越陷越深。
他大概真的沒拿。瓦說。
她無動於衷倒也情有可原
那幾個女人彼此對望了幾眼。其中一個突然亮開嗓門大叫了一聲,接著我就聽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哭聲。